我會偶爾回憶一段明快的時光,
外婆牽著我的手走過接近于坍塌的黃河渡橋。
流蘇遮天蔽地,
萬物都接近于風(fēng)的線條。
我驚異于棉蕾綻開的過程,
也安靜于外婆往我腿上傷口撒草木灰時
喃喃自語的過程。
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
河水洇出純粹的黃。
外婆領(lǐng)著我,
吮吸廣闊河面上凝結(jié)了人間稠密悲欣的氣息。
兩岸萬千風(fēng)物,
從來都是像外婆一樣的人賦予它們意義。
我還記得傍晚,
外婆俯身校正案頭油燈亮度的動作,
多么慶幸,
我一生都在那光影的庇護下生活與寫作。
包括后來,在蟬聲后退的深秋,
我像稻草人一樣佇立田野,
揮霍掉那么多愛與自由。
這安靜的人間來來往往,
我曾得到,也永不想失去。
傍晚像母親的圍脖,
綴著被洗過無數(shù)次的夕陽。
夕光像祖母精心編織的綢緞,
美得讓我心生嫉妒。
我想要的萬物遼寂而透明,
飽含童年的本真,
像祖母、母親指給我的那片星空。
我永遠都想要那些遲懂的愛,
因為懂得,才會看見遍地的流蘇,
知更鳥具體的嗚叫,
以及蒼茫的浮世。
這些都稱不上偉大,
但親切,攝人心魄。
我知道,祖母、母親以古老的
方式教育著我,
那緩慢的靈魂進化過程讓我著迷。
長期以來,我在黃河邊
尋找真知或趨向真知的途徑。
我不想走出童年的天真,
更不能背離時光的因果律。
因為那些不能割舍的人與事,
我必定會從繁星中找到晨光的位置。
想起年幼時,外婆牽著我
穿過黃河邊那片楊樹林。
而如今我只能通過樹杈間的
光暈來辨認(rèn)故人與故事。
有些腳印雖歷經(jīng)年仍未消失,
樹干上清涼的蟬蛻仍懷戀著自由。
就是那些在空氣中飄浮的臉與名字,
給予我寫作的痛苦動力,
在天籟般的氣息中。
這些年,已經(jīng)為生存
付出了應(yīng)有的努力。那閃耀的
獵戶星座我已見過,
而寫一首長詩的惶恐依然
留在血液里。天地之合,
如流星閃過。
躺在樹林松軟的草地上,
透過風(fēng)中搖曳的枝條辨析天光。
人世就是這一刻的幻象,
沒有清晰可辨的事物,
只有真理閃爍的瞬間。
我在意的是那截被閃電
劈過的樹干投在大地上的影子,
其中隱藏著多少萬物相生
的秘密。我在意的是
星空與大地的產(chǎn)物,比如
這條大河,我在它輻射的
血液鏈條中尋找命運的骨髓。
那來自《詩三百》的拯救性視線
從未被阻擋。我微渺的體溫
連接著北方地下綿延的凍土帶,
那苦修的凜冽一再地提示:
適合傳頌的,并不多于適合遺忘的。
最重要的不是墓碑上的銘文,
而是土堆隆起的意義
和枯草在深秋時的沉默。
長期以來,我嘗試讓我的
詩歌找到方向,像黃河水一樣
永恒的方向,盡管不曾
擁有更豐富的生命經(jīng)驗。
我想做一個詩歌的守夜人,
可以長時間凝望北斗。
我會在下半夜夢見正午的
棉田里祖母和母親一起
摘棉花,仿佛從枝條上摘雪。
那些從星空中飄下來的事物,
蘊藏著人世間的悲傷,
但我對那些悲傷所知甚少。
生命很大一部分就是個謎,
而我想在有生之年接近謎底。
我的宇宙如此之小,
僅僅包含大地、星空
和古老的詞語。我的靈魂
如此之大,盛下了對萬物的愛。
道路、廟宇,青石階上
古老的符號,以及我長久以來
狹隘的信念:我愛,
我就會擁有它們,永在的
故鄉(xiāng),永在的黃河與平原。
(選自《廣州文藝》2025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