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何以必至貫通

引言

朱子在對《大學》的詮釋中著重強調了“格物致知”，并專門作了《格物致知補傳》（以下簡稱《補傳》），系統闡發了其格致思想。在《補傳》中，對于格物致知，朱子的說明是：“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1]7，可見“豁然貫通”乃是格物致知工夫最終的目標和效驗。但作為格物致知的目標和效驗，朱子并沒有在《補傳》中明說“豁然貫通”是否真正可致，是否必須在此“豁然貫通”后方可誠意、正心，以及若“豁然貫通”是一個可致的目標其實際表現又是如何。關于朱子的格物致知論，學界已有大量的研究，但基于“豁然貫通”所進行的討論則較少。基于對“豁然貫通”這一說法的關心，本文將對其進行一些探討。

一、“豁然貫通”作為格致工夫之目標

首先，對于“豁然貫通”是否實際可至，《語類》中有錄：

伊川說“貫通”字最妙。若不是他自會如此，如何說出這字！[2]273

便是曾子傳夫子一貫之道，也須可說，也須有個來歷，因做甚么工夫，聞甚么說話，方能如此。［2]682

可以看出，朱子認為“貫通”可以實際達到。伊川先生用“貫通”之語也不是隨口一說，必有其來源。對于知行關系，朱子認為“知、行常相須論先后，當以致知為先；論輕重，當以力行為重”［2]148，并且對于知，他說“如人行路，不見，便如何行”「2]152。朱子主張為學者需要先有對一事物的知，才能有合理的行，若是不知一事物的理，則會“臨事則昏惑，有事則膠擾”[2]293。并且，根據朱子對為學的態度以及對致知之重視，也可以看出，若是他不知的，他必不會說，既然他能說出“豁然貫通”，也是因為有這樣的經驗為依據。圣賢講理往往是從事上講，他們于一事上見得其理，而后將自己所知之理講予他人，其說理必定有一個來源，否則便是無源之見，而這個來源便是格物之“物”。

其次，對于是否必須在此“豁然貫通”后方可誠意、正心。朱子說：“若以《大學》之序言之，誠意固在知至之后，然亦須隨事修為，終不成說道知未至，便不用誠意、正心！但知至已后，自不待勉強耳?！保?]107誠意、正心在日常也是需要隨時持守的，但是“豁然貫通”以后，則無須專門注意去誠意、正心，而是自然而然、隨時都是意誠心正。在“豁然貫通”后，意誠心正是隨之而來的、連鎖的。由此可見，“豁然貫通”確是關鍵一環。

最后，朱子認為為學者的目標是做圣賢，“圣人作個《大學》，便使人齊入于圣賢之域”［2]152，可見在朱子處，《大學》乃是人成為圣賢之“教科書”?！笆廊硕嘁允ベt為高，而自視為卑，故不肯進然圣賢稟性與常人一同。”［2]133朱子認為圣賢與常人從天稟受之性并無不同，因此人人都可以成為圣賢。人要成為圣賢首先就需要恢復心之明德，恢復心之明德則需要進行格物致知的工夫。因此，格物致知實是為學之第一步，亦是為學者入圣賢之域的必經途徑。朱子強調：“《大學》物格、知至處，便是凡圣之關…須是物格、知至，方能循循不已，而人于圣賢之域”［2]298。由此可見，成為圣賢的關鍵節點，即格物致知。前文已提到朱子對格物致知的說明為“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7。因此，為學者以做圣賢為目標而進行格致工夫時，必須以到達“豁然貫通”為目標。

但豁然貫通并非輕易就能達到的，在以其為自標進行格物致知工夫的過程亦有其用力之處與工夫次第。

二、通向“豁然貫通”之工夫進路

通向“豁然貫通”的工夫，即格物致知工夫。在《格物致知補傳》中，朱子將“格物”解釋為“即物而窮其理”，對此為學者首先要知道所格之物為何，以及所窮之理是什么理。要達到“豁然貫通”這一效驗，在格每一物時都要獲得對其的真知，真知包含著至極、切己與實行三方面的要求，在此基礎上進行積累和類推，至于用力之久，便會到達“豁然貫通”之效驗。

（一）一事物上得“真知”

為學者格物致知時面對的第一個問題是格什么物，也就是格物的對象有哪些?！洞髮W章句》中，朱子訓“物”為“猶事也”，格物的物指的就是事與物，人在世間所面對的也無非是事與物。可能有人說人還會面對人、面對自己，這兩者也包括在朱子所說的事物之中。朱子只言事與物，因此格物的對象極廣泛，只要人所遇之事物都可以成為自己格物的對象，既有一身之中的事物，也有一身之外的事物，也就是既要去外物上窮理，又要反身窮理。

朱子認為格物要獲得的是對事物的“真知”，“真知，是要徹骨都見得透”［2]283。真知首先要求對事物上的理都要認識得周盡且至極，在格物致知的工夫過程中，“一事只格得九分，一分不透，最不可”［2]305，在每一事物上都須有十分而格到十分便是至極?！皹O”強調認識要徹底，比如“只是孝有多少樣，有如此為孝，如此而為不孝；忠固是忠，有如此為忠，又有如此而不喚做忠，一一都著斟酌理會過”［2]285；“周盡”強調需要顧及一個道理所展現出來的不同面向，同一個道理在不同的事中的體現方式也都不同，因此為學者就需要就各事去仔細體會，不能只在一個面向中認得了這個道理就認為已經格盡這一事物的理了。對一事物的理有全面而徹底的認識，也就是有了判斷事物是與不是、當與不當的知識。格物格到極致，即在于辨明事物的是與非、當與不當，

只有如此，為學者作為行動主體方能進行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進而采取合于理的實際行動。

“十分事做得七八分，便是有外。所以致知、格物者，要得無外也”［2]2519，窮理亦要切已才能至極。朱子說：“須窮極事物之理到盡處，便有一個是，一個非凡自家身心上，皆須體驗得一個是非”［2]284，事物之是非不是單獨在事物中與人不相關的，也不是只通過對其表面內容進行研究就能獲得的。為學者或者通過自己親身踐行或者通過把自己當成當事人的切身體會獲得，在實際體驗中領會到的方為“真知”。

對于窮理，朱子還強調“實”。“實”有內在充實的意思，“反身是著實之謂，向自家體分上求”［2]158；“實”也意味著外在的實際、落實、實之，朱子說：“看道理，須是見得實，方是有功效處”［2]158。儒家講修身與格物致知，不僅僅是擴充知識一—認識理、世界、自身和他人，其目標在于人在世界中與他人和天地萬物的共生、共成、和諧。這就要求主體將真知外化為行，因為世界的構成與對目標的追求皆系于實踐。

對事物的真知包含事物的所當然之則一一倫理與實踐之知，與所以然之故一“所當然”是為何、萬物之所以成其所是為何。朱子認為，學者如果見得不容己處，那么自然就知道所當然是必要的，可見所以然之故也是通向行的。因此“真知”中包含著行，二者實是一體相連的?！叭粢姷糜H切，自然信得及”［2]292，此時某一事物之理在為學者之心中已是光明無遮蔽的，成為為學者的行動準則，對他來說接人接物時當然要如此做?！罢嬷斌w現于行動，也落實于行動。是否按照所認識的理而行動，是判斷為學者之知是否是“真知”的依據。

（二）積累之漸

前述是具體格一物一理時的用力之處，若要達到“豁然貫通”，還需要在此基礎上進行積累。

對于格物是要每一物都格還是只格一物就可以通萬理，程子說“一物格而萬理通，雖顏子亦未至此，惟今日而格一物焉，明日又格一物焉，積習既多，然后脫然有貫通處耳”［3]525，“窮理者，非謂必盡窮天下之理，又非謂止窮得一理便到，但積累多后，自當脫然有悟處”〔3]525。盡格天下之物是做不到的，但只格一物就可以萬理貫通也是不可能的，天資高如顏子，也只能聞一知十，可見聞一知萬是不現實的。從分殊的角度來看，每一事物的具體道理都不同，格得一事之理可以處一事之當然，但面對不同的事時又不會處理了，因此格物需要廣開心胸去格不同的物。

通天下固同此一理，然圣賢所說有許多般樣，須是一一通曉分別得出，始得如一爐火，四人四面同向此火，火固只一般，然四面各不同。[2]410

其實工夫只是一般，須是盡知其所以不同，方知其所謂同也。[2]130

我這里正要思量分別。能思量分別，方有豁然貫通之理。[2]2804

這一方面說明，對事物之理已經格到精透了，見到一理在萬理上的不同體現，才能見到事物之理中相同的部分，相同要在不同之中才能顯現。另一方面說明，一理在萬理之中，若是只理會一物，是沒有辦法見到萬理之中相同的一理的。

（三）類推之能

只格一物無法達到貫通，但格盡天下之物也不現實，但格得多了終能貫通萬理是由于為學者可以類推。類推也是通向“豁然貫通”道路上極為重要的方法。

《大學或問》中引程子語“非欲盡窮天下之物，但于一事上窮盡其他可以類推”［3]525，朱子又說：“既是教人類推，不是窮盡一事便了。且如孝，盡得個孝底道理，故忠可移于君，又須去盡得忠。以至于兄弟、夫婦、朋友，從此推之無不盡窮，始得”［2]397。類推包含三個維度：一方面是物理的遷移，在一件事中認識到了與人相處的道理，這一理可以在以后的待人接物中運用；另一方面是從近處推去遠處，如可以從“孝”類推至“悌”，從“悌”類推得“信”，這是如階梯一般一階一階緊挨著推出去；再一方面是“舉斯心加諸彼”，把他人當作自己來看待，就像忠恕之道那樣，已所不欲，勿施于人，通過換位思考推得一事的道理，這是從自己推向他人與萬物。需要注意的是，能夠類推的基礎是格得一物上的道理窮盡、至極了。

三、“豁然貫通”之理解維度

對“豁然貫通”之理解可以從為何能貫通、“豁然貫通”之實義以及其實效三方面展開。

（一）為何能貫通

首先，朱子認為對于萬物來說理和氣是不可分的，理是形而上者，氣是形而下者，理與氣都具備才能有一事物，也即每一事物上必有理，因此為學者可以去事物上窮其理。其次，他認為人心本具萬理，只是被氣質與欲望所遮蔽，而格物致知是為了恢復心之本體之明，這使人認識理與豁然貫通成為可能。最后，天下之理可以貫通是因為“萬物各具一理，而萬理同出一原”［3]525，一原朱子也稱之為一理、天理、太極，一理落在萬物上則有其各自的體現，所以萬物獨具的特定的理各不相同，但其并非徹底不同，一理依然體現于萬理中。

（二） “豁然貫通”之實義

“豁然”指為學者在認識到萬理所共有的那一理時的感受，“豁”字有疏達之義，在日常生活中人們也會有這種“豁然”的體驗，這種體驗往往是在想明白的那一瞬間出現的?！柏炌ā敝傅氖菫閷W者認識到萬理所共有的那一理，《說文解字》中解釋“貫”為“錢貝之母”［4]319，“母”則是“穿物持之也”［4]319，“貫”是將錢貝穿起來。朱子也用“一以貫之”來解“貫通”，將許多錢穿起來需要一根繩，他以這根貫穿的繩子類比一理。

《補傳》中曰：“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1]7，指向了物與心兩個方面[5]。朱子用擦鏡子來比喻恢復心體之明，蒙塵的鏡子經過仔細擦拭才能重新明亮，若不去擦鏡子，而只是對著這面鏡子去看，看到的只能是蒙了塵的景象。擦鏡子比喻的是格物致知的工夫，朱子說：“某嘗謂，他此語便是真實做工夫來”［2]392，為學者要將更多注意放在一日一件的格物實踐上，沒有對真知的積累和類推，而去追求“豁然貫通”，只是憑空想象一個“豁然貫通”之處，即便通過想象聲稱自己“豁然貫通”了，也并非真正意義上的“豁然貫通”。“而其所謂豁然貫通者，又非見聞思慮之可及也”［3]530“到得豁然處，是非人力勉強而至者也”［2]394，可見“豁然貫通”不是靠思慮、冥冥地想，專門只去求豁然處而能到達的。朱子強調要為學者要下工夫去做°，漸漸積累，自然會到“豁然貫通”的境地，“只認下著頭去做，莫問遲速，少間自有至處”［2]164“如窮格工夫，亦須鐵積寸累，工夫到后，自然貫通”［2]149等語皆是此意。這也是為何“而今不是一本處難認，是萬殊處難認，如何就萬殊上見得皆有恰好處”［2]689，“一本處”只要工夫做去，到一定時候自然認得，難的是在此之前的萬殊上之工夫，不僅要對每一物的理見得恰到好處，還要堅持與積累[7]

關于“豁然貫通”，朱子強調在它之前的下工夫處較多，對于“豁然貫通”處所說的卻較少。他說“但‘多學而識之’，則可說；到‘一以貫之’，則不可說矣”[2]s，“如孔子教人…未嘗說出大頭腦處”「2]156，圣人教人也不直接說出一理，蓋此一理還是需要學者自己去做工夫而最終見得。且一理并不是在一個具體的可見之物上，其不可實見又散在萬物上，但萬理可以在人心之中歸納總會。

先知者，因事而知；先覺者，因理而覺。知者，因事因物皆可以知。覺，則是自心中有所覺悟。［2]1363

“先覺后覺”之“覺”，是自悟之覺，似大學說格物、致知豁然貫通處。今人知得此事，講解得這個道理，皆知之之事。及其自悟，則又自有個見解處。［2]1363

朱子說“覺”類似于“豁然貫通”處[8］，又指出“覺”是個人心中所得，也即個人自得之見解?！坝X”指向理，理雖然在事物上，但只有相對于人心，理才能呈現和被把握。理在人心處可見且為之總會[9]，對萬理形成新的認識和自己的見解，而貫通之一理也只為人心自見。格盡一事物的理，心之明德也就顯明一處，最終心之明德完全恢復，一理也得以顯現[10]

（三）“豁然貫通”之實效

雖然一理不可說，但我們依然可以從朱子的一些話中了解到為學者已貫通的具體表現。在朱子看來，有對于一事物的知才能有對一事物的行。雖然“豁然貫通”在心中進行，但其所得之“覺”是另一種形式的“知”，在內其可以直接通向意誠、心正和身修，在外則是直接通向為學者之行。

然知至只是到脫然貫通處，雖未能事事知得，然理 會得已極多。萬一有插生一件差異底事來，也都識得他破。 只是貫通，便不知底亦通將去。[2]3%6

理既盡之后，謂如一物初不曾識，來到面前，便識 得此物，盡吾心之理。［2]1426

貫通者認識到一理后，可以見得全天下的道理都是出自一理，是這一理的不同表現形式，其雖然并非天下之事事事盡知，但其對那些沒有去格過的事也能認識其理。如果遇到之前沒見過的事物，因其已知萬理其實為一，也知一理為何，將一理推到這件有差異的事上，也能將這一事物中的道理看透。

大凡義理積得多后，貫通了，自然見效又如人學作文，亦須廣看多后，自然成文可觀。［2]157

盡得此心者，洞然光明，事事物物無有不合道理。[2]1425

在朱子看來，為學者只有把握了一事物的所當然之則才能有所當然之行，所以“豁然貫通”作為格物致知的效驗之極處，貫通之一理作為知必定要在行中落實且有其效用，體現為面對事物從容周遍、無不合于理之行[6]。貫通后的為學者在面對事物時各有道理去應對，從自身以至天地，其所行事事皆合理。即便有的物理是未曾格盡的，但此時的為學者既知得一理又知得許多類似事的道理，自然也能從容應對。

結語

對為學者來說，學習本是獲得自身成長的過程，但漸漸地，學習變成了外在而非內在的過程，為學者在學習的過程中也不再感到快樂。朱子的“豁然貫通”說對現代人的意義，正在于讓學回歸于學，喚起為學者對學習最初的熱情與最原本的意義。而其關于下工夫處與如何用功，以及所強調的格物致知工夫中的至極、切己、踐履、積累、類推、立誠，對于現代人也極具啟發性，朱子強調的則是實行，而非只將他所說當成一段話、一串字去看一遍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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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錢穆.朱子學提綱［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

[6」錢穆.朱子新學案：二［M」//錢賓四先生全集.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8.

[7］陳來.朱子哲學研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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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聊城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