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只貓都有個秘密的名字,只有貓自己才知道。
1
清明之后,數日陰雨,玉蘭樹花天如碗,停雨之后的陰天極明媚。東瓜山的清晨有獨特的氣味。馬頭肥皂,雪花膏,煤球,報紙,以及八小姐院子里的椿樹皆讓人生出幻覺,妄圖伸手攔住將逝的春日。我喜歡這些氣味,一些神情松散的早上亦因它們而價值不菲。
負責東瓜山區域的郵件投遞已近兩年,尚未轉正,工資十八塊。錢不夠用,談愛,存錢買一塊梅花表,我所期盼的事情皆無法實現。煙是唯一的奢侈品,銀象、大前門、白沙這樣的牌子貨禮拜天才能抽上一支。每次拆開一包煙,感覺像拆開一份禮物,淡淡的巧克力味在指間漣漪般地散去。煙是迷人的食物,唯妖精可與之媲美。
有時候,我會拆開別人的信件。
三毛表弟你好:
來信已閱,關于借二十塊錢的事值得研究。到現在為止,你已經欠我五十七塊五,至今未還,你心里要有本賬。沒錢用,想找腿子談愛,你的困難也是我的困難。已彈盡糧絕,鑒于你認得幾條新腿,最后借給你五塊錢,請在過年前全部歸還。
信中談到你們醫院來的幾個實習護士,我比較喜歡馬蘭胸脯把襯衣扣子脹開了的故事。如果屬實,斬立決!隨信寄去《少女之心》的精彩部分,跟馬蘭一起看,可速速拿下。
飲水不忘挖井人,記得幫我占個位置,把雯雯妹子留給我來處理。切記!切記!
五表哥
1983年11月25日
三毛表弟我見過,是個撮把子,騙他表哥一碗飯。但廚師老五信中夾帶的幾頁《少女之心》手抄本讓我硬了一下午。從此,我便像偷糖的孩子上了癮。這些信件讓我潛人秘密的房間,閨房里誘人的芬芳,腐朽的欲望,季節變化時溫暖的問候,以及數之不盡的茍且,一座著不見的東瓜山在綠格子信紙上清晰地顯現出來。秘密是迷人的。
上午九點,陰天的光線埋葬了嘈雜的聲音,一個五歲男童追逐著水溝里的一只紙船,他奔跑時經過的一切一一織毛衣的婦人,怔無語的狗,彈棉花的河南人,生銹滴水的水龍頭…于這淺灰的陰天里皆為靜物。紙船逃進下水道,南風天的氤氳之氣由此彌漫。
天椿橋的郵筒銹跡斑駁,綠色的油漆上被各種顏色的粉筆寫滿了字跡:“張胖子是豬變的,他的妹妹張愛霞也是豬。打倒叛徒李四毛。艷紅妹子跟劉聾子…”一只從冬眠里剛剛醒過來的蛤蟆遲緩地爬向路邊的草叢。打開信筒,里面十幾封信,我聽到文字的耳語如蠢蠢欲動的蝴蝶。
期待了很久的寄信人終于出現了。
桃桃的信是這段日子最好的禮物。
2
東瓜山有三個主要入口。大椿橋,仰天湖,向東南。仰天湖口子上一匹喚作哈利油的混混狗正去往菜市場打流,這廝識得大體,所以比其他的土狗活得久。上午的巷子寂靜得很,墻邊的泡桐樹花朵極盛。陰灰的空氣里,所有的景物如懸浮于一塊水晶中的魚群,稍有驚動,便要散去,迷宮里只剩一條黑的狗。
一出巷口,便是撲面而來的菜市。春季的天海藏身其中,卻無人去傾聽它。甜瓜、水芹菜、芽白,西紅柿上面的露水鏡子一般映出街道,堆在地上的魚有銀子的顏色。少女桃桃白色的人字拖,涂得粉藍的腳指甲,一排新鮮的腳指頭如擠在搖籃里安睡的小獸,是撩人的春色。檳榔攤,雜貨鋪,配鑰匙的新化佬,刮魚鱗的刀,鹵味店驅趕蚊蠅的風扇,皆于這春色中禁住了自己的言語。
混混狗游蕩在菜市之間,這廝在雜貨鋪門口聞嗅了一匹母狗的私處,快活地準備深人交流,挨了一腳狠的,懌懌而去。被致以親吻禮的西洋小狗穿著蕾絲花邊的衣裳,悵然地立在原地,對著空氣低低地吠叫,泡桐樹上的白花降落傘一樣落下。
有人開玩笑講,桃桃,你看你屋里的哈利油。她羞紅了臉,用低低的聲音還擊,像掛了雨珠的桃花枝上落下幾片花瓣。這迷人的羞澀卻引得愈加放肆地調笑,桃桃惱怒地逃去。
向東南往北半里,八小姐的院子里有一棵椿樹。清明之后的椿有一種獨特的香味,仿佛桃桃玩笑的耳語,少女的鼻息輕輕撲打在耳垂上。八小姐講,吃了椿,夏天便到了。
很懷念八小姐的椿炒鵝蛋,可惜她已經不再下廚了。
廚師老五現在用雞蛋炒椿。他認為鵝是近水的動物,蛋的陰氣太重,味道清淡。在山上終日奔跑的走地雞,蛋黃充分吸收了太陽的光芒,飽滿,強烈,鼓脹著暮春的情欲,與嬌嫩如呻吟的椿芽拌炒,是味蕾上的一場春事。
不知為何,我卻更喜歡八小姐炒的椿。不完美的好東西有莫名其妙的吸引力。
暮春的院子里曬了幾頁床單,桃桃坐在椿樹下吃糖。綠色透明的水果硬糖,少女濕潤的嘴唇,床單和黑色的頭發在春風里輕輕飛舞。她透過彩色玻璃糖紙看天,橙紅色的云朵在天空里慢慢地展開。哈利油伏在她的腳邊舔地上的糖紙,她講,你看你搞些么子,害得我跟你一路丟詬。那廝卻無辜地看著她,院墻上的爬山虎呈灰綠之色。
外面的紅磚墻壁上有粉筆畫的坦克,藍色的粉筆寫了一行字:炮轟臺灣島,活捉鄧麗君。鄧麗君是這個時代極致的美人,非常值得活捉。廚師老五曾與我討論活捉鄧麗君之后的細節。他問我知不知道熊掌的味道,熊掌的味道和豬腳很像,但又千差萬別,鄧麗君這樣的美人很難駕馭,要是碰到不懂味的,當豬腳吃了便是無趣之極。空想中的鄧麗君溫潤如玉,吐氣如蘭,讓這春光蕩漾,讓人心猿意馬。但臺灣那么遠,令人有些惆悵。一個騎自行車的老頭經過,用麻繩捆在后架上的一塊水銀鏡子映出墻上的青苔、黑色的樹枝、被電線五花天綁的天空。穿堂風沿巷子而過,逆光中的落葉在半空飛舞,有時間空空逝去之感。
繞過八小姐的院子往西一百二十米,是一座公共廁所,也是東瓜山居民的聚散之地。墻邊一對糞桶,綠蒼蠅亮得像螢火蟲。上午的公共廁所里,有人問老王借草紙,有人在討論黃燜鱔魚的做法,這上午便荒唐至極。廁所前面一塊空坪,對面的矮墻上常常坐著一群無所事事的少年,一支點燃的香煙從左至右,又從右至左地傳來傳去地吸。青春期的野獸,吃口空氣便能精滿自溢。金盆嶺的王胖子亦在其中。此時,他在講在電影院里的談愛套路。
“禮拜一下午,電影院里人最少,帶去一路看《畫皮》,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彎里,手放到她后頭的靠背上”
一個戴墨鏡、走海路的二百五路過他們面前打斷了王胖子的故事。在東瓜山走海路是絆到腦殼,戴墨鏡走海路便是嚴重地絆到腦殼。于是被喊過去用耳光教育了一蕃,沒收了腦殼上的墨鏡和口袋里的一塊七毛錢,落荒而去。但這座城市里,有些落荒而逃的少年會帶著三角刮刀回來,兩三個小時之后,兩三天之后,最遲不會超過下河游泳的夏天。死亡像蜜蜂透明的翅膀在不知名處嗡嗡作響,于猝不及防的下午兩點呼嘯而至。然此時暮春,風平浪靜,最小的孩子拿了七毛錢被派去買煙和檳榔,王胖子又將故事細入毛發,在場的少年皆聽得郴硬地拱起。
王胖子有無數驚人的想象,他曾預言郵遞員的滅亡,他講在不久的將來,每個人屋里有一臺發報機,寫信就像聊天一樣方便。
3
因為桃桃的信,我變成了懷揣秘密糖果的兒童,偷竊的快樂讓人有一種警惕的敏銳。勞動廣場4路公共汽車站的鐵牌子下面,一個坐在欄桿上抽煙的扒手戴著灰色的鴨舌帽,他與旁邊涵涌的人群一樣,等待著下一趟公共汽車的到來。
郵局的單身宿舍是一棟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蘇式建筑,窗戶光落在寬大的樓梯間,兩個四五歲的男童坐在磨得發亮的樓梯扶手上呼嘯而下,咚咚兩聲落在地上,又爬上去重來。
開門,一只誤人房間的蜜蜂在玻璃上嚶嚶嗡嗡地撞來撞去,放出去又飛回來,拿報紙趕,鬼魂般地揮之不去。
墻邊的綠皮煤爐上燒著一壺開水,白色的水蒸氣冒了出來。我從郵差包里取出桃桃那封信,將信封口在燒水壺噴出的蒸汽里烤,封口膠在蒸汽里慢慢融化,小心撕開,里面是折成飛鳥形狀的信紙,打開它的時候,仿佛聞到少女頭發深處散發出來的味道。
杜丘,你好:
收音機里聽到你寫的信,真美慕你們這些住在海邊的人,每天都能看見海。我還沒有見過真正的大海,海水的顏色是不是和電影里一樣藍。要是我住在海邊就好了,可以一天到晚在沙灘上撿貝殼。
我是住在東瓜山的桃桃,我們這里唯一可以讓人想起大海的東西是墨魚燉肉,特別是冬天,哪個屋里燉墨魚,一條街都是香的,我常常想,冬天的海是不是墨魚燉肉的味道。還有菜場泡在木腳盆里的海帶,我仔細看過,泡海帶的水沒有變成藍色。但我和哈利油都喜歡排骨海帶湯。哈利油是我屋里的狗,它不討嫌的時候,我只想跟它頂腦殼玩。昨天上午它發了寶氣,把曬在院子里的狗皮帽子扯得稀爛,打了一頓扎實的。
你是愛吃辣椒的人嗎?我們家每天要做十幾斤剁辣椒到菜場賣,東瓜山所有的人都吃我屋的剁辣椒。隨信給你寄了一瓶剁辣椒,橘子罐頭瓶子裝的,請注意查收。
另外,可不可以寄一瓶藍色的海水給我,萬分感謝!
桃桃
1984年4月23日
杜丘是誰?
回答我的只有信封上收信人一欄里的幾個字:福建省廈門市龍海港尾鎮浯嶼島供銷社張天民轉杜丘。由于電影《追捕》名氣太大,高倉健又過于迷人,瞎子都能著出杜丘這個名字是假的。他也許就是供銷社員張天民本人,也許是他的同學、鄰居、朋友、表弟但這一秒鐘開始,住在海邊的杜丘在我腦海的某片沙灘上住了下來。
4
五月,黃瓜燜鱔魚。在散發著黃瓜清香的鱔魚肉里,夏季的氣息正埋伏其中。
一只喚作哈利油的黑狗走進檸檬黃一般的下午四點半。四滿娭坐在破舊的藤椅上,一腦殼白頭發,白雪般的發髻上面插了一朵極鮮艷的紅花,用戴在胸前的一柄放大鏡觀察所有經過她的人。王胖子講,一條著名的街道上如果沒有個把瘋子,這條街便不成立。
此時的王胖子在圍墻邊跟一個五歲的男童表演撲克牌的騙術,男孩困惑地看著總是猜錯的那張紅桃A。
廚師老五用筷子逗砧板上一只青綠色的腳魚,等它咬住不放的時候一刀剁下去。
斷墻后被幾棵牛奶樹圍困的水泥臺子成了兒童們的秘密基地,六月的黃金甲蟲尚未飛來吸食樹枝里的牛奶,幾只小獸在玩撲克,臉上貼滿紙條,嘴里叼著不知從哪里偷來的香煙。
晚上八點鐘,桃桃房間的門被輕輕敲了幾下,仿佛暗號,少女丁香來桃桃的房間聽收音機。她們年紀相仿,皆有漂亮的容貌,又到了懷春的歲數,在一起便有說不完的秘密話:蝙蝠衫,喇叭褲,交際舞,情書,鄧麗君…她們最喜歡的電臺節自是《空中之友》和某個神秘的電臺。
那個電臺能聽到鄧麗君的歌,所以被無數青少年迷戀,也許因為被禁止收聽,反而有一種偷盜的快樂。
她們打開收錄機,電臺信號并不穩定,縹緲的聲音亦讓人真切地感覺它來自很遠的地方。播音員有著柔軟暖昧的聲音。下面請山西的06號記錄:783935654012467·這些秘密的數字讓人仿佛置身浪漫主義電影里的戰爭年代,收音機前的少年亦幻想自己是黑暗里落魄的偵探,在茫茫人海中尋找潛伏的敵人。
九點,東瓜山停電了。黑暗里人和狗小小騷動之后便更加寂靜,彼時農歷十七,月光亮如水銀,空氣閃閃發光,唯收音機里鄧麗君的聲音往四下流溢。兩只小妖又在這明媚的黑暗里盈盈幾尺的斗室間跳起了慢三。月光中的少女芬芳四溢,水晶一樣漂亮,讓人陡生愛慕。座鐘響了十下。兩只小妖戛然而止。桃桃講,趕快換臺。于是調到FM97.3的深夜節目《空中之友》。
《空中之友》是一檔電臺交友欄目,節目由兩部分構成,一是聽眾來信,一是交友信息。聽眾來信是一個以“青春故事”為主題的聽眾投稿節目,主持人知心在這個時段朗讀聽眾來稿,被選中者便有無數異性聽眾給他或她寫信,成為筆友。數以萬計的少年因此懷著戀愛的幻想積極參與,算是書信年代最早的媒體互動節目。桃桃給杜丘寫信應來源于此。
書信的迷人之處是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之美。
兩個少女屏息而坐,收音機里的故事散發著求偶的氣味。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5
打開郵筒,看見廚師老五留給我的字條。
三毛表弟從湘潭過來,晚上喊王胖子一起來吃飯。
老五即日
自從掌管了東瓜山郵筒的鑰匙,這些無所事事的少年便與我形成某種默契,郵筒成了他們的留言箱,偶爾找我,大多數是讓我帶口信。在沒有私人電話的時代,我成了東瓜山這些牛鬼蛇神的通訊工具。有時候我也會收到匿名的字條。
此時下午五點鐘,孩子們在密如蛛網的巷子里奔跑游戲,屋門口有淘米擇菜的婦人,自行車鈴鐺在懶散的行人間一路響過去,臭豆腐的香味四處流竄,紫蘇桃子姜腌在透明的玻璃罐里,鐵砂和葵花子在一口天鍋里翻炒,昏昏欲睡的狗趴在墻邊守著一塊沒有肉的骨頭,圍著爆米花攤子的兒童用手指堵起耳朵,黑色的生鐵罐子悶響之后,白色的煙霧掩蓋了半條街道。陽光遲鈍而緩慢,整個東瓜山仿佛埋伏在黃金琥珀里的桃花源。
一切好的東西都容易被辜負。
王胖子住在金盆嶺的4路公共汽車站旁邊的一個院子,路邊幾棵法國梧桐,十五歲的丁香在黃昏的水泥坪里踢犍子,一只滾胖的麻貓睡在玉蘭樹下的洗衣臺上。她告訴我,王胖子已經去了廚師老五那里。彼時幾寸斜陽照在她的臉上,淡淡的絨毛掛住了光線,唇上浸出細細的汗珠,少女身上輻射出的熱氣深具洪荒之力,黃昏出現靜止的幻象。
再次回到東瓜山,已炊煙四起。三毛坨的外婆、狗伢子的娭虵、南瓜的媽媽、屁坨的嗲嗲在屋門口喊飯的聲音此起彼伏,如晚風中的溫婉的重唱。拱著屁股在地上打彈彈進虎洞的兒童們一哄而散,各自往屋里跑。光線在某一瞬間猛地暗了下去。
晚飯,各家都把小飯桌擺到坪里,吃飯的時候拿著碗四處轉,在你屋里碗里夾幾片香干,在我屋里碗里搞兩個酸辣椒。
晚餐七人:三毛表弟,廚師老五,王胖子,桃桃,八小姐,馬蘭,還有我。
八小姐并不與我們同桌,桃桃端了飯菜送去她的房間。肺癌晚期的八小姐終日煙不離手,灰頭發松松地織著一條蜈蚣辮,眼睛干凈,嘴里不時吐出讓人啼笑皆非的臟話。吊在頭頂的琉璃燈罩在繚繞的煙霧間散發出遲疑的光線,像游在透明空氣里的金魚。黃昏已盡,她端坐于斯,明朗如少女,頹廢如君王,一截燃盡的白色煙灰掉落在刷了綠油漆的水泥地板上。八小姐講,煙是迷住她手指的妖精,余音繞梁,揮之不去。
穿著白襯衣的馬蘭讓我想起廚師老五的信,這豐乳肥臀且又細腰的妖孽究竟有沒有被三毛表弟一刀拿下?但好東西總讓人惦記,暮春的晚風自窗而入,鼓動房間的一切。馬蘭的到來讓廚師老五鼓脹如春風,又失落得像個兒童,三毛表弟在信里面講的一切如實,可惜雯雯沒有來。
晚餐的黃鴨叫令人驚艷。廚師老五用了豆漿和青椒,嫩如初吻,幾寸長的黃鴨叫放到嘴里一嘲,只留下一根完整的刺。溫瑞安在他的小說里講過一個很會蒸魚的少女,尤其擅長做這種背上有根刺的魚,里面有一句話我記得:少女的怨恨就像這魚背上的刺,足以刺穿情郎的手掌。半年之后,三毛表弟偷吃了廚師老五的備用糧食雯雯,馬蘭應驗了這句話,用注射器刺穿了三毛表弟的右手。
晚飯之后,去燎原看電影。桃桃跳上了我的自行車,車子沿河往北,路邊的樟樹正值花期,植物的芬芳彌漫在透明柔軟的空氣里,路燈的光和樹葉的影子掠過桃桃白色的人字拖和她涂成粉藍的腳指甲,自行車軸承發出的聲音像秒針的走動。一輛夜行貨車經過,桃桃講,我喜歡聞柴油的味道。很驚訝她有這樣的想法。這氣味讓茂盛的城市呈現出荒蕪感,世界在某一瞬間鴉雀無聲,一秒鐘之后又死灰復燃。這一瞬間唯有夏天把頭伸進水缸里窺探死亡的孩子可以發現。
燎原電影院,民國時期的舊建筑,舊時的建筑有迷人的華麗,仿佛荒廢的旋轉木馬,永遠散發著撲面而來的氣息。電影院門口聚集著一群無所事事的待業青年,幾個人正在那里比誰的喇叭褲褲腳寬些。小賣部并排吊著兩盞綠鐵皮燈罩的白熾燈,堆積如山的橘子汽水瓶,紅色的公用電話不停地響,昏暗雜亂的電影院暗藏著無可名狀的誘惑力。
馬蘭講,不如我們去湘潭玩。她去小賣部打電話,牙齒咬著橘子汽水的吸管,大聲地笑,電話那邊是四月暮春的護士值班室。
6
禮拜天,約了中午一起去湘潭跟雯雯她們見面。早上六點,心懷幻想的廚師老五敲開老上海理發店的玻璃門,花了八塊錢燙一個爆炸式頭發。清晨的理發店彌漫著冷燙藥水與剃刀油混雜的氣味,空氣濕度很天,鏡子和窗戶玻璃上凝結著水汽,不成形的水珠沿著鏡子的表面緩慢地走動,新洗的白毛巾往下滴水,一只黑色的貓蹲在那里守著滴落的水珠。滿頭塑料發卷的廚師老五與禿頂的理發師皆叼著煙,理發師講了一個黃色笑話。老五問理發師:為什么上帝給了小明一只右手?磨得發亮的老式理發椅在初醒的光線里像矜持的藝術品。鏡子里新燙的頭發發出濕漉漉的光。彈簧床的鋼絲從充滿可疑污漬的床面破土而出。
九點半,長途汽車站的司機用手搖柄發動汽車,排氣管冒出黑煙。笨重的長途汽車離開水霧中的城市,道路兩邊皆是明亮的油菜花田。坐在后排的廚師老五跟王胖子復述了理發師的黃色笑話:
有一天,上帝出現在小明家里,允諾能實 現他一個愿望。小明對上帝講:我想要個漂亮 妹子。上帝說,好吧,只要取下你一根肋骨。 小明興奮地講:給你五根,我想要五個。于是 上帝賜予他一只右手。
王胖子快活地笑了,沒有問右手的問題。
突然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賊一樣的東西在骨頭里暗暗生長,就像多手多腳的兒童在沒有父母的房間里面對著一把起子和一個鬧鐘同時放在一張桌子上。拆開鬧鐘的想法在每個兒童腦殼里蠢蠢欲動,有些兒童挨了打,有些沒有。
雨后初晴的街道上布滿了樹枝的影子,不穩定的光線如扇動翅膀的蝴蝶,仿佛透過金黃色的玻璃看一切景物。進城賣水果的農民把裝滿枇杷和櫻桃的竹籮筐放在泡桐樹下,枇杷黃和櫻桃紅新鮮得像初夏的少女。
沿街有數不清的檳榔攤子,檳榔刀將黑色的果子切成四瓣,點鹵,上桂子油,裝進玻璃紙的透明袋子里。檳榔老板問我們要不要加點敵敵畏。毒藥如河豚的血液,有它迷人的地方。
彼時春風漫溢,紅裙子、白裙子、灰裙子的坨坨妹子迎面而去。長沙妹子每三個里面有一個過得去的,湘潭的坨坨妹子比例小一點,五個,或者七個。但那個過得去的,便非常過得去,比如馬蘭,比如雯雯。
穿過巨大的廠區,雯雯和其他兩個女孩站在星期天上午十一點的馬路對面,柳樹的枝條晃動如粉色光線里的珠簾。馬蘭過去與她們耳語,秘密地笑,廚師老五和我們站在馬路這邊等。
王胖子講:豬瓣的,漂亮得讓人傷感。
一個五歲的男童在空曠的星期天里滾鐵環,鐵環滾動的聲音由遠至近,經過我們身邊。王胖子喊住他,問他名字,他并不回答,卻圍著我們四周滾他的鐵環。王胖子講:給你五分錢,去揪一把那個穿裙子妹子的屁股,要得啵?小孩停下來,毫不猶豫地回答:兩毛錢,先給!最后達成一毛錢的交易。這廝得了錢,快活地滾著鐵環往馬蘭她們那邊去,同樣圍著她們滾鐵環,一圈,兩圈,三圈…他的手指偷偷接近著在微風里輕輕飛舞的白裙子,又吐著舌頭鼓起眼珠往這邊看。但這廝絕非善類,在我們以為要下手的時候倏地逃掉,一轉彎消失在墻后,鐵環在水泥地上滾動的聲音于我們看不見的墻后面漸漸遠去。
馬蘭在對面招手,女孩們的臉上皆有暖昧的笑。
王胖子講,正片子要開演了。
仿佛一些嶄新的愛情就要開始的樣子。廚師老五跟雯雯講的第一句話是:你們吃過啤酒鴨嗎?
食物是一切關系的開始。
7
于是去三毛表弟家殺了一只鴨子。
他家離鐵路不遠,低矮的灰房子與兩層樓的紅磚房子雜生在一起,幾只覓食的雞沿著爬滿青苔的墻根一路啄食而去。青石井邊上兩個兒童用繩子捆了菜葉放在井里釣蛤蟆,伸頭往井里著,一線鼻涕落到鏡子一般的井里。空氣中有灰塵被雨擊中的氣味,幾粒水珠掉在井里,明亮的雨水從空中撲落下來一很久沒看見太陽雨了。
巷子里遇見三毛表弟家的鴨子,一只麻色的土鴨,這廝立在那里凝視著我們幾秒,猛地擇路逃去。幾人在下雨的巷子里追,經過洗衣服的水泥臺,黑色的木頭電線桿,逆光中彩虹一般的蜘蛛網,晾在繩子上的花被單,在屋檐下對著墻壁打乒乓球的男孩,裂開的玻璃和舊報紙糊在一起的窗子…直至它消失在中午的餐桌上。
停雨后的天井里,廚師老五對著鴨子嘴吹氣,拔了毛的鴨子像氣球一樣鼓了起來,空氣中有開水與鴨毛混合的味道。
帶天井和外走廊的紅磚房子雜居六七戶人家,每隔二十分鐘就有一列貨運火車從附近經過,幾個姑娘圍坐在天井里一張桌子旁,用鐵夾子拔掉鴨子身上不容易去掉的短毛,細雨一般的光線從空中漏了下來。
午飯的座位進行了刻意的安排,我和王胖子被分配了精心打扮的歪瓜裂棗,好東西歸了別人。王胖子倒是什么菜都能吃得下,殷勤地給他旁邊的齢牙妹夾菜,私下與我講:別的都好,就是打kiss有點困難。這話被我旁邊凸額頭的細眼妹偷偷聽到,腦殼低到桌子底下悶笑。在湘潭某處的中午,五十步又一次笑了一百步。王胖子比我們更早著見這些時間珍品的價值,無論其美丑胖瘦,她們那種轉瞬即逝的珍貴質地皆散發著迷人的芬芳,而這芬芳大多在尚未被充分認知之前便開始腐爛。
中午開了一瓶邵陽大曲,酒在二兩的玻璃杯里蕩漾,房間的影像和聲音漸漸變得模糊不清。睡著了,仿佛只是一瞬間,又好像過了很久。醒來忙怔無語,屋內空無一人,陰雨天氣的光線透過浸滿灰塵的窗戶玻璃,如遲疑的霧靄。馬蘭、王胖子他們在窗外的走廊上玩123木頭人的游戲,動作很慢,聲音不是很真切,像是虛無時間長廊里的玩偶。一分鐘后,我記住了這個中午。廚師老五喊123停的時候,馬蘭停在充滿光線的窗戶外,逆光讓她的白襯衣變得半透明。
黃昏真的還會來嗎?
至晚上十點,顆粒無收,馬蘭和雯雯皆漏網而去。
坐十一點一刻的晚班火車回去。深夜的站臺燃著幾盞昏黃的燈,發光的鐵軌消失于黑暗。僅有的三個無聊乘客在水泥地上將一只空酒瓶當作足球踢來踢去,玻璃酒瓶在水泥地上滾動,發出這晚上唯一的聲音,此外一切近于荒蕪。我們仿佛在世界盡頭等待一列不確定的火車。
到家凌晨,昏昏睡去,沒有夢見馬蘭。
8
初夏在雨天之后到來,桃子上市了。到了做紫蘇桃子姜的季節,桃桃仍沒收到杜丘的回信。
東瓜山的紫蘇桃子姜是有少女感的食物,清爽,肥嫩,酸甜。初夏午后,在玻璃罐子的底部鋪一層冰糖,碼一層紫蘇,再碼一層桃子片,再一層姜片東瓜山的婦人做紫蘇桃子的時候依然懷著少女時期的心情,食物便有了風輕云淡的舒朗。
上午經過八小姐院子的時候,桃桃正在用一支稻草稈吹肥皂泡玩。哈利油等在她的旁邊,每一只肥皂泡飛出去的時候,這黑色的蠢獸便如快活的孩童追逐著色彩變幻的泡泡,緩慢飛行的肥皂泡在空氣中猛地炸滅,這廝困惑不解地吠叫,惹得桃桃大笑。
桃桃看見我,光著腳跑過來,哈利油也跟著跑過來快活地搖尾巴。這段日子我每次經過,桃桃都要跑過來與我打招呼,卻并不問有沒有她的信,仿佛心懷秘密的孩子,又生怕別人知道了她的秘密。一只肥皂泡落在她的鎖骨上炸滅成一滴水,她用手擦去,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用趾甲涂著粉白色指甲油的左腳去蹭右腳的腳背,輕輕透著青色靜脈的腳背沾著零星的沙子,看上去十分誘人。應該是她趁四下無人,悄悄爬到墻上往下面的沙堆里跳著玩的時候留下的痕跡。
院子的圍墻邊有一堆被放棄了的河沙,那是孩子們的天堂。只要不下雨,便有幾個小孩在上面滾來滾去,比水還要柔軟的河沙淹沒這條街道長達一個春季。三麻怪,三麻怪!游戲的兒童們站在挖好陷阱的沙丘上呼喚唯一會上當的蠢獸,他亦快活地撲向他的伙伴,又不出所料地掉在了陷阱里。墻頭蹲爬的男孩如夏日間的猴群,又猴子一樣陸續地縱向沙堆。
星期天的早上,河沙被運走了。空空的上午,我和三麻怪立在那里看著空空的墻。
桃桃講,你騎車帶我去一下南門口。她跑去房間里換衣服,我望向房間的時候,哈利油發出警告的聲音。充滿少女芬芳的房間是時間的奢侈品,白色透明的紗帳和藍格子窗簾在微醺的南風里輕輕擺動。五斗櫥上還有一件真正的奢侈品用白色鉤花的針織紗蓋起,是三洋牌單卡錄音機。1984年,這是一臺能帶來無數美好時光的機器。
桃桃從屋里出來,灰色連衣裙,光腳穿著白球鞋,這初夏的上午便是盈盈一握。
自行車在上午寂靜的巷子里輕快地穿行,墻邊泡桐樹的花朵悉數落盡,幾株古雅的槐樹剛結出一串串白色的花苞,路邊一匹靜正的狗,毛色昏黃,目光憂傷。出了仰天湖的口子,城市的氣味撲面而來。汽車,人群,自行車鈴聲,喧囂淹沒了街道,聽不清桃桃講話的聲音。她貼到我背上對我耳朵講,我有三角錢,你那里有兩角錢沒,我們去學宮街吃白粒丸。
學宮街的糖油粑粑和白粒丸極好。黃七嗲的白粒丸,豆鼓骨頭湯鮮得掉眉毛,油蘿卜、榨菜頭、排冬菜配制的三丁爽脆勁道。
學宮街的巷子面對長郡中學的后門,上午十點的教室里傳來朗讀英語的聲音。Whatisyourname?Mynameisxiaoming.忍不住想起上帝賜給小明的右手。
1981年夏之某日,幾個渴望戀愛的少年陪另一個男孩在這條巷子里等待他放學的女友。十五歲,夢遺已有兩年,夏天在我剛剛長成的喉結上滾動。一個漂亮姑娘在下午放學的人群里漸漸清晰起來,胸脯與屁股比旁邊的女生大。當時我多么希望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女友,亦如他的一般,身上有上海牌香皂的氣味。
桃桃的衣裙上,有初夏新洗的清香。
她無憂無慮地享受著這低廉的美食,仿佛一只無憂無慮的貓。這種天然少女的特質是馬蘭和雯雯身上缺失的東西,是肉身之外的光芒。它是血液里的時間,稍縱即逝,很多人在幼兒園尚未畢業便丟棄了它。
撒了蔥花的白粒丸與糖油粑粑亦無法成為不散的宴席,我希望停止的時間并沒停下來。十點半,長郡中學的操場傳過來第六套廣播體操的聲音,已到了郵局應卯的時間,沮喪地離去。鏡子一樣的自行車鈴鐺映出身后的街道和房子,仿佛寧靜的電影畫面,桃桃的灰裙子在里面被初夏的清風吹動。她在我身后注視了幾秒,轉身走進南門口蜘蛛網一般的街巷。
午后下了一場暴雨,溫潤憂郁的空氣讓人誤以為暮春尚未離去。
新來的信件里依然沒有從海邊寄給桃桃的信。三毛表弟卻寄了一封找廚師老五借錢的信。
五表哥,你好: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雯雯暫時名下無硬主,還是嶄新的紅花妹子。她今天又跟我講起你做的啤酒鴨,感覺你們兩個大大地有戲。這里面有我天天幫你吹牛皮推上坡的功勞。醫院里有幾只綠頭蒼蠅天天圍著她轟,我義不容辭地幫你擋住,勿謝。
上次你們走了之后,老頭子回來發現少了一只鴨子和一瓶邵陽大曲,問我到哪里去了,我沒供出你搞啤酒鴨給雯雯吃的路,假裝出去找,在菜場買了一只給他。買鴨子的錢請在我欠賬里面扣除。
壞消息是你必須馬上趕快加急借給我三十塊錢,馬蘭懷孕了。本來可以節省一筆錢在我們醫院做人流,怕影響不好只能去別的醫院,手術費十七,給她燉只烏雞五塊。你上次燙的香港腦殼帶壞了風氣,馬蘭講,必須先帶她去燙鄧麗君一樣的頭發才肯去醫院,又去了八塊……·
三毛表弟1984年5月17日
馬蘭懷孕的消息讓人莫名其妙地惆帳。仿佛某種暖昧的天氣,并不關你卵事,卻亂人心緒。
下午,廚師老五坐在院子里看三毛表弟的來信。興奮,接著便是沮喪,最后揉成一坨扔出去。
“一截卵,把老子做銀行搞!你信不信,這雜種絕對第一時間把鴨子的責任全部卸到我腦殼上。”
哈利油跑過去把紙坨坨叼回來放在他面前,一腳將紙坨坨踢到墻角,又撿回來。廚師老五無辜地看著哈利油,哈利油亦無辜地看著他,在他們四周,是被雨洗得發光的樹。
看在雯雯和狗的分上,廚師老五給三毛表弟寄去了十塊錢。
9
清晨的院子如初醒的舊機器,沉緩而嘈雜。光線與空氣新得發藍。公共水龍頭圍了幾人洗漱,旁邊亦有人洗痰盂,短胖的中年男人氣喘吁吁地趴在地上生煤爐子,一爐藍色的細煙往樹頂而去。空中糾纏著黑色的電線往南而去經過早晨的窗口,每一個窗口呈現的畫面寂寞而強烈,迷人眼瞳。
剃腋毛的少女。站在窗前吹泡泡糖的小男孩。被捆在椅子上的老年癡呆患者。左手持圓形汽車反光鏡查看自己左臀上幾粒痧痱子的肥婦。空房間里的大象。抽摩爾煙的男裁縫。
世上最偉大的攝影機亦無法將它的迷人之處呈現出來,它存在于灰塵、妄念、蠢蠢欲動的春心之中,唯茍且偷安的蟠蟻聞得見它的氣息,驚訝于它的美。
禮拜一早上的人們在八點之前離去,裕南街空靜下來。仿佛突然停正的機床,只有浸了機油的抹布,黑色的鑄鐵發出灰暗的光。米粉店的老板娘叼著一支煙在屋外的窗戶下煎豬油,白晃晃的光幻如春雪。
經過八小姐的院子,沒有看見桃桃。故意按了幾下單車鈴鐺,人和狗皆無音訊,上午九點半的初夏將我畧在原地,感覺有些失落。
收了信從向東南的巷子里出東瓜山,巷子里修房頂的工人在燒柏油,風吹過來的氣味仿佛城市間的麥浪,令人想起秋天的屋頂,夏天寂靜的國道上奔跑的摩托車。在嗅覺的記憶里,時間容易分岔。令人沉迷的分岔。二四八月,墻后面藏著一匹鬼鬼祟祟的海,在我的幻覺里搖籃一樣緩慢地涌動,在夏至到來之前,又猛地葬身于城市無盡的樓群之間。
在黃興路旁邊的街巷里無所事事地瞎轉,無處可去地等待莫名其妙的東西,梧桐的飛絮在明黃色的陽光里飛翔如初夏的細雪。出藥王街口,遠遠望見桃桃,畫了眉,穿著漂亮的衣裙,懷著心事,獨自一人在種滿法國梧桐的街上行走,輕風吹動幾絲逃出發辮的頭發,一切明媚,讓人想起春光乍泄這個詞語。還沒來得及叫她,便拐進凱旋門照相館,只剩下輕輕晃動的木門,鏡子一樣的門玻璃照見這上午的街道。
點燃一支“岳麓山”,銀色的煙霧隨風而逝。1984年,欲望之狗尚不能當街吠叫,放縱的情緒和語言皆被囚禁,追逐一個少女需要追逐空氣中的煙霧的技巧。但我卻妄想在這人潮涵涌的街上,被一雙指甲涂成粉綠色的手悄悄從后面圍過來蒙住眼睛。
10
今天踩了狗屎,在路上撿了張大團結,我對著空無一人的水泥球場問了一句,“哪個掉的錢,有人回答就歸我噠。”無人認領,充公。在路上撿了錢應該馬上花掉,否則它會給你帶來壞運氣。回家偷了父親的一張煙票,去中山路百貨大樓買一條軟白沙。中山路百貨商店里傳遞發票和現金的鐵夾子在空中那些縱橫交錯、密如蛛網的鋼絲繩上呼嘯穿梭,是讓我從兒童時期開始便被深深迷住的場景。
還沒有親手拆開過一條十塊錢以上的煙。它對于我、王胖子、三毛表弟,甚至廚師老五都是一筆財富。我將這筆燙手的財富分為七處地方藏匿:床底下的翻毛皮鞋,衣柜冬季衣服的口袋,柜子頂上布滿灰塵的木頭箱子,滿是黑白照片的玻璃鏡框背后那個秘密墻洞…每個禮拜一包,十個禮拜之后剛好夏至,一年便過去了一半。上午陰灰的鏡子照見我的樣子,憂郁的血液里藏著賊的種子。
中午晴朗,白色的的確良襯衣口袋里裝著一包未拆封的白沙煙,骨頭輕得只剩二兩,有錦衣夜游的莫名躁動。我游蕩的疾病又開始發作,在東瓜山一處荒廢的地方漫無自的地游蕩,荒廢之處對于游蕩癥患者有深淵一般的吸引力。長著青苔的磚墻圍住一處很久沒人居住的房子,據說是一個資本家女兒的住所。資本家的女兒長得很漂亮,可惜已經由香港逃去了美國,無法在這荒蕪明媚的中午與她遇見。翻上墻頭,發現房子之外的所有空地被瘋長的野草淹沒,白色、黃色的野花密集地怒放如梵高筆下的星空,季風中飛翔的云朵形成巨天的影子掠過地面,讓四周光線忽明忽暗,幾乎能聽到新鮮空氣不停炸裂的聲音。一切語言皆無法描述這無與倫比的美麗。我想帶桃桃來看看這座野生的秘密花園,卻一直不知道怎么開口,這個時間的禮物便無人分享,消逝于1984年的夏天。
下午路過撿錢的地方,遇見王胖子在圍著籃球場的水泥坪轉,拿棍子在草叢里撥弄。這廝昨晚贏了錢,一張嶄新的大團結在口袋里還沒捂熱,早上打了一場籃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抱怨大團結沒有團結最熱愛它的老百姓。
開了一支煙給他,又開了一支。一個圓滾滾的胖子去追趕圓滾滾的籃球本來就是一件荒唐的事情。
撿了錢馬上用掉不知道會帶來好運氣還是壞運氣。
打開郵筒,里面躺著桃桃寄出的第二封信。
杜丘你好:
給你寄去的剁辣椒不知收到沒有,你的海水我也沒有收到。如果大家都沒收到,算是扯平了。
桃桃
1984年5月17日
桃桃的這封信寫得像生氣的小孩,但信封里驕傲地夾著一張她的黑白相片,清純如灰色湖面上的天鵝,讓人想起《羅馬假日》里赫本飾演的安妮公主。我遲疑著要不要把這封信寄出去,任何妄想天鵝肉的登徒子都會因為這張照片想一親芳澤。我私自保留了相片,只將信寄了出去。
此后半月,依然音訊全無。桃桃卻一直殷切地等待著海邊杜丘的回信。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端午快要到來的時候,我代替杜丘給桃桃寫了一封回信。
桃桃小姐:
你好。
信寫了開頭,桃桃要的那一瓶藍色的海水讓我遲疑不前。我從來沒有見過海水,白沙井的水、湘江河里的水、年嘉湖里的水都是沒有顏色的,海水真的是藍色的嗎?《城南舊事》里小學生念的課文是:“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藍色的大海,白色的浪花。”藍色的大海,白色的浪花。說明海水有可能是藍色的,也有可能沒有顏色。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問了與我相差只有幾歲的舅舅,他是一個無比熱愛大海但同樣沒有去過海邊的人,《大西洋底來的人》播出之后,他便一直夢想擁有一雙跟麥克一樣的藍眼睛,并用我的水彩筆把他所有黑白照片里的眼珠子涂成藍色。他的老朋友向新海是國家皮劃艇隊員,在青島訓練過,應該跟他講過海水的顏色。
舅舅講,真正海水的顏色是英雄牌純藍墨水的那種藍色。
花了三毛五在中山路百貨大樓買了一瓶英雄牌純藍墨水,比藍黑墨水貴了兩分錢。中午下了一場明亮的暴雨,陣雨之后的中午寂靜得讓人發慌,屋檐下發黑的木桶盛滿了雨水,一只草綠色的壁虎吸在窗玻璃上一動不動,猛的一聲遠去的鳥叫像一根極細的針穿破濕潤的空氣。這樣的中午正是一場幻想中芬芳之旅的起點。
用鹽和純藍墨水,以及屋檐下木桶里的雨水,在透明的玻璃瓶里制造了一瓶藍色的海水。點燃一支白沙煙,仔細數了數盒子里還剩下的十一根煙,兒童一般地滿足。
桃桃你好:
十分抱歉這么晚回信,因為純藍色的海水只有夏天才有。
剁辣椒已收到,吃生蠔的時候放上一點真是世界上的美味。如果可以,下次請再寄一瓶過來。今年春天下了很多雨,海水沒曬多少太陽,放在瓶子里容易變白,不過在太陽底下搖一搖瓶子就會變藍。記住海水不能喝,它會把你的舌頭染成藍色。
你是我見過最喜歡大海的女孩,但夏天的海讓人感到陌生,因為它非常新,非常漂亮,就像剛轉學過來的漂亮女同學,聲音和氣味都是嶄新的,讓人著迷。在海邊撿貝殼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因為好看的貝殼滿地都是,讓人下不了決心,所以總是空手而歸。等我撿到最漂亮的貝殼,一定寄給你。
期待你的回信,祝一切安好。
杜丘1984年5月22日
關于大海,我一無所知。我有一本《魯濱遜漂流記》,以它為藍本,我開始在想象中建造了一片屬于桃桃的天海。
11
桃桃講,每次剪腳指甲的時候她都在想,為什么腳指甲比手指甲長得慢,是不是它們離心臟太遠,有時候被忘記了。
上午十點,桃桃在一個白陶碗里將鳳仙花搗碎,黑色的狗在灰色的裙擺邊打瞌睡。睡著的狗倒先發現了我,起身到我身邊轉來轉去,仿佛聞到欺騙的味道,低語般地吠叫。桃桃講,你來得正好,幫我捆一下手指甲上的紗布。她用一根筷子挑了被搗碎的鳳仙花泥敷在指甲蓋上,讓我拿白色的布條將其纏繞捆綁,食指,中指,無名指,尾指,以及戴了向日葵玻璃戒指的拇指…這是漫長艱巨的過程,她離我如此之近,那些輕盈的呼吸每秒鐘都在形成狂妄的風暴。夏季的上午不安地轉動它的身體,無意間推動了墻上一扇窗子,亦吹動裙子寬松的領口,窗玻璃的反光在修長的脖頸上移動,一絲頭發落在濕潤的嘴唇上,鱖起嘴吹開,少女的體香在充滿夏天味道的空氣里蕩漾開去。我假裝心不在焉,又努力控制自己的手,讓它不至于顫抖得太厲害。
她舉著雙手在眼前看了看十個纏繞著紗布的手指頭,跟我講,到了明天早上拆開的時候,她的手指甲就會染上鳳仙花的顏色。
彼時那個從火車南站到南門口一帶最英俊的郵遞員汗流浹背,腦殼里嗡嗡直響,忘記了帆布郵包里帶來的信和那瓶藍色的海水,語無倫次地走掉。哈利油跟著自行車跑了一陣,停在一株泡桐樹下,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消失在巷子的轉角。
第二天,并沒像往常一樣經過八小姐的院子,特意繞過它走了另一條路線。第三天仍是如此。此時我無非一個不人流的賊,蠢蠢欲動又患得患失。
端午將至,河里漲了大水。城市低洼處的街道被河水淹了半尺,巨大的樟樹和低矮的房子幻覺一般地停在水里,映在水里的云朵緩慢地經過一孔房門往西而去。街道成了孩子們的天堂,坐在木藻盆里劃船,光著身子在骯臟的積水里打水仗。王胖子跟火車南站的幾個混混弄了兩架三輪車在街上做起了生意,運人過街,兩毛錢一下,碰到漂亮妹子便上蹄下跳地獻殷勤,螳過一池鏡子樣的黑水去給人買牛奶冰棒,煙別在耳朵上,野豬一般快活。
端午,熏艾葉。艾葉是盛夏的標記,薰過艾葉,吃過牛黃丸子,便得一年的平安健康。東瓜山四處飄蕩著艾葉的氣味,白色的煙霧像一層青紗在樹和房子之間妖嬈地流動。廚師老五在院墻和房子四周撒防蛇的雄黃粉,他問我怕不怕蛇,要是碰到白素貞那樣的蛇,敢不敢跟她困覺。男人都想成為許仙,但又害怕白娘子現出真身。
院子的竹床上,晾衣繩上曬滿了箬葉,桃桃的白襯衣在衣架上滴水,箬葉像暗綠透明的魚。
但桃桃不在。
廚師老五講,王胖子這幾天發了財,晚上燉豬腳請客。
下午四點,陰。桃桃在院子里剪田螺屁股,哈利油與一只從田螺堆里爬出來的螃蟹對峙,空氣中有燒紅的火鉗燙在豬皮上的味道。我的左手拿著一封信,右手拿著一個包裹,上面貼了八分錢面額的長城郵票,郵票上的郵戳出自一塊繪圖橡皮所雕刻的章子,小學三年級獲得書院路街道兒童美術比賽第四名的郵遞員終于學以致用。
桃桃拿了信和包裹躲進了她的閨房,羅裙般的窗簾隨微風漫溢,院子里的裙下之臣坐在桂花樹下剪田螺屁股。桂花尚未開放,一粒賊的種子已開始發芽。
端午的傍晚從七點鐘開始。八小姐的院子里彌漫著燉肉的香味。蹄尖剁成核桃大小,先用高壓鍋壓爛,加田螺和蘭花干子在砂鍋里細火慢燉。上桌時將田螺單獨舀出,佐以姜蒜辣椒爆炒,這田螺定要在燙嘴的時候吃,吸一口螺殼里濃郁鮮辣的湯汁,有強烈的滿足感。蹄尖燉至九分,骨肉完整卻人口即化,田螺激發了豬蹄的鮮味,蘭花干吸收了多余的油脂,食物妖孽一般的誘惑被干脆利落地釋放出來。
王胖子的食物有來自小獸撲向目標時所懷有的幻想,是非常迷人的東西。
去廚房拿碗筷,過道上被桃桃攔住,伸出舌頭讓我著它變成藍色沒有。又很神秘地跟我講,要是你喝了沒煮熟的海水,舌頭就會變成藍色。
白雪公主偷嘗了水晶瓶里的藍色毒藥,讓人深陷其中的魔法啟動了咒語。
12
端午的第二天,桃桃寄出了第三封信。
杜丘你好:
你寄來的海水已經收到。我偷偷嘗了一點,幸虧只用筷子點了一下,沒有把舌頭染成藍色。海水真的很咸,還有一點像從屋檐滴下來的雨水的味道。下完暴雨之后,我喜歡伸長舌頭去接屋檐滴下來的雨水,一粒一粒的像水晶豆子打在舌頭上發麻,哈利油也會在邊上跟著學。
夏天的剁辣椒容易變酸,不好寄。寄了一瓶我最喜歡的貓魚給你,去年入冬的時候做的。外婆講,用當季新鮮的干稻草發酵出來的貓魚才最好吃,因為躲在稻草里的太陽光還沒有跑掉。貓魚不是真正的魚,是浸泡在茶油壇子里的霉豆腐。吃的時候要像貓咪一樣,舔一下筷子上的貓魚,吃一口飯。用貓魚下蛋炒飯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
前幾天我在院子的后山上玩碰到了岔路鬼,就是那種讓人迷路陪他玩捉迷藏的小鬼。雖然我看不見他,但我肯定他就在我邊上。明明后山上只有一條路,我平時閉著眼晴都曉得走,硬是走了一個多小時都在原地打圈圈,哈利油從屋里跑上來,我才一下子清白過來,一定是他被哈利油嚇跑了。不知道海邊有沒有岔路鬼。我們東瓜山的岔路鬼,都是不肯困午覺的小孩偷偷下河游泳被水猴子拖走后變的。
你家里喂了狗沒,它叫什么名字?是不是每天跟你去海邊玩?
要是明天能收到你的信就好了。
桃桃1984年6月5日
因為桃桃的貓魚,我在一個星期之內吃了九次蛋炒飯。放了蔥花的蛋炒飯是稻作文明最踏實的孔雀開屏。溫暖,舒適,散發著讓人墮落的豬油香味。吃蛋炒飯一定要有哽到喉嚨的時候,這是很重要的樂趣。哽到眼睛鼓起,拍胸口,喝一口茶頂下去,幸福感隨之而來。
下午陰天。雨水豐盛的夏天沒有了暑氣,每日都仿佛經歷學生時期慵懶的暑假。
經過八小姐的院子門口,桃桃拿著綿紙做的風箏跑了過來,猛地跳到自行車的后座,要我載她去火車南站的貨運碼頭放風箏。
火車南站的鐵軌通向河邊,運煤的火車停在生銹的鋼軌上,黑色的爐渣小徑兩邊長滿夏草,一個孩子在一支狗尾草的稈子上穿了一葉紙片,用它逗引路邊的蝴蝶往河邊去。白色的紙片在空氣中翩翩舞動,引來兩三只白色的蝴蝶的追逐,沿路而去。
桃桃講,夏天的蝴蝶是鬼變的,過了七月半,就看不到它們了。
路的盡頭可見深灰色的河流,以及停泊在低空的積雨云。以為沒了去路,一轉彎卻見到寬闊的河灘。幾艘挖沙船停在遠處的河面上,河灘上兩座砂石堆成的小山,桃桃爬上沙堆頂上放風箏,野狗一般的兒童順著沙堆滑下來。
風極好,一放手,風箏便往空中飛去。竹筷子穿著的線筒咕嚕咕嚕地轉動,桃桃的衣裙和睫毛在灰藍色的透明空氣里飛舞,露出盈盈一握的腰,誘人的光線不講道理地闖進眼瞳。
風箏往天空深處去,只剩下蜊蚪一樣的黑點,線在繃到極致的時候一下子斷掉,風箏在天上栽了幾個跟斗,往火把山那邊飛去。在沙堆上玩耍的幾個兒童往風箏掉落的方向奔跑,口里噻驤,哪個撿到歸哪個。桃桃從沙堆上跑下來跳上單車的后座,“趕快,趕快!莫被細伢子撿到了。”
暴雨將至,斷了線的風箏在廢舊的城市上空飄蕩,穿白襯衣的郵遞員騎著一匹銹跡斑斑的綠色鐵馬在灰色的房子之間追趕著那面風箏。桃桃在后面指揮,左邊,右邊。房子空隙里的天空,鐵皮路燈,空中橫七豎八的電線,迎面而來賣小缽子甜酒的湘鄉佬皆一閃而過,天上忽隱忽現的風箏仿佛捉迷藏的蝴蝶。自行車進入火把山居民區,上世紀六十年代航運局的宿舍,蘇式的水泥房子,每棟房子中間有一個巨大的拱形門洞,居民區內部的主要道路穿過這些門洞,夏季的穿堂風不停息地流經此處。我喜歡自行車穿過這些門洞時的感覺,有點像時間的空洞,可以清晰地聽見自行車輪軸轉動的聲音。人在里面講很輕的話也有回音,呼吸聲被放大了,像幻覺。
1981年的秋天,我常常會來這個地方。那時候我在長沙市九中讀初三,班上的英語課代表住在這里,她家的門前有兩棵很大的銀杏。
禮拜天的上午,她坐在黃金一般的樹下用削得很尖的鉛筆寫家庭作業,她有林青霞一般的眉眼,空氣中有煮牛奶的香氣。彼時我正準備跟她的鄰居一一班上的另一個小混混前往第二機床廠偷鐵去賣,搞點零花錢。不幾日夢見她,竟夢遺了。此后數月我皆有意無意地盤旋于此,冬天的時候小混混舉家遷離此處,我便沒有了來這里的借口。
我很擔心風箏會落在她家門前的樹上。風箏撞擊了四樓的窗戶,踴跚而下,最后無力地掛在空中的電纜線上。我在發黑的木頭電線桿下看著這只垂死的天鵝,背后卻有人喊我的名字,昨日的英語課代表站在銀杏樹下,懷了孕,燙了跟鄧麗君一樣的頭發,手里端著裝了綠豆稀飯的花瓷碗,那個晴空萬里的女孩不見了。兩人閑扯幾句又沒了話,一起町著電線上的風箏看,桃桃在邊上一言不發。幾粒粗大的雨點打在風箏的綿紙上,暴雨猛地撲了下來,路上奔跑著追風箏的兒童四散逃去。
13
東瓜山的夏天里隱藏著返回暮春的秘道。裁縫老馬的裁縫鋪是季節的入口之一。
裁縫老馬的房子在東瓜山靠北,喂了一只灰色的貓,房間里有巧克力般的煙草味。屋頂的舊明瓦像塊銀子,吊扇、縫紉機、銀色的刀刃,熨斗在濕潤的布料上沉緩移動溢出白色的蒸汽,明亮的光線隨風從綠色的幔帳間傾瀉,寬窄不定地晃動如貓的瞳孔。裁縫抽很細一支的摩爾煙。他量尺寸并不用尺,張開拇指和食指用手卡。他講,一寸就是虎口的寬度,是最精確的數據,只有理解了這個秘密,衣服才做得活泛。裁縫老馬在培羅蒙當過打版師。培羅蒙,亨得利,都是有錢人去的地方,他見過長沙城里所有權貴,是見過世面的人。
入夏的時候,跟他去南門口吃五娭臭豆腐。一條幽暗的短巷擺著兩方小桌,坐在這里看明亮的街道上匆匆的行人,有隔世之感。臭豆腐講究外焦里嫩,落口消融,但僅僅如此亦不能稱為上品,臭豆腐的澆頭極其關鍵,五娭馳調的醬汁毒藥一般地好。禮拜天的中午買臭豆腐的人很多,沒得座位,兩人坐在街邊墨綠色的矮欄桿上吃臭豆腐,喝小瓶的邵陽大曲,兩節車廂的2路公共汽車不時從旁邊經過。
在人潮洶涌的街上,他教我如何辨別女人的身體。他講,女子關鍵在腰,腰長則背薄,腰短的背厚。背薄、胸挺、肩膀窄的妹子是要人命的妖精,比如潘金蓮,比如白素貞。泡桐樹下等車的那個花裙子,背厚五英寸,手把子粗得像碗,看上去很猛,但留給前面的東西已經數量有限了。
彼時,街上的胖女孩、瘦女孩于光天化日之下,經裁縫老馬的一一點評,皆褪去羅裳,赤裸而行。夏季的街道被這個迷人的壞老頭囚禁在無邊春色之中,白晃晃的光也暗了下來。
老馬有一塊亮晶晶的梅花表,他講死后傳給我。但今日他同我談起每隔數日尚有晨勃,豬瓣的,這廝至少還能活二三十年。我想把老馬的梅花表戴在右手,因為這樣可以讓我在給桃桃寫信的時候看見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
端午過后十日,本地西瓜上市。下午裁縫老馬開了一個西瓜,黃白心,手氣不好,也許是一個讓人失望的夏天。西瓜的味道卻比想象中的清甜,一口咬下去沙沙作響,有很明顯的季節感。兩個人站在坪里的玉蘭樹下,暗暗比賽一般往一只搪瓷臉盆里吐西瓜子。西瓜子子彈一樣飛向印著鯉魚和胖娃娃的搪瓷臉盆,叮叮咚咚地響,小獸一般無聊地快活。
隔壁的小男孩用鞭子抽著木陀螺從路邊的臺階一級一級地下來,在臺階上跳動的陀螺仿佛一只松鼠,靈活而穩定。他在我們邊上停下看了一會,他問我們怎么不用調羹舀著吃,浪費了一個做燈籠的西瓜皮。給他一片西瓜,他一手吃,一手抽陀螺往仰天湖的方向去。這獨自玩耍的兒童如趕著羊群的耶穌穿過荒蕪的季節,鞭子抽打陀螺的聲音亦加深了夏天午后的質感。
下午三點,貓在五斗櫥上睡覺,收音機里播報8411臺風朱麗葉登陸的消息。我問裁縫老馬,臺風為什么叫臺風?他講,曉得條卵,臺風天概是從臺灣吹過來的風。樹冠連著樹冠的樟樹在悠長的季風中沉緩地擺動,發出海浪一般的聲音。這座懸浮在低空中的墨綠色大海亦如蠢蠢欲動的巨獸,漫天的落葉紛紛而下。
東瓜山的朱麗葉和她的黑狗此時也正在種著樟樹、泡桐、洋槐以及法國梧桐的小徑上快活地飛跑,樹干間漏下金黃的光斑,黑蝴蝶一般飛舞在空中的樹葉讓視覺變得更為立體。陰暗的行道樹之外卻是明亮的荒草,荒草在時有時無的陣風里有序地倒伏,露出未被陽光直射的絨白色,形成一層一層的草浪,仿佛銀色的魚群往前游去。
臺風浸染的夏天有一種迷人的惆帳。
過了端午,桃桃十七歲。
八小姐給了桃桃一件夏天的短旗袍,四十多年前的舊物,白色的絲綢繡了墨青色的龍爪菊,像一束華麗輕盈的光。太華麗的東西會加速桃桃身上那種少女感的流失。但桃桃喜歡奢侈華麗的東西,所有的飛蛾都喜歡明亮的燈火。
做出這樣的好東西需要一種美德。培羅蒙做旗袍的學徒七年才能出師。兩年打雜學做人的規矩,三年學做衣服的手藝,藝成之后在師傅身邊學習與客人打交道,如此七年,無非讓人學會專注地去做一件事。
八小姐講,穿上它,要有大人樣子。桃桃講,這衣服漂亮得像個新娘子。她迫不及待地穿上,衣服顯得有點大,但在斑駁的水銀鏡里呈現出的幻覺一般的氣息仍然讓人驚嘆。四十多年前明媚夏天里的那個少女在鏡子里重生了。八小姐劃燃一根火柴點煙,空氣里有硝的味道,時間被焚毀的味道亦藏于其中。她拿出一包桃酥和兩塊錢,讓桃桃找裁縫老馬改一改這旗袍的腰身。桃桃提了裝東西的竹籃就往外跑,她跟哈利油比賽,看誰先跑到裁縫老馬的門口。
桃桃提著竹籃奔跑過來的時候,我和老馬正故意站在離搪瓷臉盆遠一點的地方往里面投擲西瓜皮,被瓜皮擊中的臉盆歪歪斜斜地轉著圈。黑狗從臺階上一躍而下,兩只前爪抱著老馬的腿,笨拙的大腦袋在他身上拱來拱去,嘴里發出孩子般的嗚嗚聲。
裁縫老馬打開細麻繩捆著的牛皮紙包,沙利文的桃酥一如既往地好。
豬油和麥子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之中。他給每人分了一塊桃酥,給哈利油也分了一塊,這廝一口叼住,伏在墻邊歪著腦袋吃,躲在床底下的灰貓警惕地注視著這只黑狗,兩粒眼睛像明亮的綠寶石。
裁縫老馬在工作臺上展開那件旗袍,有幾秒鐘,他的眼睛和手指淪陷在另外的時間里,在這尚未死透的時間里埋伏著春光乍泄的幻象。老馬講,第一次吃到沙利文的桃酥也是八小姐買的,沒想到一下四十多年就過去了。
過世的外婆曾經講過,老馬年輕的時候漂亮,害了不少女孩。她的話我相信,因為裁縫老馬是她的老公。但有趣的男人終其一生都是天真盲自的兒童,又怎管得住自己的手腳。
下午四點,給桃桃量尺寸,興奮了。
裁縫老馬吩咐我用一條軟尺量她的手臂、腰圍、臀圍、胸圍,他戴著老花鏡,用一支木工鉛筆在摩爾煙盒的反面寫下數字。風吹動帷幔,不穩定的光線在她身后晃動,劇烈奔跑后涌出的汗水浸濕了她的額發,亮晶晶的汗珠從額頭滾到上嘴唇,被透明柔軟的汗毛掛住,又滴落在纖秀的鎖骨彎里,繼而沿著濕漉漉的肌膚往藏在白色背心里誘人的小拱拱上滾去。彼時,夏季巨大的云朵壓在黑色瓦頂的厚厚的落葉上,發出葉脈輕輕折斷的聲音。
14
星期一的早上,桃桃寄出了第四封信。
杜丘你好:
昨天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站在海邊,沙灘上空蕩蕩的沒人,海水的顏色比純藍墨水黑很多,跟藍黑墨水的顏色差不多。風大得站不穩腳,太陽光像頭發一樣細的玻璃絲,被風吹得到處亂飛。海上的云又重又低,好像隨時要掉到地上,巨大一只的烏鴉成群結隊飛過來,啄我的手指頭,把我撿的貝殼搶走了。遠處有人向我揮手,還以為是你,腳卻陷在沙子里走不動,好不容易走近,竟然是東瓜山的郵遞員小四這剁腦殼鬼,他怎么會到海邊來,是不是偷看了我寫的信。這個夢不算數,下次夢見天氣好的大海,一定能看見你。
很想知道你長什么樣子,能不能寄一張照片給我?
期盼你的回信。
桃桃
1984年6月11日
桃桃的這封信讓我陷入了困局。一瓶藍色的海水,素未謀面的杜丘的照片,這些荒唐的東西有一種又迷人又邪惡的吸引力。夏天出生的孩子是天生的罪犯,用她不著邊際的幻想將我引人歧途,而我又無可救藥地迷戀這條歧途。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舅舅藏在抽屜里的那只海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桃桃你好:
寄來的貓魚已收到。因為你的貓魚,我在一個星期之內吃了九次蛋炒飯。吃蛋炒飯一定要有哽住喉嚨的時候,這是吃蛋炒飯最大的樂趣。而且一定要哽到眼睛鼓起,使勁拍幾下胸口,喝一口茶頂下去,有種強烈的幸福感。從此以后,每一次吃蛋炒飯我都會無比想念你的貓魚。
前幾天跟漁船出海,撈到一個很漂亮的海螺,給你寄過來。你把它貼到耳朵上仔細聽,可以聽到大海的聲音。
我家沒有喂狗,但有一只白色的貓,白色的貓和深藍色的大海顏色很搭。海邊的漁村里到處都有貓在游蕩。因為漁村的魚很多,貓來了就不肯走。我要是一只貓,每天在有紅燒帶魚和墨魚燉五花肉的地方游蕩,也一樣不肯走。
你們那邊抽什么牌子的煙,能寄幾支過來就好了。
期待你的回信,祝快樂永在。
杜丘1984年6月13日
15
夏至。
貓在窗臺下四腳朝天地睡覺,發出夢吃的聲音,貓夢見了什么?
汛期過后,河水變得清澈。孩子們偷偷下河游泳,河神開始物色他的玩伴,死亡的季節亦隨之而來。深淵一般的河流對孩子們有不可抗拒的召喚力,逃離父母監控的野狗紛紛跳入水中,遠處的一只水猴子正悄悄潛人水底。每年湘江河里要淹死幾個兒童,都是眉清目秀的聰明孩子,歪瓜裂棗皆得以茍活。
離孩子們下水的不遠處,有一個夜間營業的旱冰場,灰色的水泥地面有鑄鐵一般的質感。很遠可以聽見冰鞋的滾輪與地面摩擦的聲音、女孩摔倒時的尖叫、用粗俗俚語呼喚的小名,從手指間吹出的呼哨穿過夜空中的鐵絲網,夏季的蚊蟲密集地圍繞著路燈飛舞,黑暗中發光的溜冰場如裝著烈焰的玻璃盒,被關在這玻璃盒子里躁動不安的聲音有種不真實的幻聽感,有極大的勾引能力。長沙城里所有想出來混社會的少年皆在此出沒,王胖子亦混跡其中。
三毛錢租一雙冰鞋,嘴里叼根軟白沙,耳朵上還夾一根,屁股口袋里放一把彈簧刀,腦殼里裝著要死卵朝天的想法,便一切齊備。帶刀的少年們紛紛進人旋轉不止的游樂場。這地方有成年人看不見的樂趣,誰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卻讓人依賴。誰也想不到,又不得不承認,一輩子最好的時光,便是這些漫無自的無聊廝混的日子。
三毛表弟的來信給廚師老五帶來了雯雯的消息。這個周末,醫院里最漂亮的護士都會過來。嶄新的雯雯,新舊程度七成左右的馬蘭,還有兩三個成色不明的少女,將乘坐禮拜六下午五點四十分的班車過來。溜旱冰,喝紅梅冷飲店的冰鎮酸梅湯。東瓜山的少年期待禮拜六的這場盛宴,都想從里面分一口肉湯。
我想從溜冰場偷一雙旱冰鞋送給桃桃。
禮拜六的黃昏,四雙用粉筆涂過的白跑鞋從破舊的湘運天巴上下來,鹿一樣輕盈地落在油黑的柏油馬路上,白色的粉筆灰在鞋子旁輕霧一般地飛舞。
七成新的馬蘭依然宛如處子,亦讓人想起花天如碗這個詞語。前些日子夢見馬蘭的身體,十分猛烈地夢遺了。以前看見她,總暗暗可惜一棵好白菜被豬拱了,沒想到自己做夢的時候也拱了一回別人的白菜。
嶄新的雯雯以及其他成色不明的少女皆悉數登場。藍裙子、灰裙子以及暗紅色的格子裙于琥珀色的光線中隨風擺動。活色生香,讓人有前途未卜的混亂和期待感。
王胖子講:“我只想一腦殼拱進那堆裙子里,飛蛾撲火,隨波逐流。”
溜冰場門口,木頭電線桿上的路燈在深灰色的空氣里灑下一束不穩定的黃光,橫穿黑夜的知了咚的一聲撞在路燈的鐵皮罩子上,掉在地上,四腳朝天地掙扎。
戴紅袖章的聯防隊員劃燃一根火柴給他自己和同事點煙,又抖了抖手腕上新買的上海手表以啟發對方的注意。在他們身后,一方水泥坪因為大橋提供了徹夜的燈火而形成夜市。
麻油豬血、餛鈍、刮涼粉的各式小攤一字排開。冰綠豆沙裝在八磅的鐵皮熱水瓶里。蓋白布的竹籃里是一種叫“釘釘磕\"的麥芽糖,五分錢一塊。用小錘子將烏黑鋰亮的鋼片敲進一大塊黏稠的麥芽糖,分出小孩巴掌大的一塊出來,用牛皮紙包起。賣白糖冰棒的老頭在一輛載重自行車邊抽著氣味濃烈的龍山雪茄,自行車后座裝冰棒的白色泡沫箱子用一塊細花棉被捂起。租小人書的用扁擔挑來兩板木書架和十幾個小板凳,小人書兩分錢一本,武俠小說五分錢一本。金庸、古龍、梁羽生,還有溫瑞安的大部分小說,我都是在這移動的圖書館里看完的。那是讓人迷戀的時光,在寂靜的夏天,在橋洞的陰涼之下翻開一本舊得像抹布的《神雕俠侶》,河風吹拂,人淪陷在楊過和小龍女的童話世界里。
入口是租鞋子的地方。廚師老五和王胖子帶著一群嘰嘰喳喳的母麻雀魚貫而人。旁邊的長凳上,彎腰系溜冰鞋綁帶的三個少年,穿著相同的蘋果牌水磨牛仔褲,他們的屁股口袋里,亦同樣插著用報紙包著的三角刮刀,木質的刀柄油光發亮如交配期的陽具,空氣中彌漫著危險的氣味。
夜間的旱冰場像一個嘈雜的老虎機,有五光十色的魔幻感。空中的石英燈發出嗡嗡的電流聲,橋底水泥柱子上的兩個鐵皮喇叭播放著《小城故事》《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在希望的田野上》之類的歌曲。彼時,搖滾和電子樂尚未在中國興起,單一風格的寥寥幾首歌,在任何角落里反復傳唱,流逝的時間被聲音標記下來。
混亂的游樂場散發膚淺迷人的快樂。穿上旱冰鞋笨拙如企鵝的少女,妄圖謀取交配權的王胖子,黑夜里依舊戴著墨鏡的年輕混混,以及所有想在這個禮拜六晚上分一口湯的東瓜山少年們,所有人像是在一個賽璐珞風格音樂盒里轉動的人偶,有一種荒唐的快活感。我沉迷這荒唐的快樂,又缺乏天賦,不能像王胖子一樣自如地融入其中。
在這熱鬧的糖果盒子的上面,兩節車廂的6路公共汽車亮著昏黃的車廂燈駛過黑暗中的湘江大橋,夏夜竟又有童話一般的安靜和疏離。
偷走一雙旱冰鞋不是困難的事情,只要提前做一些準備工作。我沿著溜冰場邊緣滑行,在清晨預先剪開鐵絲網的地方坐下來抽煙,心跳得很厲害,我迷戀危險的氣味,觸碰它時卻瑟瑟發抖。我不安地等待著一個將冰鞋塞到鐵絲網外的機會。
九點四十分,四角石英燈熄滅了幾分鐘,四周一片黑暗,一盞照亮主場的聚光燈嗡的一聲打開。快要散場了。每一場游戲皆有不愿離場的孩子,那些想分一口肉湯卻一無所獲的東瓜山少年,以及其他相同患者,皆如懸崖上墜向深淵的困獸,做著最后的垂死掙扎。不斷有人快速沖向波浪形滑道,在騰空的時候擺出各種姿勢來啟發肉骨頭的青睞。
穿黃黑條紋汗衫的王胖子亦在其中。他扒開人群沖向滑道,像一只輕盈肥胖的蜜蜂在空中飛翔,地球重力在此時仿佛對這個胖子失去了作用。一切近乎完美,著陸時卻跟幾下摔在地上,血從他捂住屁股的手指間流出來。
誰也沒有注意到暮春時分,那個在東瓜山因為戴墨鏡、走海路而挨了打的少年也進入了旱冰場。他默默地混在人群中間,趁亂刺了王胖子一刀,又不動聲色地逃之天夭。
東瓜山的少年們全場找人,與被懷疑的對象發生口角,相互大打出手,場面極度混亂。我推開剪開口子的鐵絲網,把冰鞋塞出去,又將鐵絲網歸位。石英燈一下亮了起來。幾名聯防隊員沖進來控制住場面,進行了搜身、盤問等一系列鬧劇般的調查,一無所獲。沒有人承認捅刀子,也沒有人承認藏在四周凳子底下的十幾把彈簧刀和三角刮刀是誰的。
王胖子右邊屁股上縫了八針,唯一慶幸的是那廝沒用三角刮刀。充滿期待的禮拜六就這樣結束了。
清晨去溜冰場取鞋子,竟然不見了。
一個禮拜之后在郵筒里收到一張匿名的字條:“我知道誰拿了溜冰鞋。”
字跡清秀,信紙折成一只船的模樣,應出自女性。
16
盛夏,一些工廠提前發放了秋季的勞保手套。東瓜山的婦女們拆掉棉紗手套,用它來織冬天的毛衣和襪子。少女桃桃、馬蘭、丁香皆參與其中。這些白子我常常著見桃桃在桂花樹下,將手套上拆下的棉紗纏繞在四腳朝天的凳子腿上。
上午,桃桃寄出第五封信。信里面夾了十支煙,十個不同的牌子。長沙,銀象,良友,大前門,希爾頓,摩爾,龍山,火炬,飛馬,相思鳥。其中那支銀象是從我這要過去的。
杜丘你好:
海螺已收到,世界上竟然有這么漂亮的東西。我很想拿到丁香和小四他們面前去現一下洋氣,又怕他們發現了我們的秘密。每天晚上睡覺之前,我都要躲在被窩里把海螺貼到耳朵上聽大海的聲音。有時候我也會讓哈利油聽一下,它一開始很驚奇地瞪大眼睛聽,又嚇得汪汪叫地往后退,它跟我一樣都是沒見過世面的鄉里土腳魚。
你問我們這邊抽什么牌子的煙,我也不曉得。只好找我邊上每個抽煙的人要一支,問了二十七個人,才集了十個牌子。
這段時間我跟外婆八小姐學了用棒針織毛線襪子。長沙的冬天很冷,有時候穿兩雙襪子都冷,穿了加厚的毛線襪子,腳指頭就不會生凍瘡。生了凍瘡的腳指頭腫得像一根根的紅蘿卜,又痛又癢,鉆到心里去,晚上睡不著覺。我準備打十雙毛線襪子,自己兩雙,八小姐兩雙,哥哥老五兩雙,郵遞員小四經常騎車帶我出去玩,給他也打兩雙算了。你穿多大碼的鞋子?
你的下一封信應該很快就要收到了,如果里面有你的相片,我馬上就要知道你長什么樣子了。
期待,期待!
桃桃1984年7月4日
午后,路過八小姐的院子,桃桃用嘴對著自來水龍頭喝水,溢出嘴角的自來水流過她的下巴和脖子,從玲瓏的耳垂邊滴落下來,有莫名其妙的誘惑力。我想一口咬住她的咽喉,拖進叢林深處占為已有。所幸那匹黑狗正在酣睡,它和桃桃皆未察覺這一瞬間的欲念。但隔墻有耳,八小姐在她屋里不動聲色地劃燃了一根火柴。
桃桃看見我,便跑過來跳上單車后座,讓我帶她去河對岸的裕湘紗廣,她小學同學細毛坨一屋人都在那里,肯定可以搞到大把的棉紗手套。哈利油追上來想跟著一起去,被桃桃嚇住。“莫來,莫來,起伏噠,四路子喊吃狗肉,你不怕死就跟到。”這廝靈泛,竟猛地愣在原地,嗚嚕嗚嚕地低聲爭辯,一雙無辜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桃桃遠去。
自行車從裕南街出東瓜山沿湘江一路往北。伏天到來之前,新的一季臺風登陸,街上的風很大,云的影子一陣一陣,掠過柏油馬路和屋頂上曬著西瓜皮、刀豆、茄子的竹簸箕,被丟棄的舊報紙沿青灰色的墻壁攀爬飛上天空,夏天有一種不真實的荒蕪感。路邊野生的蓖麻半人多高,延綿至河灘,夾生其間的黃色和白色的夏菊也已開放。自行車經過它們的時侯,桃桃隨手摘下一朵,又跟我講:“我幫你算算以后找的女朋友漂不漂亮。”她坐在自行車后座,一片一片撕去夏菊的花瓣,嘴里依次數著:漂亮,不漂亮,漂亮,不漂亮,漂亮,不漂亮…被摘下的花瓣如夏日紛飛的細雪,轉瞬即逝。我喜歡她的把戲。
裕湘紗廠在過了湘江大橋再往北很遠的地方,它像另一個世界,有自己的學校、醫院、菜場、電影院、幼兒園只要愿意,可以一輩子不走出廠區。
下午四點的職工宿舍龐大如迷宮,幾十棟一模一樣的兩層半青磚房子如黑色的森林立在眼前。桃桃講,她記得小學四年級到細毛坨屋里玩,門前的露臺上曬了很多印了“長沙紡織一廠\"的白毛巾和被單。但放眼望去,所有的露臺上都曬著一模一樣的毛巾和被單。自行車像一匹盲目的野狗在密如蛛網的巷子里游蕩,我們所經過的每一棟房子皆被她猜疑著肯定和否定。
屋子的前坪,正在做泡菜的老婦有一雙讓人迷茫的對子眼,她不停地往泡菜壇子里放豆角、頭、朝天椒和子姜,酸水的氣味彌漫在空氣里。起伏時用酸辣椒和子萎炒一斤左右的小叫雞,是長沙夏天最讓人想念的味道。她旁邊的木頭澡盆里,一個兩三歲的男童光著屁股坐在水里玩一只紙船,他在水里放了屁,咕嚕冒出來的大水泡令他驚奇,又放了一個,快活得像卵形。這種貨色長大之后至少有趣。
泡菜婆婆問我們找哪個,桃桃跟她講了一個名字,她卻不大清楚。她講,平輩的或許曉得幾個人的大名,其他晚輩都喊小名。又告訴她小名是細毛坨。她講,是哪個屋里的細毛坨?是男細毛坨還是女細毛坨?這里至少有二十多個細毛坨,只要是屋里的老滿,都喊細毛坨。看我們是找張大娭馳屋里的細毛坨,還是找張滿娭屋里的細毛坨,王大嗲,王七嗲,李瞎子,羅胖子,劉四娭…他們屋里都有細毛坨。又講張大娭馳屋里的細毛坨還是她幫著接生的,羅胖子屋里的細毛坨瘦得像一只猴子,還叮囑我們千萬莫跟季瞎子屋里的細毛坨有一分錢關系,那是偷雞摸狗要不得的下家…泡菜婆婆清晰而混亂的描述如她那雙清澈見底的對子眼一樣讓人迷茫。
十幾個細毛坨紛紛浮現在這夏季迷宮的房間里,桃桃要找的細毛坨仿佛那個最會玩捉迷藏的孩子,我們明明知道他在這里,卻無法找到他。
桃桃講,有時候怎么找都找不到的東西,總是在忘記它的時候會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她背對著我反坐在單車后座上,用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嘴里反復念著“忘記”“出現”這兩個詞,念到“出現\"的時候猛地將手放開,每次所見唯有四周景物不斷往后倒退的空曠。她講,不超過一百下,細毛坨肯定會出現在她的面前。
陪著桃桃無聊地游蕩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
泡桐樹下獨自玩耍的男孩用一把單車鏈條做的火柴槍對著樹干開了一槍,削尖了的火柴桿穿過輕盈的夏天,噗的一聲正中靶心。我有過一把同樣的火柴槍,亦因此挨過一頓毒打。每一把砰砰直響的火柴槍背后都有一輛無辜的單車丟失了鏈條。王胖子、三毛表弟、廚師老五以及東瓜山的所有混混,都曾是手持螺絲刀走向樓梯間里某輛無辜單車的少年。
桃桃問火柴槍男孩認不認得張小紅。他講,張小紅是我三姐。原來四毛坨的降生讓細毛坨變成了三毛坨,難怪泡菜婆婆不曉得她。現任細毛坨講張小紅在廠里上班,又像一只跑得飛快的小狗在前面帶路。這帶路的小獸經常一晃便消失在視線里,在我不知該往左還是該往右的時候,轉角的墻邊就會伸出一把火柴槍,然后便是一聲槍響。有時在左,有時在右。
路上有兩個入在抬柜子,柜門上的鏡子反射出一塊明黃色的光在刷著計劃生育標語的墻上晃動,我在鏡子里逐一看到天空,行人,電線桿,米粉店,澡堂,在放學路上追逐打鬧的兒童,一輛裝滿拷貝盒子的邊斗摩托離開電影院往城市方向疾馳而去。
這場景與十年前的某個下午極其相似,那塊明黃色的光退回到白粉筆寫著藻堂開放時間的墻壁上,亦如今天一般是星期六的下午,父親上班的工廠晚上放電影,下午開放藻堂。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洗澡和看電影都是非常鄭重的節日。冬天的澡堂里,上百個男人聚集在那里,天蘿卜,小蘿卜。滾燙的水在水龍頭里白銀般地流淌,是非常奢侈的事情。我和另一個兒童躲在霧氣彌漫的角落里,將水龍頭調到最小,一粒粒水珠如屋檐上的雨水準確地滴落在我們的小雞雞上。
到了廠門口,卻不讓外人進入,門衛老頭認得火柴槍男孩,讓他進去報信。巨天的廣區臨江而建,是極華麗的巴洛克建筑,紡織機的嗡嗡聲從深不見底的灰色建筑群里傳出來,報信的男孩在耀眼的陽光下奔跑,仿佛跑在達利描繪的時間幻境之中。
7月份的云朵有強烈的體積感和重量感,仿佛用秤就能稱出重量。桃桃問我,白云,烏云,黃色的云,哪一種云最重,哪一種云最輕?
17
初伏。暴雨。瘋狗一般燥熱的天氣在上午十點停止了追咬。雨后初晴的泡桐樹呈現出一種輕盈的美,樸素卻有風情。
中午夢見鬼壓床,聽見走廊里有人敲門卻起不了身,敲門人的聲音又熟悉又模糊,像桃桃,又像馬蘭。聽見她的腳步聲一步一步消失在走廊的盡頭,壓在身上的東西猛然不見,開門去看,幽暗狹長的走廊空無一人,溫熱潮濕的風緩慢地越過我的身體,從宿舍的窗口逃去。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門卻真的被打開了,被風搖晃著一下一下地撞擊著門框。震耳欲聾的空虛撲面而來。
這段日子的夢遺總是夢見馬蘭,在我的身體里住著另一個自己。
入伏之后,八小姐的身體每況愈下,她常常在桂花樹下落寞地抽煙,告別的季節已在不遠之處徘徊。
下午,裁縫老馬收到桃桃帶過來的一卷暗紋繡花的綢緞,黑色的絲綢上繡著黑色的鳳凰。八小姐希望裁縫老馬來給她做在世的最后一件衣服。這是他們年少時的一個玩笑,有時候過了期的玩笑就會變成真的。老馬坐在這塊布料旁邊抽了一下午的煙。黃昏在下午六點四十分降臨,灰色的貓蹲在門口的逆光里,被黃昏賦予黃金的輪廓。
頭伏雞,二伏狗。
王胖子提來一只九兩半的小公雞給八小姐沖喜。這是王胖子討人喜愛的地方:智慧,油嘴滑舌,有溫暖的人情世故。
梳著灰色蜈蚣辮、叼著一支軟白沙的八小姐親自下廚炒的這只伏雞。解刀,下料,巔鍋,在軟白沙的煙霧繚繞之中,一切輕盈優雅如白駒過隙。辣,爽,透。夏天獨特的氣息被一碗子姜炒雞完美地呈現出來。
八小姐去世之前的幾天,不沾任何食物,只喝少量的水保持體力。她講,要去就要去得干干凈凈的,莫讓屎尿搞得一世闌珊。
7月20日下午,八小姐在衣柜的鏡子前換上老馬做的那件黑色長裙,每一個細節皆貼合身體,裁縫老馬并未給八小姐量尺寸,他是怎么做到的?斑駁昏暗的水銀鏡里,八小姐清瘦,優雅,散發著不容置疑的貴氣。她點燃一支軟白沙,如頹廢的君王在寂靜的雪地里輕輕摘下一枝梅花。
此后再無緣得見白駒過隙。
18
伏天的晚上,躲在石頭底下的癩蛤蟆到路上來享受清涼的晚風,黑暗中很像落在地上的泡桐樹枯葉,容易被踩到。第二天早上,路上常常有一兩只被踩死的蛤蟆,凸著眼睛,深褐色的瞳孔里依舊可見不斷流逝的銀河。
晚上九點,從東瓜山的公共廁所出來遇見桃桃和哈利油,那匹油黑的蠢獸興奮地圍著我的屁股聞嗅,仿佛在尋找新鮮的食物。桃桃問我在里面看沒看見茅廁婆婆。我便開玩笑講,剛好忘記帶紙了,茅廁婆婆問我要紅紙還是白紙,我要了一張白紙。茅廁婆婆是廁所里的死神,要是你忘記帶紙,就會有只手伸出來問你要紅紙還是白紙,并以此斷你的生死。很多小孩因為茅廁婆婆的故事不敢晚上去廁所。
她想到茅廁婆婆拿著紙的那只手,嚇得不敢進去。讓我帶著哈利油在外面等,并規定我天聲數一百下,等她從廁所出來才算數。我講我走了,讓哈利油陪她一起去。不肯。她講哈利油是男的,不能進女廁所。這好色的蠢獸總是缺乏足夠的矜持,不能委以重任。但我不肯數數。一個大男人半夜三更在廁所外面數數,看上去腦殼有點問題。她講,只要我數,讓她每一秒都確定我還在外面陪著,明天就請我吃雙燕樓的餛飩。雙燕樓的餛鈍是讓人在廁所想起也忍不住吞口水的食物。就連八小姐在臨終禁食的時候也講,餓了這么久,好想吃一碗雙燕樓的餛鈍。
抵抗?一個貪財好色的俗人怎么抵抗?
點燃煙盒里最后一支軟白沙,在蛤蟆鳴叫的星空下,我大聲地數著數,從一到一百。一匹油黑的狗蹲在我旁邊慵懶地轉動著它的耳朵,璀璨的銀河在黑色的寂靜之中不斷流逝,與死去蛤蟆看見的一模一樣。
19
桃桃在上一封信里讓杜丘寄一張照片的事情一直困擾著我。放眼整個東瓜山,唯一跟電影里的杜丘沾點邊的只有裁縫老馬。我偷了一張老馬年輕時候的照片,忐忑不安地放進信封里。
立秋之后四天桃桃寄出第七封信,這天也是鬼節。
杜丘你好:
很久沒有給你回信。八小姐去世了,我很想念她。有時候我會在屋子里看見她,我一點也不害怕,但我怕我不認識的鬼。這幾天是鬼節,所有的鬼都放出來了,晚上我都不敢一個人去上廁所。我們這里有躲在廁所里的茅廁婆婆,假如你有一天上廁所忘了帶紙,廁所里就會伸出一只手來問你,要白紙還是要紅紙。如果你回答要白紙,三天之內會死;如果你回答要紅紙,七天之內也同樣會死去。因為每天又必須去上廁所,所以茅廁婆婆是我最怕的鬼。我從來不會忘記帶紙,就算有一天碰見茅廁婆婆,我也早就準備好了答案,我會告訴她我帶了紙,不需要她的紙。
收到了你的照片,發現你長得有點像小四,仔細看又不同,你比他長得好看。
我已經成功地織出了毛線襪子,東瓜山最會織毛線的灰姑娘都講我已經可以織毛衣了。灰姑娘是住在向東南的一個非常漂亮的寡婦,因為她長了有點嚇人的灰指甲,東瓜山的人都叫她灰姑娘,但她織的毛線衣比上海羊毛衫還要好看。所以我要開始織一件你們大家都想不到的毛線衣。
我想在立冬之前存夠一張火車票的錢去看看真正的大海,順便也看看你,到時候請穿著我給你織的毛線衣到車站來接我,這樣我可以一眼就認出你來。
真希望立冬這天快一點到來。
桃桃1984年8月11日
謊言是我唯一的藥片,唯有它可讓人在一本正經的俗世籌建海市蜃樓。但這藥片的有效期已定在1984年立冬之日。
入秋之后,灰貓被一只臉上有一塊橘色花紋的貍花貓勾引,幾日未歸。深夜從王胖子的酒局上回來,最近他和幾個詩人混在一起,迷上了寫作。他講,一個人在世上混,除了貪財好色之外,還是要留下幾句讓人睡不著覺的話。跟王胖子混了幾場酒,那些純真的文學少女總是讓酒局散發著迷人的混亂感,孔雀開屏的本身就是為了制造混亂。我迷戀這些東西。酒精讓人腦殼活泛,桌邊的文學少女引發我瞎子摸象一般的局部幻想,混亂是迷人的。客觀地評估了一下自己的好色程度,與王胖子在伯仲之間,只是不及他有趣而已。
深夜十二點之后的東瓜山是貓的世界。
成群結隊的貓像黑幫電影里的街溜子一樣在路上游蕩,我想散一輪煙給它們,但不知道它們認不認我抽的牌子。夾竹桃正值花期,密集的花朵有讓人疲憊的妖艷,鳳尾竹一般的枝葉往空中放縱地生長,在路燈下形成濃密的樹影。灰貓與臉上有橘色花紋的貍花貓戀人一樣并肩散步,它遠遠看見我,遲疑了一兩秒,又帶著它的女朋友隱沒在深黑色的樹影里。
做一只貓好像也不錯。
上午十點,八小姐的院子里掛滿了染成藍色的棉線,滴著水的棉線打濕了空氣的氣味,和染色劑的氣味,成為這個夏天最后一個節氣的味道。
桃桃和我面對面坐在門廊下的一張舊竹鋪上繞毛線球。對我而言,這是一項傻乎乎的工作。我取代了一只四腳朝天的木頭凳子,兩只手腕上套著一捆從棉紗手套上拆下來的白色棉線,她在我對面扯出線頭在手指上繞成線團,將我手里的這捆棉線一圈一圈地抽走,最后繞成一個香瓜大小的毛線球。在整個過程中,我套著線圈的前臂需要跟著桃桃繞線團的節奏晃動,以確保棉線供給的順暢。老竹鋪隨著我身體的晃動嘎吱作響,仿佛季節在熟睡時發出磨牙的聲音。彼時,黑狗伏在竹鋪下面睜著眼睛發呆,被人的身體喂養了十幾年的老竹鋪有一種超越季節的清涼,是治愈夏天的良藥。
繞了幾個毛線球,桃桃忽然丟下手上的毛線球,認真地一點點揭掉右邊膝蓋上傷口的結痂。她的膝蓋有兩處輕微的擦傷,左邊小腿上也有一處。這幾處留在稚嫩肌膚上花瓣一般的傷痕,讓桃桃身上散發出有侵略感的少女氣息。鮮活,靈動,從不知處來,亦遁入不知處。
一粒艷麗的血珠從撕開的傷疤浸出,沿著晶瑩剔透的皮膚往下爬,莫名其妙地性感。傷口結痂數日,有著一種鉆心的酥癢,讓人忍不住去撓它,所以夏天的傷口很難一次好透。桃桃講,她喜歡這樣。
我想起小時候膝蓋總是涂著紫藥水的夏天。
20
桃桃要去見杜丘的計劃讓我焦慮。
冒充杜丘給桃桃寫信有飲止渴的快樂,讓人深陷其中又走投無路。想想立冬這天就是這場把戲的截止日期,內心惶恐不安,不知道如何收場。也許最好的辦法是從現在開始不再給她回信,斷了音訊,讓一切無疾而終。可惜了,與桃桃通信的這段日子就像一場迷幻的錦衣夜行,有不為人知的奢華。
立秋之后的一個月里,杜丘音信全無。一開始我經過八小姐院子的時候她總是急切地跑過來,眼晴在我手上和自行車后座的郵差包上尋找,雖然失望的次數很多,卻看不出她的變化。
禮拜一的上午桃桃在桂花樹下織毛衣。
禮拜二的上午桃桃在桂花樹下織毛衣。
禮拜三的上午桃桃在桂花樹下織毛衣。
深淵只凝視它想凝視的東西。
昨天晚上我竟夢見桃桃變成一名兒童,她在禮拜三的下午發現一個秘密的水缸,這秘密的水缸里有一條金魚。隔幾天偷偷去看,金魚還在。每天去,都在。昨日去看時,水缸和金魚都不見了。她空空地立在那里,我看見她的臉在一瞬間呈現出衰老的容顏。
杜丘終究是一個坑。我很害怕住在桃桃身體里的那個兒童在某一天忽然跑掉,那是多么讓人沮喪的一件事情。很多隱秘的力量會在時間的陷阱里像鈣一樣從身體里流失。
王胖子講,兒童變為成年人的過程,就是天使變成惡魔的過程。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講的應該是兩個兒童。
單車,然后對著街對面的路燈發射了子彈。
問他是誰派來的?
21
黃昏的時候,匿名字條再次出現在郵筒里。
“想知道那雙溜冰鞋在哪,晚上九點半到中山路百貨大樓。”
對于秘密,我從來沒有抵抗能力。
晚上九點半,中山路百貨天樓已經下班了。熄燈之后的百貨大樓如一只上古巨獸安靜地臥在城市中心,又寂寞又華麗。童年時每次經過門廊的十六根巨大羅馬柱都要數一遍,在我眼里它就像圖畫書里在時間海岸擱淺的鯨魚化石。
中山亭的大鐘在黑暗中發出亮光,時間顯示十點差五分,寫匿名字條的人仍沒出現。深夜空寂的街道被秋風和路燈渙散的光線包裹,天氣好得可恥,讓人想入非非。在我等待的這段時間里,街上幾乎沒人路過。十點鐘,街道上出現了一個游蕩的男童一一一個天生具備打流氣質的兒童。背著軍綠色書包,嘴里吹著泡泡糖,一邊走,一邊用鐵絲做的彈弓射殺路燈。淡定從容,命中率卻不高,偶爾聽見石子擊中路燈鐵皮殼子的聲音。在他快要消失在我視線的時候,終于將頭頂的路燈打滅了,這個天才混混消失在黑暗之中。兩分鐘之后,一輛只有司機和售票員的1路通宵公共汽車如昏昏欲睡的搖籃經過這具奢華的鯨骨,往火車站方向駛去。之后重歸寂靜。也許不會有人來了,再抽一支煙就走。我喜歡火柴在黑暗中劃燃時發出的聲音和氣味,它像催眠時開啟時間的一種暗示。
半支煙之后,廊道的盡頭有人穿著旱冰鞋往我這邊滑過來。他穿過時明時暗的水磨石廊道,嘴巴嚼著泡泡糖,在快要沖到我面前的時候吹出一個巨天的泡泡,啪的一下滅了,白色的泡泡糖粘在嘴巴四周,用舌頭舔去。他用鐵絲彈弓對準我,然后講,我曉得你是哪個。問他怎樣曉得,他的彈弓轉向我身旁的郵遞員他講,有人不準我講,想曉得,溜冰鞋要歸我。
他講,郵局里是不是有部透視機?我姑媽有次在信封里寄了五塊錢給她崽,信都沒收到,她講肯定是被郵局的人貪污了,郵局專門有一部透視機,看到哪個在信里面放錢就沒收。要是賣西瓜的地方有部透視機就好了,就不得買到白心瓜。
他講,有人會寄新疆的葡萄干么?下次要是發現有人寄葡萄干,可不可以幫我搞一爪。你曉得一爪是好多?一百粒。
他講,你猜這里有多少根柱子?不曉得的話溜冰鞋就歸我。
他講,我就曉得你不曉得,我曉得。(他用左手食指比出一,用右手的拇指和尾指比出六,得意地搖晃著這幾根手指)鄉里鱉,認得這是幾?一,六。每次我老姐帶我到這來玩,我都會數一遍。
這個問題像陳舊的時間做的一顆子彈正中我的心臟,于是溜冰鞋歸了他。他一臉壞笑地留下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我是我老姐派來的。”這狡猾的小獸快活地穿著新屬于他的溜冰鞋揚長而去。
看他的眉眼,我大概猜出了寫匿名字條的人是誰。
22
在外浪蕩了幾天的灰貓回來了。臉上有橘色斑紋的貍花貓在屋外窺視,屋里的花花公子卻心安理得地大睡。在貓咪的世界里這算不算始亂終棄。
上午,桃桃寄出了第八封信。
杜丘你好:
一直沒有收到你的回信,很想知道原因。
毛線衣已經織了一半,立冬之前一定能完成。我看了日歷,11月7日立冬,我去火車站問了票價,到你們那里座票九塊五毛,站票四塊。我會買一張站票,然后帶一個小板凳去坐車,這樣又省錢又有座位。立冬的時候我大概能存到三十塊錢。到時候不管你來不來,我都要去看看你們那里的海。不知道冬天的海是不是真的是墨魚燉肉的氣味。
桃桃1984年9月20日
桃桃的信就像她身體散發出的迷人氣息,一個偷慣了的賊哪里經得起它的誘惑。不如走一步看一步,這場把戲反正已不能收場,縱身跳下深淵未必沒有生路。
三日之后秋分,一年中最舒服的天氣到來了。上午,桃桃在桂花樹下獨自玩著秋分豎蛋的游戲,成群的蜻蜒在秋天透明得發藍的空氣里飛來飛去。八小姐講過,秋分這天把鴨蛋在桌子上豎立著不倒,就會得到秋天帶來的運氣。
我想寫一封讓桃桃放棄立冬這天去海邊的信,卻無從下手。秋天是一座監獄,我一直沒找到越獄的方法。
第二天,桃桃收到了杜丘的回信。
桃桃你好:
十分抱歉很久沒有給你回信,上個月臺風襲擊了我們的村子,把停在岸邊的漁船刮到天上去了。你一定想象不出臺風來的時候,天上飛滿了帆船的樣子。真是又壯觀又讓人著急,想去追,又怕自己被風刮走。我家的船也飛走了,找了半個月,降落在十幾公里之外的一個屋頂上,壓壞了別人家的瓦,幫他家修屋頂又搞了一個禮拜。
昨天失蹤很久的貓回來了,我們都以為它被臺風吹走了已經死掉。它比先前胖了,還帶回來一只黑色的母貓,我很好奇白貓和黑貓會生下什么顏色的貓。
你講立冬這天過來,這消息讓我從現在開始就要度日如年了,因為越是期待,時間就過得越慢。到時候我陪你去海邊上玩,你想撿多久貝殼就撿多久,你想吃幾碗墨魚燉肉就吃幾碗。
萬分期待你的到來!
杜丘1984年9月22日
在最舒服的天氣里,廚師老五收到三毛表弟的一封讓人不舒服的信。
五表哥你好:
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元旦節的時候我要結婚了。你可能會覺得很突然,我也覺得很突然。因為這個好消息是一個壞消息促成的,我也十分無奈。壞消息是馬蘭前一陣子把我甩了,她舅舅在長沙是個角色,把她調到中山路百貨大樓吃輕松飯去了。在我極度沮喪的時候,雯雯過來陪我喝酒解悶,兩個人喝多了一下子沒控制住,把生米煮成了熟飯。酒亂人性,不是好東西,另外也證明你和雯雯之間缺了一個開關,沒有開關就通不了電,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但你不要沮喪,另外還有個好消息,小兔子好像對你有點意思,她講你像電影里的香港老板。你會問哪個是小兔子?你肯定對她有印象,就是上次來溜冰的那個眼睛大、兔子大、有兩粒虎牙的漂亮妹子,你還給別個取了小鹿純子的外號。由此看來,你們兩個算是在對的時間碰見了對的人。
我這邊結婚要打新家具,有三十六個腳的講法,就是所有的家具腿加起來要三十六個。木頭已經準備好了,請江西木匠需要三十塊錢,請在月底之前借給我。這次你放心,我結婚時候大家給的份子錢肯定超過三百塊,我會把以前欠你的錢一次還清。
請務必將此事放在心上,一百萬分感謝!
三毛表弟1984年9月18日
廚師老五講,“一截卵!豬把老子的白菜拱噠,還要老子幫他辦酒席。”
他憤怒地把信揉成一坨扔出去。哈利油跑過去把紙坨坨叼回來放在他面前,廚師老五無辜地著著哈利油,哈利油亦無辜地著著他,在他們四周,是荒唐的秋天。
三毛表弟的信證實了我的猜測。
23
禮拜一的上午,匿名字條再次出現。
“謝謝你送的溜冰鞋。”
字條依舊折成一只船的模樣,里面夾了一張燎原電影院下午兩點三十分的電影票。寫匿名字條的人終于要出現了。
秋天已深,金黃明亮的光從黑色簾布的縫隙間漏進來,灰塵在光柱里飛舞,禮拜一下午的電影院如逃避俗世的密室。一想起王胖子講的在電影院跟妹子看電影的套路,我又緊張又期待,為所欲為的幻想像輕浮的羽毛在昏暗的電影院里來回飄蕩。如他所講,我在最后一排椅子上坐了下來。離開場還有五分鐘,電影院里空無一人,我把右手放在右邊空空的椅子背上預演了一遍,又試了試左手。
我聽見門口傳來女孩講話的聲音,桃桃和馬蘭一起走了進來。桃桃講:“你怎么在這里?要得,你一個人來看電影不喊我。”馬蘭看著我,眼里有無可奈何的笑意。
這兩只妖怪為什么會一起過來?
電影開始了,是印度的《流浪者》,桃桃坐我旁邊,馬蘭坐在桃桃旁邊,桃桃很快被電影吸引,馬蘭不時隔著桃桃著我一眼。我腦殼嗡嗡亂響,點了一支煙,無聊地吐了一個煙圈,銀色的煙圈在黑暗的光線里飛翔,由小至大,隱于黑暗。桃桃見了也要玩吐煙圈,找我要了一支煙,又幫馬蘭要了一支,于是兩個少女在電影院里嘻嘻哈哈地比賽吐煙圈。煙圈飛向電影里在大海里飄蕩的一艘船,發了情的拉茲向發了情的麗達靠攏。
麗達講:你要是再往前走一步,船可就要翻了。
拉茲講:翻了會怎么樣?
麗達講:翻了就讓它翻了。
電影散場,我牽出那匹銹跡斑斑的綠皮鐵馬。桃桃講,她要坐前面,馬蘭立在原地優雅地矜持了幾秒。于是一切遭路人嫉恨。春風十里的秋天,一輛滿載少女的單車招搖過市,穿過中山路、五一路、黃興路,往東瓜山而去。桃桃顯得有些得意,她講,幸虧今天她去找馬蘭玩,要不然看不到這么好看的電影。她的頭發在風中飛舞,不時拂在我的臉上。馬蘭在后座上一言不發,用手指在我背上輕輕畫著 x 。
這天之后,折成船形的匿名字條再也沒有出現過。
24
11月1日,桃桃寄出了第九封信。
杜丘你好:
終于等到快要見面的日子,我的心情卻很緊張,不知道你緊不緊張。我已經買了11月7號的票,中間要轉一次車,應該是8號中午到。毛線衣已經打好,隨信一起寄過來,我相信你一定會穿著它在火車站等我。
桃桃
我打開桃桃寄的包裹,是一件藍白條紋的海魂衫式樣的毛線衣。我穿上它走到鏡子前,長短天小都十分合適,好像專門為我織的一樣。事已至此,只得聽天由命。桃桃相信杜丘會去火車站等她,杜丘就一定會去火車站等。
我買了11月6日的票。7日下午抵達廈門。一下火車,我便抽動鼻子使勁尋找空氣中海的味道。初冬的廈門很美,整座城市有時間廝磨的痕跡,有恍如隔世的熟悉氣味。
坐摩托車去浯嶼島,二十分鐘后天海的味道漸漸清晰起來。我想見見真正的杜丘,也想問問他收沒收到過桃桃的信。在供銷社的門口遠遠著見白色的燈塔,天海近在咫尺。張天民是一個四十多歲就已白了頭發的中年人。問他認不認識杜丘這個人,他講是他侄子,3月底出海的時候遇到風暴失蹤了。他問我是誰,我給他講了桃桃的故事。我們沉默下來,抽了一支煙,他給我指了去海灘的路。
冬天的海寧靜沉郁,是藍黑墨水的顏色。
11月8日,因為不確定桃桃轉乘的車次,上午早早去火車站,上午十點到下午三點,噴著白色蒸汽的綠皮火車鳴笛進站,潮水般的乘客走了一批又一批,桃桃一直沒有出現。空蕩蕩的站臺外,幾列貨運火車像沉默的象群駐足于陰郁的午后,藍白條紋的海魂衫與這午后的老火車站十分相稱。我點燃一支煙,百無聊賴地坐在異鄉的天空下,棄嬰一般的孤獨感向我襲來。半支煙之后,一雙指甲涂成粉藍色與瑩白色的手悄悄從后面圍過來蒙住了我的眼睛。
25
1984年7月23日,八小姐去世的第四天,桃桃在清理遺物時打開了八小姐藏在衣箱里的一本相冊,相冊最后一頁的照片跟桃桃收到杜丘的那張一模一樣。
世上沒有省油的燈,只是你喜歡哪一盞而已。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