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燈閃亮

正月十三是初旺漁燈節。立春剛過幾天，海岸尚有冰凍，浪頭裹著碎冰撲上礁石。碼頭上，槍桿如林，紅旗在風里招展，水鳥馱著云影飛過，沙灘上，潮水漲起又退去，留下一些貝殼，像是大海賜予的錢幣。

廣場上喜氣洋洋，成片的紅燈籠、紅條幅在晨光里揚起喜慶的神色。龍王鎏金像前香火旺盛，比大拇指還粗的高香燃起青煙。這一天的龍王爺金身巍然，端坐在帳內，威儀赫赫。漁民們年年歡慶漁燈節，點亮漁燈，祭拜海神——龍王或海神娘娘，就是為了祈求神靈護佑，漁燈照亮歸途，人船平安，漁獲豐收，財源廣進。漁民對海神的敬仰，投射出風險與收益之間的生存辯證，是漁民代代相傳的樸素生存智慧。人們將不可控的神秘海洋，具象化為海神形象，本質是希望通過神話思維，建立雙方可溝通交流的秩序。

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漁燈節是沿海漁民的盛大節日。對他們來說，這個從元宵節分化出來的節日，這個專屬于漁民的節日，是一個甚至比春節更重要的節日。在初旺，有漁村就有漁燈節，漁燈節已有五百多年的歷史。早年間，這是漁民自發舉行的民間祭祀形式。漁燈是支撐他們精神生活的重要載體，是一種保平安的信念。在缺乏現代導航技術的年代，在夜間黑的蒼茫大海上，閃閃發亮的漁燈，意味著指路的航標，意味著回家的方向。在漁業語境中，漁燈還象征著魚蝦豐登。近些年來，漁燈節已成為城市的海洋文化符號。通過文旅融合，漁燈節發展成為集體活動，把眾人聚在一起，慶祝形式也更為多樣，增加了花車巡游、文藝表演和漁燈大集等內容，展示漁家民俗，傳承漁家文化，兼具漁家特色旅游。

在漁燈節說漁燈，我是這樣理解的：漁燈是有形的，也是無形的。“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有形的漁燈，為夜航的漁船提供照明，同時照亮漁民的心路。無形的漁燈，是一個心靈容器，作為一個與希望、光明、溫暖有關的暗喻，被賦予“燈亮即平安”的心理暗示。那些在深夜閃爍的漁火，必定要趕赴黎明—一物質之燈指引航向，精神之燈指引人生方向。從這個角度來說，在時光之海中，我們每個人都離不開那一盞漁燈。

今年的漁燈節，依然張燈結彩，引來了八方賓客，一時間，車馬盈門，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上午九點，慶典在震天動地的鑼鼓聲中開幕。“熥熥熥”，女鼓手們紅衣飄揚，搶圓的手臂齊刷刷地落下鼓槌，圓桶形的大鼓發出轟鳴，仿佛隆隆春雷欲喚醒沉睡的土地。鼓面震顫，擊鼓的女人的身體也跟著震顫，她們衣服上的波浪紋刺繡也跟著鼓點的節奏起起落落。鼓槌頭上甩動的紅穗子來回翻飛，猶如一群興奮的海鳥。

隨后，臺上演出紛呈，臺下歡聲雷動，場面熱火朝天。最吸引人的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一海陽大秧歌表演。舞者的舞步粗犯奔放，表情熱烈歡快，服飾艷麗夸張，整場演出充滿濃郁的民間藝術氣息，富有感染力。

鑼鼓歡響之間，大秧歌出場了。舞隊領頭的是兩位樂大夫，二人邊跑邊扭，威風凜凜。一位白衣似霜雪，一位紅衣如烈焰，左手抱令旗，右手執甩子，揮臂換肩，耍得歡暢。兩道身影或弓步或馬步，步履穩健，架勢里有螳螂捕蟬的機智，有金雞獨立的從容，也有白鶴亮翅的沉穩。

鼓點驟密如雨，武生打扮的黑衣花鼓手旋風般刮到人前，皂色短打鑲著紅色盤扣，五色絲線在襟口跳躍。他們一手持花鼓，一手持鼓槌，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鼓面濺出清脆的聲響。鼓聲追著腳步，腳步趕著鼓聲，像扎猛子的浪里白條，為秧歌隊開道。

鼓聲未歇，小嫚們踩著碎步飄進場心。紅褂子映著姑娘們俊秀的臉，綠彩褲搖曳生姿，像春風吹開了桃紅柳綠。滾金邊的紅腰帶，隨著她們柔軟的腰肢扭動，在日光中蕩漾優美的漣漪。水粉的綢扇，黃色的綢巾，在她們手中左右揮動，撲棱棱如彩蝶飛舞。

戴黑禮帽的貨郎踩著鼓點現身。只見他顛步晃頭，左手舉著貨郎弓，右手舞著扇子，肩膀聳動，好像風搖荷葉水上漂。旁邊的翠花，甩著紅手帕迎上來，身上的粉紅祅比朝霞還艷了幾分。她繡花鞋尖輕點，上步抖肩，扇子掠過貨郎面龐。兩人你進我退，要得暢快。

挑著錮銅家什扁擔的錮漏匠，緊跟著登場。這位戴藍帽子的漢子，眼波在王大娘身上流轉。而一旁的王大娘緊追不舍，一手挽扇子，一手捏絲帕，鬢邊的絹花亂顫，紅綢褲擺動，像兩片火燒云。這對歡喜冤家，追逐嬉戲對舞，錮漏匠的矮子步躲得刁鉆，王大娘的金蓮步追得潑辣。兩人之間的愛情火焰，在秧歌中燃燒了六百多年，一直沒熄滅。

隊伍的后方，丑婆子造型滑稽，鬢角斜插一朵大紅花，厚涂白粉、胭脂的臉上點著大黑痣，扎朝天辮的傻小子跟在后面，手中舉著糖葫蘆，手舞足蹈。這是一對幽默有趣的組合。丑婆子身子歪歪扭扭像喝多了酒，順勢捏了一下傻小子的鼻尖，卻把自己絆了個起，傻小子趁機搶了她的蒲扇在手中。丑婆子搶起煙袋桿子裝作要打傻小子，引來滿場哄笑。

之后的祭海大典，是漁家人最看重的，也是漁燈節的中心環節。長號鳴嗚吹起來，鑼鼓咚咚鏘敲起來，鼓樂齊鳴，好像來自遠古的綿延不絕的潮音，直抵天穹后，又緩緩地散入浩渺煙波中，烘托出莊嚴神圣的氣氛。祭海的供案，早已擺在了龍王鎏金像前。一長溜桌子，鋪著紅彤彤的綢布，擺滿披紅戴花的豬頭、鲅魚、悖、香花、美酒、蔬果等祭品。

主持人身穿長衫禮服，手持祭文，面對蒼茫大海，朗聲誦讀：“值此吉日，隆重慶典，敬備三牲五禮，美酒佳釀，祭送大海。”大人們行三拜九叩之禮，默默地祈禱，孩子們也收斂了嬉笑。祭祀者依次向龍王敬香祈福，祈請龍王保佑，國泰民安，風調雨順，魚蝦滿艙，福澤綿長——一炷炷高香插在香爐里，青煙隨風飄散。

最后，漁民們給龍王送漁燈。上午的日色，給漁燈鍍了層金光，海面蕩起層層魚鱗般的波浪。“給龍王爺送燈照個亮啊！”老船長高聲說道，“龍王收燈，保咱平安，四海安瀾！”一

盞盞漁燈便供在了金燦燦的龍王像前。出海人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一盞燈，照千里，龍王殿前明如晝；一盞燈，照海天，龍王開眼魚滿艙。”

漁燈節的實際指向，是漁民對浩瀚大海的敬畏與感恩，揭示了海洋文化中人與自然相互依存的關系邏輯。《莊子·齊物論》中說，“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擁有敬畏與感恩之心，與海洋生物建立共生共榮的關系，正暗合著生命共同體的生態倫理觀念。

漁燈大集上人頭攢動。非遺攤位前，糖畫藝人手腕輕轉，以勺子里的糖漿為筆，一條魚便活靈活現地顯現；葫蘆烙畫中的哪吒鬧海和蝦兵蟹將，在電烙筆下栩栩如生；剪紙藝人剪出“雙龍戲珠”\"魚躍龍門”\"喜鵲登梅\"等吉祥圖案。最熱鬧的是漁燈攤子，孩子們擦著壓歲錢，擠在攤子前，看蓮花燈、鯉魚燈、河蚌燈、海豚燈，看花了眼，還在追問：“啥樣的燈能漂到龍宮去呀？”

下午，在初旺漁港，我看到漁民們陸續來到自家船上祭海、祭船、送漁燈。漁民老初與家人忙碌著，將貼著福字、嘴里含著百元鈔票的豬頭，十八斤八兩重的鲅魚，十三斤二兩重的鱸魚和兩個食盒，一一擺上船頭，又把幾盞漁燈分放在船頭船尾。然后，一家人在船頭焚香燒紙，朝著大海叩拜。紅色食盒，系著紅綢花，底部墊著福字，里面裝有五個g、五碗撒著香菜的菜肴和兩個粽子。菜肴里為什么要放一抹碧綠的香菜呢？不僅是為了美觀，還能增加食物的香氣，寓意著“聞香而來”，象征著心想事成，許下的心愿能夠實現。船上還貼著紅對聯，船頭寫著“船頭無浪行千里，魚蝦滿艙平安歸”，橫批是“海不揚波”；船尾寫著“九曲三彎隨舵轉，五湖四海任舟行”，橫批是“順風相送”，寄托著漁民的美好祈愿。

每只船，都有漁燈長明。每一盞漁燈，都代表著一份希望、一份期盼、一份祝福。傳統漁燈，是漁民手工制作的，把胡蘿卜、青蘿卜切成段，底部削平，中間挖洞，放入捻好的棉花燈芯，倒上蠟油而成，代表著金燈、銀燈，生活富足有余。現在送的漁燈，大部分是便捷安全的電子漁燈。傳統蘿卜燈與電子漁燈輝映，恰似這個節日的含義：古老的漁家血脈里，流淌著現代的生機。

正月十四日，是鄰近的漁村蘆洋村和八角村的漁燈節。與初旺村、蘆洋村不同，八角村漁燈節祭海，祭的是海神娘娘，他們送漁燈，也是送給海神娘娘。往屆的漁燈節主會場，設在蘆洋龍王廟前的漁燈文化廣場。去年蘆洋村搬遷了，今年的漁燈節主會場設在了初旺村。原蘆洋村村民丁江說，以往每年漁燈節，他們都去龍王廟祭祀、送燈；歡慶的鞭炮從早放到晚，紙屑紛飛如紅雪，鋪滿了碼頭，也映紅了海水。中午，家家戶戶忙著招待客人，養船的人家，得在宴會廳擺上十桌八桌。過年時沒來的親戚好友，這一天就都來了，帶著鞭炮和彩旗來做客或幫忙。午飯后，大家分好工，一起去船上祭海、送燈，有的抬祭品，有的敲鑼鼓，有的扭秧歌，有的放鞭炮，有的打彩旗，歡天喜地。晚上，家家戶戶吃餃子時，在家門口、供桌上、水缸水瓢里，都各放一盞漁燈。我問他：“那現在住樓房了，還放燈嗎？”“門口是不能放了，屋里和供桌上還放。”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神情有些悵然。八角漁燈節結束后，他和幾位本村村民，又驅車趕往蘆洋龍王廟，給龍王上香、送燈。離開漁村的漁民們，雖生活方式有所改變，但情感依然如過去，有著難舍的漁燈情結。

暮色彌漫時，月光傾灑，海面上浮起一層淡青色霧氣。船上的千百盞漁燈愈發明亮，漁港中晃動著溫暖的燈火。我站在岸邊，看見人們將漁燈放入海中。一位穿紅衣的漁家女，慢慢放入幾盞蓮花燈，燈光映照著她彎彎如月的眉眼。海灘上飄起古老的漁歌，歌聲融入濤聲，在燈影里起伏。浪花推著漁燈，漸行漸遠，仿佛碧波之上不滅的星辰。橙紅的光暈漸漸連成一條游向深海的星河。

漁燈閃亮，照耀歸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