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敢落的歲月

一

趕在柿子未熟透墜落前摘下果實，試圖將老屋的某種隱喻封存于掌心。

這個秋天，我看到了許多葉子落下，也看到了生命在緩慢中新生。虬結的柿樹早已褪去舊時葳蕤，樹影里卻仍蜷著褪色成灰白的老黃狗的幻影。枯枝在秋風里簌簌作響，驚起孤零零的寒雀。枝頭三兩顆青柿瑟縮著，將墜未墜的模樣凝固成琥珀。斜陽漫過樹冠，在頹墻上投下遒勁的剪影，恍若古老部落的圖騰，用枝蔓的紋路向老屋傳遞著溫熱的脈動。

一只麻雀站在枝頭，向四周望了望，又振翅飛走了。幾個柿子果掛在枝頭，頓覺孤寒寂寞。

出現在柿子樹前的時候，我感覺到與物質時代不一樣的某種東西。枝干的遒勁似乎給歲月打磨上了滄桑的痕跡，檐角的灰塵喚起了屬于記憶時光里的某種感觸。

柿子樹下，我們在這里乘涼、捉迷藏、跳繩、蕩秋千當柿子果成熟了的時候，我們圍著這棵柿子樹就如一鍋煮沸了的水，毫無拘束的在喧鬧。孩子們蹶著一張張沾滿柿子汁的嘴嬉笑著、追逐著，生命的另一種意義在升騰。

陽光徐徐地照射下來，將柿子樹高大挺拔的影子投射到老屋沉寂的墻上，像極了充滿生命與活力的藤蔓，在清冷的秋天，將生命的溫度傳遞給了老屋。

二

時間踏過覆滿蒼苔的石階，越過剝蝕了墻皮 的老屋，觸摸著那些與老屋有關的細節…

時間穿過長滿青苔的石階，晨霧未散時，父母便要上山砍柴，臨走將我扔在老屋。父母掩門而去的跫音漸遠，老屋便成了懸在虛空中的繭。被褥裹住的戰栗里，石板路上的晨韻漸次清晰：牛軛的悶哼揉碎在雞鳴里，鐮刀與磨石廝磨出火星，輾鱸絞起井水的寒戰。這些聲響織成曲，哄著孤獨沉入黑甜。

響午的柿蔭下常坐著陌生的面孔。兩個不請而至的陌生人正坐在我家院子里的柿子樹下乘涼喝茶，粗陶碗里茶煙裊裊，再點上一支祖父的旱煙，煙鍋頓時明滅如螢火，看那情景，兩人似乎倒像是來休閑的。兩位過客飲盡苦茗便搶起斧頭輪番劈砍，片刻之后，劈好的柴禾便整齊地堆放在柿子樹下，在晨光里壘成黃銅雕塑。此時祖父已回來了，兩過客忙著給祖父遞了一杯茶：“楊醫生，今天要麻煩你去我家給我爹看看病…\"祖父喝完茶便和他們走了，家里又留下我一個人。爾后，祖父的藥箱總在暮色里染著山嵐歸來，布鞋底沾著各處的泥土與故事。

老屋，承載著我們家庭的記憶和情感，成為我們家族的某種意象，生命里流淌著的是那些血脈相承的東西。最重要的是我對老屋里那些細節的回味和閱讀，已經成了記憶中老屋的另一個縮影。

石白仍在廊角沉睡。無法抹去的細節，總是不經意間在記憶的腦海里播放。那時，母親總會給我們春糍粑吃。臘月清晨，蒸汽裹著糯香撞開窗祿。木杵撞擊石白的悶響在晨光中蕩開，蒸騰的熱氣裹挾著稻谷清香漫過屋檐，母親先用一個木甄子把頭天晚上浸泡過的糯米蒸熟，再把糯米飯趁熱倒在柿子樹下那個石杵白里開始反復捶打。春糍粑是個力氣活，父親和母親就用木制的棒頭輪番上陣賣力捶打著糍粑，鄰居家的兩個哥哥也跑來助陣，鄰家少年肌肉虬結的臂膀起落如鐘擺，用力對準石白的糯米一下一下狠狠錘下去，嘴里還發出來“嘿喲，嘿喲”的聲音，將糯米捶打得愈發綿軟黏稠。當軟乎乎、白糯糯、黏稠均勻的糍粑出白了，母親趁熱把一部分分給我們姐弟幾個以及鄰居們，然后又把糍粑做成方整的形狀。新春的糍粑裹著炭火的焙烤，香味勾起了食欲，蘸上一點土蜂蜜，放到嘴里，軟糯糯、香甜甜的味道讓人吃一口愛一口。

入得老屋，如看一場老電影，條桌、竹籃、耙子、年畫、蔑搖籃等這些熟悉的物件，以及那些一家老小的各張面孔，一幕幕閃現在眼前，有一種溫暖便從心底升起。

斑駁的土墻上，二胡的輪廓在浮塵中漸顯。琴身蛛網密結，塵埃在斜照中翩躍起舞，卻掩不住檀木琴筒泛著幽光。父親的指尖曾在此游走，將生計的苦澀釀成《二泉映月》的漣漪。錄音機暗啞的磁帶里，80年代的歌聲仍在磚縫間游蕩，與柴米油鹽的嘆息達成微妙的和解。

石缸靜守灶間，裂紋里生著墨綠的苔衣。這粗的容器盛過三代人的倒影，水面永遠浮著半枚柿子或幾粒青梅。此刻夕照斜穿窗柅，將粼粼水紋映上屋梁，恍若游動著無數尾透明的錦鯉一它們正掀著舊時光，游向記憶的深潭。

三

廂房角落的麥秸垛始終保持著傾斜的弧度，像被時光壓彎的脊梁。風過時簌簌作響的枯莖里，仍蜷縮著那年小滿的童謠：“麥芒撓云腳，喜鵲報收成，新麥磨作雪，先敬白頭人\"稚嫩的聲線穿透三十年光陰，在柿子樹的年輪里蕩出漣漪。

布谷啼破晨霧那日，我赤腳踩碎田埂的露珠。金黃的麥浪在藍天下舒展成梵高的筆觸，父親叼著銅煙鍋立在畫框中央，煙圈漫過麥芒凝成琥珀。當我怯生生吐出輟學的念頭，他沉默著掐滅煙星，粗糙的掌心突然擦住我的手腕一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父親似麥稈的紋路的手，細密如溝壑的掌紋里蟄伏著無數個春生秋殺：“走吧，跟我去田里干活！”

烤麥穗的青煙在老屋前織成紗帳。父親將半熟的麥穗在羊皮褂上揉搓，麥粒進裂的脆響驚飛了覓食的麻雀。我和弟弟妹妹爭搶著帶焦香的麥仁，齒間爆開的清甜沖淡了逃學的妄念。“麥苗冬眠時，根須正在凍土里磨牙。\"父親攤開掌心，被麥芒刺破的傷口滲出細小的血珠，“等開春大地解凍了，你且看它怎么蹄個兒。”

磨鐮的清晨，石刃與磨石相吻濺出火星。父親把我的手指按在鐮柄凹痕處：“握緊，就像擦住自己的命脈那樣。”麥稈斷裂的脆響驚起層層浪涌，我的虎口很快綻開水泡，汗液浸潤的傷口比麥芒更灼人。當夕陽將麥垛染成銅像時，我們終于割完了一丘麥田。父親將我的破皮手套塞進麥秸垛：“明天去學堂，這里的江山容不下逃兵。”

曬場成了流動的黃金劇場，母親揚場的木掀挑起金瀑，父親持連枷擊打歲月的鼓點。麥芒粘在我們發間像被揉碎的星光。石磨低吟的傍晚，新麥化作雪瀑傾瀉而下。祖母揉面的手臂繃出優美的弧線，面團在粗陶盆里蘇醒膨脹，蒸騰的熱氣中浮現出油條包子的幻影。我趴在條凳上寫算術題，鋼筆尖在麥香里泗開墨花。

于是在第二天，父親帶著我離開老屋，送我到離家很遠的學校繼續求學。我上學，父親繼續打他的\"江山”，收割他心中的希望。此時，在老屋前的院子里，曬干了的麥秸連著麥穗，父母舞棍揚權，院子里盡是麥芒飛揚，如雨如金，一番操作后，麥秸收集成垛，麥粒歸倉。

在一個周末的午后，陽光極好，只見父母在老屋前的院子里將麥子放到水里將泥沙淘洗干凈，然后展開幾個大簸箕在院子里晾曬，此時弟弟妹妹就有事可做了，在一旁用棍子守著前來偷嘴的家禽，看著金黃的麥粒在陽光下更加耀眼了，心里更期待它變成零食入口。我則搬一張凳子在一旁寫作業，心里有了另一種向往…

麥子的晾曬程度也被父親把握得恰到好處。傍晚時分，晾曬了一天的麥子被父親讓母親拿到石磨上碾，當金黃色的麥子從磨孔里進入的時候，我和姊妹幾個就在一旁看得眼饞，想象著這些麥子變成饅頭、油條、包子…

四

有石磨的老屋無疑是豐盈的，我的老屋正好沒有讓石磨缺席。石磨的齒痕里棲居著三代女人的掌紋。粗的磨盤早被歲月打磨得鋰亮，裂紋里滲著陳年的麥漿。此石磨已經很光滑，下半部分是磨盤，上半部分是磨扇。在那些吃了上頓少下頓的年月，祖母和母親便輪流著在石磨上磨小麥面。祖母把麥子放在石磨中間的窟窿里，然后用扁擔推著石磨扇沿著磨道轉圈子，扁擔壓彎的脊梁與磨道構成同心圓，那有規則的石磨齒便將糧食磨碎，從上下兩副石磨扇中間的縫隙里擠出來，麩皮雪片般簌簌墜落。祖母推磨時總哼著古老的調子，我們在飛旋的面粉里追逐嬉鬧，直到祖母的掃帚敲醒貪玩的童年：麥魂附在每粒粉上，糟踐糧食的要被磨盤壓住影子！我們才嘟著嘴離開。

此時，手搭著肩膀嬉笑著跟在后面轉圈圈成了農家娃娃的游戲。

“這個背時娃娃，哪個讓你玩面粉？一穗麥子三滴汗，糟塌糧食下輩子就得去討飯。\"祖母在老屋的石磨上磨著面，汗水從她銀色的兩鬢滲了出來，轉頭看見弟弟在玩面粉，一邊呵斥著，一邊將弟弟撒落在地上的面粉用掃帚掃起來，心疼得不得了。

等祖母磨好了面，她還要將面粉倒進細籮篩里篩選一遍，這樣麥子才能變成了細麥粉。當純良精白的面粉從石磨里白雪一般落下的時候，祖母說周末娃娃們都在家，可以好好做些吃食，于是就忙著第一時間給我們做手搟面條。祖母先把手和盆洗干凈，然后舀起一瓢篩好的細麥粉往盆里一放，左手舀半瓢水不斷摻進去，右手來回攪拌、按壓，反反復復揉成一大個面團。和面也是個技術活，水摻太多或者太少都不會成形，因此水要恰到好處，等面團把盆沿上、手上的面塊全部揉在一起的時候，面團就是盈潤光滑的，這個時候面才算是和成功了。

和面是門通靈的手藝。清水與面粉在祖母掌心融合，像是蒼老的皺紋里開出潔白的花。當面團泛出珍珠光澤時，灶火便映紅了整個黃昏。搟面杖滾過面皮的韻律，油鍋沸騰的歡唱，蒸汽頂起鍋蓋的悶響一一這些聲音在梁柱間結成蛛網，網住了所有饑餓的夜晚。

祖母和好面，接著便給我們做各種面食，火灰粑粑、油錢粑粑、油條、面條包子、饅頭那是記憶中最幸福的時刻。

而今磨眼依然圓睜，卻再無人喂它新麥。蜘蛛在磨槽結網，青苔爬上磨柄。某個霜晨我輕輕推動磨盤，陳年麥香突然驚起，面粉的幽靈在陽光下起舞，恍惚看見祖母銀白的發絲落進磨眼，化作永遠循環的雪的圓周率。

恍惚間，父親坐在老屋前的石階上，邊吃蔥花餅邊說：“做什么事情都需要用心，當你用心的時候，哪怕是面食也可以做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在看著長輩們與麥子打交道的過程中，我深深感受到：麥子的生命是短暫的，但是它的一生卻是豐盛的。此時，人生的某種淺顯的哲理光芒似乎折射在我的頭腦里，我的學習也隨之努力起來。

父親總說，地里有了麥子，農人就有了新的希望，我兒也有了奔頭就是在這樣氤氬著麥香的家庭氛圍里，我快樂成長。

那一年，在我的老屋前，我給父親捧回了一張師范學校的錄取通知書，于是我成了這個小山村里的第一個女老師，父親咧著嘴，想說什么，終究沒有說出來。父親接過通知書，跛著步子走到糧倉跟前，用手抓了一把麥子揚了揚，又看了看手里的通知書，然后對著我說：“只有經歷過干旱和霜凍考驗之后的麥穗才是最飽滿的，面粉也才最好吃。”

看著父親黑滄桑的臉，我的眼前又出現這樣的畫面：空曠的田野里，在藍天白云下，有微風輕輕吹過，麥浪翻滾，金黃飽滿的麥穗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苦….

五

炊煙再次升起的時候，我似乎看到了奶奶從老屋里走出來，站在那棵蒼老的柿子樹下，然后解下圍裙，拍了拍沾滿灶火灰的手，喚著我的乳名回家吃飯。

或許，生活的意義就在此，它總由許多人許多事零零碎碎地組合在一起。很多年后我才領悟，父輩們在老屋前栽種的樹木花果以及那棵蒼老的柿子樹，隨著時光的消逝，如同老屋頂上一層層的瓦書，變成了我們記憶的素材，給在這個老屋里住著的每一個人一種精神寄托。

鱗峋的枝干，鐫刻著時間密碼，樹皮皸裂處滲出琥珀色的記憶。夏夜在此蒸騰成沸騰的星河一—孩童們蘸著柿汁的笑在枝極間明滅，秋千蕩碎斑駁的月光，蟬蛻在樹洞里珍藏童謠。祖母的銀簪曾在此劃過優美的弧線，將樹冠的朱紅勻給越冬的雀鳥。而今熟透的柿子懸成風鈴，在空寂中搖晃著某種美學范式，讓穿堂風都染上慈悲的釉色。

當老屋與藝術聯系在一起的時候，世界不僅僅只屬于現實的那部分，抑或是老屋同我的美學概念有某種關聯，我在老屋前疇躇，并坐在風里與老屋一同傾聽回憶那些能讓記憶開出花的聲音，對老屋的存在帶著某種幻想的色彩，沿著老屋的歲月，回溯到那些曾經的溫暖，用它影響著我的價值觀和文學觀。

老屋終將化為時間的齏粉，而柿樹年復一年結著朱紅的舍利。當我們在水泥森林里驀然駐足，總能在某個秋晨聽見石白的余震，看見父親揚起的琴弓正將晨曦切成金箔。那些垂落在老屋檐角的歲月，早已化作掌紋里蜿蜒的鄉愁，在某個霜降時節，那些豢養在心靈深處的記憶，突然鮮活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