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亦頔,女,彝族,人,1991年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大理州作協(xié)理事、魯迅文學院云南文學創(chuàng)作高研班學員。有作品在《人民文學》《湖南文學》《星火》《時代文學》《紅豆》《美文》《椰城》《鹿鳴》《大觀·東京文學》《南葉》等發(fā)表,2021-2024年在《大理日報》撰寫“紅色旅游集萃”“大理·院子里的鄉(xiāng)愁”專欄。
骨渡
他說,江底的骨頭會唱歌。
他只愛在江邊混著,拿魚,撐筏。你看,被江和河夾著的這座山生得多好,是鹿回頭,又像抱臂手,只要水還活著,就有使不盡的吃用。黏稠的江水、菖蒲大蕨車桑子,甚至是手中這桿篙,還有身陷其間的、大山幽深的喉管,穿胸透背的綠讓他有無來由的餓感,只是這種聳動和痙攣不屬于胃腸,它像寄生蟲一樣在血液里蠕動,直至隨著血管通往每個器官。
他脫去衣褲,一頭扎進江里,這幾天水渾,正合拿魚。他避開旋子游向江心石,他總是跟人玩笑,大石頭是江的腰眼,只要死死地掐住它,一江的魚子魚孫都服他的管教。他當然不會說石頭底下有個三四丈深的空洞,是裝魚的泥袋子。只憋一口氣,他連著抓拿到幾尾白殼魚,此時,頭頂熒熒有光,像灰白的魚腦殼。他的身子是一把寬背的柴刀,要劈開水的胸腹,把自己剔剝出去。他沒有回到水面,他的頭頂重重地撞在一片石穹上,江水疊沓的聲音在耳洞邊浮浮沉沉,他像是被困在一條大魚里,一條死了的大魚沒有皮肉的頭顱里。
他隱隱聽見,江灘上傳來的歌聲。
他舍不下親手扎的大筏子,心疼那根箍了鐵尖尖的青竹篙,他摸探到石壁邊緣上滑膩膩的水苔,像魚的腦漿子,它是一條弧形的向下的路,他會脫身出來,從魚的鼻孔。
出水,他坐在灘上,手里拿著一根節(jié)節(jié)草,扯斷、接攏、又扯斷,細細的、春綠的骨頭,他把兩截斷草粘接在自己的眉毛上,起身跳到竹筏上。
他的篙,箍了鐵尖的青竹篙在山臂和水腹的交壤處畫出一條短白的虛線,溶解成一塊雞骨,一根魚刺,或者是長長的股骨。
村里都說,楊家混水的阿畢從江邊背回來一死人。
他把軟爛的肢體歇放在背陰處,他的腕上搭過來一只涼涼的、沾著水的手,是媳婦六十妹,有少見的慍容:“怎么回事,背個,背個這個回來。”
阿畢不識字,偏又把那句顛倒顛的話說得通順:“行船走馬三分命,由來都是苦命人。”他半側起身子,盡量不讓女人看到尸體:“筏子都沒有撐了一竿就見到這個人在灘上,總不能讓他稀湯湯一樣爛在江邊上嘛,難說也是老祖公有靈望見他可憐,支使我跑一趟。”
六十妹別過頭:“你也不怕。”
阿畢倒笑了:“怕么,怕我不聽老祖公的話,明年他們不領受我殺獻的雞。”
樹下,阿畢取來家中墊鋪的草席,他聽見有人在叫六十妹,灶房那邊。
隔了席子,他像是抱起一團摻多了水的粉子面,搭著盆沿,她的手上粘著白乎乎的面渣
阿畢背著尸首走向熟悉的山林地,那里葬著他的阿爺、阿奶、阿祖、阿太,還有更遠的,模糊到與傳說交接的先祖?zhèn)儯妥屗麄冋展芤幌逻@個無名無姓的后生,就在這支山主脈上稍偏的緩坡上。剛剛要填土,他聽到兩聲老叫,那些高高低低的雜木是大山僵硬的手桿,躁動或沉睡的葉子都是另一個世界生靈欲言又止的嘴,不行,他扒開裹緊的草席,他想輕輕叫念幾句,又不知道亡者的名字壽數(shù),只得找到頭臉的位置,用青松枝掃了掃,放下,晃眼看就像亡者針細的、綠色的眉毛,而其他的地方,怎么看,怎么說啊。
六十妹的手在揉著粉子面,水多了,稀了,不成形狀,還有些發(fā)黃,像一張塌陷下去的臉。汗從頭發(fā)上沁下來,她揉揉眼晴,從家里人手上接過蒸熟的青蠶豆,嫩綠的,沒有碾細的瓣像剪了一半的指甲,或者像掉在臉上的碎葉子。米面和豆子混攏,綠的、黃白的,還有裹黏在指頭上的面漿,勻勻細細,像剁碎的肉泥,白,比面白,白的,還有江水,江水被尖尖的石頭刮爛了,有白白的繕條,勒了人的脖子綁了人的手腳,她現(xiàn)在喘不出氣也走不動路,但她的耳朵異常靈敏,她聽得清清楚楚,墻外的雞狗叫院壩里擺弄碗筷的跨啦聲,還有那些輕細的耳語,像螞蟻一樣鉆到她臉上所有的孔洞里,說,她那個成天不稼不穡的男人,背了人,背了人命回來,鬼知道,鬼才知道他干了什么。她也看到了,剛才,那半張臉,泡得脹脹的臉,黃白的,樹葉子掉下來的影子,就像,就像捂了發(fā)黑的爛豆米混在面里。喉管猛地梗住了,肚子里有東西要蹕出來,她緊捂著嘴跑到屋后,哇地一口把響午吃下去的水米吐了精光。
山上,墳堆成了形狀,阿畢笑的時候會不自覺地舔舔嘴皮,像是把有些可說可不說的話藏放在淺淺的唇溝里。他撇了兩截帶著勾拐的樹枝,扣攏,掰開,扣攏,開。
他手捧著填下了最后一抔土,人間一抔土,魚蟲鳥獸無親疏,天上一抔土,這一抔土,忽喇喇地潑落下來,只有一身昏黃,一宿無眠。
一天前,江邊,阿畢一抬頭就見到從天上撒下來的土,濕黑、綿密,晚來的雨,不長久。
再撐兩竿送家筏,江邊就不會有人下來了,他靠坐在渡口的石頭邊上,像是等著人叫他。今天這個雨,怪,像天的高高處生著樹,樹上的花一朵一朵砸下來,落地就寄生在草上水上石頭上,長出大大小小的霉點。他總覺得,要么是花,要么就是天上有人哭了,多半是女人。女人,前幾個月,不遠處那道小山梁子上就埋下去一個女人,叫小純娣,生娃娃死的,村里那幾個比麂子還跳的半大娃娃打賭,賭誰敢半夜去小純娣的墳上拿一只碗,真去了,就是回來經過石灘的時候聽見背后有女人在叫,一路跟著叫。誰知道是不是那些小毛崽子瞎編的,不過,要說作怪,這些小娃娃還是差遠了,阿畢的肚底上還窩著一個說不得的事,那年,他十六歲,背了還不會走路的弟弟到江邊玩,見著水里有魚就手癢,把弟弟放在江灘上就順水漂下去拿魚,摸了四五里地,將要天亮才折回渡口,弟弟還在睡著,只是小小的身子旁邊有獸的腳印,他認得,圓的,沒有爪尖,是豹子,繞著小人人走了一圈,跑了。他嚇出滿身的冷汗,手腳稍緩些又覺到心上空熥一聲,像有人朝水里打了石頭,豹子,豹子都不敢來,這個石灘上肯定有什么的。他猜,他猜就是以前的魏擺渡,他是獨人,撐筏渡了一輩子的人,死在江邊被村民收葬在祖山上,但他好像一直都沒走,一直在江邊守著。
否則,先前他要被淹死的時候,是哪個唱的,江面上傳來的,長長的歌聲。
雨愈大,身上的蓑衣被洗得滑滑亮亮的,是活過來的獸,被活獸抱著的他縮了縮脖子,偷聽著兇蠻的雨聲,他總感覺,在鋪天蓋地澆下來的聲音底下是有人在說話,不多,就一兩句。天被一絲一絲抽去力氣,軟塌塌地黑下來,他的一雙眼晴在渡口上走尋一圈,跟他回報,無人,也無事。他直起身子向筏子走過去,跳上去時腳有些重了,竹筏晃抖了一下,幸好沒有搭著渡客,要不然會被笑呢。竹管子壓下去,碰到水有些發(fā)澀,怕是被石頭和雜草絆住了,阿畢過到筏尾上,用篙子杵了杵。
雨還在下,江面又像是在收緊,他無措地望向對岸,對岸上山的路,他失手摔爛過一個在孵著的蛋,里面那個有頭了,尖長的嘴,就眼晴,黃黃鼓鼓地蒙著,上面爬了黑細的血管,現(xiàn)在,他無意中敲開了江的殼,露出半個黃白的頭,有幾眼黑的空洞,扭結的身子掛在筏上。他不敢動,他怕這具被水泡得太久的身體被外力攪碎了,水和雨,石頭和草,肉,那個畫面,他想想,像是腸子直接從肚子里被抽出來,癢,又扯著地疼。
他跳進水里,一雙手慢慢伸向粘連在竹筏上的肉身,念念交雜,如樹如枝,在這個無人的江邊雨夜,他與他會是同一個形狀同一張臉。
看著被自己拖到岸上的尸骨,阿畢的臉上像是有蜘蛛爬過去,毛細的,軟顫的,是六十妹的發(fā)尖,它們輕緩的摩擦也會誘發(fā)一種聲音,一種不開口的聲音,她會安靜地看著他,這就什么都說了,他已經好幾天沒有苦到錢了,家里那幾個娃娃看到老鳥回巢就張得大大的小雀嘴,算了算了,遭蟲吃的野果就叫它爛在地上罷,被江水咬掉耳朵刺開嘴角的孤魂就讓他變成渡口上的石頭罷,也算是一種補缺。
阿畢上山的時候又望了望那個沒腿深的草窠,像停靈的青棚。他總要找個由頭,找個由頭。
翻天響午,頭起就聽到喜鵲叫了兩聲,阿畢搓搓手:“今天出門么迎頭就是好。”
六十妹輕輕添了一句:“上山好還是下水好?”
阿畢說話帶笑:“下山上水,上山下水,一好百好。”
好個鬼。
一網沒收,一篙沒撐,阿畢說的剛剛下到江邊,草里面就撲著一個死人,像是老天端著送來的,說不要了不要了又掐起你的手節(jié)子叫你接著。
翻折了一輪日月背回村里的尸骨,是一人一鬼間永遠默守的秘密。
祖瑩的那支山上認得出來的有五宗墳,主脈上有四,稍偏的地方有一。
六、七、八,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漸漸隆起的土堆是山體上不疼不癢的疣。無主墳朝南,對著黑溥江的上游,尸骨漂來的方向。
在江邊撐渡的時日長了,他會說,江水是開的血管子,骨頭在哪,水就往哪里流。
送老玄兒子阿春過江那天,綠涼的江水從竹管的間隙里滲上來,是細妖妖的手指纏住了阿春的腳。阿媽新做的鞋,底底還是灰白的,阿春分明看到,阿爹直切著急流撐起竹篙,故意使著氣把竹筏往下壓了壓。阿春別過頭,他不想再看到離岸處淹沒在天地交界的丑可里和竹筏另一頭拋甩不掉的阿爹。
“你以為我認不得…”阿爹的聲音像一條滑膩膩的水草綁在阿春的胸背上,慢慢收緊。
認不得認不得,認不得他淌著眼淚水把高中課本塞進了灶膛,轉頭就跑到地里,甩著鋤頭亂翻,翻到田壟掛了新疤,抬頭處落了幾滴咸雨。也不會認得他在湍濕的夏夜里搖動著瓶子,讓泡在酒里的脆蛇露出一小截光溜溜的身子,細細的,軟軟的,老人說,撈出來,把它斬斷的身子連在一起,它還會活過來;但不會了,阿爹把它風干了,碾成粉粉,就涂在他一頭一臉的騷疙瘩上。還有,還有阿爹阿媽嘰咕的,在蛇馬給他說的媳婦,他偷偷跑去遠遠地看過一眼,黑,還胖。
阿爹對他笑了,像一身簇新去相看媳婦的男人放了個屁:“讀書是苦呢么。”
阿春的嘴角扯了一下,終是沒有開口。
初三那年,想繼續(xù)讀書就要悶頭背著伙食籃子翻過高高的白竹山,到龍?zhí)丁0静蛔。謇镆呀洓]有同路的伴了,山的另一頭,過山雨和辣太陽是宿命的陰陽臉。他怕,怕不得讀書,更怕掙命十幾年,翻開書殼,里面空無一字,只有薄薄的紙頁透出那些黑紅的粗的,終將掩埋他的泥土。他離家的時候還早啊,走到白竹山腳底下天才蒙蒙亮,他走攏路邊一棵水冬瓜樹,軟著身子歇了半刻。還早,還早,在山尖尖上望見蛇馬渡了,太陽叮著人咬,還是獺皮子的老黃果被捏爛了,酸苦的汁水澆了他一身。下到江邊,渡筏子的人他叫不出名字,爛草帽壓著頭,那人也說,讀書娃娃不收錢。江面上看著靜,哄咚哄咚的水還是沁濕了他的鞋幫。他拾頭亂看,山箐是嘴,云是幾只缺乏想象力的眼睛,嘴在動,在咀嚼,嘴吃了眼睛,在吞咽,好像,筏子一直在江上打轉。擺渡人說,繞不過去,不得,旋子太大,過不去了。阿春捋起袖子,叔,給我一根篙子。那人笑了,盡管阿春始終沒有看到他的臉,單另那根篙子不夠長,要接一截。正午的太陽,它直直地掉到了江里,被撈起來,水滋滋的,沾著黃綠的水藻和青苔,那渡筏人說,要借一根你的骨頭。顧不得怕了,阿春閃身跳到江里,游向愈發(fā)幽深的水底,讓摸到了,砂礫,還有魚螺水草的腐質,軟軟的,還有樹林中光照退卻后獨有的冷涼。還是開裂的灰褐色樹皮,還是窄窄的山路,他睡了整整一個白天。天落黑,丑可里人口中這座有鬼的白竹山,它還雄雄的擋在阿春前頭,蛇妖竹仙,還有鬧紅白旗時候死的那些,它們還在山上游蕩。阿春沒有跑,只是每一跨大大的步子都像是裹著厚厚的松油,甚至他能聽出來,所有步子的形狀,他自己的,它們的,它們還穿著鞋,入殮時候綁著麻繩的裝老鞋。那天,走到阿克坦學校上,雞已經叫了。
阿爹說著話,筏子又往下沉了:“你后半夜才到,還不是路上貪玩,過村瞧見人家養(yǎng)在井下的幾條小紅魚,脫掉褲子就往里頭跳。”

阿春有些錯愕,短暫地看向阿爹,父子的視線即將交接,阿春卻蹲下了,把所有像胚胎一樣還未發(fā)育成形的話拋灑在茫茫江面上。
水漫過阿春的腳踝,他在聽,阿爹的聲音不大,脫胎換骨啰,被黑溥江洗過的骨頭,就會遠遠地走出去了。
是,阿春的身上有了兩根被江水洗過的骨頭。
被車輪子馱著顛簸在通往下關的路上,阿春作為人的足底貼著鼓噪的江心石,江水濺在他的膝頭上,留下尷尬的水漬一一褲子上不同色的補疤,腳底板下是布鞋的毛毛底,之下是高凸的鐵皮,再下是車輪轉動。
他折長的腿強調著膝上的補丁,他反方向彎靠雙腿繞開窗子滲透進來的燒燙陽光就像躲避人們熱辣的目光。
他被人推了一把。
腳下的江水聲消失了,鄰座這個年輕女人只有嘴在動,右頜骨稍稍往上有顆小痣。他想起深冬堂屋的火塘,是沒有澆過的新土罐,他照著阿爹的樣子顛抖罐中米茶,條粒膨脹焦黃,他拿起提壺沖進一股滾燙的水,罐底頃刻間炸裂,棕黃的液體從不可見的縫隙中擠竄殆盡。現(xiàn)在,他的顱骨就是那個短命的土罐,內里熱燥碎裂狼藉一地,面皮上還是顏色不變,他天生是個不會臉紅的人,阿爹講就這種人是最沒良心的。
阿春看到女人挺括的襯衣領子,淡黃底五瓣花,他曉不得那種布料叫的確良。她襯衣領口的飄帶在突起的風中打了兩個彎卷,黃的,軟的,是光的固態(tài)。
他懼怕這個帶著色彩和圖案的女人,正如他懼怕的城市,但是,他還是看了她(它)。
阿春沒有去大理師范學校門口看張榜,準確地說他是刻意迷路了。他考了鄉(xiāng)上第二,按往年慣例雖然還夠不到師范的分數(shù)線,但會取各鄉(xiāng)前兩名招進民師班,今年好久也沒消息,他想來城里等等看看。
懸鈴木喜光,密匝匝縫補行道,街心的交通崗亭新色光亮,馬路上汽車不多,對面是風城旅舍,他好像聽村里進城回來的人說過里頭的油炸花生米量足價廉,可是,他怎么會突然想到這個,跟他有什么關系。
他腦子里彈出來的一小節(jié)電影臺詞:“生活,總是美好的,越來越好。”
他走了,繞過行道邊半人高的瓶形郵綠護欄,蒸發(fā)在中午兩點的光籠里。
師范民族班停招,另有際遇,阿春在不遠處的報刊欄看到紡織廠的招考啟事。他立在隱性門檻之外,管招工的人看著他蜷曲微黃的頭發(fā),游移的視線戛然而止,對這個農村戶口的年輕知識分子笑了笑,叫一個老工領他去辦手續(xù):“先帶著介紹信去轉自理糧戶口。”
剛剛要落字在紙上,老工隨口講了一句:“大地方當然是好,只是這個名字簽下去,你跟那塊祖地的根連就斷了。”
阿春這支尖細的筆也是刀,完成自己生命中第一次生殺宰割。
那天,曉不得是哪個起的頭,幾個人堆在宣傳欄前看工廠喜報時候說起了歌舞廳,他們講定,今晚上七點,帶阿春去建設路上開開洋葷。
阿春跟工友講:“水晶宮,這個名字叫得真好,像在水底下一樣,亮晃亮晃的。”
又是被笑,說他沒見過世面,縣里州上大省城,怕是全國的歌舞廳都叫水晶宮。
阿春不敢再吭聲,像胎記一樣形影相隨的自卑并未因為數(shù)年的城市生活得到些微的稀釋,他發(fā)自內心羨慕那幾個將下關方言講得比母語更流暢的工友,是求之難得的天賦異稟。
彩燈瞎了幾顆,邊上纏著塑料葡萄和葉子,舞池里有幾對男女在跳交誼舞,他盯著轉動攪光的迪斯科球,蓬生起無端的親切,他誤以為這個從未見過的“新式武器”在唱歌,耶利亞神秘耶利亞,耶利耶利亞。
他認定,這首歌是用丑可里話唱的。
阿春叫住同伴,低聲哼唱:“你聽聽看,這曲子唱出來跟我的口音像不像?”
“像,越聽越像!\"同伴一把樓住他的脖子,半真半假開口:“喏,這個是港臺金曲,你最好回去老家打問打問,你的親生老爹指不定現(xiàn)在就在美國啊,隔幾天要給你匯美元回來啰!”
笑聲,或者是燈光,他在本該松軟的空間里摸到它們的棱角和冰涼,但他忍不住,忍不住要看,好像看到了女人的肩膀、蝴蝶領結、右襟三色花、收腰、闊短裙擺、乳白玻璃絲襪、銀色魚嘴小跟涼鞋,還有,她右頜骨稍稍偏上的地方有痣,是退化了翅膀的飛蟲在暗夜里亂飛。
隔著起伏綿延的沙發(fā)山和時空交織的燈光海,她好像跟他笑了。
阿春失足跌進一種持續(xù)眩暈燥熱近似于醉酒的迷離狀態(tài)中,他是被人捧起的江水,人看著手中混雜著鳥叫砂礫的毛鏡子,里面映落著天和山的鏡像,冷涼幽綠太陽烤干了他最后一滴血,他只有卑微的、顫抖著的餓感,是讓人無處逃遁的本能的卑微的生理需求。
笑,是那個女人喝了一口捧著的江水。她迷征于新奇的景致,她在他的身上看到“風景”,但與他無關。
從熱到冷,他從一滴酒漬變成了一片水跡。
直至那個喝了一口水的女人無聲地走了,直至不可數(shù)的分秒急速流過,直至從舞池兜頭澆下的烈酒引燃了右下方的卡座,超乎常理的笑聲狠狠撞擊他的耳膜。
可能才過了一分鐘甚至幾秒鐘,那個對他笑的女人已經仰躺在軟座上,地面有一灘裹著濃重酒氣的嘔吐物。他想扶她起來,但他的手始終夠不到,他們隔著闊大的江面。
高低幾腳歪過來的醉漢精準地捏住了她的肩頭。
阿春本能地沖過去側身護住她,一手猛推開醉漢。舞池地板上的滑石粉加快加重了醉漢砸落的速度,阿春的鞋底摸探到地面的痙攣,眼中有地上躺倒人形的鏡像,他聽到叫聲,可是在這一刻,飛鳥過澗、竹筏踩水、雨打江心石,這些外感種種跟他又有什么關聯(lián)呢,就像剛才的她,她啊,她是誰,還重要嗎?
醒了酒,做過筆錄,她走了。
阿春因過失傷人罪被判有期徒刑一年零六個月。刑釋那天,阿春仰著頭讓陽光在他的臉上結結實實地親了一口,他好像又看見了那年他過馬路時的背影,手袖子被風吹得鼓鼓的,像晃動的骨帆,在青灰色的江面上越漂越遠。
阿春叔,我在丑可里見過的。
那年我將將上小學,年前隨父母回老家,兜頭澆身的飛灰,騾子的垛子上一頭壓著米糧時蔬,一頭裝著我,踩上裸石騾蹄子打滑,驚了瞌睡。太陽棘燒,空氣也呆,山上缺水,密密的劍麻也戳眼。陡坡箐溝里塞著野橄欖樹,橄欖結團打起吊子,吵噻著大人抹下一捧橄欖。聽大人說,小時候放羊,會見到麂子蹄出來吃山上的野橄欖,飽足后沖到江邊的灘涂地舔吃水,頓頓眼又跑到林子里去了。下到江邊,天光難到,空氣驟涼,臨邊靠岸的筏子是將黃未枯的樹葉子,掛在這截江面的發(fā)梢眼角上。趕騾子上筏,人站定,父親跟渡筏人很熟,給他傳煙點火,又跟媽媽笑:“他就是阿春哥咯。\"過了江到老家還有爛長的山路要走,偏偏阿春叔還要逗我講話,幾歲了,上幾年級,期末考考得幾分。阿春的爹是幾十年前江邊的渡筏人,在村人眼中,他不事生產,終日在江邊等人渡筏喝酒唱歌,是異數(shù)更是不務正業(yè)。但是,村里的讀書娃娃都曉得,背了伙食籃子返校的學生到江邊都是阿畢叔一轉一轉撐竿渡過去的,臨了不忘囑一句路上小心些,狗摔莫怕。
渡筏子一往一回,兩塊錢,這幾年,兩三天也掙不到二十。
大多數(shù)時候,阿春都在。
黃桷樹根盤成捆筏的繩結,根須里卡著石頭、枯枝和黃白的碎塊,像是獸骨,那些是過往的人遺落的零碎命數(shù)。
命,丑可里人不信命,他們信屹蚤。老輩說,屹蚤是汗條條變的,下地盤田就要出臭汗,出臭汗的凹糟條捂在衣衫里面就會變成屹蚤。什么時候身上沒有屹蚤了,什么時候就改命了。
命,都是命。
爸爸的外甥,我的表哥,從部隊退伍后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起新房,門頭已經整完了大半,還請了兩個工,表哥只用倒茶遞煙,他自己也抽煙,相對固定的位置是院大門東側拴著騾子的那棵橄欖樹下。他會用兩指夾著煙蒂虛畫院門,按照村里的習慣,修好的大門是平頂?shù)模b上一組太陽能,門頭上用有花色的拼字磚貼出“幸福萬年長”。院壩西側臺坎往下是自家的地,種的山核桃已經掛果,避蔭處停著去年新買的福田輕卡。
日子,明明已經越來越好了。
村里人說,不該啊,不該他呢啊,幾個人說要到江對面的汪潭里拿魚,他嫌過橋太遠,直接螳著水過去了,偏生他就被沖走了,他們眼睜睜地望著他被沖走了。
爸爸的手機鈴聲是彝家敬酒歌,真實而熱烈,是從繡花袖口里伸出來的,戴著銀鐲頭的手,它捏住了鸚鵡軟軟的肚子,這只養(yǎng)在客廳角落里的鸚鵡,它只會用兩個詞表達情緒,“老舅”和“你好”。它是十多年前表哥從外地買來送給爸爸的,我們把半截干苞谷扔到籠子里,它在站架上縮了三天,在某個中午聽到汽車的發(fā)動機聲,它開口了,尖尖的嘴殼是黑的,老舅,老舅,是丑可里方言。
現(xiàn)在,鸚鵡在重復地叫著“你好”,是普通話。
陌生號碼,接聽的時候,爸爸說,你好。
“人找到了,老五。”
找到了誰,爸爸知道;電話的另一頭是誰,他不知道。
“唔,唔”爸爸應了幾聲,在瞬時的沉默后問出來:“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阿列路河匯攏江的不遠處,那個灣里水是死的,漂了厚厚的垃圾,我過去用篙子把幾塊泡沫板扒開,就,就看到了,泡的時間長了,確實是難得看出來….”
回到丑可里天已經黑了,表哥家門外,爸爸被阿春叔攔了一句:“先莫進去,在裝著。”
裝,那個巨大的半透明塑料袋,托人去江對面的大倉買,忌諱,不能上車子。村里人趕起兩頭騾子,這條遮遮繞繞的山路好多年都沒人走過了。黃昏是黑山羊的毛,亮是亮,終究底子是黑的,那長著一身毛的牲口跳跑著鉆進了大山的目胞。遠遠的,趕騾人看到了,江邊上的渡筏人像一個窄長的裂口,有昨天的去年的上輩的前生的江水緩緩流出。
他望望山坡,把篙子橫在手上,烏沉沉的山箐里響起了長長的叫渡聲。
爸爸在手機上找到那個陌生號碼,長按,新建聯(lián)系人,阿春。
清明回鄉(xiāng),幾個堂哥伙著要去江邊,阿春叔也在,接了小輩敬的煙,就笑:“去去去,去找你們阿畢佬佬藏下的寶。”
渡口已經荒棄了好幾年,江水淺,托不起筏子。有零散的石堆,生不出草的僵地,堂哥說,小時候跟大人坐筏子過來,肯定要在這里買一碗油粉,再薅幾個大葉子果。
堂哥撿了幾個石頭沖出去,不是朝江面,是對著荒灘。他一直在說,以前是有條小街子的,現(xiàn)在一點都望不出來了。
而阿畢佬佬藏的東西他們都知道,就在渡口。
撥開雜草,江邊的巨石上有刻痕,是避礁的航標,白晃晃的,硬生生的,像三根從江河的身體上剔出來的骨頭。
解結
大地有眼,在丑可里,你能認出誰是站在長河渡口的解結人?
不行,反正我不行。
我只看到,丑可里那支清瘦的山是漏風的裹背,它包藏著丑水一股弱細的支流。
阿根的“丑可里信息咨詢有限公司\"就在一座廢棄橋墩的腋窩上,用篾笆、樹枝、舊木料搭蓋的“兩室一廳”。它沒有頂,只有天,青灰色的,硬邦邦的天,如果長期住在“公司”里的阿根動用所有的想象去達成一個夢,他會在那個溽熱而狹窄的夢中變成一只穿破鉛色天空的鳥,見到了扁長形的云,橢圓形矩形梅花形的云,大部分是黑色的,它們在橋面上走過,是阿根的六合洪荒中永遠捉摸不到的天體。
朝來暮去,六合洪荒,這對詞是戴錯了的墜子,晃蕩蕩地掛在門臉的耳垂上。犁開六合倉廩滿,播種洪荒家園新。當我把它念出來,場院里響起持續(xù)而淆雜的叫聲,如果聲音能被看到,我看到那些低矮而弱小的生物在空氣中信口制造著圖形和線條,它們是這個江邊窩棚最直觀的生命體征。甚至,在見到阿根本人之前,你會認為這一蓬房子是自己在這里活著的,它在臉上手腳上肩背上寫滿了各種毫無意義的文字,“門對山河山在綠,恢復林草在防火”“丑可里中西醫(yī)門診室”“如要損壞個人財務承擔相關法律責任為貴, × 年 × 月×日生效”。
獵奇,圍觀某種非常態(tài)生活的混亂和驚惶,但我們并不愿意承認。我們這幾個從城里回鄉(xiāng)的人,手上拎了一袋豆米粑粑、一盒子涼拌油粉,我們說,去探望,探望誰?記得父親說過,阿根是他的小學同學,對了,探望長輩阿根。
人狗喧鬧,信息咨詢公司始終沒有開門,我把帶來的吃食放在不遠處的石墩上,走了。坡上的核桃樹吊著花,像粗肥的毛蟲往人樹當中逼仄又帶著一絲彈性的空間里拱,明明在眼前,卻是后頸上與衣領接觸的地方在發(fā)癢,我應該想到,那是某種練就了形體的情緒或者目光。
同去的人說,信息咨詢,咨詢,阿根說過,就是給別個化解問題的。
“阿根…叔\"說實話,讓我把某種帶有關聯(lián)性的稱謂叫出口,挺難的:“他長得什么樣子?”
“像內蒙古唱歌的那個\"\"像個搞藝術的……”“你們小了,沒學過那個課文,里面的插圖,馬克思。\"“懶漢一個,每次去出工只收人家五十塊錢,還跟主人家說他也就只做五十塊的活計。\"“老光棍,見了一只母的眼睛都發(fā)直。”
幾乎能看清阿根的臉了,只不過是被雀啄吃了一半的柿子,撒了褐色星點的橄欖。直到一個叫不上名字的親戚指著我就笑開了:“你的頭發(fā)就像阿根!”
細軟、彎曲、干黃的頭發(fā),盡管我從小在城市長大,但這種未被修剪和拉直的野性恰恰暴露了我作為“邊緣人\"和“山區(qū)人”的基因特征。有人叫我,回過頭,燃的火柴扔到了我松毛一樣的頭發(fā)上;明明著到的是我的頭發(fā),她們卻指著我肉色襪子上的破洞笑;他抖著嘴唇對我說“我愛你”,因為他輸了,輸了的人要對全班最丑的女生說“我愛你”。結,它們還隨時會打結,在梳齒無法安撫它們的時候,我會剪掉,就像用牙齒狠狠咬掉身體上的某個器官。
可是那個親戚,他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阿根全身上下最精神的就是那頂頭發(fā)了。”他還在笑:“你的比阿根更長、更卷。”親戚不摻雜任何怪異情緒的贊美讓我無措,我活動了一下手掌,好像摸到了,摸到一個村子的疤,但它好像是燙的、紅的、美的。在丑可里,他們可能真的認為卷曲的發(fā)絲就像嘴唇上深淺的紋路、肚臍眼里軟軟的皺襞,甚至,這種集體性的異化審美就是對標準化現(xiàn)代性身體最溫柔的對抗。他還說,先前駐村的那個說丑可里人的頭發(fā)好看,不是隨便說說的,她真的去把自已的直頭發(fā)燙卷了,細細碎碎貼著頭皮的小卷,像苞谷的黃須須,跟丑可里人一樣。
解開我從發(fā)尾到心上的結,親戚只用了兩句話,解結或是解決問題,我甚至懷疑他就是阿根本人。
當然不是。
現(xiàn)在村里吃飯都時興用一次性的稻殼碗,磕在桌面上都沒有聲響,短缺的碰撞的愉悅需要轉嫁到其他地方。一個叔伯輩的親戚咂了半口酒,比畫著不知道怎么叫我:“找阿根,去那個破廟子找,喜歡,喜歡就牽回去了。\"坐在檐下的奶奶扔了啃干凈的雞骨,罵了幾句,好像不是在罵這個親戚,是關于兩性的穢語。阿根,可能他本身就是一個禁忌,一個低俗的玩笑。在村上,哪個的院場里沒有母雞孵出來的鴨雛、驢馬交配生下來的騾子,它們的存在就像灶房里飄出來的直白坦誠的柴火煙子里不太清亮的那部分,被存在和被排擠是雙向達成的生存理性,比如,阿根。
他們說,阿根從小沒有媽,甚至都不能確定是不是他爹親生的。至于他,他在門上寫的告示“尊敬的女士們大家好”,尊敬地拉起手也是一種隱秘的猥褻,那些歪歪扭扭的筆畫只能是一團密密麻麻的不安分的手,或者是頭發(fā)、胡子,填滿了他粗劣的夢,也填滿了門前丑水的河道,它們像一個個
裸身漂在水上的女人。
阿根不在破廟。
我跟同去的堂叔開了一句玩笑:“你說阿根的公司生意好不好?”
踩過厚厚的枯葉,像趟一條瘦河只有幾滴鳥叫落在河面上,油綠而黏膩,爛山墻背后的巨石像青銅的門,勾纏著雜花和棘刺的藤蔓是最好的帷帳,但是,沒有人會誤入這樣的殿宇。
堂叔讓我看碑,土黃色的殘墻下斜靠著木牌和石碑。有字,但是不成形,又多錯。“蛙神之位”“敬天地茶酒雙杯\"\"漆醫(yī)娘娘之位”\"眼光老爺神位”。堂叔說,村里只要有人要解事,阿根就背來一塊石頭或者木頭放在破廟里,又找來筆墨在上頭寫字,求什么寫什么。
先有事后有“神”,“神”由事生,無人處,他們對著一個“瘋漢\"刻寫的碑磕頭下拜。
堂叔還告訴我,求蛙神是有人家不能生養(yǎng);漆醫(yī)娘娘長著一張細長的綠色的臉,有人遭漆樹撲了,就要求她賜藥;眼光老爺,那是村里的老人生了白內障,沒得錢醫(yī)。
堂叔沒有告訴我,破廟與碑已經荒棄了幾十年,就像關于阿根一家的,諱莫如深的故事。
回去的山路有些陡,堂叔皮卡車的兜里有幾只雞,還有鄉(xiāng)街上采買的酒水。顛過幾個坎,有瓶子碎了,像是紅酒。在雞屎與葡萄酒混合的復雜氣味中,堂叔說起了阿根父輩的事,那些阿根無法參與的事,就像從未長過牙齒的雞看到了一地的玻璃碴,但所有人都告訴它(他),那是屬于它(他)的,透明的,碎裂的牙齒。
我盡可能完整地復述這個聽來的故事。
七十四,阿根的爹,他窮,但他有一張好皮囊,村里人說,跟他攪在一起的女人就有三個。
女人,一個死了的,兩個活著的。
那個生得像黃果一樣的老女人說,七二他們 渡筏子回來那天,她就在灣潭里褪澡。
筏上的七二望著漸遠的蛇馬渡,耳后吹飄過丑可里濃綠的吐息。他的眼是奪眶飛出的鳥在灘涂上盤桓,那是石灘上不可能長出來的一朵白雞樅,她的頭發(fā)是貼服未開的菌傘,亭立的身子散著有形色的香氣,她是他訂過雞酒(訂婚)的女人,雖然是丑可里人講的不該嫁娶的上上合婚。
省城中等農業(yè)學校專業(yè)下放,月前取消辦學,七二回鄉(xiāng)參加農業(yè)生產。
粘坨的山和稠沉的天讓他生出稍逝的陌生,山腰路上密匝的劍麻在他眼前無限放大,他對上一雙沒有眼珠的黃眼晴,家狗四眼眉心兩緣的雜色毛,放在它漆黑如夜的額首就是山間圓小的月亮。
怪事發(fā)生在七二第十一次見到丑可里月亮的那天,一直持續(xù)到第十四個月亮。
在丑可里,如果被雙腳踩得稀碎的月光誤食了晨露,它們會在日落之前變成散布流言的飛蟲。
七二跟村里的幾個年輕人上了山。
狗叫聲,還有老女人的笑聲,幾個讀書娃娃扎實華(方言,指英俊帥氣且頗有本事),莫去啦,再走就是山神廟子了,進來阿姐家歇。靛藍的大衽衫空罩著垂大的乳房,襟扣往上只瞧見顯眼的鼻子,鼻梁鼻頭是將塌的土石堆,眼是山壁上的洞穴,洞口生了雜亂的野草,還有她接續(xù)開口時擠露的牙,叫人想起后山上伏立的墳碑,埋著不得歸葬白竹山祖瑩的野鬼。
在丑可里人晦默的字句里,幾個年輕人得知連續(xù)四天的響動來自廢棄山神廟旁的亂葬地,準確地說是一座女人的新墳,她連帶著腹中胎兒死于難產。
墳前樹的大帛紙色還未褪盡,零散掉落的青松毛是吹亂的額發(fā),斷續(xù)的風落在地上就是山間夜出鳥獸輕快的步聲。他們的賭約,敢把一只土瓷碗倒扣在墳頭上的人能替其余幾個人夜守生產隊的水磨房——毋須明言的\"肥差”。
丑可里人說,人死后的靈將長久地在葬身之地附近逡巡徘徊,瓷碗在墳上反扣是讓鬼靈永不得安生的惡毒詛咒
石碑上的字是灰黑的蟲尸,七二蹲著身子像在辨認蟲的觸須,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算了,還是莫整了。
不想整就滾!同行人的手掌在七二肩膀上將放未落。
七二起身狠撣開那人的手,是掰斷一枝雜生的樹權,我不準!
“憑什么”是七二恨透了的三個字,是以弱吠強的惱羞成怒,或是以強欺弱的赤裸凌辱,現(xiàn)在更像是第二種情況。
同伴在質疑他阻攔的“資格
七二的眼晴看向他處,內里有月光融化產生的復雜流體,他說,她是我媳婦,給我生娃娃時候難產。
他的肩頭被人捏拍了幾下,是無聲地致歉。
七二笑笑,你們先回去,我跟她說說話。
形質不一的雜木是夜昧的具象,休眠的葉子是另一個世界生靈緊閉的嘴。他對著墳堆講,對不起。
混沌的記憶是黏稠的漿糊注滿他的大腦,糙礪的山風讓他的神經出現(xiàn)細微的褶皺。他的阿佬阿爹都歸葬在對面的白竹山,而他的阿媽卻說,到大山外面去,一定要走出去。
不合時宜的風聲裹挾著沒有頭尾的話,他聽見有人叫阿妮、阿妮。是小貓的細毛往他的耳朵里鉆,他墜落到一個啞癢的夢境中,他攀爬在樹上,使勁晃動枝干,阿妮抖開圍兜接了簌簌落下的野橄欖。熏黑的灶膛,糙澀的碎橄欖粑粑,他在見到橄欖肉上一塊淺色的紅斑,喉舌處泛起彌散的回甘,紅的是喜床下七星燈渺動的焰,或者是染紅深秋落華的血污。
阿妮只是他幼時的玩伴,他在山外得知她死去的消息。
他連著四天聽見有人叫阿妮、阿妮。小貓著肉足在樓板上走過,他伸手捋著貓額的短毛,可感的溫軟是可數(shù)的童稚時光,他急中開口的謊言是放生在陽光里的一粒微塵,是融合了憐惜和憶念的另一種愛情,對阿妮,對遠在時間對岸的丑可里。
冷濕的空氣是肥厚的土壤,有指掌在他肩臂上生長,他在淺睡中耳觸到復活生靈游離的吐息。他的五感是落地稀碎的生雞蛋,是龐大或扁長的人形,是循環(huán)往復的阿妮阿妮,是野艾蒿彌留的香氣,是苦涼的茶果,是肉暖血熱
太陽走了又來,一個單有腿腳沒有身子的怪人從丑可里的廢廟坡一直跑到了蛇馬,這兩條腿都關于七二,其中一條在奔跑的過程中崴斷了,但大隊的人只關心那條獨剩的腿一天將亮,放牛的路過廢廟坡,生生看見老女人和七二睡攏在草窠里,老女人眼晴瞇眨開就破聲哭叫,被羞祖宗的死崽子占了便宜!
七二被扭送到大隊時候一直町著梁下盤的燕子窩,像黑黃的牛屎直直逼垂到他的口鼻里,空氣成了漫灌的水肆無忌憚地沖進他的體內。
大隊密匝匝的人,有年長的開口問老女人,記得你男人不是早就死掉了?
她的手背上長了瘡,手節(jié)子上繞了一圈用碎發(fā)搓捻的線,像透黑的腌條,我又認不得他是死是活,他在社上食品組走馬馱貨,半年沒回來了,認不得是死是活。
曉不得是誰吸吃了半口氣,她是沒男人的,七二跟她只是自由戀愛,不算亂搞男女關系。
老女人撇嘴斜翻眼皮,我個女人家,那東西是生在男人身上的,顛去倒來我說了又不算。
還有,還有另外那只被忘了的腿,最終體力不支倒在蛇馬村那個跟七二訂過雞酒的女人面前,這個年輕的代課老師夢曉般獲知七二曾讓別人懷孕并因此身亡,她像誤摸了鍋底后又拉看象征婚約的紅綢布,終是在上面留了圓黑的指印,它像火咬的破洞,即使在她心里不是真的破了,但在別人眼中也是不能要了。
七二化了那個死去女人的劫,卻成了自己的結。
幾個月后,老女人生下一個男娃娃,她抱到七二面前,如果你不認他,他就只會是我那個跑了沒影子的死鬼男人回來下的種,那天你跟我就是亂搞男女關系。
她聽到他說滾的時候笑出聲了,好嘛,如果是鬼的兒子,就是不該活在世上的冤結,我把他順江漂了自生自滅。
空身的老女人消失在丑可里陳舊的月光里,再沒人見過。
一個月后,那張輕飄飄的紙是無底筏,再難把七二載離丑可里,關于65年新生席新堂所犯錯誤及處理意見。
他解了那個老女人的結,換來自己的劫。
這個來路不明的娃娃領不到大隊的“人頭糧”,大隊文書講,我是沒喝到你們一口喜酒吃過你們半顆喜糖,你跟她生的娃娃算不得數(shù)。
文書的右耳廓上有天生的畸余,麻子大,雖然小但人說那是他比別人多出來的福氣,起碼他幾句話就能安排哪個去夜守大隊的水磨房。
耳朵,要命的耳朵救命的耳朵。
但誰又會在意公社食品小組零星丟失的豬耳朵,在丑可里誰會去偷豬耳朵,尤其是娃娃,造孽,吃了就注定是一輩子的下等人。
被偷來的豬耳朵喂大的阿根,所有與他有關的事是脆嫩的軟骨,在別人口中嘎吱作響。
至于解結,不過是為別人或自己寬慰那些人為和命定的割舍。
江邊的丑可里信息咨詢有限公司可能真的存在,但是,阿根可能真的不存在,他應該是破廟里的一塊石碑一截木頭,每到深夜,總有失意或失憶的人用燒過的柴木頭子在它們身上寫下“阿根敬立”。
桌子上的主菜是趕馬雞,指寬的臘肉片被夾到我的碗里,他們拈菜的時候習慣在嘴里嗦一下,并不辜負從生活的肉體上滲出來的每一滴湯汁。油黃的肉片被我墊在碗底,又會被無端蓋上一勺菜,腌菜炒豌豆,土罐里的腌菜,帶著甕臭。地上,這是我扭開的第三瓶飲料,家家樂椰子汁,盡管總有一些酸甜的椰果粒滑向咽頰,像流竄的皰疹。
有人叫了父親的小名,又指了指我,笑著說肯長。我記得,在丑可里,“肯長\"是形容豬的。
父親拍拍我:“叫人…”他就坐在臺坎上,穿著掉色的制服,毛茸茸的胡子似乎即將篡奪他吃飯和說話的權力,至于頭發(fā),那應該是他具象化的,無法節(jié)制的想法。
父親說,叫阿根叔。堂叔笑,你們要找的“總經理\"來了。
他從衣兜里摸出兩支煙遞給父親和堂叔,過濾嘴一黃一白,阿根叔看看我們說,攢煙抽是了。
丑可里人講話有一種獨特的倒裝式,是悄悄夾起來的羞怯的尾巴
隔壁桌的酒才鬧了一輪,藤子上結的葫蘆已經干黃了,狗摔著啄吃苞谷籽的雞,內堂屋門的對聯(lián)貼得有些歪,邊角上印著中國農業(yè)銀行祝您新春大吉。吉,有人夠著身子從箱子底摸出一罐王老吉,他在吹,花樹那邊左老彪的媳婦是網購來的,花了兩百,真的送貨上門了,他見過。邊上坐的人搭腔,那個是微信搖的、抖音刷的。反倒是我媽,城里來的女人扯扯我的袖子問,運費是不是很貴。二大媽指指眼睛,不行了,手機玩不動了,我們嫂子,去前年得白內障,又說是阿根會看,包了一條紅河88求到門上去,解是解了,就是不是“阿根總經理”解的。堂叔笑的時候舌頭在嘴角頂了一下,什么叫信息咨詢,信息在他那里過一道再回過來。初中文化的阿根帶著白內障老人到瓦泥午村上,幫她填了免費白內障復明手術申請表。小嫌抵著耳朵跟二大媽說的話我聽見了,村里有個女人夢見自己老倌跟隔壁家媳婦睡了,找阿根滾個雞蛋看看事,阿根說能解能解。女人問咋解,阿根說拎把柴刀把隔壁媳婦的頭砍掉,扔給箐溝里。女人說,犯法。阿根又說,掏一瓢糞潑在她家大門上。女人說,現(xiàn)在都是沖水馬桶哪來的糞。阿根只得說,那就把你男人摔來江邊我的這個窩棚,我去跟你過。女人沒話,氣走了。二大媽掐了一把小孃的手膀子,那個憨婆娘怕就是你自己。
有個平輩的給阿根傳了一支煙,阿根甩甩打火機先給他點了,明暗的煙頭在空氣里烙出黃黑的洞洞,煙霧是聽不清的話。他問,怎么不把董事長些叫來吃飯。當阿根不再擠擠縮縮地否認自己是“總經理”,“丑可里信息咨詢有限公司\"就從一個玩笑成了玩笑的玩笑,有突來的雨打在額頭上的真切。幾年前,七二,阿根奉養(yǎng)了三十多年的老爹閉了眼,這個坎,阿根過不去。找到村上的時候,阿根說,喂他一口不愁,送他上山就難走了。其實,等到特困人員喪葬補助到賬,阿根的爹已經被送上祖山了,錢是親戚和村鄰湊的,還有一沓包在信封里,是駐村工作隊長遞來的。是禮興,要往來,阿根去問了幾次捐錢人的名單,都回說弄丟了。
充塞四周的土話是冷熱不均的水,等我剛剛適應水溫,阿根從褲兜里掏出一個故事,他說,早先,唐僧師徒取經回來,過了山神牌嶺崗,才下來就被江攔住了。
又是唐僧師徒,又是過了自家門口。我信了,阿根鄙俗,而且不正常。
江中老龜愿意馱他們到對岸,才到江心,因唐僧忘了向神佛求問老龜壽數(shù)和修行的歸處,被老龜翻下水去。
邊上有老人說,老龜錯了,好端端給人家扔到水里。
阿根笑笑,錯嚒肯定是錯了,奔著岸去的人,哪能一刻不停地問個結果。
一呼一吸都是結,是結的結,也是結果的結。
解結,是另一種松綁。
天擦黑,杯盤空,阿根走的時候我叫了一聲“阿根叔”,走慢些,江邊路滑。幾個親戚就笑開了,你怕以為他真的住在那個爛窩棚,人家有“大別墅”。是有,前些年農村危房改造,阿根家新蓋的二層小樓就在泥偽坡上。
江邊,丑可里信息咨詢有限公司,阿根說,玩嚒,玩是了嚒。
它是蛇
祖房的山墻歪了。
爸爸說,就著泥水活計,要請你小姑爹的工程隊把屋子翻修一下。
“只是\"在數(shù)十分鐘通話的尾梢上,爸爸才淡淡地說了一句:“樓上東邊角隔間的板莫動。”
是剔過肉的幾根瘦骨頭,農家戶屋不出廈,天剩地余的樓只有一米多高,矮小、昏暗。到后半夜,它會屬于那些長出了人舌頭的貓,馱著沒有臉的木頭小神像四處奔跑的老鼠,透過不算太厚的層板,有女人的斥罵聲娃娃的嬉笑聲。我以為,爸爸會讓他們把樓拆掉,就像強行拆去某個夢魔;我以為,不能動的二樓僅只關乎我幼時那些突然被貓鼠驚醒的深夜。
爸爸說回家,是那個大山深處的村子,我說回家,是小城里一條叫“幸福”的路。所有人的記憶斷成一節(jié)一節(jié)的,混在一起,像混亂的蛇群。
六歲那年,爺爺?shù)较玛P城看病,在我家住了長長的半個月。我不理他的,他總會在找不出話說的時候“呵,呵”地輕笑,他還把那雙黑黑大大的腳伸進媽媽遞給他的我專屬的紅色塑料盆。當然,我也不愿意和他一起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狹窄的空間會讓所有游離的氣味具象化,比如,白熾燈有些發(fā)黃,那是牙縫里的煙漬。電視上,動畫城正在放《十二生肖》,剪紙的,但每集都要死一個動物,青青蛇被九頭怪扯成幾段。我撇了嘴,爺爺笑笑:“我給你做一條蛇。”他回房間拿了空酒盒,金底棕邊,里面藏著現(xiàn)金小紅包的貴州青酒,我想,他是去對街風味魚莊的垃圾桶里撿來的。
爺爺拆開盒子,用鉛筆描出一條盤結的蛇,順著圈剪開,拿牙簽在蛇頭上戳兩個眼,又豎著筷子把它撐起來。他輕輕撥動蛇的身子,癟癟的蛇在打轉,像一張曬干的蛇皮,他說,蛇進竹筒曲性在,蛇死三天尾還動,我聽不懂。
我和爺爺,這輩子我們要說的話,最多只能倒?jié)M一只牛眼杯,那天,幾乎全部喝完了。他說,你爸爸小時候最怕蛇。我說,我就不怕,我沒見過。
外面防盜門在響,灰色的把手逆時針向右扳,紙蛇順著筷子轉,越來越慢,它掉在了地上。唯一一回,爸爸大著聲音跟爺爺講話:“莫給娃娃玩這些。”爺爺瑟瑟縮縮地扔了紙蛇,我靠著墻裙開始撕護墻板接縫處反光條上的膠紙,軟軟的、金黃的,像一條條小蛇。它們會爬回去,爬回老房子,我們在城里的老房子,那棟兩層的木板房,住著四戶,二樓旁邊的兩間是我家,我在碗櫥里藏了一個葫蘆形的塑料瓶,橘色的蓋子,還有舍不得喝的半瓶飲料。我會回去找它,它也會一直在。
祖房修好后,小姑爹拍了視頻發(fā)給爸爸,鏡頭搖動,爬梯在上,樓板在下。堂屋墻上貼著黃色的木紋紙,糊了一張最新的日歷,鄉(xiāng)街上買的,走進新時代。地面打了水泥,十多年前爸爸在跳蚤市場買的帶靠背的賓館床還在,爺爺就是在這上頭落氣的。還有被坐塌了的沙發(fā),生銹的太陽能水箱,它們被扔在外面,外公家搬家時候不要的,爸爸去撿來,找了一輛小貨車拉回丑可里。爸爸說,給老人也享享城里人的福。車到院心,爺爺一直瞪著眼睛,這些,怕是兩百塊都買不到。
“還是回去看看。”晚飯后,爸爸說了一句。盡管,祖房早就沒人了。
我問:“你到底在樓上的隔間里藏了什么?”
爸爸笑笑:“一樣沒有,玩的。”
大山的身上兩個揣得滿脹脹的褲兜,去丑可里的路就從布兜的邊線上繞過去。他們總對著野蠻而壯碩的山說起家鄉(xiāng)美,卻不會把手伸進兜里摸一摸,他們知道,石頭殼殼里包的還是石頭,更大更硬的石頭。橋頭有人賣魚,鐵盆里游著兩尾小的,鱗背銀白。那人說,野生的,四十。爸爸要來袋子,裝魚,上秤,七十三塊。
“小時候吃過,現(xiàn)在,難得了。”爸爸打開車子后備箱,擋了一輛貨車的路。貨車要卸貨,儲水艙里的活魚,剛剛從下關或者昆明的批發(fā)市場運來。
上車,誰都沒有講話,只有塑料桶里的魚在陌生的淡紅色水域中慢慢停正呼吸。
“以前,我在拐彎下去被蛇追過\"爸爸指了指路邊:“對,就是這個坡坡,《心花路放》電影里面風景特別好的那段。”他當然不是為了證明這里蛇多,他還是想說,家鄉(xiāng)美,美自天成,審美客體與主體不存在必然價值綁定的美。換句話說,哪怕回鄉(xiāng)的路邊賣著會說人話的鳥,他也會心甘情愿地為那個鳥人買單。
關于蛇,爸爸自己在說。讀書上學,握不過去的人太多了,幾十里的山路,重重的伙食籃子,人就是一個泥巴坨坨在坡上滾,越滾越小,最后就什么都沒有了。過白竹山去龍?zhí)兜哪菞l路懸吊吊地掛在前面,翻白的,像某種動物光溜溜的肚皮。那天,他清楚地記得是香樟樹,上面突然掉下來一堆蠕動的肉體,頭頂上陰陰地蓋下來,發(fā)冷,是蛇背上晃蕩的褐色云斑囚禁了太陽。有頭伸出來,盤繞的身體被押開,朝路下慢慢滑去。爸爸只記得爺爺講過的,上蛇莫打,下蛇莫饒,往下爬的蛇是帶著厄運的冤孽,要打。他歇下背籃,撿起根棍子循著蛇在草窠里窸窣的聲響走去。蛇,停下了扁扁的頭高高立起,足有一米多高,原先細細的脖子瞬間變薄變寬,是陰晴交界處錯開的棱。紅色的信子,我問爸爸,你真的見過?他說,還見過被蛇信子舔過的雞,從頭到脖子都是滑膩膩的,像抹了一層蛋清。蛇撲咬過來,爸爸朝坡上瘋跑。等等,先停一下,爺爺說得好像沒錯,上蛇莫打,此刻爸爸也是一只向上跑的動物,隱秘的自然法則(或者說是由人類編造的規(guī)則)讓他免于被更強大的生命體襲擊,甚至是一口吞掉。

一周后歸家,爸爸與爺爺說起路上的蛇。爺爺說,那條蛇就是爸爸自己,非要試一試,跟別人比一比。它們平時只會定定地盤著,一旦見了人就會把身子立起跟人比高,如果蛇比人高,人就要被咬死,如果人比蛇高,蛇會跑掉。能避開,只要悄悄脫掉鞋子,把鞋子從蛇的頭頂上扔過去,叫一聲“我比你高”,蛇身子馬上就軟塌下去了。
比高蛇,爸爸就只見過一次,哪怕在十多年后他還會反復做那個夢,頭上頂著一雙新做的布鞋,螳水過河。
回祖房要路過破廟,丑可里人諱莫如深的地方。我說:“不怕不怕,上回我去過,只有一些木板和石碑,是村里阿根叔放的。”
“不是這個。\"爸爸說:“原先這里是有個院戶的。\"離了一截路,爸爸才重新開口:“他家男人死得早,有個獨兒子叫阿發(fā),大著我們七八歲,讀書成器,考到外面,還有了工作討著媳婦。”廢墟窗洞上新色的簾子,才驚心,就像現(xiàn)在與破廟不適襯的集體記憶。新媳婦領回來的第二天,阿發(fā)他媽見人就說阿發(fā)的媳婦是破廟子里的蛇妖變的,她夢見了,那個女人衣衫脫開是長鱗的,還跟阿發(fā)說,要吃他媽的心肝。阿發(fā)媽黏著人就啰唆,起先村里人都是笑笑,鬧到后頭,阿發(fā)媽愈發(fā)反常,她說夢到阿發(fā)剜了她的心,熱乎乎血淋淋地捧著去給那個蛇妖,不小心被絆跌了,那顆心被摔在地上,還不忘開口說話,阿發(fā),你跌疼了沒有?
后頭的事,村里人不愿說了。阿發(fā)的新媳婦被氣走,阿發(fā)追回城之前跟他媽講:“她不是蛇,我才是一條永遠蛻不掉皮的蛇!\"阿發(fā)媽鬧著要死,采了馬桑樹上的寄生草熬藥,幾碗下去沒有動靜,“啊”的幾聲哭癱在地上,就此瘋了。
阿發(fā)再也沒有回過丑可里。
自小,爸爸聽奶奶講得太多了,那個阿發(fā),還不如一早先就從肚子里摳出來順江漂了。阿發(fā),爸爸不敢再提,他與這個哥哥有過短暫的交集。阿發(fā)剛剛工作那年,爸爸上初一。回鄉(xiāng),阿發(fā)的帆布包被撐壞了,他讓村里的娃娃都去,去“游園”。打彈弓、丟石子下了鳥,獎一顆水果糖;知識競猜,答對了獎兩顆水果糖。但十顆糖可以換一本書,爸爸就是那個換了書的孩子,《艷陽天》連環(huán)畫第三冊。阿發(fā)跟爸爸說,考出去,我送你一塊電子手表。
我只想知道那塊表是否兌現(xiàn)。爸爸說:“那年我去師范報到,他在車站接我,帶我去東方紅飯店吃飯,還把電子表戴在我手上。\"暗了幾秒,爸爸又“嘿嘿\"地笑了:“后頭有同學看到,非要用梅花表跟我換,我說不行,要再添點水,就拿了他全套四本的《紅樓夢》。\"行了,不用說了,那幾本磚青色封面的《紅樓夢》現(xiàn)今就在我的書柜里放著。
后來,爸爸再也沒見過阿發(fā)大爹。
還沒到,爸爸接了電話,從前在雞街教書時候的老友,他打發(fā)二姑娘擺喜酒,就是后天。爸爸說:“你新登叔,還有老川、蘇貴龍他們也會去。”他的意思是,要喝酒,別告訴你媽。
我很難不去想起五年前我結婚的前夜,四個年過半百的男人在我家喝了通宵。貴龍叔在廁所馬桶上摔倒的時候還算清醒,他說,習慣了,還是習慣蹲著。我讓外賣送了燒烤,他們只扒了幾筷子韭菜雞腸。爸爸自己下了一口酒,看向新登叔:“說實話,當年你到底有沒有去給阿英老師蓋豬圈?\"新登叔沒有答,卻把手放到老川叔的肩膀上:“你們還是先問問他有沒有跟阿英老師好過吧。”老川叔的眉上緊了一下,像有肉蟲爬出來:“好個屁!”新登叔得話,括了一坨烤肉丟進嘴里:“我也是,蓋個屁!\"蘇貴龍遲遲來一句:“在講哪個?”爸爸回:“說你前女友。”是,他們三個都調走以后,蘇貴龍跟阿英老師談過對象。
酒醒一半,通宵難熬,電燈越亮,夜晚就黑得越深刻。那些事,爸爸怎么可能沒和我說過。
從大理師范畢業(yè),四個年輕人被分到漾濞雞街教書,報到那天,中心校校長拍著他們的背說,有望了,有望了。校長是外地人,祖籍地帶一個耿字,后來,他們私下里叫他老耿。家里有一張爸爸和畢業(yè)班學生的合影,黑白的,但能聽到風聲,聞到桉樹葉的味道,就是在那個操場上,老耿給師生們訓話,雷鋒叔叔跌到炭窯里犧牲了,我們要向雷鋒學習。年輕老師都笑,也有鼓掌的(盡管爸爸不承認是他)。
年輕人組隊到林場打籃球友誼賽,跑場的時候也羞看對方的陣地,對面有橘子味汽水和散落的水果糖紙,有穿了嶄新印花的確良襯衫的姑娘,不管美不美,總是不會多看這些山區(qū)教師一眼的。賽后,老師幾個就著自來水管喝了半飽,偏是蘇貴龍總說下次把老川也約上,爸爸和新登回,不要去打擾那個班主任。眼見的,那次操場訓話后,老川歪去了老耿住處,一周后,他當上班主任,每個月有五塊錢津貼。老耿還在會上點名表揚,左慶川同志主動接擔子,學習雷鋒有心得。
在雞街第一篇發(fā)表的文章,爸爸還記得,叫《風箏》,在《蜜蜂報》第四版逼仄的角落上,它被老耿拿在手上揉皺了:“你們這些年輕教師是要一輩子扎根鄉(xiāng)村教育事業(yè)的,心要定,莫亂五亂六的。”爸爸聽進去了,把新寫的稿子從投稿的信封里抽出來,譽抄到學校的黑板報上,是《天真的小黃麗》。月余后,文章見報,署著一個本村代課老師的名字。看到報紙,老耿對代課老師說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話:“教有所思,思有所成。”
說實話,老耿和阿英老師的流言像飛灰一樣在學校里揚起的時候,幾個小老師挺高興的,尤其是蘇貴龍像模像樣地學了一段老耿媳婦走路,那個長得像大公騾子的女人,黑,胖,夾著屁股走路,是生活沉重的惰性。當然,以男人的眼光,那個女老師只能說不丑,午后毒辣的太陽并不會因她的出現(xiàn)而變成柔和的綠色,哦,綠色,除了另一個男人,傳聞中阿英老師訂過婚的男人,在縣城的工廠。老耿大半夜鉆進阿英的宿舍,阿英要被推薦到州上進修了,阿英的肚子已經大了,老師們想過無數(shù)種花哨哨或者濕答答的畫面,但唯獨沒有蓋豬圈。阿英老師穿著短衣,打補疤的褲子摁得高高的,搬石頭和土坯也很不會喘,一條大辮子盤在頭上,像頂模棱兩可的帽子。其實,看見老川去幫阿英老師蓋豬圈的人更多,他們低低地笑,還會說幾句話,阿英還給老川遞了幾個柿餅,還用說?不用說了,他們在搞對象。會上,老耿說,要向左老師學習,互愛互助,主動幫助有困難的老師,所有年輕老師課余都去幫忙蓋豬圈。爸爸跟新登說定,不管阿英老師是老耿的小姘還是老川的女友,豬圈,修個毬。
教務主任來口頭通知的時候,爸爸正要生火煮飯。他說:“楊老師,經學校研究決定,由你同時帶14、15、17班的語文課。\"爸爸甩甩手,笑了:“應該的,我現(xiàn)在還是班主任,應該多承擔一些。\"教務主任也笑:“考慮到你教學任務重,下個月開始你暫不擔任14班班主任了。”
灰蒙蒙的窗子望出去,有人,腦門奔奔的,頭發(fā)有點卷。“新登——\"爸爸喊:“將就幫我把門口的柴刀提進來!”
是新登,他沒理教務主任,只把那把柴刀遞到爸爸手上。刀柄上沾了灰土,發(fā)紅的土,村里人拿來壘墻蓋圈的土。
什么都聽不到,只有柴刀砍在木頭的肋巴上,咔,咔,咔,咔。
爸爸又提到阿發(fā)大爹了。他說,你不知道,阿發(fā)的爹是丑可里最后一個漆匠,但他又是最愛遭漆撲的,靠漆樹吃飯,又被漆樹咬,狠狠地咬,到死了,手上都全是擦著生的漆瘡。你阿發(fā)大爹出去讀了書,是捏筆的文化人,但村里人都知道,他沾不得墨水,會過敏,會生水皰,又有什么辦法,再碰不得的筆也是他的器官,肚底的吸盤,讓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趴在城市像玻璃一樣滑溜溜的皮膚上。“還好,你爹我對墨水不過敏。”是啊,流水樣的墨從手上淹過去,誰還會去數(shù)紙上到底有多少字。
那個時間,爸爸記得很清楚:“9月8日,天有點陰,我第一次去找校長時候他不在。\"臨近中午,老耿來了,手上滴瀝著水。爸爸的聲氣有些弱:“校長,我考慮過,我還是想調到縣城去。”老耿眼示爸爸去把搭在臉盆上的毛巾拿過來,慢慢開口:“年輕人嘛,是鼓勵的你,你只要有辦法找到接收單位,我們肯定是放的。\"爸爸的手伸進衣兜,把一紙兩折疊的調令放在桌上。
我問,你說了什么。爸爸說,轉身走了。
當天下午,爸爸搭車去縣城,什么行李都沒有帶,不要了,只可惜一把小銅壺,是爺爺給的。爸爸說:“當時想啊,我哪怕就是條蛇,那張蛻下來的爛皮也不想再回頭看一眼了。”
我結婚那天,老川叔、新登叔、貴龍大爹全部醉透了,我說,到底是歲數(shù)到了,都重感情。爸爸笑笑,沒說話。除了貴龍大爹,另外三個掙命樣地出來了。如果,除了時間,一切都被關押在原地,深夜午后清晨傍晚,還會有人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劈柴聲,咔,咔,咔,咔,像剁在人的肋巴骨上。
“我們那時候跟你們不同,剛剛調出來,積極性很高的,恨不得把一天成三四天用,遇到要整大材料,覺得睡覺都是浪費時間。而且,當時管我那個領導也器重,對人又好,人前人后夸我。\"爬坡過坎,后面好像都是平路,現(xiàn)在,爸爸的記憶很流暢,但缺少細節(jié)。“畢竟是山區(qū)里出來的,總覺得矮著人一截。”后面的話他是笑著說的:“還記不記得你外婆家院子里那個礎石的大花盆,種著茶花。那次回去,你外婆讓把那個盆搬出去。太重了,我讓你舅舅幫忙,兩個人一起抬出去。你外婆說,不行,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祖房就在三大伯家邊上,三大伯已經做好了飯等著。堂哥也在,他叫住爸爸,說前幾天托人去查的檔案找來了。因爸爸的個人檔案里缺了在縣城工作那幾年的材料,要補,堂哥幫著跑了檔案局。
堂哥打開手機:“叔,我把掃描件發(fā)給你微信了,再對一下。”
爸爸忙著跟親戚講話,笑著點開電子文檔:“名字不錯就得了。”
幾分鐘后,我收到爸爸轉發(fā)的文檔,他說:“看看,怪有意思的。”
手寫信箋的掃描件,關于工作評定:要盡快熟悉工作,克服不認真的作風。對完成本職工作之外其他方面的事要積極一些。總之,這段時期內對該同志的看法是一個熱情性較差的青年。1988年12月18日。
爸爸神色如常,如果沒猜錯,就是他口中“很器重他”的領導寫的。可是,快四十年了。
飯后,回祖房。我說,帶我上樓看看。
東面隔間的板子確實沒動,土褐色,爸爸讓我去背后看。
看到了,畫在木板上,尖圓的頭,拖著一線尾巴,像蛇。
爸爸說,那年還跟阿發(fā)大爹借了一本書,書的最后一頁寫著兩行字,如果一條蛇一百年沒被任何人看到,它的頭上會長冠,變成人,身份尊貴的人。爸爸還說,在丑可里老古輩的經本上,“它\"字就是一個頭,連著一條尾巴,是蛇。
他用粉筆把它畫在墻板上,預言或者預設終其一生的挫敗、落寞和沉淪。從把它藏起來的時候開始,他就告訴自己,它可能永遠都走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