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上海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發表于《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刊物。出版有長篇小說《殘鎮》、小說集《成人記》、長篇非虛構《遠去的人》等十余部。曾獲《人民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中國作家》獎、《長江文藝》雙年獎等,多次入選《收獲》文學排行榜、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年度排行榜、城市文學排行榜等。部分小說被譯為英語、法語、德語、波蘭語、葡萄牙語發表或出版。
我要報案,我父親不見了,昨天早上他出門買菜,到現在還沒回家。
我低頭掃了一眼手機屏幕,09:35,至此我的父親張仲德已失聯二十六小時。
小警察長一張清白瘦臉,兩頰綴幾粒青春痘,20歲出頭的樣子。我補充道:我父親叫張仲德,70歲,身體健康,頭腦也不糊涂。
小警察看著我,嘴角微微朝上抿了抿,帶點故作姿態的溫和,表情卻嚴肅:你父親出門穿什么衣服?有沒有帶身份證和手機?打過他電話嗎?
他一連問了三個問題,臉上的青春痘瞬間漲得緋紅,看來有些緊張,不會是警校剛畢業的實習生吧?我加快語速:護工阿姨說,他出門時穿的是淺藍短袖襯衣、米色長褲、黑色跑步鞋,身份證不知道他帶沒帶,手機他隨身帶的,我打過他電話,一開始有接聽音,后來關機了我一口氣說了很多,老父親失聯,作為女兒的我有些窘迫,我想,我不能表現得過于輕描淡寫,當然也不能太氣急敗壞,我希望自己的情緒表達是急切而又略微克制的,我想讓小警察明白,父親失聯我很著急,但我來自一個有教養的家庭,不會因此而失態。
小警察從記錄本上抬起頭:你父親有交往比較多的朋友嗎?或者親戚,有沒有問過?
問過,我說,我給我孃孃和堂伯父打過電話,他們都說好久沒見我父親了。嗯一—我家有個情況,我母親中風癱瘓,三年了,我父親一直在家照顧她。我沒和父母住一起,平時要上班,周末去
小警察緊繃的面容松弛幾許,青春痘也沒那么紅了。遇到我這樣的中年女性,到派出所報案,不崩潰,不痛哭流涕,相對理性,對一個疑似還在實習期的新手警察來說大概算幸運。事實上,我的確沒那么著急,丁阿姨給我打電話時,我就急了那么一小下,我急的是,我父親若是不回家,晚上就沒人照顧我母親了。
昨天下午將近四點,丁阿姨突然打來電話,遠郊口音的本地話從聽筒里颶風般刮進我的耳朵:東家一早出去到現在還沒回轉來,老板娘快來替我,四點半我還要去別人家做生活,來了先喂女東家吃飯,她不肯吃我燒的飯掛掉電話,我立即請假趕去了父母家。
丁阿姨管我的父親和母親叫“東家”和“女東家”,管我叫“老板娘”。她這么稱呼我,也許是因為給她發工資的人是我。每個月底付她薪水,丁阿姨總會說一聲“謝謝老板娘”。我說叫我小張就行。丁阿姨嘻嘻笑:曉得哉。下回給她發工資,她還是會說“謝謝老板娘”。
丁阿姨六十出頭,大嗓門,大臉盤,性格開朗、身體健康。我母親中風后,我從家政公司請過三個護工,都只干了幾天就辭了,不是嫌癱瘓病人不好伺候,就是嫌工資不夠高。后來我父親的一位廣場舞朋友給我們推薦了他的一位遠房親戚,就是丁阿姨。丁阿姨除了干活粗糙一些,別的都好,手腳麻利,力氣還大。要的就是她能把我那癱瘓在床的母親搬到輪椅上的力氣,就這樣,丁阿姨在我們家一干就是三年。
丁阿姨的東家有很多,她一天的工作從早到晚排得滿滿當當。白天在我們家,下午四點離開,騎著她的小電驢去接她另一戶東家的孩子,還要給他們家做一餐晚飯。她一周來我們家五個白天,主要任務是陪伴和護理我母親。周末是她的休息日,她要回她的遠郊老家,距離市中心七十多公里的海邊農場,她老公種了兩個大棚的蔬菜,她得回去幫忙。丁阿姨回老家的那兩天,白天就由我護理母親。晚上我不住父母家,我得回自己家,我有一個叫莊勇的丈夫,我還收養了一只叫“阿橘”的流浪貓,他們都需要我的陪伴和照顧。我和丁阿姨一起分擔了我母親白天的護理工作,她五天,我兩天,區別是,丁阿姨有工資,我沒有,我還要付工資給丁阿姨。丁阿姨晚上住哪里?我沒問過她,據說她和幾個同鄉合租了一間民房,她們都是出來做鐘點工的。我和丁阿姨都不在的晚上,護理我母親的工作就由我父親負責。
對我父親而言,護工的重要性顯而易見,三年來,他的生活節奏保持著相對規律。每天早上七點半,丁阿姨在樓洞口停下她的小電驢,進走廊,用鑰匙打開102室銀灰色防盜門,對,丁阿姨有鑰匙,我給她配的。丁阿姨進門時,我父親已經給我母親喂過早飯,自己也差不多快吃完了。他喝掉最后一口豆漿或牛奶,抹干凈嘴巴,說一聲“我去買菜了”,接著把自己穿戴整齊的身軀移到門口,換鞋、出門。三小時后他將回家,帶回買好的菜,開始做飯,炒兩個爛乎乎的紅燒菜,喂完我母親,再自己吃。丁阿姨只負責照護我母親,以及洗刷屬于我母親的衣物,她不吃我父親做的飯,她的飯都是自己帶來的,她嫌我們家的飯不好吃。可我母親愛吃,她一輩子都愛吃那種煮得爛乎乎的紅燒菜。下午,丁阿姨洗衣服、拖地板,每隔一小時給我母親翻一次身,隨時替我母親更換染了屎溺的紙尿褲,為她擦洗身子。天氣好的話,把我母親搬到輪椅上,用看護帶把她攔腰捆在椅背上,推著她在小區里逛一圈,大約二十分鐘后回家。有一回,我在超市里買了一堆打折紙尿褲,趁午休時間送去父母家。剛進小區,就見中心花壇邊停著一臺黑棕色輪椅,我的母親歪坐在上面,一群左鄰右舍的阿姨媽媽散立在周圍,丁阿姨也在其中。她們正在聊天,我隱約聽見幾句八卦,媳婦睡懶覺、女婿賺不到錢、老頭藏私房錢我母親的輪椅幾乎處于中心位置,她仰著腦袋,歪嘴扯來扯去,想要插嘴的樣子,卻又無法說出口,急得一頓眉眼亂飛,口水都溢出了嘴角。
我喊了一聲:丁阿姨!
丁阿姨一轉腦袋,大臉頓時緋紅:老板娘!儂哪能來了?
我趕緊說:丁阿姨帶姆媽散步呢?讓我姆媽和你們聊聊天,蠻好的。
丁阿姨臉皮一松,笑了。我并不是要標榜自己是一個體恤人心的好主顧,我真覺得,我的母親需要出去見人,哪怕不能說話,也該聽聽別人說話,多多接觸外面的世界,這樣對她的病情有幫助。我也相信,那些阿姨媽媽的“八卦”一定充滿了別人家的狗血與狼藉,我希望我的母親因此而覺得自己并不是最悲慘的那個人。
丁阿姨推著我母親在小區里溜達的時候,就是我父親給自己安排的午睡時間,直到下午股市開盤,他才會如期醒來。接下來,他就坐在主臥隔壁的“專用炒股室”里,眼睛盯著書桌上的臺式老電腦,十二寸大的屏幕上布滿縱橫交錯的紅綠線條。所謂的股票走勢圖,在我眼里就是一片充滿壓力感和膨脹感的涂鴉,他卻對一整屏混亂的線條樂此不疲。
“專用炒股室”曾經是我的臥室,后來我和莊勇結婚,買了房子,就搬出去住了,電腦和寫字臺都是我淘汰下來的。可是我父親好像從未在股票中賺過錢,我甚至懷疑,他只是不想讓我們覺得他太過悠閑,于是把自己打扮成“忙碌”的樣子。下午三點前,他幾乎一分鐘都不會把腳步移去別處,直到股市收盤,才從“專用炒股室”里出來,一臉疲憊地朝躺在主臥大床上的我母親喊一句:蔣來娣,今天股票漲啦!我的三百股張江高科賺了五百多…他賺的只是一個數字,這個數字明天就有可能被抹掉,但是沒有人能反駁他,丁阿姨不能,他的妻子蔣來娣更不能。
我母親中風癱瘓三年,我父親過了三年這樣的日子,對此他從未提過異議,也沒說過半句不樂意,直到昨天,他出門買菜,一去不回。
對于父親失聯這件事,我有種并非僥幸的樂觀,也許過不了幾天他就會回來,因為,他有過離家出走的歷史,年輕的時候,還不止一次。在我的童年記憶中,每次出走,他都會拎一只黑色人造革提包,就像一次例行公事的上班,并且在某個我們想象中的日期內返回,還是拎著他的黑色人造革提包,一如任何一次例行公事的下班。
是的,我的父親大人,張仲德,他喜歡離家出走…這話我沒對小警察說,這只是我的個人臆測。以我對我父親的了解,我不認為他會出意外,所以報案也不是我的主意,而是我那躺在床上口齒不清的母親以一天一夜的絕食行動對我的威逼。
2
三年前,一個冬天的上午,我那正坐在沙發前看電視的母親突然中風。彼時,張仲德正在觀瀾廣場“晨練”。那時候,他的活動中心還在這個本區最著名的老城墻遺址公園,雖然離家有點遠,但環境好、人氣旺。張仲德的“晨練”時間與現在并無多少區別,只不過早晨出門更早,中午回家更晚。那天他照例在觀瀾廣場唱了歌、跳了舞,或許還學了幾個太極拳招式,又和一群涂著紅嘴唇的老女人閑聊了一陣,直到十一點,他才優哉游哉地踆步回家,到家已是十一點半。張仲德踏進家門時沒有聽見廚房里傳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也沒有聞到紅燒肉、紅燒魚、紅燒蘿卜的香味。按照慣例,十一點半左右,蔣來娣應該已經做好一葷一素兩道菜,此刻正在烹制最后一道湯??墒菑堉俚绿みM家門,卻沒有感受到任何午飯的聲色,他一邊喊“蔣來娣,中午給我吃啥?”一邊走進客廳,然后,他就看見了令他驚慌失措的一幕:他的妻子蔣來娣躺倒在沙發前的地板上,雙眼緊閉、不省人事。張仲德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他首先想到的竟是給我打電話。我正在上班,我沖著電話吼:打120??!快打120!他恍然大悟,掛了我的電話,轉而撥打120。萬幸,蔣來娣的命救回來了,但屬于突發出血性腦萃中,最兇險的中風,手術后在ICU住了一個月,最后成了一個癱瘓在床、手腳伺僂、眼斜嘴歪、話都說不清楚的人。
病情穩定后,蔣來娣再不肯住醫院,也不愿意進護理院,只想要回家。一回家,就讓我們把她搬到輪椅上,她伸手指向哪里,輪椅就推到哪里,床邊的“夜壺箱”是她的第一個目標。蔣來娣把床頭柜叫“夜壺箱”,這是本地人的古老說法,顧名思義,用來放置起夜用具,哪怕都有抽水馬桶了,她還愿意叫“夜壺箱”。蔣來娣指揮我打開“夜壺箱”,拉開抽屜,只見一堆亂七八糟的雜物:生銹的杏花樓鐵皮月餅盒、邊沿磨損的皮封面筆記簿、檀香木手串、一沓發票,以及各種證件。我一樣樣拿出來問:是這個嗎?是這個嗎?她連續搖了五次腦袋,直到我打開鐵皮月餅盒,找出一本紅色的工商銀行存折,她才猛點一下頭,歪著嘴回圈出兩個字:撥我(給我),而后伸出雞爪似的手顫顫巍巍地擦了過去。從那以后,那張存折就被她藏了起來。也不知道她不靈便的手腳是怎么操作的,總之,那個紅色小本本,不是壓在她的枕頭下面,就是藏在她貼身的睡衣口袋里。畢竟是患過腦卒中的人,不聰明了,她也不想想,以她的能力,藏在哪兒又能不被我們找到?
實事求是地說,張仲德對待錢的態度還是很令人放心的,蔣來娣癱瘓三年,他從未惦記過她那張存折。與其說他看不上那點錢,不如說他對錢不敏感,他所熱衷的一切,都和錢沒關系。他最熱愛的,就是整個上午的娛樂生活,去公園、去廣場、去唱歌跳舞、去會朋友、去聊天吹牛,關心股票,關心美國大選,關心臺海問題只要離開他那長年躺著一個癱瘓女人的家,他就是一只放飛的風箏,雖無
用卻自由。
有一回,我給蔣來娣換床單,發現存折藏在她的尿墊下面。我把小紅本交還給蔣來娣,笑著逗她:姆媽,你把密碼告訴我吧,鈔票就是要用的,給你買個新房子好不好?大一點的,這個“老破小”也該換了。
蔣來娣坐在輪椅上,一臉橫眉冷對,那表情,帶著中風病人不能自控的掙獰,又飽含著真實的惱怒與警惕。張仲德在一旁插嘴:你媽最擅長的就是藏鈔票,我和她過了一輩子,六個數的存折密碼,從沒有吐露過一個字。
我說:爸爸,鈔票不夠用就問我要。
張仲德笑了,瘦長臉扯開,露出一嘴不太整齊的牙:我有鈔票的。
張仲德退休金四千多,不算少,但請不起護工。我是事業編,區廣播電視臺廣告部副主任,一萬出頭的月薪,還有績效獎。再加上我家的高薪男人莊勇,汽車銷售公司高管,六十萬年薪,中產家庭無疑。所以,請護工的費用,每個月七千,我沒讓張仲德出。
大約是得了我的支持,張仲德當著蔣來娣的面開始吐槽:我就搞不懂,藏鈔票做啥?想當年,我從云南回來休探親假,正好日本電影《追捕》上映,好不容易搶到兩張票,請她去看電影,她說不去,叫我退掉一張票,那一年我們剛結婚…蔣來娣沒反駁,這位腦卒中患者無法流暢地說出四個字以上的句子,她只能任憑張仲德毫無障礙地翻舊賬。
張仲德吐槽蔣來娣的點其實不在錢上,他更想說的是,這輩子他娶了一個沒文化、沒品位、沒情趣的女人。記憶中,張仲德每每在童年的我面前賣弄他“有文化”的人設時,一般就從名字開始:“仲”這個字怎么解釋,曉得嗎?
沒等我張嘴,他就開始解答:“仲”,居中的意思,放在名字里,就是排行第二,知道“仲尼”嗎?就是孔子,他是家里的老二,我也是老二,你堂伯就叫昆德,昆,是“哥哥”的意思…
小時候,我會仰著崇拜的腦袋問:姆媽是外公外婆的第三個女兒,她名字里哪個字是老三的意思?
張仲德撇了撇兩片薄薄的嘴唇,搖著瘦長的腦袋,露出一臉同情:唉,你外公外婆是農民,給你媽起這么土的名字,也是情有可原。
他說這話時并不避諱我母親,他會指著正擦桌子、拖地板、打掃衛生或者埋頭替我打一件毛衣的蔣來娣說:我早就講過,給你姆媽改名字,到派出所去修改一下戶口本就可以。說著提高音量:蔣來娣,你為啥不肯改名字?你現在的名字,用北方話講,就是“土得掉渣”。
正忙家務的蔣來娣一定會以三個字開始她并不激烈地反駁:發神經!緊接著便是她一貫穩定的輸出:你起的那叫啥名字?怪里怪氣,要么像男人,要么拗口,喊起來也不響亮…蔣來娣說話聲音輕弱,語速還緩慢,一個字一個字勻速吐出,不像是在駁斥張仲德,更像是在念經。
爸爸,那你要給姆媽改個什么名字?我的興致有效地鼓舞了張仲德,他搖晃著瘦長腦袋,模仿著電視里的學究樣子:《詩經》曉得吧?唐詩、宋詞,曉得吧?我選了四個名字,你姆媽一個都不滿意……
蔣來娣不接話,但一定會用她的鼻子發出一些噴射音,以表示對張仲德的不屑。我卻越發興奮起來:爸爸你說嘛,你給姆媽起了什么名字?
張仲德開始掰手指頭:第一個,“野有蔓草,零露溥兮”,零露;第二個,“屬我嵫景半,賞爾若光初”,若光還沒等他數到一半,蔣來娣低沉而又緩慢的聲音再次傳來:買電子琴的三百塊,幾時還我?電子琴能吃能喝?學了就能當電視里那種人?鈔票白白扔水里…
蔣來娣的腦庫里沒有“藝術家”這樣的詞語,她用“電視里那種人”概括所有從事文藝相關職業的人。20世紀90年代流行學電子琴,小學五年級的我一心想報名區少年宮電子琴班,張仲德強烈贊成,蔣來娣也沒反對。可是少年宮每周就星期天一堂課,平時要在家里練琴。老師說,有條件的同學,買一臺電子琴,入門級的卡西歐,兩三百元就夠,雅馬哈貴一些可是哪怕兩三百元,對冶煉廠普通工人張仲德來說,也是一筆大宗支出,他只能向蔣來娣申請。
張仲德每個月的工資都上交給蔣來娣,后來用銀行卡發工資了,他就自覺地把卡交給蔣來娣保管,每個月蔣來娣會發給他一筆固定的午餐費、交通費和少量的零花錢。蔣來娣農民出身,沒正式工作,就在附近一家飯店打零工。她對我們家有限的收入精打細算,從不肯在一日三餐之外花任何“冤枉錢”,這我從小便知道。買連環畫、七巧板或者圖畫彩筆等非學習必需用品,都得向張仲德討錢,問蔣來娣,那是決計討不到的,無論理由多么充分,在她眼里都不如吃飯重要,拒絕理由極顯農民本色:買那有啥用?有這鈔票不如買塊五花肉,給你燒紅燒肉吃。電子琴屬于計劃外消費,蔣來娣肯定不愿意出錢,不過后來還是買了,是在張仲德和我聯手軟磨硬泡下她才勉強同意,條件是,扣除張仲德每個月的部分零花錢,以分期歸還購買電子琴的三百元。張仲德答應了,電子琴也買回來了。我歡天喜地而又熱情高漲地學了兩個月,第三個月開始厭倦,半年后,電子琴被冷落,幾乎成了我們家的一樣擺設。后來,電子琴突然就不流行了,人們開始學鋼琴,而我,也對枯燥而又耗時漫長的學琴過程越發厭煩,直到進初中,終于徹底放棄,那臺適用于初級教程的兒童電子琴從此束之高閣。
蔣來娣早就預言了電子琴的下場,那就是“鈔票白白扔水里”。不得不承認,她是對的。那年月,人人都想盡辦法出去掙錢,據說那些辭職下海的人都發了財,張仲德卻窩在國有冶煉廠里不肯動彈。也許是這位西雙版納回滬知青太珍惜他那份來之不易的工作了,也或者,他自知沒有做生意的頭腦,便不敢輕易放棄鐵飯碗。在蔣來娣眼里,一切與賺錢或省錢無關的付出,都是“不務正業”,所以在我們家,類似“電子琴”事件一旦發生,蔣來娣就會不痛不癢地來一句:鈔票呢?有工夫搞這些,不如出去賺鈔票…
蔣來娣輕弱而又沒有起伏的語調任何時候都不會對我有殺傷力,但是對張仲德卻極具傷害性。她輕描淡寫地這么一說,張仲德的臉色也許就會從紅潤變成青灰,而后伸出右手,指著他的妻子,丟出“擲地無聲”的幾個字:你,你,沒文化,庸俗!
接下去,很有可能,張仲德會一抬腿,跨出家門,玩一場“離家出走”的游戲。
3
在我的童年記憶中,張仲德至少有過三次離家出走的記錄。為什么要離家出走?我從沒問過他,我的母親蔣來娣有沒有問過他我不知道。起因往往微不足道,說出來可能讓人不敢相信。譬如有一次,他被他的師兄請客在德大西菜社吃了一次炸豬排和羅宋湯,突然就變成了一個喜歡吃西餐的人,天天宣講炸豬排有多香脆,羅宋湯有多美味。那一年春節,他特意去新華書店買了一本《家庭西菜烹飪》,他說:你姆媽做的都是鄉下菜,醬油一言堂,紅燒肉、紅燒魚、紅燒雞、紅燒鴨,連蘿卜、青菜、荷包蛋都紅燒,還燉得塌塌爛,我要讓她學學人家高級菜是怎么做的。
那會兒,蔣來娣正在廚房里做一道我們家過年的必備菜一走油肉,磚頭似的方塊肉正在油鍋里發出刺啦刺啦聲。我搶過張仲德手里的《家庭西菜烹飪》,翻開,彩色圖片上印著一道道令人多巴胺暴漲的西式菜肴:蒜蓉黑椒牛扒、法式奶汁烤土豆、紅酒香草烤羊排、奶油蘑菇湯·…
蔣來娣的廚藝沒有因為這本《家庭西菜烹飪》而有所改變,她大概只在拿到書的第一天草草翻了翻,還輕聲抱怨了一句:一本書要十二塊?夠買兩只鴨子了。后來,她就再沒打開過那本由很多漂亮的彩印圖片組成的昂貴的書。三個月后的某個周末,張仲德突發奇想,要親自動手做西餐,他沖我吆喝:笑笑,去把那本烹飪書尋出來,我給你們做一道炸豬排。
對了,我叫張笑倩,家里人叫我“笑笑”,張仲德起的名字,來自《詩經·國風·衛風·碩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從起名字這事兒就能看出來,張仲德是一個附庸風雅的人,他熱愛美食和美物,更喜歡用“高級”這個詞來形容一切雅氣或洋氣的事物。
那一日,我翻遍家里每一個角落,也沒有找到《家庭西菜烹飪》。蔣來娣正坐在小板凳上洗張仲德的一件冬季工作服,她從巨大的洗衣盆里抬起頭,說了四個字:我不曉得!
20世紀90年代,作為城市居民,蔣來娣竟還用手洗衣服,也算是我們樓里的獨一份。張仲德提議了好幾次買一臺洗衣機,她就是不肯,還說機洗不如手洗干凈。其實我們都知道,她就是怕花錢,買洗衣機要花錢,用電也要花錢,只有她自己的勞動力是免費的。
正在洗衣服的蔣來娣用四個字回答了《家庭西菜烹飪》的去向:我不曉得。倘若就這四個字,張仲德應該不會有太大反應,但接下去她又順嘴多說了一句:那種高級菜,是給高級人吃的,我們這種低級人吃不來,也學不來,放在家里有啥用?賣廢紙還能賺兩角洋鈿。
蔣來娣說話一如既往,輕聲輕氣,沒有情緒起伏,但她平靜的話語成功地傷害了張仲德。他臉色漸漸變青,而后伸出手,指著他的妻子,發出近乎結巴的控訴:你把書當廢紙賣了?你你,你不求上進,還諷刺打擊人,我,我和你,沒有共同語言…
蔣來娣從洗衣盆里抽出濕淋淋的雙手:我沒賣廢紙只見張仲德拎起他的黑色人造革提包,一扭頭,跨出了家門。這一走,就是三天。
張仲德的離家出走,在蔣來娣看來就是作妖,是矯情,是吃飽了撐的。而我卻對張仲德的突然消失充滿擔憂,我擔憂的是,倘若他一去不回,我就再沒有機會被充許擁有一日三餐之外的娛樂與興趣愛好。后來漸漸長大,我居然有些期待張仲德偶爾離家出走一次,因為每次出走后回歸,他都會給我和蔣來娣帶禮物。再后來,我對張仲德也有了那么一點點理解,可我理解他,卻不能認同他。他熱衷于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叛逆少年或者文藝青年的角色,他讓自己的胸腔里裝滿了某種無中生有的尊嚴,這些都令我感到可笑。當然,我也并不贊同我的母親,她的確是一個勤勞賢惠的女人,但她從未改變過不解風情的本色。
張仲德出走最久的一次長達十天,事情發生在我9歲那年暑假。某一日早晨,他坐在餐桌邊看著面前的早餐,一臉委屈地說:怎么老是泡飯?就不能換換花樣?
蔣來娣已經連續五天給張仲德吃了同樣的早餐,一鍋泡飯、一碟醬瓜、六個花生米大小的黃泥螺。黃泥螺是蔣來娣浦東娘家的農村親戚自家腌制的,裝在一個醬菜瓶里。她給張仲德的定額是三個黃泥螺下一碗泡飯,她預估他一頓早餐吃兩碗泡飯。張仲德捏著筷子撥弄了一下碟子里稀疏平躺著的六個黃泥螺,黏糊糊的醬汁從筷子頭上拉出一根細絲:嘖嘖,一股腥氣,早餐嘛,就不能搞點牛奶、雞蛋、面包?
蔣來娣的回答讓張仲德又一次受傷:你一個月就賺那點鈔票,只好吃吃泡飯了。
張仲德的臉色暗淡下來,他看著餐桌上的泡飯,像在做什么重大決定,沉思了好一會兒,緩慢地站起來,拎起黑色人造革提包,轉身出了門。
那一次,張仲德連續十天沒回家。前三天,蔣來娣一點都不著急,那時候手機還沒發明,“失聯”不算什么事,耐心等上幾天,人自然就回來了??墒?,三天過去了,張仲德沒有回家,這就有些超出蔣來娣的經驗了。第四天,蔣來娣向飯店老板請了半天假,帶上我,坐了四十分鐘公交車,去了一趟張仲德的單位。依稀記得,蔣來娣牽著我的手走進寬大的廠門,穿灰色工作服的工人騎著自行車在水泥大道上來回穿梭,每過一兩百米,頭頂上就有一根粗大的鋼鐵管道橫亙而過。冶煉廠很大,大到我幾乎走不動了,蔣來娣才把我帶到張仲德的車間。那是一間寬敞得望不到邊的廠房,屋頂空闊高深,墻壁頂端全是灰蒙蒙、油膩膩的玻璃窗,很多玻璃都碎掉了,但并不影響廠房給我留下的宇宙般巨大的印象。蔣來娣指著從車間底部走過來的一只灰色螞蚱說,那是你爸爸的領導,等一會兒要叫人?;椅涷谱兂闪嘶荫R鮫魚,又變成了站立的灰袋鼠,最后變成一個精壯的灰色男人。男人一臉莫名地看著我們,蔣來娣說:笑笑,喊伯伯。
我那聲響亮的“伯伯”被頭頂上隆重駛過的行車轟鳴聲掩蓋。接下來,蔣來娣把我留在門口自己玩,她跟著“領導\"進了車間。姆媽和伯伯進去講話,乖點,不要亂跑,她說。
我沒有亂跑,我仰著腦袋看穹頂下移動的行車,它架在空中,像一條巨型手臂,它從車間底部轟隆轟隆移過來,又轟隆轟隆移回去。我還看見一條戴著安全帽的馬鮫魚坐在行車一側的小艙里,我猜就是他把巨型手臂開動起來的。
蔣來娣重新回到車間門口大約是在二十分鐘后,“領導”跟在她的身后,我聽見他正與她寒暄道別:那我就不送了,走好!然后,蔣來娣就牽著我走在了出工廠的大路上。
我問:爸爸啥時候回家?
蔣來娣很瀟灑地回答:不曉得!不要管他,回家姆媽燒紅燒肉給你吃。
也不知道蔣來娣有沒有打聽到張仲德的消息,接下來,她帶著9歲的我,安靜地過起了有紅燒肉吃的日子。一星期后,張仲德回來了,拎著他的黑色人造革提包。一進家門,他就從包里掏出兩盒蘇州豆腐干遞給我,又掏出一個漂亮的紙盒交給蔣來娣:蘇州的絲綢,很高級的,戴出去不要太有面子噢。
張仲德給蔣來娣帶了一條絲巾,他再次使用了“高級”這個詞,這次蔣來娣沒有用“低級”來駁斥他,但她還是在打開紙盒看到那塊流光溢彩的絲織品時說了一句極具個人風格的掃興話:介貴的東西,買來做啥?鈔票長蟲了,戴上也不暖和。
這句話依然很容易傷害到張仲德,但他剛回到家,就不適合為這句話再次離家出走了?;蛘哒f,他滿血復活回歸,一時還不太容易受傷。他一如既往地給妻子和女兒帶回了禮物,這是張仲德最喜歡的場面,他喜歡看我們收到禮物時歡天喜地的樣子,我從小就知道。但蔣來娣很少能讓他如愿,這種時候,我就會充當那個捧場的角色。我一把搶過蔣來娣手里的絲巾盒:姆媽不喜歡就給我,我喜歡。說完沖張仲德來一句:謝謝爸爸!
蔣來娣是不會輕易把絲幣讓給我的:小囡家,哪能用介貴的東西?說完把絲巾奪了回去。她是真舍不得貴重的絲巾被我糟蹋嗎?也許并不是,其實,漂亮的絲巾她也是喜歡的吧?小小的我這么猜測。
這是張仲德最開心的時刻,他會咧開大嘴笑出一連串“哈哈”聲,瘦臉上開出一朵長溜溜的牽?;?,一口七翹八裂的白牙齒幾乎要蹦出牽牛花的喇叭口。
對于張仲德的離家出走,蔣來娣的態度始終令我不解,她只對禮物的價格和實用性提出一以貫之的批評,然而,張仲德出走那么多天,他干什么去了?住在哪里?和誰一起?這些她有絕對知情權的信息,她卻沒有半句提問,至少我沒聽見。也有可能,在我睡著后的半夜,他倆會用他們的方式悄然解決掉彼此的疑慮和矛盾吧?
總之,從小到大,我就沒看懂過這對夫妻的相處方式。張仲德貌似有文化,卻脆弱不堪;蔣來娣農民出身,卻在與張仲德的較量中從不落敗。張仲德雖然經常被蔣來娣欺負,可她無條件相信他對她從無二心,對于丈夫是否愛這個家、是否對她忠誠的問題從不追究,還允許他無緣無故地離家出走。這讓少年的我十分困惑,我甚至懷疑,只要張仲德有足夠的能量,他就可以催眠他的妻子。問題是,張仲德做不到隨時有充沛的能量輸出,這位催眠大師經常處于精神的營養匱乏中,這就造成了他的妻子從未變成他所希望的妻子的樣子。
是的,我的母親蔣來娣是一個頭腦簡單、情感寡淡的人,我一直這么認為。但張仲德不是,他敏感、細膩、文藝、抒情當我羅列出這些“雅氣”或者“洋氣”兼具的詞語時,我發現,我與蔣來娣產生了同樣的質疑與不屑。這些詞與張仲德并不般配,事實上他只是一個退休工人,他從一個拎著黑色人造革提包上班下班的中年男人,變成了提著環保袋去菜場買菜、去離家八百米遠的月亮灣廣場唱歌跳舞的瘦削老頭。他不再嘗試著做炸豬排和羅宋湯,他最拿手的就是煮一鍋塌塌爛的紅燒菜,喂完蔣來娣吃,再自己吃。他每天下午待在“專用炒股室”里盯著電腦屏幕上的股票指數上上下下一年到頭只虧不賺,他和大街上任何一個市井老人有什么區別?在他身上,我幾乎找不到“雅氣”和“洋氣”的元素。這么想的時候,心里竟泛起些許莫名的辛酸,搞得眼眶有點發熱。也許是同情吧?可我在同情誰呢?同情癱瘓了整整三年的蔣來娣?好像不是。同情老去的文藝青年張仲德?應該也不是。
張仲德什么時候開始不再離家出走了?似乎是在我上高中后,我在成長,他好像也成熟了。誰能想到,活到70歲,他竟重拾舊好,故技重演了,這實在是令我有些猝不及防。
4
張仲德不回家,晚上沒人照顧蔣來娣,我給莊勇發微信:我爸大概出去旅游了,今晚我陪我媽住。阿橘怎么樣?昨天流鼻涕了,你給它吃一粒“克諾佳”,上次在寵物醫院配的感冒藥…
阿橘是一只橘貓,給它起名字的時候它還是一只流浪貓,它出現在我和莊勇結婚后的第六年。那段日子,我和莊勇就要不要孩子的問題展開了一場寂靜而又漫長的對抗。莊勇想丁克,而我,也沒有特別想要一個孩子的迫切心,但關乎婚姻與家庭的重大抉擇,我有種爭奪決定權的本能。那幾天,我們家樓下的綠化帶里出現一只橘色小貓,剛斷奶的樣子,能跑,但瘦,脖子細細的,頂個圓腦袋,挺可愛。每次下樓倒垃圾,我都會在它出沒的地方放一根剝去外皮的火腿腸。兩星期后,它長胖了些許,我認為是火腿腸的功勞。那以后,我的包里隨時都放著幾根火腿腸,只要遇見它,我就拿出一根,喊一聲:阿橘,來!喊得多了,它也知道這是自己的名字,就會端著個小湯婆子似的圓臉迎向我。那一年冬天特別冷,阿橘連續三天出現在我下班時的樓洞口,我都給它兩根火腿腸。第四天,我加了個班,晚上九點離開單位,出門發現正下雨夾雪,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打了輛出租車回到家,進樓洞時沒看見阿橘,心想它沒等到我,肯定失望了。不想上到三樓,只見它縮著脖子蹲在我家門口的地墊上,像只橘色板凳似的穩穩當當又孤苦伶仃。她知道我住十號樓,不想竟還知道我住301。那以后,我就正式收養了阿橘。
莊勇并不贊成我養貓,但我只說了一句:不養貓可以,那我們養個孩子。
莊勇立即投降:哎哎,還是養貓吧。
關于張仲德離家出走的往事,我曾經在莊勇面前當笑話講過那么兩次,如我所料,他的回復帶著調侃:老人家初心不改?。∝堃矔鞅翘閱幔?/p>
我回了一張冷漠臉。張仲德是個“老文青”,我知道,莊勇知道,連丁阿姨都知道。有一回我買了兩箱鄉村振興幫扶石榴,上班前給父母送去一箱。上午八點,張仲德已經出門,丁阿姨逮到了“告狀”的機會:老板娘,東家真是喜歡唱歌啊,對著床上的女東家唱,“可可托海的母羊人,夾斷了玉來”,到底是母羊還是人???還夾斷了玉米,為啥不是山芋呢?笑死…丁阿姨大概覺得自己很幽默,一邊用很不標準的普通話學唱那幾句歌詞,一邊得意地笑,壯大的身軀顫抖著,像在打擺子。我有些尷尬,但也附和著發出兩聲“呵呵”。張仲德對著蔣來娣唱歌,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場面,年輕時他也唱,在奉蔣來娣之命磨一把菜刀或摘一籃四季豆時唱,但總是還沒等他唱滿半支歌,蔣來娣就會輕笑一聲:十三點,癡頭怪腦(瘋瘋癲癲)。歌聲戛然而止,張仲德汕笑著說:唱唱歌而已嘛!
如今的蔣來娣已經沒有能力阻止張仲德唱歌了,他可以毫無障礙地把一首歌從頭唱到尾。我甚至懷疑,他對著她唱歌,會不會是一種示威?我想,我不必糾正丁阿姨,歌里唱的是一個“牧羊人”的愛情故事,而非“母羊人”,“牧”和“母”雖然普通話發音一樣,但聲調是不一樣的。至于為什么“嫁到了伊犁”變成了“夾斷了玉米”,莫非張仲德口齒不清晰?要不然,丁阿姨就是故意的,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想搞搞笑。
看見我也笑,丁阿姨更來勁了:東家一早出去買菜,一去就是三個鐘頭。我問伊,買好菜又去做啥了?伊講,去月亮灣廣場鍛煉身體。啥鍛煉身體啊,就是去跳廣場舞,一早一晚,月亮灣那邊擠滿了人,有排著隊自管自跳的,也有男男女女勾肩搭背跳的罪過啊,女東家一步都跨不開,一整個上半天眼晴盯著房門口看,伊講不出,心里盼著東家回轉呢。那些跳廣場舞的女人,一個個嘴巴涂得血血紅,穿裙子的露著腿,穿褲子的貼著肉,那種褲子,哎呀,又薄又軟,貼在腿上,屁股溝溝生得直還是歪,看得煞煞清…
我并不十分介意丁阿姨在我面前“搬弄口舌”,她很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該裝傻,什么時候該裝聰明,有時候還要一邊裝傻一邊裝聰明,作為一個護工,她似乎很有一些大智若愚的本事。找一個合適的護工不容易,我用一筆合理的費用購買了她的勞動力,她替代我照顧我的母親,幫助我的父親,她還時不時地起到替我監督張仲德的作用,她讓我對父母的狀況了解與掌握得更全面。說實話,對于張仲德每天花兩個多小時去月亮灣廣場唱歌跳舞,我也心懷不滿,雖然客觀地說,他這么做并無過錯。
有一回我在莊勇面前吐槽張仲德,他就是這么駁斥我的:難道因為妻子癱瘓了,丈夫就沒有權利娛樂了?
對莊勇的話,我報以一聲冷笑:哼!以后等我老了,中風癱瘓了,你也天天出去,和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女人唱歌跳舞吧,
莊勇撲味一聲笑出來:亂說什么呢?等我們老了,我看你才是那個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唱歌跳舞的人,我還蠻同情我這個岳父大人的,他那么愛玩,都不能出去旅游了。
我自知沒有權利要求張仲德放棄娛樂,可我依然憤憤不平:難道不是我媽更值得同情嗎?這三年除了去醫院,她就沒出過小區大門,老頭怎么好意思天天歌舞升平?這是我想對莊勇說的話,但我沒說出口,我看著正低頭劃手機的男人,慢吞吞地說了六個字:男人都沒良心。話說出來自己嚇一跳,我仿佛聽見了蔣來娣的聲音,輕聲輕氣,節奏緩慢,沒有情緒起伏,甚至,這六個字的氣質和內涵,也與蔣來娣最擅長說的那些話有著基因上的類似。
莊勇沉默了好一會兒,抬頭看向我:要不然這樣,你去照顧你的母親,我支持你住到父母家去,有良心的人都會這么做吧?不用擔心阿橘,它本來就是個流浪者,更不用擔心我,我有手有腳還有錢。
我啞口無言,片刻,才小聲辯解:我要上班的,不是還有我爸嘛,他們是夫妻,本來就應該相互照顧。莊勇笑了,斜眼看著我,一臉嘲諷。
晚上八點半,沒有任何張仲德的消息,從早上七點半算起,他已失聯整整十三小時。蔣來娣該睡覺了,我接了一大盆熱水,給她擦臉、洗腳、檢查指甲。她平躺在床上,早年的蘋果圓臉如今塌陷成一張扁平的黃蠟紙,上面綴著兩只大小不一的三角眼。年輕時她也算是我們弄堂里的美女,只是和張仲德來自不同階級,結婚前靠種地掙工分養活自己。張仲德工商地主出身,成分高,當時社會地位低,老張家三代四房共同居住的一棟二層小洋樓被收去做了區紡織品公司的辦公樓,連著樓里的紅木家具、家私財寶也都充了公。瘦死的駱駝雖然比馬大,但也是死駱駝,那時候,張仲德還在西雙版納插隊,不知道蔣來娣怎么想的,竟能同意這門親事。
我問過張仲德,1977年為啥不參加高考?他唉聲嘆氣,說運氣不好,那段日子在西雙版納得了傷寒,被送到景洪醫院的隔離病房里住著,等病愈出院,高考報名時間早就過了。那么第二年呢?為什么第二年不考?這話我沒問,我不想讓只上過一年初中的張仲德承認自己其實考不上大學。當年,我的爺爺奶奶明智地預料到任何一個城市戶口的上海姑娘都不會愿意嫁給遠在邊疆的他們的兒子,于是托親戚做媒,選中了遠郊農村的蔣來娣。兩人結婚后,過了三年兩地分居的日子,后來張仲德回到上海,做了五年無業游民,才被招工進冶煉廠,當上了工人。
蔣來娣的花白腦袋陷在枕頭里,眉心皺出很多條豎紋,紋路間擠出些許疑似惱怒的神情。我沒話找話:姆媽,當年你為啥要嫁給爸爸???他在云南,那么遠,他們家值點鈔票的東西又都充了公,張家小樓也輪不上你住,你圖啥呢?
我按照童年記憶的慣性,并沒有把張仲德的離家出走當成一件大事,便不忌諱在蔣來娣面前提及暫時失聯的老年張仲德。蔣來娣的反應也不激烈,額頭的豎紋暫時退下,歪斜的嘴角拉扯著,扯了七八次,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張家小樓三十多年前就拆遷了,如今那里是城市西部的交通樞紐,小樓原址的上空橫亙著多條高架路,這個區域的房價也已高達每平方米十多萬。我的爺爺奶奶活著時是怎么處理小樓的拆遷補償的?我不知道,張仲德好像也不關心。那時候房價不高,我們家的房子是冶煉廠分給張仲德的,一套兩室的租賃房,房改后花很少錢買了下來。蔣來娣偶爾提起張家小樓,總要用她一貫沒有情緒起伏的語調在張仲德面前說:是你的,就要去爭,老太爺留下來的,姓張的就應該人人有份。
張仲德的回答總讓我覺得他在逃避什么:我爹爹有三兄弟,我的堂兄弟堂姐妹加起來有十一人,你要是惦記那點拆遷款,那你這輩子都不好過了……
蔣來娣不可能不惦記,但她從沒在我爺爺奶奶面前提過這事兒,在老張家親戚小聚或大聚的任何場合,蔣來娣幾乎都不說話,也許是她自覺人微言輕,便選擇沉默。小時候的我也不太喜歡聽她帶著濃重浦東口音的笨拙發言,有限的幾次開口說話,又都是家長里短,沒有情緒起伏,還抓不住重點,毫無吸引人之處。關于老房子拆遷補償的事,蔣來娣更是從未提及,她不提,張仲德就更不可能提了。后來,我爺爺奶奶挨個兒去世,老張家的一切,好像就真的和我們家沒什么關系了。
蔣來娣平躺在床上,雙眼直視天花板,瞳孔渙散。我繼續找話題:
姆媽,人家都講我長得像你,還好沒像爸爸,他太瘦,顴骨高,鷹鉤鼻,牙還不齊…
姆媽,當年你為啥不給我生個弟弟?長得像你,長大了就是個帥哥。哦,對,那時候生二胎要罰款的…
蔣來娣扯開歪嘴,露出兩排發灰的牙齦,三角眼擠成兩條縫,縫里溢出些許水分。我拿紙巾替她擦了擦眼角,卻看不出她這是哭還是笑。我想和她多聊聊天,也算是一種陪伴,可是說來說去,話題都離不開張仲德。蔣來娣的生活圈子太小了,她沒有單位,沒有事業,甚至沒有朋友,她一輩子圍繞著張仲德和我,我們父女兩人是她生活的全部。
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十來分鐘,蔣來娣似是再沒有聽下去的耐心,歪嘴來回扯動著,氣越喘越粗。我說:姆媽你是不是餓了?晚飯也沒好好吃,我給你去熱牛奶……
她咬著牙關,胸膛起伏著,突然大吸一口氣,猛地蹦出兩個混沌的字:報一—案!
我頓時明白,她所有扭曲到讓我無法準確判斷 悲喜的表情都只有一個意思,她要催促我去找張 仲德。
我在她裸露的手臂上輕輕撫弄著,像撫弄阿橘那樣:曉得了,明天早上丁阿姨來了,我就去派出所報案,現在去,人家會把我趕出來,不滿二十四小時警察不給立案。
蔣來娣的手臂并不光滑,皮膚也不柔潤,肘彎處還覆著一層疙疙瘩瘩的雞皮,手感完全不能與阿橘比。阿橘還流鼻涕嗎?前天給它洗澡,沒用吹風機給它吹干,晚上連打好幾個噴嚏,第二天就開始流鼻涕,也不知道莊勇給它吃“克諾佳”了沒有…這么想的時候,心里泛起一陣愧疚。我看了一眼床上的蔣來娣,她被迫保持著仰面朝天的躺姿,三角眼里射出兩團混沌的微光。
每逢周末,丁阿姨的休息日,必須給母親擦洗下身換紙尿褲的時候,我總要先做一番心理建設。我無限延長接熱水、拿毛巾、加消毒液等相關工作,磨蹭許久,才努力在臉上堆起笑容,端著熱水盆進主臥,而后,用故作愉悅的聲音喊道:姆媽,我們洗屁屁啦一我希望用嬰兒的語言壓住我內心蜂擁而出的羞恥感,我一邊替她擦洗屎溺包圍的衰老軀體,一邊強忍著某種莫名的嫌惡,以及清晰的愧疚。
這么想的時候,我對張仲德更增添了幾分怨怒,這些在我認為本該是配偶做的事,現在必須由我來完成,他甚至讓我無法正常上班,他自私而又懦弱這是我不敢說出口的話。我不知道張仲德在照顧他癱瘓的妻子時,會不會與我一樣,心里時刻充涌著羞恥感和愧疚感?是的,很有可能,我和張仲德一樣,我也是一個自私而又懦弱的人。
昨夜蔣來娣睡著后,我給張仲德的手機打了好幾個電話,起初接通了兩次,但每一次都是長時間的接聽音,直到標準女聲響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再后來,就關機了。我猜想,張仲德的作息并沒有因為“離家出走”而改變,只不過他不接我的電話。早晨起床,我又打了一通電話,還是關機,于是決定發短信。無論如何,手機總有打開的時候,電話不接,短信他總能看見:爸爸,回來吧,我和媽媽在家里等你。
想了想,覺得不夠煽情,又加了一條:媽媽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她只吃你做的飯。
5
早晨七點不到,主臥傳來語焉不詳的低吼聲。我趕緊下床察看,果然,蔣來娣醒了,正牙咧嘴地發出一陣陣呻吟,身軀扭動著,卻無法翻身起床。我懷疑她的紙尿褲已經沉甸甸,如果張仲德在家,此刻應該給她更換??墒俏也幌氚褤Q紙尿褲和擦洗下身的活兒留給自己,我說:姆媽,丁阿姨就要來了,她一來我就去派出所,我現在要燒早飯,你忍一忍噢。
蔣來娣不再吭聲,蠟黃臉扁平,三角眼睜得一大一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卻透出某種莫名的幽怨。我承認我在逃避,我并不懼怕付出勞動,但我很難忍受為母親擦洗私處,不是嫌棄,而是不忍直視。那具孕育了我的軀體,那些把我生下來的、養育過我的、我也與她一樣擁有的作為女性的器官,我不忍目睹,就像不愿意目睹衰竭與殘破的自己。
七點半,丁阿姨到了,我說:阿姨,你和我姆媽多講講話,寬寬她的心,我爸爸沒事,很快就能回來。
丁阿姨亮出她遠郊口音的大嗓門:是呀嘎,我昨日就和女東家講了,大概被老朋友喊去吃老酒了,老酒吃多了,就困在別人家屋里廂了…
我笑笑,沒接口。張仲德不喝酒,丁阿姨的安撫更適合用在自己身上,我聽她提過一次,她老公愛喝酒,喝多了躺倒在自家的蔬菜地里,一覺到天亮,渾身蚊子包。
我換鞋,出門前朝主臥喊:姆媽,中午我要是來不及回家,丁阿姨喂你吃飯,你一定要吃??!
推開家門往外走,丁阿姨粗大的聲音從背后呼啦啦刮來:老板娘,我今朝帶了“臭豆腐燉咸蛋黃”,鮮得嘞,眉毛要落脫了,我分撥女東家吃一點
好不好?
可以啊,謝謝丁阿姨!說這話時我沒回頭,只要能讓蔣來娣脆弱的生命得以維系,別的我無力顧及。這么想的時候,我更深切地體會到了張仲德的重要性。
張仲德年輕時離家出走,蔣來娣從來沒報過警,這一次我也不覺得有必要報警。也許和過去一樣,他只是出門旅游一趟,若干天后,他會波瀾不驚地回來,從他的李寧牌雙肩包里掏出一盒龍井茶或者兩包黃山燒餅以對我們母女有所交代。對,他的黑色人造革提包已經鳥槍換炮,可是蔣來娣卻做不到像年輕時那樣無視他短暫的缺席了。
昨天下午,我已經使用了幾乎所有手段尋找張仲德,包括給他最親密的兩位親戚打電話,他的妹妹我的孃孃張淑娟,以及他遠在金山石化的堂兄張昆德。我的孃孃正在8月的內蒙古草原旅游,彼時她正好從一匹溫馴的棕紅色高頭大馬上跳下來,差點摔一跤。她在電話里喘著粗氣說:笑笑,你怎么突然給我打電話,嚇我一跳。半個多月沒見我阿哥了,他好哦?阿嫂受苦了,也苦了我阿哥。哎呀呀,這馬也太高了,不過很漂亮哈哈哈我的堂伯父則是到廬山避暑去了,他說你爸爸老早就講要來城市沙灘游泳,為啥一直沒來?他要照顧你姆媽,我曉得,但也不能太虧待自己…老張家的子孫都有“出走”的習慣嗎?倘若旅游也算是“出走”的話,大概這是一脈相承的基因吧?我沒有告訴他們張仲德失聯了,我怕這一驚一乍的消息驚駭到他們。
早晨七點半,正是廣場舞高峰時段,也是平時張仲德出門的時間。我的目的地是月亮灣廣場,那是張仲德并不保密的“隱秘”之地,他謂之去“鍛煉身體”,其實是去唱歌跳舞,甚至只是去交朋友的雷打不動每天必到的地方。出小區右轉三百米,經過汽修店兩家、理發店三家、鞋店和服裝店若干家,左轉,繼續前行五百米,經過菜市場、中國銀行、工商銀行、家政公司和電腦店,月亮灣廣場就在眼前。
8月中旬的早晨,太陽還處于剛蘇醒后的溫順中,耳畔越來越接近的音樂聲來自簡陋的移動音響設備。全民熟知的鳳凰傳奇唱出從無意外的喧囂節奏,八段錦的古琴曲以粗暴的混響效果營造出廉價的空靈感,還有吹薩克斯的、拉二胡的,各種樂聲糅雜在一起,使早上七點半的空氣彌漫著某種繁華與破碎兼具的不可言說的復雜音效。廣場上散布著種子般的人群,五彩繽紛而又井然有序。西北角那片上綠下白的“章丘大蔥”在街道文化館群藝老師的帶領下學跳韻律操;東南角十多位白衣飄飄者伸展著亦開亦合的紅扇子,以單腿著地的姿勢擺出丹頂鶴的姿勢;赭紅色健身步道上正行走著一場旗袍秀,一群中老年女性無論臃腫還是苗條,一律使自己的雙腿步出剪刀的交叉感,臉上無一不展露著自得的表情;廣場中心有一個下沉式舞池,舞池里一群“黑紅配”正在旋轉。黑色都是男性,一伸手,寬大的燈籠袖莫名飄蕩出彼得三世的紈跨感,走近了看,倒像外國老電影里上年紀的管家或侍者,裝模作樣而又笨拙滑稽。紅色呢,又多半豐腴,大裙擺隨著音樂搖曳,像是發福的“葉卡捷琳娜”,一眼望去,竟有種潦草的沙俄宮廷感。
說實話,這場面令我既嫌棄,又蠢蠢欲動,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竟涌動著莫名的興奮。我想加入那些五彩斑斕的人群,無論是扮演一棵蔥、一只丹頂鶴,還是一個沙俄時代的女性。這種感覺很熟悉,就像每每進菜市場,我都要一邊嫌棄潮濕骯臟的地面、魚腥肉臭彌漫的渾濁空氣,以及令人頭暈的嘈雜人聲,一邊又興奮地東張西望,并不時被各種雞鴨魚肉、蔬菜水果吸引。當然,我沒有給自己的沖動留絲毫機會,畢竟,我的目的不是為自己考察退休后的娛樂項目,我是來找我的父親張仲德的。
我朝黑紅配群體走去,整個廣場,只有這支隊伍里的男性與女性占比均等,其余大多是女性呈壓倒性優勢。以我對張仲德的了解,我想,這一支黑紅配的隊伍顯然最適合他。
我要找的是一位被張仲德叫作“汪老太”的舞搭子,我在腦庫中搜索著一年前瞥到過的一眼。那天是周末,丁阿姨休假,輪到我照顧蔣來娣。當時我正在廚房里接一盆準備給蔣來娣做身體清潔的熱水,客廳里,張仲德的手機響起一陣音樂鈴聲:像我這樣優秀的人,本該燦爛過一生…一個男聲頹廢而又委屈地訴說著,我很訝異,張仲德這么時髦嗎?竟用毛不易的歌做手機鈴聲,也不知道是手機自動設置的還是他自己操作的。然后,我聽到張仲德接電話的聲音:喂?小汪?。∧愕搅??好的好的,我馬上出來…
我立即朝窗外瞥了一眼,于是看見了那位被張仲德背地里叫作“汪老太”當面喚作“小汪”的舞伴。我們家住一樓,廚房窗戶正對樓外的綠化帶,“小汪”站在一棵冬青樹旁,身穿一套黃色魚尾連衣裙,胸前釘滿金黃的亮片,裙擺飄著黃色流蘇,看起來就是那種業余文藝團體集體購買的廉價演出服,適合遠觀,不宜近看。不過“小汪\"的臉倒是飽滿光滑,像剛剝掉殼的熟鵝蛋,還涂著艷紅的嘴唇,整個人粉嘟嘟的,看起來60歲不到的樣子??墒菑堉俚聟s在人家背后口口聲聲稱“汪老太”,語氣里還帶一絲欲蓋彌彰的嫌棄意味,夠復雜的心理,我想想都要笑出來。
張仲德的聲音從客廳傳來:我出去了,今天街道有廣場舞比賽,回家會晚。而后是開門關門的聲音,二十秒后,白襯衣、黑西服、紅領結的張仲德出現在窗外,一對“俊男靚女”漸行漸遠。好吧,我說的俊男靚女,是指他們的背影。從我有記憶起,張仲德就一直是個瘦子,他的肚子和腰身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大變粗,倘若穿戴合身的衣飾,從背后看,完全不像一個70歲的老頭。至于“小汪”,身材倒也并沒有發福得厲害,當屬微胖,配上她那身閃閃發光的連衣裙,也算風姿綽約。只不過這位風姿綽約的舞伴并非張仲德的配偶我的母親蔣來娣,我心里便升起一股理所當然的“鄙夷”。
我沒有勇氣阻止張仲德,我自覺并不理直氣壯,我也不能把看到的情形告訴蔣來娣,她正躺在床上,我剛給她換下沾染了屎溺的紙尿褲,還沒來得及替她清洗。我把她平躺的軀體推至側臥,并用兩個硬質靠墊撐住她的背部,再用毯子蓋住她腰部以下,這樣既不使她受涼,也不讓污穢的軀體弄臟床單,更重要的是,不讓她在丈夫和女兒面前長時間裸露著下半身。我手中正在接的這盆熱水,就是用來給她清洗身體的,我將在熱水里加入少許滴露,當然水溫不能過熱,也不能過冷,在38攝氏度到40攝氏度…我端著熱水進主臥,臉上堆起笑意,對床上的蔣來娣說:姆媽,我們洗屁屁啦一一這么說的時候,心里滾過一陣羞恥。我想象著幾十年后的某一天,如果我也像蔣來娣一樣只能過這種任人擺布的日子,我是決計不愿意讓莊勇來伺候我的??墒?,不是莊勇,又能是誰?我和莊勇,我們沒孩子。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蔣來娣更愿意接受她的丈夫張仲德對她的護理,還是她的女兒我?我沒問過她,也從未懷疑過,張仲德是她的丈夫,他當然是最合適的,也是最應該的。
站在舞池邊胡思亂想,我的眼晴卻觀察著那些旋轉的黑紅配,他們正在進行一支華爾茲舞的練習?!抖噼Ш又▓A舞曲》從一臺破舊的小音箱中傳出,女人們的裙擺旋轉出一朵朵巨大的倒懸紅花,所有的臉都涂得雪白,所有的臉上都有一副紅嘴唇,所有人都像“汪老太”舞曲停下,剛想跨入舞池找人問一下,身側傳來一個女聲:是笑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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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在月亮灣廣場的下沉式舞池里找到“汪老太”,提著菜籃子的“小汪”卻找到了我。咫尺之近的身側,飽滿光潤的鵝蛋大臉正對著我。我心里滾過一陣驚喜,“汪老太”三個字差點脫口而出。“汪阿姨!您認識我?”我想我的眼睛里一定射出了“他鄉遇故知”的激動目光,于是,“汪老太”也跟著激動起來:哎呀,真的是笑笑!是不是很驚訝?你肯定想,我怎么會認得你?你不曉得,老張…
她提到了老張,我的父親張仲德,第二陣驚喜滾過心頭。接下去,她用了足足十分鐘的長篇敘事講述了她是怎么認識我的。大意是,有一回區融媒體中心錄制一場夕陽紅節目,作為群眾演員,街道舞蹈隊全體隊員坐鎮觀眾席。開場前,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出現在臺下的某一個機位旁和攝像師說了幾句話。坐在觀眾席里的張仲德遠遠地指著我,對他身旁的“汪老太”說:小汪你看,那個穿白襯衫的,長頭發,是我女兒,張笑倩,笑笑,電視臺的導演……于是,“汪老太”認識了我。
事實上我只是廣告部的副主任,在張仲德眼里,大概只有導演才是電視臺最牛的工種,他要在“小汪”面前吹牛。好吧,就算我是導演,不解釋了,但是張仲德呢?我想知道張仲德在哪里。我一邊耐著性子聽“小汪”的長篇發言,一邊打量著眼前的女人。確實年輕,確實滋潤,確實涂著紅嘴唇,只不過身上沒穿紅色大擺長裙,而是一件蘋果綠碎花絲質連衣裙,手里提著一個工藝藤條籃,籃里很形式主義地放著兩根絲瓜、四個雞蛋,不像買完菜的大媽,倒像是在演一場時尚大媽早間生活的行為藝術。我逮著她喘氣的空當插嘴:汪阿姨你今天不跳舞嗎?
她說:跳?。∥壹依项^子感冒了,早上要緊找藥,沖板藍根,出門晚了,要少跳一輪了……
我脫口而出:我爸爸沒來嗎?
“小汪”一驚:咦!他沒在嗎?說著朝舞池里那群黑色的“管家”或“侍者”掃了兩眼,隨即笑起來:哈,真不在啊!前幾天他還開玩笑,說要去山上當和尚,要是哪天不來跳舞了,就是他出家去了,還叫我們不用擔心,也不用找,哈哈,老張頂喜歡開玩笑了,幽默得一塌糊涂…
哦,我爸爸,昨天來跳舞了嗎?我問。
“小汪”想都沒想就說:沒來,我還問隊長老張怎么沒來,旁邊有人講,他不是要去當和尚嗎?大家就笑。隊長講,他一早就打電話請假了,家里有事。我還以為今天他就能來,哎,他去哪里了?你不曉得嗎…她看著我,詫異的目光。我的父親去哪里了?作為女兒,我竟然要在外人面前承認我不知道,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尷尬而又窘困。我啜嚅著:也不是,只是…幸好《多瑙河之波圓舞曲》再一次響起,有人朝這邊喊:小汪快來,開始了!
哎呀,不好意思,笑笑,我要去換衣服了,下次再聊??!“汪老太”沖我擺了擺手,放下工藝藤條籃朝舞池里跑去,剛跑了兩步,突然停住,回頭看著我說:老張,他不會真的去當和尚了吧?
說完回身沖進舞池,淹沒在了那群黑紅配中。我呆立在原地,看著舞池里的女人們撩起大裙擺,把“小汪”圍攏了起來?!靶⊥簟彪[沒在裙擺的帷幕里,半分鐘后,帷幕落下來,變戲法一樣,“小汪”又出現了,紅色大擺長裙的“小汪”笑盈盈地立在人堆里,蘋果綠碎花連衣裙落在地上,像一堆剛從一只巨大的知了身上脫下來的蟬蛻。
黑紅配們在音樂聲中旋轉起來,他們高挺著胸脯,昂揚著頭顱,他們恣意而又自信的表情讓我暗生嫉妒。這樣一群快樂的人,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會有上山當和尚的夢想嗎?我依然不能相信這是張仲德離家出走的原因,他只是為自己的缺席預先做了一番輿論上的準備,他用“上山當和尚”這個奇特的理由,似乎既不想讓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又很想讓人注意到他的缺席是與眾不同的。他既想隱匿于世,又想脫穎而出,是的,這很張仲德。
那么,他向舞蹈隊隊長請了幾天假?我沒有問“汪老太”,也沒有讓她替我引薦隊長繼續追問,我怕我鍥而不舍的刺探將導致張仲德離家出走的消息廣為流傳。我低估了自己的羞恥心,也高估了自己的探案能力。我根本羞于告訴人們究竟發生了什么,沒有人會覺得一個70歲的老年男性突然離家出走是一件正常的事,更沒有人認為一個男人一輩子反復離家出走是出于他脆弱的自尊心。人們的八卦心和想象力將會使我從小練就的強大內心變得不堪一擊,我將無法面對那群在舞池里飛揚裙擺的老公主和裝模作樣的老紳士。
我轉身,離開了響徹著大雜燴般的樂曲聲的月亮灣廣場。從月亮灣廣場到平川路上的派出所總共兩公里,按平時的步行速度,我想我應該能在半小時內到達。可我走得極其緩慢,我在拖延時間,我承認我還心存幾分僥幸,也許在走向派出所的途中,我突然接到丁阿姨來電,她將用她粗大的嗓門發出震耳欲聾而又令人欣喜的聲音:老板娘,東家回轉來啦…我盡力延長這段兩公里路途的用時,以增加接到張仲德回歸信息的概率。
在還沒認識莊勇前,我就想過一個問題:如果以后我結婚了,我未來的丈夫也像張仲德一樣,一言不合就離家出走,那我怎么辦?我會像蔣來娣那樣用自己的一生去隱忍嗎?這個問題我只想象過一次,答案當然是不可能!離家出走,只有零次和一次,只要出現第一次,我想我就會提出離婚。幸運的是,莊勇從不“離家出走”,一旦發生口角矛盾,他總是那個更能忍的人,反而是我,有過那么兩次,一生氣,把家門摔出砰的一聲巨響,拔腿下樓。當然我也并沒有真的離家出走,我會去超市逛上一圈,買一堆水果、零食、啤酒、貓糧,磨蹭半小時,而后回家,接下去,莊勇和阿橘都會享用到我帶回的福利。一般,我和莊勇分別喝完一罐啤酒,阿橘吃完兩根雞胸肉干后,一切就恢復了正常。
我明白夫妻之間要做到三觀一致不容易,蔣來娣與張仲德就從未達成過統一的價值觀,她體會不到他那些幾乎脫離生活實際的訴求。明明只是個工人,卻要參加唱歌、跳舞之類的文藝活動;明明一個月只掙著吃泡飯、咸菜的工資,卻要求吃牛奶、雞蛋、面包的早餐;明明是個粗人,卻要花錢買一本很貴的書來逼她學做西餐,還口口聲聲《詩經》唐詩、宋詞這些,都不是她能理解的,她無法發自真心地熱愛張仲德所熱愛的一切,她堅持的是“勤儉持家”和“樸素生活”的“真理”。
蔣來娣的自我定位成功地獲得了張仲德從不間斷的吐槽,雖然他吐槽的語言大多數時候過于溫和,并且都是對著我說的:你媽就是個賤命,吃不來好東西。刺身不吃,會胃痛;海鮮不吃,會過敏;羊肉不吃,嫌膻我看就是舍不得花鈔票,改不了的鄉下人脾氣!
蔣來娣的確有很多令我難以理解的忌口,照理農村出身,不挑食才對,可她比我們誰都挑。她不吃很多東西,越高級越不吃,魚翅、海參、佛跳墻,用她的話說,不是“鼻涕”就是“翹糊”。最對她胃口的家常飯,就是一鍋蒸山芋加一碟醬蘿卜,她對美味佳肴的想象力止于紅燒肉,那是她菜單里的頂級美食??墒?,如今她連想吃紅燒肉的話都說不清楚了,為啥還要藏著存折?是給自己留后路嗎?希望手里擦著一點資本,就能拿捏住身邊的人?她那張存折里到底有多少錢?
靈感忽然從頭頂撲棱棱冒出,我大概有些明白了,當年張仲德為什么離家出走過不了幾天就會回家。沒錢的男人,離不了家,這也是蔣來娣中風后一恢復意識就要找到那張存折片刻不離身的原因吧。可是蔣來娣癱瘓后,張仲德的退休金就由自己掌管了,股票賬戶里就是他積攢了三年的家當一陣擔憂涌上心頭,這一次張仲德離家出走,會不會比過去任何一次時間都更長?
7
兇險的詞,它讓我想起微信里那個不斷推送罪案故事的叫“法醫無藥”的公眾號。張仲德怎么是“失蹤人員”呢?他只是離家出走而已,過幾天他就能回來,一向如此,我有經驗……
小警察問:還有什么漏掉的重要信息嗎?比如最近他有沒有說過奇怪的話、做過奇怪的事…
好像,都挺正常的。我沒有吐露剛從月亮灣廣場探得的消息,張仲德想上山當和尚?這就是一個笑話吧?但我也不希望給小警察留下“冷血”的印象,于是,猶豫片刻,還是透露了幾句:我父親,以前還蠻喜歡出門旅游,后來我母親癱瘓了,就沒出去過…
小警察咧開嘴角,露出一點隱蔽的笑意,又立即收起嘴角:有進展會通知你,如果他自己回家了,你及時告訴我們。
從派出所出來,我去了一趟菜市場,丁阿姨的臭豆腐燉咸蛋黃畢竟不適合給長期臥床的病人食用。買什么呢?白灼基圍蝦?蔣來娣不喜歡吃,她喜歡紅燒,那就紅燒鱸魚?想起早上給張仲德發過短信,六點十五分發出,此刻是十點三十五分,四個多小時過去了,張仲德沒有回復。我掏出手機,再次發出一條短信:爸爸,媽喜歡吃什么?你告訴我,我在菜場。
我并不是不知道蔣來娣愛吃什么,我只是想告訴張仲德,對我和我的母親來說,他很重要,就差給他發“我們愛你”“我們想念你”這樣的肉麻話了。
十分鐘過去,沒有回復,于是買了些牛腩、番茄、土豆和小青菜?;氐郊?,丁阿姨正在洗蔣來娣的貼身衣物,我把肉和菜拿進廚房,囑附丁阿姨燉番茄牛腩、炒小青菜,而后進主臥,湊到蔣來娣床邊,小聲說:姆媽,我已經報案了,警察會去查,找到了就通知我。
一小時十五分鐘后,我用散步的節奏走進了派出所大門,找到報警接待室,對著里面側身而坐的年輕警察說:我要報警。
警察扭正身軀,抬起頭,長著零星青春痘的清白瘦臉微微一紅:請講。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進派出所報案,小警察在電腦里錄入報案信息,打印出一張紙,讓我在上面簽字。我掃了一遍,除了姓名、性別、失聯時間、身份證號碼、家庭住址、健康狀況、衣著外貌特征等,還有一句話:失蹤人員系長江冶煉廠退休職工。
“失蹤人員”四個字讓我一陣心慌。這是一個
蔣來娣人中收縮,嘴角歪斜,兩只三角眼里射 出兩道目光,長短不一,卻同樣犀利。我和她開玩笑: 姆媽,你看我這么兇做啥?力氣都用在眼睛里了?
她皺了一下鼻子,發出哼的一聲,像是不屑,我卻知道,這個“哼”,是目前她最容易發的聲音。
一小時后,丁阿姨喊“吃飯”。進廚房,灶臺上坐著一個打開的電壓力鍋,燉好的番茄牛腩正散發出奇奇怪怪的香味,一看,塌塌爛的一鍋紅燒肉菜,這廚藝,倒像是張仲德教出來的,蔣來娣應該愛吃。
我連湯帶肉盛了一碗端進臥室,丁阿姨已經把蔣來娣搬起來,身后墊一個硬質泡沫靠背,再用看護帶把她綁在靠背上。我在床沿邊坐下,端著碗說:姆媽,我們吃飯了。
丁阿姨說:老板娘,那我也去吃飯了。
我說:丁阿姨,你就吃番茄牛腩吧,你自己做的,也嘗嘗。
我不要吃這種洋不洋中不中的東西,我就喜歡吃臭豆腐、咸帶魚。丁阿姨說著咯咯笑,出主臥,去了廚房。
我舀一勺番茄牛腩送到蔣來娣嘴邊:姆媽來,吃飯。
蔣來娣不張嘴,我把湯勺邊沿塞到她嘴唇間:姆媽吃啊,很好吃的。
兩片嘴唇像是用鉚釘焊住了,紋絲不開。
姆媽乖,紅燒牛腩哎,丁阿姨燒的,燉得很爛,保證你喜歡。
吃完這一碗,爸爸說不定就回家了。
不吃飯身體頂不住的,不好好吃飯,爸爸就不肯回家了噢。
說盡了哄小孩的話,也說盡了恐嚇威脅的話,一概無用,她只牽拉著眼皮,咬著牙關不張嘴。我的耐心幾乎耗盡,忍不住說了一句狠話:姆媽,你這樣,是要逼死我嗎?
蔣來娣的嘴角開始扯動起來,胸口劇烈起伏著,突然一股強大的氣流從她的胸腔噴出,同時滾出一團混沌的字:他講過不會死在我前頭。
三年來,這是蔣來娣說出的最長一句話,遠遠超過四個字,雖然模糊,我卻聽明白了。看來急了她也能說話,可她牙咧嘴、四分五裂的表情使我很難判斷這話是在他們吵架時說的,還是在某個特定時刻彼此表白的“情話”。以我從小對他們的了解,我不認為這是他們互表忠誠或愛意的語言,甚至,我的內心還生出了些許莫名的鄙夷,不知道是羞于聽見父母之間貌似情話的誓言,還是不能忍受蔣來娣以掙獰的面目說出本該浪漫的話。
我一咬牙,終于吼出了那句在喉嚨口憋了半天的話:他要是從此再不回家,你打算怎么辦?你真的想把自己餓死嗎?
這么吼的時候,我努力壓制著喉頭滾動的哽咽,熱流幾乎入眼眶。丁阿姨從廚房小碎步靠近臥室,話聲隨之而來:哎呀呀,女東家不肯吃飯是哦?不要緊的老板娘,等一歇我燒點牛奶米糊我背對臥室門口,只說了一句:阿姨你去吃飯,不用管這里。哦哦,曉得哉。丁阿姨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我仿佛用后背看著她壯大的身軀折回廚房,這才壓低嗓門,對著蔣來娣說:求求你了,姆媽蔣來娣眼皮微微一跳,三角眼睜開,看向我,面部再次扭動、顛簸,她扯著歪斜的嘴角,竭盡全力地從嘴里吐出三個很輕很輕的字:讓我死!
控制了許久的熱流終于嘩一下涌出眼眶。我放下碗,站起來,轉身看向窗外,心里卻不甚明白,我的眼淚是為可憐蔣來娣而流,還是為自己無能為力而焦急落淚。
我緩了緩情緒,轉身,重新坐到床邊:姆媽,是我不好,不該對你吼,可你也要吃飯啊,就算體諒我,幫我的忙,好不好?
蔣來娣的黃蠟臉平靜下來,片刻,三角眼里滲出兩汪黃水。
8
張仲德失聯第三天,中午,莊勇來電,說明天一早飛深圳,有個東南亞招商會,四天后回。
我說阿橘怎么辦?這幾天我也回不去,在我爸回家前,我都要住我媽家。
老爺子還沒回家嗎?他這是要造反?。抗f勇在電話里沒心沒肺地笑。
哎,你說,男人結婚后,是不是都有過很多次想要離家出走的心?我沒心思和他開玩笑,對著手機很認真地問。
莊勇停頓了一小會兒,像是在思考,再開口,卻答非所問:我們好久沒自駕游了吧?什么時候安排一次?
我對著話筒咬牙切齒:我老爹丟了,還沒找回 來,你讓我自駕游?
莊勇在笑,雖然沒有笑的聲音,但我都能想象他咧著嘴壞笑的樣子,他習慣于笑著給我潑冷水:好好好,等你把老爹找回來了再說,阿橘嘛,送去寵物店寄養幾天,其實人家本來就是個流浪者,你非要把它關在家里,一點都不人性化,哦不,“貓
性化”。
阿橘雖然成了我的寵物貓,但它作為流浪貓的頑劣性情從未改變。它讓家里的布藝沙發、紗窗、地墊,以及垃圾桶等一切適合抓、撓、翻弄的物件都變得體無完膚。它還總是企圖出逃,趁我開門出去倒垃圾的機會,迅速擠出門縫,一溜煙地跑下樓,每次我都要在小區里找半天把它領回來。有一次,它干脆從陽臺上一躍而下,就這么失蹤了,害我抑郁了整整兩天。不想三天后自己回來了,掉了一顆牙, 了一條腿,養了幾天,又能上蹄下跳了,又要往門外擠了,我只能時時刻刻鎖著家門和陽臺門。
電話掛斷,“自駕游”三個字在腦中一時縈繞。有一段時間,李子柒特別火,我和莊勇討論過關于理想生活的話題。我說,我想租一處湖邊的民宿,帶菜園子,適合長住,比如洱海邊、太湖邊,讀書、弄茶、彈琴、種菜….
莊勇開啟了一貫的反駁模式:你知道種菜需要澆糞嗎?你知道田園生活首先要對付的是老鼠嗎?你只是“葉公好龍”罷了。
我承認莊勇說得沒錯,可是,哪怕夢想成為現實遠比夢想本身無趣,我就不該有夢想嗎?人總要有點夢想的吧?
那你想要什么樣的生活?我問莊勇。他立即從撐人模式轉入做夢模式:買一部房車,自駕旅行,走遍全世界,我選擇汽車行業,就是想有朝一日開車周游世界,結果變成了賣汽車的,不過沒關系,我對汽車太熟悉了,我現在的工作就是在為未來做準備,我想好了,再干十年,攢夠了錢就辭職,選一款最適合長途旅行的房車,出發,出發,再出發,每天都在出發,酷不酷…
他仰靠在沙發上,眼睛看著天花板,表情沉醉。他在進行一場想象中的自駕旅行,每天都在出發,不用想哪一天回家。那不也是離家出走嗎?我不得不喚醒他:哎哎,那我呢?阿橘呢?你旅行去了,我們怎么辦?
你當然坐我車上??!副駕駛,你的專座。你要是不愿意和我一起跑,那就帶著阿橘在你的湖邊種菜,我開著我的房車周游世界,開著開著,就開到湖邊了,就和你們見上面了說這一段的時候,他沉浸的表情漸漸變成嬉笑,還歪著腦袋問:這么安排是不是很好?這叫各取所需,求同存異。
阿橘來我們家五年了,莊勇已經接受了我把阿橘當成家人,雖然他不喜歡貓,就像不喜歡小孩。想當年我們談戀愛時他就說,以后結婚了不要孩子,我們做丁克家庭。他說他可能不喜歡小孩,每次他姐姐帶著一對龍鳳雙胞胎回娘家,他都要找借口躲出去。當然他也不是真的討厭小孩,只因為他姐姐生雙胞胎時大出血,差點送命。明知有風險,干嗎還要去經歷?他不想我有危險,也不想我受苦。
當時我很感動,可我依然爭辯:大出血是低概率事件,沒孩子的話,家里會不會太冷清?
怎么會?。∥覀儍蓚€人,開一部房車,去周游世界,想去哪里,一踩油門就去,天涯海角都是家。他說得很自信,我沒同意,也不反對,我只是看著他。那時候,他還是一個清瘦挺拔的英俊青年。我們相識在一次電視廣告洽談會上,后來因為業務來往頻繁,成了朋友。再后來,他開始單獨約我吃飯,直到有一天,他突然闖到區融媒體中心,找到我辦公室,推門就問:這個周末,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一趟海陵島?我們去旅行,自駕…
那是發生在十多年前的一幕,后來,我經常坐在他的副駕駛座上,我們在多次自駕旅行的途中完成了兩年的戀愛。結婚后,我們依然把自駕旅行計劃排滿節假日,直到后來,莊勇公司的業務日漸繁忙,他的薪水也水漲船高,隨之而來的是越來越頻繁的加班和出差,最后一次自駕旅行,還是在四年前,我們帶上1歲多的阿橘,三口之家跑了一趟麗水。我的母親腦卒中癱瘓后,我就再沒有和他一起出游過,三年來的每個周末我都是在父母家度過的,我成了一個忙碌于上班和照顧母親的中年女人。當年那個修長挺拔的英俊青年,如今已經有了一點小小的肚腩,以中年人的標準看,他還算保持著勻稱,但也決計稱不上英俊了。
忽然覺得,張仲德應該感謝蔣來娣,她能容忍丈夫離家出走,結果就是,他的“夢想”從未被扼殺,盡管她是無意識的。當然,張仲德的夢想很有可能至今未實現,所以在70歲古稀之年,他再一次踏上了奔赴夢想的路途。問題是,我的父親,他的夢想究竟是什么?我從不知道,他沒對我說過,我僅知道他試圖讓我的母親學做西菜,假如這是他的夢想,那這個夢想顯然已經落空,蔣來娣這輩子不
可能學會做西菜了。
晚上,我正侍弄蔣來娣洗漱,手機微信提示有信息,昵稱“平川路最靚的仔”,是小警察,頭像是一枚警徽。點開對話框:明天上午八點半,浦東,晨陽廣場,龍門卡拉 oK 。
一陣驚喜,在張仲德失聯五十八小時后的此刻,好消息來了。我立即發信息問:找到了嗎?就我自己去?你們會派人和我一起去嗎?
“最靚的仔”一時沒有回復。蔣來娣正橫躺在床上,薄毯子蓋住了上半身,兩條光腿伸在床沿外,濕淋淋的。我放下手機,繼續給她擦腳,我說:姆媽,我去報案的時候,警察和我講,他們很快能查到爸爸的行蹤,要不了三天就會有消息,你放心吧,他就是好久沒出去旅游了,有些耐不住,就讓他去散散心吧警察沒對我說這些話,這都是我編出來安慰蔣來娣的,我沒和她通報最新消息,我怕明天萬一找不到張仲德她會失望。
安頓好蔣來娣,我打開百度地圖搜索“晨陽廣場”,果然在浦東,一個小鎮,國際機場往南30公里,瀕臨東海,那里有一個叫晨陽新村的居民小區,小區外有個街邊花園,就叫晨陽廣場。我的記憶庫里沒有這個小鎮,也從來沒聽張仲德提起過那個地方,他為什么要去那里?
猶豫許久,我沒有給“最靚的仔”打電話,倘若問題很嚴重,警察一定不會就這么發我一條微信??晌疫€有很多疑問,這兩天張仲德住在哪里?為什么突然離家出走?他沒有去月亮灣廣場而是改去浦東的晨陽廣場,這又有什么區別?“龍門卡拉OK”是一家歌廳嗎?張仲德是不是住在歌廳里?開歌廳的老板是他的朋友嗎?…
半小時后,“最靚的仔”回復:你自己去吧,家人之間的事,我們插手反而不好處理。
我松了口氣,警察不陪是好事,說明一切如我所料,張仲德沒事。
晚上睡不著,有些興奮,又有些擔心?!褒堥T卡拉OK”,應該是一家小歌廳,那種大型量販式K歌房不可能開在小鎮上,豪華夜總會式的歌廳張仲德也不可能去,畢竟他不是生意人,也不是鄉村土豪,更不是大老板,他只是一個廣場舞大叔。好吧,明天上午,我要去浦東,找到一家開在晨陽廣場的叫“龍門卡拉OK”的歌廳。找到后我要干什么?遠郊小鎮的歌廳上午八點半就營業了?不管了,我推門進歌廳,找一個角落坐下,點一杯咖啡,遠郊小鎮的歌廳里有手磨咖啡嗎?算了,就要一杯紅茶吧。然后,我這么喝著茶,張仲德就出現了,瘦瘦的、高顴骨、直鼻梁,進門就喊:老板,給我點一首《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我在黑魃魃的角落里坐著,他沒發現我。他開始唱歌:可可托海的母羊人夾斷了玉米…果然是“玉米”,丁阿姨說得沒錯為了表示對父親大人的尊重,我決定聽完這首歌再站起來與他相認??墒浅瑥堉俚戮棺儜蚍ㄋ频膹囊陆罄锾统鲆恢γ倒寤ǎ瑢χ硞€角落邊唱邊走過去,天哪,角落里坐著一個女人,看不清面目,女人站起來了,亮黃色流蘇裙,鵝蛋白圓臉,紅嘴唇,顯然不是我的母親蔣來娣,是不是“小汪”?不不,“汪老太”…我聽見自己哭泣的聲音,我哭著朝歌廳中央的張仲德喊:爸爸,我在這里,我來接你回家
我把自己喊醒了,黑壓壓的屋頂,薄窗簾透出路燈光影,我正躺在床上,哭聲還在持續,低聲的抽噎,斷斷續續的鳴咽,聲音發自隔壁房間。我翻身躍起,汲上拖鞋,跑到主臥,打開燈。蔣來娣平躺著,五官擁擠在面部中心,平攤的黃蠟紙變成了一個皺皺巴巴的紙團,眼淚鼻涕涂了一臉。
姆媽,怎么了?我拿起紙巾替她擦眼淚,她別過腦袋,擠在凹槽里的涕淚順著嘴角淌到枕頭上。我一著急,脫口而出:姆媽,你不要著急,爸爸明天就能回來。
她不理我,持續哭泣著。我只好說:警察和我說了,爸爸沒離開上海。
她只顧牽拉著眼皮哭,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找不到可以安慰她的話了,只能坐在床邊看著她:姆媽,你究竟想要什么?你這樣子,叫我怎么辦?
這么說著,我鼻子一陣發酸:姆媽,求求你,不要哭了,我已經很盡力了,我也想哭,可是我又能對誰去哭?我已經請了兩天假,單位里一大堆事還要處理,我實在開不了口請假了,爸爸要是再不回家,我怎么辦……
我不想在蔣來娣面前哭,也不想流露自己的軟弱,可是這么說著,心里的委屈直往上涌,眼淚不自控地往外涌。我一哭,蔣來娣倒停了抽噎,睜開三角眼看向我,胸膛劇烈起伏著,像是需要來一陣助跑,而后,突然咧開歪嘴,發出一記破碎的怒吼:撒污!
我恍然大悟,轉身沖向衛生間,拿盆,接熱水…
“撒污”,大便的意思,蔣來娣的母語,也是我的母語。我的母親,她成了一個嬰兒,她沒有能力清晰表達自己吃喝拉撒的需求,但她能感覺到身上被屎尿污染后的難受,她用哭來呼喚他人,用哭來表達與她這具軀體有關的一切生存信息。這個巨大的嬰兒用哭聲提示我,她要排泄,或者已經完成排泄,需要清洗。
蔣來娣拉肚子了,一撕開紙尿褲,稀黃的半流體立即溢出,涌到尿墊上,差點染臟床單。與此同時,酸臭的氣味迅速彌漫整個房間,是那種蛋白質未充分消化加之食物饅掉的臭味。我手忙腳亂地替她擦洗,她卻沒有能力配合,只僵硬地躺著。我一次次把她從平躺翻到左側躺,又從左側躺翻到右側躺,前后總共換了四盆熱水,用掉四塊一次性毛巾。我手腳不停,嘴巴也不停:姆媽,肚子痛不痛?會不會是昨天的番茄牛腩吃壞了?
清洗完,給她包上新的紙尿褲,又在床頭柜里找出黃連素,搗成粉末,倒了一杯溫開水,插上吸管,讓她把藥粉喝下去。做完這一切,一個半小時已經過去,我說:姆媽,肚子痛不痛?適宜了嗎?
她靜靜地看著我,三角眼里射出晶亮的光芒,看起來精神很好。我說:姆媽,要是沒不舒服,就睡覺吧,明天早上我還要坐早班地鐵去浦東我猶豫了一秒,還是把實話說了出來:去接爸爸。
蔣來娣面容平靜,片刻,自覺放下眼皮,表示愿意配合好好睡覺。我伸出手,想撫一撫她的黃臉以示安慰,忽然聞到一股未散盡的糞便氣息繚繞在她周身,不知來處的阻力橫跳而出,伸出的手戛然頓住。不想去碰她,那張黃蠟蠟的臉,那具剛被我清洗干凈的軀體,我的母親,我不想碰她。我一邊自責不已,一邊拉了拉蓋在她身上的毛毯邊沿,說了聲“睡吧”,然后起身回了自己房間。
蔣來娣睡了,我卻沒有了困意。剛才那一陣折騰把我搞得心煩意亂,心里也越發擔憂,如果明天張仲德還不回家,我是不是還要持續面對這樣的狀況?記得三年前的深秋,那幾天阿橘總在我床上撒尿,害得我兩天換了三回床單,還出手打了它三回。
后來發現它尿里有血,帶它去寵物醫院,才知道它病了。我在美團上網購了一次性防水床罩,一小時送達,立即鋪上床。我把阿橘抱到床上,拍了拍它身下窸窣作響的塑料床罩說:阿橘,對不起啊,我不知道你生病了,這幾天你就在這里尿,不打你了,尿吧那幾天晚上,莊勇睡在書房里,他說我們床上有一股貓尿味兒,哪怕用了防水床罩也還是有。直到阿橘病好,恢復自覺去貓砂盆里拉屎撒尿,我換了床單被罩,莊勇才睡回大床。似乎,對阿橘我總是充滿耐心,而我那巨嬰般的母親,卻讓我生出許多無以名狀的煩惱。是?。∷篂a了,她需要喊人來為她擦洗,可她為什么要用“哭”來喊醒我?她說不出話,可以發出吼聲來喚醒我。不知道在我醒來之前她哭了多久,以前周六周日我整個白天都陪著她,從未見她哭過,丁阿姨也沒向我反映過類似情況。這種哭,如果不是情急,那會是什么?是宣泄?是撒嬌?還是無法自控的失態?在張仲德面前,她也會因為排泄或者無法及時清洗排泄物而哭嗎?
我一邊煩惱,一邊覺得內疚,我的內疚源自對那具患病的軀體不可控的厭棄,我不得不承認,疾病摧毀的不僅是身體,還摧毀了我的一部分感情,因為,這部分感情需要我用前所未有的方式去表達,可是我發現,我做不到無條件地承受、接納,以及付出這份感情。是我不愛我的母親嗎?分明不是!那又是什么?這么想的時候,我幾乎為自己不能自洽的分裂感到絕望。
躺在床上,眼睛一閉,適才的夢再次涌出??諢o一人的歌廳里,張仲德手握話筒,孤獨地唱著歌,四周一片漆黑,一個面目模糊的女人出現了,白圓臉,紅嘴唇…此刻想來,依然令我渾身不適。不想在黑暗中回憶那個黑暗的夢,我打開臺燈,橘黃的柔光立即暈染了整個房間。拿起手機,再次撥打張仲德的號碼,還是關機。這在意料中,但不敵心里隱隱的不安,于是我在短信里輸人兩行字:給你最后期限,明天要是再不回家,我就要報警了!
張仲德不知道我已經報警,我猜測“報警”這兩個字對他有一定的威懾力。但這實在不像一個女兒對父親說的話,于是刪除還未發出的短信,重新輸入:沒有人能阻止你去實現夢想,如果你有夢想的話。祝你成功,爸爸!
一咬牙,短信發出。半小時過去了,一小時過去了,張仲德當然不會回復,他的手機一直處于關閉狀態。
9
早上五點半,我輕手輕腳下床,進主臥看了一眼,蔣來娣睜著眼睛。掀開毯子一角,看了一眼她下身包裹的紙尿褲,胖乎乎的很飽滿,但沒有糞便氣味,還好,沒拉肚子。我說:姆媽,今天我要早出門,你先忍一忍,等丁阿姨來了給你換紙尿褲,早飯她喂給你吃。
蔣來娣無聲,她知道我要去接張仲德,她看了我兩秒,輕輕閉上眼睛。我理解為她請我放心去辦事,不用管她。于是我草草洗漱出了門。
開往小鎮的地鐵漫長而又擁擠,大多是去迪士尼的游客。一個多小時后,我在迪士尼的前一站出地鐵,上了一輛公交車,又是將近一小時,公交車把我送到了那個以種植玉露水蜜桃和8424西瓜為主業的新農村小鎮。這些信息,包括交通方式,都是我在網上查到的。
這是一個我四十多年的人生中從未到達過的地方,我跟著百度地圖步行導航向晨陽廣場走去。小鎮雖在上海界內,但畢竟是遠郊,沒有市區的車水馬龍和高樓大廈,道路并不狹窄,卡車和小轎車無一例外地蒙著白茫茫的灰塵,電動三輪車和行人也毫不示弱地穿梭在大街上,這里沒有禁止鳴喇叭的規定,此起彼伏的發動機和喇叭聲混雜在一起,使這個上海遠郊小鎮更像某個喧鬧的內地縣城。路邊早餐店的桌椅鋪排在街沿上,大餅、油條和粢飯糕的香味令我確認,這的確還是在上海。經過一個攤位,買了一副大餅油條,順便問老板娘:晨陽廣場有沒有一個歌廳,叫“龍門卡拉OK”?
老板娘是一個黑的敦實女人,年齡不大,她伸手指向右前方:朝前走,路口右轉就是,歌廳沒得,“龍門卡拉OK”有!
老板娘是本地人,與市區口音區別挺大,很奇怪,我完全能聽懂??伤幕卮饏s令我不甚理解,歌廳沒得,但“龍門卡拉OK”有?好吧,只要有,就能找到,便道了聲“謝謝”。
老板娘看了我一眼:依是上海人,聽依講閑話就曉得,到鄉下來白相???跑親眷對哦我笑笑,掃碼付款。上海遠郊人不把自己當上海人,他們把我們這種生活在市區的人叫“上海人”,這我從小知道,蔣來娣的那些農村親戚都這么說。但這里的口音,又與蔣來娣的娘家人不太一樣。老板娘一定是個“社牛”,轉眼她就與別的顧客搭上話了:來啦?粢飯糕、豆腐漿,老規矩,甜漿,今朝勿吃肉饅頭了?顧客答:我從來不吃肉饅頭的好哦,豆腐漿我也一直吃咸漿的,加辣虎醬,老板娘又忘記脫了,每趟來都要講一遍一來一去的口音,是耿直、粗暴,而又熱情洋溢的腔調,感覺像在哪里聽過,卻又想不起來,也許是和我外婆家的口音有些相似吧,聽著覺得耳熟親切。
我咬著大餅油條繼續往前走,十字路口,往左一拐,果然,路邊有一個挺大的多層公寓樓小區,大門旁寫著巨大的“晨陽新村”四個字,半舊的樓房,像是21世紀初建造的那種居民住宅。小區圍墻與馬路之間有一片二十多米寬的綠地,一條長廊沿著圍墻無限延伸,看不到終點。長廊兩邊的花草樹木中安裝著各種健身器材,有人在拉吊環,有人在蕩秋千,也有人在長廊邊的紫紅色跑道上快走。音樂聲從不同角落里傳來,有遠有近,組合出與月亮灣廣場相似的雜燴感,新農村儼然已是一副城市的樣子。百度地圖顯示,我的雙腳已經踩在了晨陽廣場上,好的,接下來我要找“龍門卡拉OK”了,看手機,此刻已是八點十分。
我在混雜的音樂聲中走上了無盡的長廊。長廊三四米寬,兩側零星散坐著一些老人。兩位老先生一站一坐,站著的吹笛子,坐著的拉二胡,搖頭晃腦旁若無人;五六個老頭老太太搖著蒲扇圍在旁邊唱滬劇,嗓門巨大,卻也幾乎被各種樂聲淹沒,只依稀聽得斷斷續續的“燕燕也許太魯莽”或“阿慶嫂,我佩服儂真是有膽量”的唱詞,連唱滬劇都是早點攤老板娘的口音。走了百十米,也沒有發現兩旁有做生意的店鋪,更沒有“龍門卡拉OK”。我幾乎氣餒,想著是不是打電話給小警察確認一下,猶豫著再往前走了五六十米,已到長廊盡頭。迎面見一小片開闊地,一座小小的假山,兩米高的山石上流下一股人工小瀑布,底下是一個水池,池邊擺著六七張紅紅綠綠的塑料凳子,凳子的前方,是一臺藍色電動三輪車,俗稱三蹦子。一位留板寸頭身材敦壯的大叔坐在駕駛座上,車斗里塞著幾臺音箱、投影儀之類的設備,車欄上插著兩根不銹鋼桿子,桿上撐著一張桌布大小的白色幕布,旁邊掛一張硬紙板,上書三行張牙舞爪的黑字,第一行:廣場KTV;第二行:每首五元,“五元”旁邊貼著一個付款二維碼;最下面,是更黑、更粗、更醒目的一行字一龍門卡拉OK。
終于找到了,原來這就是小鎮上的歌廳,它開設在一輛三蹦子上,準確地說,這是一家移動“KTV”,它可以在任何一個三蹦子能開到的地方營業。怪不得,上午八點半就開張了。可是四顧,卻沒有發現任何一位顧客,板寸頭大叔正低頭理一大捆韭菜,很專注的樣子,這讓我幾乎懷疑他是一個在小公園里賣菜的農民??墒怯布埌迳系娜凶?,以及散放在四周的塑料凳子又讓我確信,這輛三蹦子上賣的不是蔬菜,板寸頭大叔只是利用等待客人的時間擇菜而已,客人應該是如同張仲德這樣的人。
我停住腳步,退回長廊,找了一個柱子后面的位置坐下。柱子擋住了我的身軀,卻擋不住我射向三蹦子的視線。我從包里拿出墨鏡戴上,有點掩耳盜鈴,但還是覺得有必要。我不擔心被張仲德發現,但我有些懼怕發現張仲德。當他出現在我眼前,而我看見的卻是某個令人尷尬的場面,那我連逃跑都來不及。這么說太隱晦了,好吧,要是張仲德與那個長一張鵝蛋白臉、涂紅嘴唇的女人一起出現在我面前,我要怎么辦?這種可能性有多大?他已經70歲,但是,這樣的網絡八卦并不少見,萬一呢?
我又看了一眼手機,八點二十五分,還有五分鐘就到八點半了。我感覺到心臟在胸腔里開始助跑,我很緊張,每一位穿過長廊走向噴水池的男性老年人都被我墨鏡后面的自光盡情打量。有人與板寸頭大叔打招呼,有人站在三蹦子前與大叔閑聊幾句后又走開了,有一對老夫妻手挽手過來又手挽手走了,女老人倒是涂著紅嘴唇,男老人卻是個大胖子
事實證明我的擔憂全是多余,從八點半等到九點半,一小時過去了,張仲德并沒有出現。三蹦子也沒有做成任何一單生意,上午的廣場KTV冷冷清清。小警察給的信息會不會有錯?我打開聊天記錄,“最靚的仔\"原話共兩條。第一條:明天上午八點半,浦東,晨陽廣場,龍門卡拉OK。第二條:你自己去吧,家人之間的事,我們插手反而不好處理。
我再一次從小警察的信息里讀出了安全感,難不成真的是張仲德先發現了我,躲起來了?
我摘下墨鏡,向三蹦子走去。板寸頭大叔的韭菜早已整理完,現在正對著三個塑料袋剝一大包毛豆,從第一個塑料袋里拿出毛豆剝開,豆粒扔進第二個塑料袋,空豆莢扔進第三個塑料袋。他沒發現我正走向他,只對著三個塑料袋戳戳點點地忙碌著。上午沒生意,倒是有時間把中午的菜都準備好,就是有點多,農村人吃菜量大,這些韭菜和毛豆,在我們家差不多可以吃三四天。離三蹦子還差五米時,板寸頭大叔終于發現了我,抬頭沖我喊:美女,唱歌哦?上午開門生意,多唱幾支歌,算三塊洋鈿一支…大叔也是本地口音,他把一首歌叫一支歌。我微笑搖頭,腦中卻閃過一首歌,便問:爺叔,你有沒有《可可托海的牧羊人》?
大叔從駕駛座上跳下:有??!我尋出來。
我說:我不會唱,爺叔,你唱一個吧?我付鈔票。我掏出手機,對準硬紙板上的二維碼準備掃碼付款。大叔說:哈,美女,我唱歌,哪能叫儂付鈔票?不嫌貶,就聽我為儂表演一次。說著,伴奏樂從音箱里傳出來。
大叔從車斗里掏出一個話筒,在悠揚而又漫長的前奏中搖蕩著敦壯的身軀,突然,一個巨大而又激烈的聲音噴薄而出:那夜的雨,也沒能留住你
清涼的晨風中,幕布飄飄忽忽地顫抖著,可可托海的無名湖泊蕩漾出皺皺巴巴的漣漪,字幕隨著音樂一行行流過。說實在的,大叔把一首情歌唱出了吆喝賣貨的氣質,這是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但他很努力,唱到那句“心上人,我在可可托海等你”時,他閉著眼睛,抬著下巴,板寸頭腦袋朝著我沉醉地搖晃著,看樣子的確是廣場KTV資深歌手。
之所以點這首被丁阿姨叫作《可可托海的母羊人》的歌,是因為張仲德喜歡這首歌,按照丁阿姨的說法,他是對著躺在床上的蔣來娣唱的,他會不會也和板寸頭大叔一樣唱得陶醉而又難聽?長這么大,我卻從未聽張仲德唱過一首完整的歌,雖然聽過他唱歌的丁阿姨沒說他唱歌好不好聽,但以她嘲笑的口吻,以及“母羊人”與“夾斷了玉米”的模仿,她一定不會覺得他唱歌好聽。
《可可托海的牧羊人》還在繼續,沒有人圍觀大叔的演唱,晨陽廣場上的所有人都是演員,他們沉浸在屬于自己的舞臺中,我是唯一的觀眾。我聽著板寸頭大叔手榴彈般擲地有聲的歌聲,心里不斷回閃著“汪老太”說過的話一“老張,他不會真的去當和尚了吧?”
板寸頭大叔繼續吆喝著:我愿意陪你翻過雪山穿越戈壁,可你不辭而別還斷絕了所有的消息他的氣息太充沛、太強大了,他用近乎氣勢洶洶的嗓音震撼著我。張仲德,我的父親大人,他真的會去當和尚嗎?昨天我還斷定不會,此刻,我卻不禁懷疑起來。
一曲唱完,板寸頭大叔耐心地等待繚繞的余音完全消失,而后朝著五六個塑料凳子鞠了一躬,對著話筒大喝一聲:謝謝大家-
沒有大家,只有我。我使勁拍巴掌,希望能營造出“大家”的熱烈氣氛:爺叔,你中氣足??!平時你生意好不好?
哪有生意?就是找點事體做,日里沒啥人,夜里人多,不過夜里競爭對手也多?。∫粋€晨陽廣場,就有三個攤位,所以我一早出來,賺個三塊五塊也好。
那,爺叔,你有沒有見過這個人?我打開手機相冊,找出一張照片,三年前蔣來娣還沒中風前我和莊勇帶父母去植物園看牡丹時的合影。我放大照片,屏幕上只留張仲德的腦袋:爺叔,你看看,見過這個人嗎?他有沒有來你這里唱過歌?
板寸頭大叔盯著我的手機看了好一會兒,抬起眼皮,意味深長地笑笑:哎呀,這個人,不認得呀,不過有一點點眼熟,來我這里唱歌的都是老頭子老太婆,我不能總盯著認,即使來過,也認不得的。
也許是我找父心切,或者神經過敏,總覺得他好像知道點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想,我得拿出誠意來,倘若他真能給我提供一些線索,那我也算沒白來。我說:爺叔,這個人是我的爸爸,最近他心情不太好,一個人跑出來玩,也沒告訴家里人,有朋友說,他來晨陽廣場的“龍門卡拉OK”了,我不太放心,就想來看看他…
我脫下墨鏡,看著板寸頭大叔。他遲疑著問:你爸爸跑出來白相???沒告訴家里人?唉唉,儂問我,我哪能曉得?我又不認得這個人。說著拿出自己的手機看了一眼:哎喲,十點了,沒生意,今朝早點回轉,不好意思啊美女,再會再會…
說完開始收拾,摘下幕布,卷成長軸塞進車斗,又把散落的塑料凳子一個個擦起來,往車斗里碼齊放好,四個袋子的韭菜、毛豆、豆粒和空豆莢一股腦扔進車斗,人往駕駛座里一坐,啟動電動三蹦子,向著綠化帶外面的大街上駛去。
我跟在三蹦子后面喊:爺叔,要是遇見我爸爸就告訴他,回家的時候給我姆媽帶兩只8424西瓜…
板寸頭大叔沒回頭,但他似乎聽見了我的喊話,舉起右手揮了揮,雖然手背向著我,但我認為,他是在用這樣的方式答復我,不置可否,若有似無。我把嗓門放到最大音量,沖著已然遠去的三蹦子大喊:爸爸,姆媽最喜歡吃西瓜,你曉得的一我喊得很響很響,就像一個被丟棄的孩子在喊自己的父親。我想象著,張仲德就躲在某一棵大樹后面,或者藏在假山石的背后,我是對著我的父親在呼喊。
三蹦子開遠了,消失在樹蔭外面的大街上。汗滴順著腮幫子落下來,我抹了一把,這才發現,臉頰上已經爬滿了眼淚。
10
我給“最靚的仔”發了一條微信:“龍門卡拉OK”收攤回家了,沒找到我父親。
十分鐘后,有微信進來,看手機,是丁阿姨:老板狼,紙尿被沒了,中午實回家。
總共十三個字,三個錯別字,“娘”寫成“狼”,“褲”寫成“被”,“買”寫成“實”,一定是手寫輸入法,幸好連在一起能看懂。
丁阿姨很少直接聯系我,平時有事她都找張仲德,這一條微信讓我再次怨怒交加,本來還在猶豫要不要給小警察打電話,這會兒心一橫,算了,隨他去。是的,我沒有找到我的父親,他臨陣脫逃,把一個爛攤子丟給了我,我必須回去照顧我的母親,她在家里等著我給她做飯,給她買回紙尿褲,等著目前僅剩的能盼回家的親人回到她身邊,給她一份可憐的安全感,讓她殘破的生命維持下去
出晨陽廣場時,隱約聽見綠化帶深處傳來斷斷續續的歌聲,熟悉的旋律,仿佛是“母羊人”,還有“夾斷了玉米”。后脖頸一激靈,豎起耳朵細聽,卻只是一片雜燴,二胡、笛子、口琴,以及破音響里傳出的電子樂,組成一片喧囂的海洋,沒有《可可托海的牧羊人》,那只是我的幻覺,我知道。
回程地鐵上,莊勇發來一條火上澆油的微信:早上送阿橘去寵物店,半路逃走了,找了半個多小時也沒找到,要趕飛機,就沒再找,說不定和上次一樣,過幾天自己會回家。
一股巨大的傷心和委屈涌上心頭,眼淚忍不住再次涌上來。是不是,我們家的空氣里充斥著一種叫“離家出走”的病毒?連阿橘都離家出走了,我不知道它是在向我示威,還是真的想要奪回本該屬于它的自由。可是,我對它難道沒有養育之恩?它挨餓受凍的時候是我收留了它,它這是背叛它的恩人…這么想的時候,我同時鄙視著自己,就好像,明知已經無法挽留一個人的心,卻還要列數我對他的愛有多么深,這只是無能者的表白和自憐。
我戴上墨鏡,身在地鐵,不想讓陌生乘客注意到一個情緒失控的女人紅腫的眼睛。兩小時的公交車加地鐵車程終于讓我的心緒平復了些許,回到市區,首先去超市,買成人紙尿褲,買五花肉,買蔬菜。沒有張仲德,我也要讓我的母親吃上燉得塌塌爛的紅燒肉,那是她的人間美味,更要讓我的母親用上紙尿褲,讓終年躺在床上的她活得干干凈凈;哪怕阿橘再也不回來,我也一定會過得充實而又忙碌,孩子,抑或寵物,那不是生活的必需品,父母才是我不能逃避的使命。
提著大包小包進小區,腦中想著回家后要如何向蔣來娣解釋,為什么沒接回她的丈夫、我的父親?
實話實說,她會不會無法接受?要怎么安撫她…走到樓洞口,看了一眼我家的廚房窗戶,丁阿姨正低頭忙碌。我對著窗口喊了一聲:阿姨!幫我開門。
丁阿姨抬頭,眼晴頓時發光,轉身就往屋里跑,颶風般的聲音刮出窗戶:東家,老板娘回轉來了!
東家?是東家嗎?心下正疑惑,家門就開了。丁阿姨露出腦袋,接過我手里的紙尿褲、五花肉和蔬菜,一臉神秘地湊到我跟前,用前所未有的低弱音量說:老板娘!東家回轉來啦,剛進門,不到二十分鐘,還帶回來兩只大西瓜。說著瞇起眼睛笑,笑得欲蓋彌彰,似要與我共同保守某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緊繃了一路的弦突然一松,腿一軟,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丁阿姨大叫起來:老板娘,哪能啦?中暑啦?
我擺手:沒事,有點累。
丁阿姨一邊扶我起來,一邊沖臥室方向喊:東家,東家,快點把我剛切好的西瓜拿來,給老板娘解暑……
恍惚中,我感覺正身處距離晨陽廣場一百米的早點攤,我聽見那位“社牛”老板娘的聲音,那口音,那腔調,耿直、粗暴,熱情洋溢,令我覺得親切而又耳熟。
臥室里閃出一根瘦瘦的樹干,閃進廚房,又從廚房閃出。張仲德端著一盤切好的西瓜向門口走來,我看見他正咧著大嘴笑,笑出一口七翹八裂的牙齒,那些白色小方塊正活蹦亂跳著擠出他的口腔,就像隨時要離家出走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