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4年的某個冬日,我跟在開誠與他的好友老西背后,下了十幾級逼仄且陡峭的臺階,拐彎抹角拱進金盆嶺塘下的那間麻將館。
“它媽的,好冷!都凍得縮進去噠,摳不出來噠!”老西進門就咋咋呼呼,搓手。一個年輕堂客們搭白:“你咯扎老痞子!”麻將館里頓時爆發出哄堂大笑。這是開誠第一次帶我進轉轉麻將館。落座,打量一眼四周,幾桌麻將正搞得起勁。坐在藕煤爐子上的一把鋁炊壺咝呦冒著熱氣。一條母狗見了開誠,親切地跟他搖尾巴。開誠撩它一腳說:“莫找我,到外頭去找畫胡子去啊!”又轉背跟老板娘介紹我,“跟你帶了個財神菩薩來了哦!”
老板娘穿一件通紅的羽絨服,打著瞇笑,趕緊端過來滿滿一洋瓷缸茶,上頭浮著厚厚一層老末葉。“十八號杯子,你的專屬杯啊。”
我欠身接過,有點阿諛地回答,“那我的待遇還蠻好啊。”
“有命和絕張!\"旁邊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嘴角叼一根煙,得意地收錢,起身。煙灰好長,硬是不跌落。看得著急。“來來來,接位接位!”
趕緊將屁股挪到他的位子上,旋即隱隱感受到一陣令人不適的濕暖。默默忍了,按骰子,架場。
長沙的轉轉麻將一般是五六個人玩。準碰不準呷。放炮十塊自摸每人二十,明杠十塊暗杠二十。和牌下位,候者依次接位。頭一盤我就摸了一個暗杠,四個六索。也是每人二十。還不下位,過癮。大概玩了個把鐘頭,我起了幾次身。自摸了三盤,到手一百多,手氣好得嚇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發自肺腑地謙虛謹慎,且從內心深處提醒自己還要戒驕戒躁。貼在墻上的麻將守則對我產生了立竿見影的效果。
“好玩吧,轉轉麻將?”開誠喜笑顏開地對我說。
“好玩好玩!”我說。
亦即于同一年,賀開誠終于在《湖南文學》發表了他的中篇處女作《金盆嶺的陰天》。
我在此部小說的稿箋上寫道:
這是一個自詡為“職業游蕩者”的作者寫的一部中篇,亦是完全可以讓一些自詡為“職業作家”汗顏的一部獨特而另類的佳構。表面看去,作者對于自己長期浸淫于其中的世俗生活有一種本能的、近乎動物性的熱愛,但內心深處卻對情愛易逝、世事無常充滿難以言說的人性憂傷。他用一種優雅與粗俗混搭的奇特文字,營造出一種氤氬著濃稠情色意味及頹廢氣息的底層生活圖景,每一個人物、每一個細節猶如用橙黃或藍綠濾鏡拍出來的寶麗來照片,意象模糊、暖昧,捉摸不定,卻產生了極其純粹的藝術美感。細品細讀,令人不禁心旌蕩漾,又為之悵然感傷。
“賀開誠,長沙人。職業游蕩者。極其熱愛世俗生活而不能自拔”。這便是賀氏本人寫就的作者簡介。
但我對賀開誠的自我評價不太以為然。
很多年前,曾有人說他是個地道的“藝術少爺”,這個稱呼放在他身上倒蠻地道。他抽煙,他喝酒,他扯卵談,還熱愛打麻將,但也好讀書,好攝影(僅限于膠片,還有過自己的暗房),偶爾還畫幾筆畫,碼幾個字。他率直且任性,不拘形跡,但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反感體制內的諸多做派,從不與官樣人物往來。在某高校混了個不甚著調的閑職,讓自己徹徹底底沉淪為一個自由人。
我對賀開誠卻天有恨鐵不成鋼之意。從2014年發表中篇處女作《金盆嶺的陰天》,至此刻他終于完稿的第二部中篇小說《寄往東瓜山的情書》,中間相隔了整整十年,竟然比我還懶。若非一再敦促,恐怕現在都沒寫完。我曾對何立偉說,賀開誠太能寫了,但又太懶了,沒人逼他,他就游手好閑。何立偉回答說是的,并也在電話里正告他,不好好寫小說,是對自己最天的才華的最天的浪費。但何立偉又說,天才總是很懶的,只有敦促同夸贊,才是天才揮霍才華的蠢蠢動力。
倒也確實。
我極其喜歡賀開誠的文字意象。這么多年過去,他倒并非只寫了這兩個中篇,也斷斷續續寫過若干章攝影筆記,加起來字數亦有萬余,但從未拿去發表。這些短章讀來讓人如觀巖井俊二或王家衛的電影鏡頭,極具詩意與質感。
且摘一章:
春之某日。晴轉陰
初晴之日,路邊的房子里有男人的低語。
白色的蝴蝶穿越灰黑的鐵路橋洞,舊得要散架的4路公共汽車穿越鐵路橋洞,騎單車的少年穿越鐵路橋洞。飛鴿牌自行車的后座上坐著漂亮的英語課代表,她輕輕勾起的雙腳穿了嶄新的高跟鞋。彼時,她的身體亦是嶄新。星期六的鐵路橋呈鑄鐵之色,結構奢侈如阿房宮的片段,橋面存積的雨水在它的間隙里一滴滴落了下來。
漂亮的英語課代表被1990年夏日的單車少年帶走,杳無音訊。此時暮春,日光極艷,渣土車制造出巨大的灰塵。悶悶地抽了一支煙,卻了無去處。打電話找人玩耍未果,厭世的情緒猛烈地襲擊著我。
中午與表弟吃飯,他找了拆遷戶的女兒,即將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我亦夢想成為有地的郊區菜農,白天踏踏實實地種地,晚上踏踏實實地交配,生一幫孩子,分別取名叫大毛、二毛、三毛、四毛。
已近夏日,拍攝工作進展極慢。我只想拍下粗俗生活里令人安慰的幻覺,這需要死亡一般的孤獨與磐石一樣的耐心。但我卻容易被享樂誘惑,美色,美食,一切欲望的糖果皆令我蠢蠢欲動。
飯后往墓地去看桃花。桃花人面,春日菲菲而去,想想是極好地虛度了青春。記得這里有株妖媚的桃樹,枝干橫空而去。三月開花的日子,滿滿一樹,如棲息在地上的巨大云朵。樹下孤墳,風吹有花朵落下。少年動春之時,口袋里一分錢沒有,春情卻放肆得很。認得新的女孩,又無力請去吃飯看電影,騎單車帶她在街上閑逛。光線中浮有灰塵,仿佛細雨。
樓下的梔子花在這陰天,仿佛寫給初夏的情書。青澀。纖細。字體娟秀。
陰天,季節的靈魂,我亦是它的死囚,困于它的石榴裙下。暮春的午后,初夏的上午,冬日的黃昏,這些時間段光線圓潤透明,非常穩定。
此時房間靜得寂寞,以為世界丟失了聲音,又以為有舊友來訪。什么也沒有。只有貓咪埋伏于房間的暗處,蠢蠢欲動地窺探著對面屋脊瓦上走動的鴿子。
沒想到今年的春天就這樣結束了。去年也是如此。
我所知曉的作家、藝術家也有一大堆吧,但大多距天才十萬八千里或一百八十里,而賀開誠離天才只差一里。可惜從某種角度上去分析,相距一里,與相差十萬八千里,皆屬同一性質。我這樣說,可能會讓賀開誠有幾分沮喪,這不要緊的。轉背,他就會拱到金盆嶺坳底下的那家麻將館里,打轉轉麻將去也,那里頭藏得有他的大快活。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