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繩子的硬度

一根繩子能干啥？對于這個問題，年輕時的我從來沒有深人思考過。直到在一個凄風苦雨的寒夜，全程見證了兩個貌似柔弱的半老男人和一根貌似柔軟的繩子的故事，我才明白繩子就像人心，存在著無數種可能一一它可以讓人變好，也可以讓人變壞；可以讓人陷入困境，也可以讓人轉為主動；可以讓人膽怯與懦弱，也可以讓人瞬間變得剛強與堅硬，關鍵在于你怎么去理解和使用它。這個雨夜里的發現，至今仍在影響著我對人生的態度。

那時節，我才二十出頭，在一個有著幾百名職工的企業任總經理秘書。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單位，企業的三家出資方分別是國有企業、集體企業和私營企業，董事長由國企方擔任，總經理由私企主擔任，常務副總經理由集企方擔任，國企方股份最多，但實際控制企業的卻是總經理。職工的來源和身份也多種多樣，有全民工，有集體工，有聘用工，有臨時工，有計件工，有政府下派來聯點和任職的官員，還有好幾十名近年陸續分配來的大中專畢業生。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人，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一一薪資一一聚集到了開發區的荒山野嶺上。作為開發區第一家冒煙的工廠，據說我們的工資獎金當時在全市都遙遙領先，想來這里工作的人數不勝數，每次招聘，那黑壓壓的人群和排得長長的隊伍，總是讓人莫名地亢奮又無端地悲傷。

作為一名鄉下的小學老師，我一直夢想把戶口轉到城里去，現在能夠進入到這家新型企業并在如云高手中脫穎而出擔任總經理的秘書，照理說應當感到萬分榮幸和無比快樂，可是，我的心情卻長期壓抑和憂郁。我總覺得天空灰蒙蒙的，無數的塵埃阻擋了我的視線，讓我著不清身邊的一切。我仿佛孤身一人，行走在茫茫曠野，隨時會被飛來的暗器或者是橫禍擊傷。我不知造成這種狀況的真實原因是什么，而把它歸結為總經理暴躁的脾氣。這個四十出頭的全市首富，儼然就是企業的帝王，在他的版圖與疆域之內，主宰著所有人的命運，上至副總，下至門衛，全被他罵得戰戰兢兢，汗出如漿。與他接觸最多距離最近的我，自然也就挨罵最多。他要罵董事長、罵常務副總、罵政府官員時，也拿我出氣，罵得地動山搖，日月無光。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像神經病一般發作，因此整天緊張兮兮的，長年累月被無邊無際的恐懼感籠罩著，根本看不到青春應有的明媚陽光。

可奇怪的是，我發現別的同事也大多不快樂。比如普通的職工，他們距總經理很遠啊，即使偶爾被罵一次，那也只是撞中了，并不是常態，有什么好憂慮的？比如領導層，進出都是奔馳和凌志（那可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啊，全市加起來都沒幾輛這樣的豪車），收人高得嚇人，也沒什么事做，就是開開會動動嘴巴，還有什么不滿足呢？比如“皇親國戚”（總經理的親戚和情人），大多來自鄉下，既沒什么文化，也沒什么特長，工資卻比一般員工還高，為何也愁眉苦臉？再如聯點干部，上班自由，受人尊敬，為何也小心翼翼，心事重重？還有天中專畢業生們，戶口留在了市里，工資比分在別處的同學高幾倍，還有什么好擔心的？我當時沒有細究這種現象背后深層次的因由，只是想當然地認為，是單位過于偏遠、老總脾氣過于暴躁，造成了大家壓抑苦悶的心理。我根本沒有意識到，那時的我們，人人身上都被套上了一根看不見的繩索。

當然也有例外。我發現這里有兩個人就從來著不出任何心理負重，他們一天到晚笑呵呵的，輕輕松松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地面對每一個人，而總經理，也對他倆客客氣氣，不說罵他們，連重話都沒說過。這兩個人是兄弟，都五十大幾了，哥哥叫方晉文，高大肥胖，是食堂的廚師，弟弟叫方晉武，矮瘦精明，是企業下屬核心工廠的技術副廠長。他們兄弟倆同住一間房子，就在成品倉庫的盡頭，非常僻靜，房門外有一柱伸到半空的路燈，把他們的每個夜晚都照得通透雪亮。

萬氏兄第對我十分友好（那的企業的仕何人都對我友好，至少表面上），我也很喜歡與他們接觸。每次到食堂打飯，方晉文總是要悄悄地勻一勺待客的小炒給我，有時是半碗爆炒肥腸，有時是幾坨紅燒肉，有時是一條清蒸鯽魚，有時是兩只大鵝掌，常常吃得我滿嘴流油，讓同事們羨慕嫉妒恨。他似乎想用他精湛的廚藝和精致的美味，來化解我內心的憂郁，并激發我對生活的熱愛。可我總覺得受之有愧，常常硬要塞給他幾張餐票，兩人推來推去，甚至好幾次還引起了負責食堂的總經理親戚的注意。方晉文只得收下餐票丟進票箱，壓低聲音狠狠地罵我：蠢家伙！可能是我的這股蠢氣讓他更加同情，也可能是我的實誠讓他真心喜歡，反正下次去打飯，他又照給不誤。至于餐票，我有時給了，有時也沒給，彼此心照不宣，不以為意。方普武則喜歡到辦公室來找我聊天。每天半上午和半下午，他在車間里安排好生產，就提著個天罐頭瓶做的茶缸，穿過停滿貨車堆滿貨物的曬場，一身秘魯魚粉味（產品中添加的一種進口原料）出現在辦公樓。他先是在走廊里瞄一眼我辦公室，如果總經理在里面，就到隔壁倒一杯茶趕緊回車間去了，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必定會進來很享受地歪到真皮沙發上，天文地理閑聊一氣。他年輕時走南闖北，練過功夫，見多識廣，口才又好，講起一些掌故來繪聲繪色，幽默風趣，我很愛聽。更難得的是，他這么大年紀了，居然還熟悉當時熱門作家甚至是青年作家的作品。我至今仍記得與他交流路遙小說時的情景，高加林、孫少平、孫少安、田曉霞、田潤葉、郝紅梅、王滿銀…我一張□，他就接上，那真是息息相通酣暢淋漓啊。

無邊無際的孤獨，常常讓我的夜晚漆黑一片。看書累了時，我也走出房間，去不同的宿舍走一走，轉一轉。食堂對面那棟筒子樓，是整個工廠最熱鬧的地方，我果然看到很多人扎堆在不同的房間里巴鍋、打哈、喝酒、閑聊，有的甚至還在圍觀黃色錄像帶，空氣里滿是頹廢、消沉、朽爛、膻腥、暖昧的氣息。我無法融入其中，又到車庫旁邊的宿舍去尋找剛分配來的學生們。我看到武漢化工學院的季宇雄在給暗戀的女孩寫情書，山東大學的朱祝平在背英語單詞，武漢食品學院的凌月章戴著耳機在聽音樂，湖南商學院的孫曉新在洗頭發，只有鄭州糧食學院的戴宗亮在發呆，他向我發了幾句牢騷后自知失言，也不再說話，而其他人的房間和床鋪上全都空空如也，估計大多是到女生宿舍玩去了。我只得離開，圍著不大的廠區轉了一圈，慢慢走過人聲鼎沸的搬運隊，走過燈火通明的機修班，走過汗饅味濃烈的夜班部，走過汽油味熏人的汽車隊，走過煙草味嗆人的保衛科…我突然發現，在這片生息了幾百人的荒野中，竟然沒有一處我能去或愿去的地方。此時，天空像我的心情一樣灰暗，連一顆星星都沒有，我有一種絕望的感覺，正準備回去繼續看書，抬頭看到了遠處成品倉庫盡頭的路燈，正雪亮地照耀著空曠的曬場。我心中不由一動，何不去方氏兄弟處坐坐？

方氏兄弟的房間很小，除了兩張床，只擺得下一張方桌兩把椅子，床頭和床腳下都堆滿了東西，顯得有些零亂。但這些我首先都沒注意，第一眼看到的，是每人的床上靠墻那邊，碼了一長溜的書。這真是意外，在這個企業，我除了看到我的前任秘書的書比我多外（后來我們成了交往至今的好朋友，他如今在一家省媒任主編），還沒有發現哪個人有超過三十本與專業無關的書。我心中一熱，突然有一種找到同類的感覺。

從此，沒事的晚上，我常常到這個小房間里來坐，交流讀書心得（他們常找我借書看，多為傳記和典籍），閑談古今軼事，當然，更多的是聽兄弟倆聊人生世相。弟弟方晉武經常是主講，滔滔不絕，講到不平世事時，常常橫眉怒對，拍桌打凳，疾惡如仇。哥哥方晉文則儒雅得多，話不多，但每次插話都能起到畫龍點晴的作用。兄弟倆毫不掩飾對企業的意見，而且說出來總是一針見血，似乎他們的眼晴都具有透視功能，把所有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們并不擔心我把這些告訴總經理，有時甚至還充滿了期待，不斷暗示和必憊我去告密。但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喜歡打小報告的人，而且也懼怕老總的臭脾氣，生怕惹禍上身，因此方氏兄弟提的意見半句都沒說過，盡管心里非常認同。我那時隱隱約約悟到，認同一個人和支持一個人，并不是同一回事。認同，只是道義上的支持；而支持，很可能是充滿風險的認同。這個認知，是我挨了很多罵吃了很多虧后才得到的教訓，怎么會重蹈覆轍呢？好在方氏兄弟并不放到心上，下次聊天，他們照樣還是疾惡如仇，一針見血。

我最初以為方氏兄弟與我親近，自的跟其他同事差不多，無非是套個近乎，好讓我在總經理面前多美言幾句，可現在我發現不是這樣。我感到他們身上，有很多我欣賞和敬重的特質，我們之間，有一些共同的東西，在貫穿彼此的心靈。我只是覺得奇怪，兩個性子這么耿直剛正的人，為何總經理從不罵他們，難道他們有什么特別的護身法寶嗎？如果沒有，那遲早是要弄出點動靜的。我暗暗為他們擔憂。

后來我從別的同事處得知，總經理之所以尊重他們，完全是因為他們有獨特的本事，并非有什么特殊的親戚關系。兄弟倆出生在省城的書香門第，都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的高中畢業生，哥哥方普文，先前是國有企業市飲食公司味腴酒家的頭牌天師傅，善于做洞庭全魚席，總經理最喜歡吃他做的菜，正好那時飲食公司發工資都困難，就把他高薪挖了過來，專門負責為來食堂就餐的領導和嘉賓炒菜，不少客戶吃過一次后，就好上了他這一口，有的老板甚至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要用“更重的金”把他挖走。弟弟方晉武，原先在省城的一家同類企業做技術員，早幾年被總經理挖到了他的私企，如今又被帶到了這邊，據說企業核心產品的預混料配方就掌握在他手中，外面想請他去當技術廠長的老板多得很。原來是這樣啊，怪不得他們活得自由和舒展，看來，特長與能力，才是一個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一個人獲得別人尊重的資本。在無數個漆黑的深夜，我瞪大眼睛望著深不可測的虛空癡癡地想，要是我也有方氏兄弟那樣的能耐就好了，總經理肯定就不會把我當崽一樣罵了。可轉念一想，企業里有本事的人多著呢，董事長、常務副總、各位副總，還有那一大批分配來的專業五花八門的學生，哪一個沒有幾把刷子？為何他們還是得不到總經理的尊重，依然活得局促和幽暗呢？我感覺生活與人心一樣，就像是一個謎，你永遠猜不到謎底藏在何處。直到那個凄風苦雨的寒夜，方晉文出事了，我才隱隱約約看到人性深處的一些秘密。

記得那天是星期五，雨下了一整天，北風蕭蕭，天寒地凍。傍晚時分，企業的一位領導要我通知食堂準備一桌飯菜招待客戶。這位領導是早幾年分配來的第一批大學生，還不到三十歲，就進入了領導層，照理說是非常優秀的，他的母校當時還在建校多少年時，將他評為十大杰出畢業生，但企業內部的人卻并不以為然，有的甚至還把他當作一個笑話看待。同事們都在暗中傳說，他之所以年紀輕輕就上去了，關鍵在于他有個漂亮的老婆。這位領導分管企業下屬的核心工廠，也就是方晉武任技術副廠長的那個廠子，我往常也聽方晉武說過他的不是，但對這位領導，我印象不錯，認為他能力很強，口才也好，至于那些有鼻子有眼睛的傳言，我幾乎不相信。因為總經理的私生活，企業內部沒有誰比我更清楚。我可以非常負責任地說，至少在我當秘書期間，總經理與這位領導的妻子沒有任何關系。但方氏兄弟老是朝我意味深長地笑。我知道，在他們面前，我還太嫩，他們也許是在笑我只看到了事情的表象吧。或者說，我看到的只是一個方面，而不是事物的真相與全部。我把領導的意思告訴食堂時，幾位年輕的廚工正在做最后的清理，準備馬上下班，一個個全都不高興，說要待客又不早點講，這么晚了，灶里剛換煤，菜也沒備好，哪里搞得贏。我看到主廚的方普文反倒不著急，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站在煤灶前不停地用手捶打自己的腰椎，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常常以沉默對待生活，柔軟與堅硬全隱藏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

有些事情真的就像是傳奇，純屬意外和巧合，如果不是多個偶然因素湊到一塊，可能就啥事也沒有了。但那天就活該出點事。從來都是在食堂接待客戶的這位領導，突然又通知我說不下來吃了，天太冷，要求趕快送到他家里去。他就住在食堂對面那棟，遠倒是不遠，只是有些麻煩。食堂的人本來就不高興，這下更有情緒了，說他就是喜歡擺臭架子，總經理都沒讓我們送過餐，他擺什么譜，無非就是老婆比別人的漂亮點啦！方晉文依然沒有說話，不急不慢地在準備食材。我坐在食堂對面的小賣部看電視，領導隔一會就打來內線電話要我去催，我兩邊跑來跑去，每次方晉文都只說四個字：在搞，快了。夜幕很快就籠罩了荒野上的工廠，所有的一切都顯得晦暗不明，食堂對面的這棟樓房，人流漸多，又開始升騰起頹廢、消沉、朽爛、腹腥、暖昧的氣息。在領導催了好幾次后，食堂終于把飯菜搞好了。兩個廚工加上方普文，每人用托盤端了兩三個菜小心翼翼地爬著樓梯送上去，我端著一高壓鍋飯跟在后面。領導的客人只有一個，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領導很不高興，前面兩個廚工把菜放到餐桌上后趕緊退出，方普文端著菜準備送進去時，領導卻攔在門口，一臉怒容說，你什么意思？方晉文說，沒什么意思，換煤了，火不得起。領導突然搶過方晉文端的托盤，連盤帶菜從樓上扔了下去，隨著菜碗破碎的聲音，他就像總經理神經病發作時那樣破口大罵起來。正在不同的房間里巴鍋、打哈、喝酒、閑聊、圍觀黃色錄像帶的人們，一個個鉆了出來，先是無比驚愕，然后無比興奮，等待大戲上演。我趕緊要方普文下去，并把領導勸進房間。放下高壓鍋時，我看到餐桌上擺著一整只王八、一只清燉土雞，還有一盤爆炒腰花和一盤韭菜炒河蝦。那只王八，正伸長脖子，鼓著一對小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世間的紛繁。看到這滿桌菜肴，我似乎看到了領導暴怒的臉孔下隱藏著的千瘡百孔的內心。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個晚上的事情并不是偶然，而是一種必然。即使這個晚上沒有發生，也不能保證另一個晚上不會以其他的形式發生。領導的少年得志與張揚個性，加上與之對立的那些潛隱在背后的傳言和情緒，始終是要被激發并從某個出口爆裂開來的，而這個爆裂的對象，從整個企業來看，最大的可能就是方氏兄弟。因為只有他們，才是最真實的自己，才會用最真實的情緒與之對抗。這不是利益的沖突，而是人性與個性使然。就事件本身來說，我覺得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因為站在不同的立場，就會產生不同的理解。當然，誰都不會在明面上提到真實的原因，領導嘴上怪的是方晉文故意拖延時間不做菜，閉口不提菜肴的隱喻與指向；方普文也從不承認他精心安排的這個菜譜隱含了他嘲諷與不滿的情緒，強調的只是客觀原因和領導的暴躁。不過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從事件發生之后，看到了人性的另一番光景。

我還在領導家沒有出來，門外就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和重重的擂門聲，是方晉武帶著他車間的一幫兄弟討要公道來了。他情緒激動地批評領導沒有素質，書白讀了，怎么能如此暴躁地從樓上丟飯菜呢？怎么能如此無理地對待一個年紀跟你父親一樣天的人呢？怎么能潑婦一樣地罵人家的娘呢？方普文的娘也就是我的娘，八十多了沒吃你一粒米沒喝你一口水，憑什么給你罵？你連尊老敬賢的道理都不懂，還是什么大學生？還當什么屁領導！我和那個客戶只好擋在他與領導之間，反復勸解，但他不依不饒，堅決要求領導當面向他道歉并上門去跟他哥哥道歉。筒子樓走廊上圍觀的閑人越來越多，眾目睽睽之下，領導礙于面子，就是不道歉，只反復強調食堂有錯在先，怠慢了客戶影響了企業的形象，他還要追究責任。雙方面紅耳赤，吵得不可開交。我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也不知怎么辦，只得隨他們吵。吵了一陣后，方晉武退了一步，說給你一個小時時間，一個小時沒上門道兼，就采取果斷措施。然后帶著他的那幫兄弟揚長而去。

領導飯沒吃成，丟盡面子，樞一肚子氣，還惹了個大麻煩。要是碰到其他職工，可能屁事都沒有，人家還會嚇得戰戰兢兢，但現在碰到的是總經理都不罵他的方晉武，那可就不是個小事情。平靜一陣后，他似乎有點后悔，也有點擔心，生怕一個小時后方晉武帶人打上門來。他想了想，要我代表他去問候一下方晉文。他說的是問候，并沒有說道歉。我是他的下級，沒有辦法，只好冒雨來到成品倉庫盡頭的房間。

方氏兄弟的房間里擠滿了人，除了方晉武車間里的兄弟，還有不少其他部門的員工。兄弟倆平時待人不錯，這時候大家都悄悄跑來支持他。見到我來了，很多人轉身想走。方晉武擺擺手，表示不礙事。我當著大伙的面，說了領導的意思。天家聽后七嘴八舌，議論紛紛，都說太沒誠意了。方晉武問，他說的是問候，沒說道歉？我說只說問候。方晉武沉默了一下，罵道，問候，我要他問候個雞巴！就是問候，也得他自己來，委托別人算個尿！然后他把頭轉向方晉文，大聲說：一個小時已過，把床底下的繩子拿出來！

頓時，房間里鴉雀無聲，一片緊張。我知道方普武跑過江湖，練過武功，打贏三五個人沒問題，他也跟我講過，以前在外面跑時，碰到找茬的，先禮后兵，講道理行不通就武力解決，幾乎沒塌過場。他多次跟我表示，別看人類文明發展到了今天這個高度，其實人心深處蟄伏的依然是獸性，欺軟怕硬、以強凌弱幾乎是一切人際交往的潛規則，這個世界，最終還得依靠武力和實力來維護秩序與地位。國與國之間如此，人與人之間也是如此。我突然想到，總經理對他客氣有加，難道是畏了他深藏不露被傳得神乎其神的武功？現在，他要把繩子找出來，難道是要用過人的功夫去打倒那名領導然后把他捆起來？我不由暗暗為領導擔心，也生怕方氏兄弟因此觸犯法律。

方晉文顯然也驚呆了，他坐著沒動，只是睜大眼睛望著自己的老弟，眼光里盡是驚訝和不解。

方普武又大聲說，快把繩子拿出來！

安靜了片刻的房間一下騷動起來，終于有人小聲勸解道，人還是莫打，把玻璃啊茶幾啊熱水瓶啊這些東西砸掉算了，也不要捆他，罵一頓就可以了。很多人馬上隨聲附和，表示給他點顏色看看就行，沒必要搞得驚天動地，免得自己被弄進去了。我也頻頻點頭，希望方晉武不要沖動。

方晉武搖搖頭，站立起來，雙手作揖，沉重地說，感謝各位冒雨前來支持我們兄弟，大家放心，我們出身書香門第，不會像他那樣野蠻無理，一不打他的人，二不砸他的家，更不會捆他的人。但士可殺不可辱，我拿繩子，是我們兩兄弟與他做一個了斷，請大家退場，配合，出去！

啊，難道這么點事就想不開，要懸梁自盡？我心中一緊，差點喊出聲來：使不得使不得啊。圍觀的同事也一個個神情變得凝重，都站著不走，有人動情地說，老哥你們干萬別干傻事啊，你們這么做，領導的毛都傷不到，何必呢！

一直沒作聲的方晉文，這時也情緒激動起來，他說自己從小飽讀詩書，善良謙恭，但沒命上大學，只好一門心思鉆研廚藝，在企業里也無欲無求，從不與人發生半點爭執，小時候連父母都很少罵他，沒想到現在年近六十還被一個三十不到的毛頭小伙謾罵、欺負，真是奇恥大辱啊，真是傷心欲絕啊。他越說越悲痛，越說越難過，越說越激憤，說到最后竟然老淚縱橫，似乎再也無顏活在世間。他一邊抹淚，一邊勾下身子到床底下去摸繩子。

有人沖過去，抱住他，急切地說，萬萬不可啊，萬萬不可啊！大家紛紛附和、勸解。

方晉武說，各位放心，我們才不會尋短見呢，我有這么蠢嗎？告訴大家，我是拿繩子打—包—走—人！

他一字一頓，聲音不大，但字字驚心。大家聽后，有如被炸雷震醒，連方晉文都吃驚地望著他。打包走人，這簡單的四個字，包含了多大的勇氣和力量啊，在這個企業，不啻于石破天驚，因為還從來沒有人這么想過，沒有人這么說過，更沒有人這么做過。大家都以能進入這里工作為榮，哪個不是費盡心思和周折，才得到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企業優厚的待遇和廣闊的前景，更是讓大家生怕因工作不努力而被辭退，誰還敢一言不合就打包走人呢？大家都在這荒山野嶺上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地活著，活成了一只卑微的螻蟻，甚至忘卻了世間還有出走或逃離這個詞語。現在，當方晉武平靜而有力地說出這句話時，大家內心壓抑已久的某種東西被激活了，深埋的反抗精神瞬間被喚醒，有人天聲叫好，有人鼓起掌來，有人還流下了激動的淚水。我也被方晉武那四個字震撼到了，內心翻江倒海，血脈如潮奔涌。

方普武再次拱手說，房間太小了，我們不好作業，請天家配合一下，先出去。天家開始往外走，都站到旁邊成品倉庫的雨棚下面。雨點打在鐵皮上當當作響，寒風呼嘯著從人群中穿過，盡管天寒地凍，但沒有一個人離開，大家都望著路燈下的那個小房間，生怕他們做出什么傻事。方普武似乎看懂了天家的擔心，特意把房門打開。我們著到，他把床上的書一本本放進一個蛇皮袋里，把衣服一件件折好放進另一個蛇皮袋里，被子也卷好裝進一個蛇皮袋里，最后用一根長長的棕繩，把三個扎住口的蛇皮袋子捆到一起。這些東西，他似乎早就準備好了，以便隨時打包走人。我遠遠地看到，繩子在他的手上穿來繞去，很快就打成了一個井字形的結。我突然感到，那根繩子下面捆著的，并不是他的行季，而是他堅硬的個性和堅強的內心。

之后的事情就變得簡單了。總經理聞訊連夜從城里趕來，將那位領導臭罵一頓，并讓他當著大伙的面，真誠向方氏兄弟道兼。在總經理的再三安撫下，兄弟倆才解開繩子，重新把東西安放回原處。那一刻，我感到他們解開的不是繩子，而是某種看不見的束縛，安放回去的，也不是行李，而是自己的人格與尊嚴。

事情以方氏兄弟的勝出完美告終，但那個晚上我失眠了。我的眼前，始終有一條繩子在漫空飛舞。無數的問題，纏繞在繩子上，讓我不得不去細細拆解與分析。一根繩子能干啥？我感到它的可能性太多了，比如這個晚上，一根繩子可以演繹出捆人、上吊、打包三種方式，仔細想來，最合適最有力量的還真是打包走人，這種看似退讓與柔弱的方式，其實最具底氣和硬氣。這是一種自信，也是一種蔑視。一根柔軟的繩子，因為附加了這些成分，便變得強硬有力起來。但是，這種方式是否又適合企業其他的人呢？我看未必。別人打包走人，一是不敢，二是真這樣做，別說總經理，連門衛都不會挽留一下，因為你太沒價值了。所以說要讓繩子硬起來，首先是要讓自身硬起來。而整個企業，又有幾個人是自身過硬的呢？換句話說，就是有幾個人能毫無牽扯地打包走人呢？我突然感到，除了方氏兄弟，沒有一個人能夠做到，大家都被一根根隱形的繩子牢牢縛住，無處可逃。

是的，我們都被某些事物所圍困，在受到委屈和欺壓時，沒有勇氣抵抗、決裂與離開，只能忍氣吞聲茍且下去，久而久之，便成為常態，任由那些不合情理的東西以合乎法度的形態長期存在。比如董事長，他原本應該是企業的最高決策者和理所當然的控制者啊，但由于害怕與總經理不和而被上級免去年薪高得嚇人的職位（回去工資才幾百元一月），加上最初的時候接受了總經理的某些好處，如今就只能無可奈何地任由他躁踴；比如常務副總和其他聯點和任職的官員，表面上只到企業指導工作不拿任何報酬，實際上同樣收入高得嚇人（用出納的話說，他們領錢時連舊票子都不肯要，而在大會小會上，總是道貌岸然地說自己不拿企業分文，一心只為企業發展），在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面前，他們既然享受了前者，自然只能放棄后者，當總經理霸權、謾罵他們時，他們半個屁都不敢放；比如那些分配來的天中專畢業生，哪一個不想把檔案和戶口留在市里？哪一個不想拿比國企高幾倍的工資（國企那時大都在下崗分流，工資都發不出）？所以罵得再慘也不敢作聲。至于那些“皇親國戚”，就更不用說了，他們原本就一無所有，完全依附總經理而生存，別說罵他們，就是打他們也不會離開；至于我自己，除了稀罕那份比我以前高數倍的工資外，還指望總經理把我的戶口早日從縣里轉過來…細細想來，我們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每一個人都有自己不可公開的既得利益，這些私心和軟肋，很快就魔變成一條條繩索，被我們心甘情愿地奉送到總經理的手中，牢牢將自己捆住。其實，捆住我們的，不是總經理，也不是那條看不見的繩子，而是我們自己的利益和欲望。

怪不得這個企業里的人大多不快樂，怪不得我們都感到壓抑和灰暗，原來是我們自己把自己捆綁住了。怎么才能脫離困境呢？我想只有像方氏兄弟那樣，一方面自己擁有獨特的本事，一方面又無特別的欲求，且不依附于任何個人和任何團伙，隨時準備離開和重新出發。如能這樣，沒有任何一根繩子能束縛住你，沒有任何一個人能限制你的自由，你的人格和情感，都將變得獨立和真實。一根繩子可以捆綁別人，當然也能解放自己。

在這個凄風苦雨的寒夜，一條打包走人的繩子深深地觸動了我，并從此影響到了我的后半生，讓我有了更多的勇氣在之后的日子里頻頻向職場不公說不。我決定辭職，不轉戶口過來了。當我將辭職報告遞交給總經理時，他天吃一驚，罵慣了我的嘴，破天荒地說了一大堆挽留的軟話。我發現，當我將轉戶口這個欲求去除之后，他再也沒有了束縛我的繩索，兩個人瞬間變得平等；而我要打包走人的那條繩子，卻在他面前一下變成了堅硬而且鋒利的武器，面對它的突然出現，他竟然慌慌張張無法應對。不久后，我進入另一家國有機構做秘書，戶口不費吹灰之力就轉了進去，而幾年之后，當時苦求而不得的城市戶口，已成為無人問津的東西。但就是這玩意，卻像繩索一樣，把我牢牢捆在荒山野嶺上長達五年，想來真是荒唐和滑稽。

順便說一句，當年那個強大的企業，在我離開不到三年就倒閉了，幾百號心存各種幻想與企求的員工，一直被某根著不見的繩子捆綁到最后才作鳥獸散。得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在省城的一家報社做編輯。看著樓下車水馬龍的街道，我不由又想起那個寒夜里發生的故事，想起方氏兄弟的純粹與堅決，當然，想得更多的，還是那根柔軟而又有硬度的繩子。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