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朔風起得早,還沒進十一月,護城河的冰面上已經有成群的孩子在肆意玩耍吃得飽,穿得暖,他們當然喜歡這冬天里的游戲。
玉皇皋離護城河并不遠,吃一個熱包子的工夫就能到。
風在破敗的窗口吹出一陣陣尖銳的哨音,半扇房門“嗩嗩\"地打著節拍,嬉鬧聲夾雜其間悠悠地飄過來,像剛剛醒來的夢一樣捉摸不定。日光漸漸變得慘白,太陽應該老高了,乞兒金小六還蜷縮在麥秸草窩里佯裝不醒。他能猜到韓武正在另一個角落里町著他,或者是盯著他鋪在陡底下和蓋在肚子上的麥秸草。
玉皇皋有兩重院落,前殿三元宮,后殿玉皇閣,加上百余間配殿和道房,雄偉莊嚴之外,極其寬敞和幽深。玉皇閣供奉著玉皇大帝,玉皇左右分別是真武和長生、玄武和微生,彩塑神像早就斑駁,兩側楹聯刻字也已漫患。金小六偶爾溜進后院來閑逛,他不知這些神仙的妙處,更不認得半個字,新鮮一陣過后并無感覺,倒是殿前的兩株古槐讓他頭皮發緊。樹干裂開處還有雷劈的焦黑傷痕,枝條上系滿的紅布條在風鈴聲里不停地顫動。傳說槐木從鬼,能招來靈仙。金小六經過時,會不自覺地打幾個寒噤
金小六他們這些乞兒并不看重什么大殿。前院角落里有幾間道房,門窗雖早就壞了,卻還能抵擋些風雨,恰好充作乞討后歇息的地方。
世道不好,神仙這里也銳減了香火,正門的青龍白虎石像歪歪斜斜無人過問,青龍旁邊的值時功曹干脆倒在泥地里了。門外延伸的青石路旁,陸續擺出賣菜的攤位,悄然成了集市,孟家包子、西施姜t子、蔣黑子炸貨、李小胖琉璃丸子等紛紛加入,竟成了全城最熱鬧的去所。雖然賣的食物越來越齊全,這里卻一直延續舊稱叫作菜市街。菜市街上除欺行霸市者、小偷小摸以外,最討嫌的就是這些乞兒了。
他們大的不過十二三歲,小的竟只有五六歲。在人腰下來回出溜,正經地央求著討要,不正經的保不齊偷拿一兩個,被發現時味溜鉆進人堆里,像是河溝里的小魚,看著離得近,捉起來犯難。若不被發現,倒比在自家鍋臺前還方便自在。
金小六鬼精,算得上“老江湖”了。他嘴甜,每天乞來的食物,自足以外還能盈余。盈余的部分自有用處,比如拿來和韓武做些交換。
韓武的個頭兒竄得快,不到一年就比其他人高出半個身子,討要的手段也緊跟著退化,肚子常常餓得咕咕叫。好在辦法總比困難多,憑借獨霸麥秸草一項,就不愁“小的們\"不獻上吃食。
金小六還在假寐,他沉醉在麥秸草溫暖的甜香里,那是干燥、清爽又溫馨的小麥甜香。這是兩個包子、五個琉璃丸子換來的,他懶懶地蜷縮著不舍得離開。韓武醒來有一個時辰了,他狼狗一樣隱忍地町著金小六,最終,饑餓促使他跳起身子,粗暴地將金小六扯到一邊,把麥秸草一根不落地收回自己獨占的角落。
金小六揉揉眼睛,冷不丁打了一陣寒戰。他顧不得多想,趿拉著鞋走向屋外。菜市場已經開市了,飄飄忽忽的叫賣聲卷在風里…
夜里,金小六正睡眼惺松地站在屋外撒尿,見一個書生樣的人影踏入正門,越過三元宮,直向后院的大殿走去。他好奇得想要跟隨,卻又怕得要命,只好回屋央告韓武。韓武迷迷糊糊地晃著大個兒,拉著金小六的手,繞過古槐來到玉皇閣。彩塑神像前,兩盞長明燈各自照出一片天地。只見那個書生拱手左右拜過,然后轉身背對神仙盤腿坐下,就著燈光專注地讀起書來。
這情景把金小六看得愣愣的。書生安靜得比神像更顯出仙人的氣韻,金小六看得如癡如醉,一時忘了夜風的刺骨寒冷,韓武用盡全力才把他拽回。
頭一聲雞鳴才起,金小六已經匍匐在值時功曹石像的背面,瞪眼盯著書生緊裹棉衣,昂首碎步走出大門。
這樣持續多日。忽然有一天,金小六雙手捧一冊書飛到韓武面前。韓武肚子正空得厲害,嘟囉著沖金小六揮舞拳頭。
金小六還陷在狂喜之中,他激動地結巴著說:“好不容易才…才從書生那里乞來的…說是,可充饑可御寒嘞。\"看著韓武還在疑惑著發呆,金小六的眼里閃出亮光,“包子管飽一日,這書興許能能管飽終生啊。”
韓武信了金小六,二人閑來擁在麥秸堆里相互取暖念書。韓武的腦瓜子遠趕不上金小六,沒過幾年,金小六四處乞來的書居然有兩百冊之多,并且大都背誦得爛熟。韓武也用功,磕磕巴巴的,算下來大致能通曉個十余冊。
冬冬夏夏,七八年過去,玉皇皋的夜晚再也不見書生的身影,說是去了京城趕考。韓武與金小六也選個時日鄭重拜別,各自討生活去了。
十余年后,三人在知府衙署再次相見。
案子已經審結。知府是當年的書生。案犯是當年的金小六,他自取名號為金斐,案發前是本府屬地的縣丞。捕頭正是當年的韓武。
金斐犯的是貪墨案。一個小吏,短短幾年竟然貪墨銀錢近千兩。
知府置辦了酒席,先提三杯酒。第一杯敬天地和過往,第二杯敬給當年的金小六,第三杯與眼前的金斐永別。
三杯酒沒喝完,金斐已涕淚橫流,匍匐在地,萬分悔恨地道:“乞食者罷了,當年何必乞書?”
知府、韓武跟著嘆氣。靜了很久,知府顫聲道:“書是好書,只是有的人不得精髓,讀出了異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