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化符號在動畫電影中的運用及價值研究

作為一種藝術表現形式，動畫在歷經一個多世紀的發展演變后，已經從單純的視覺現象演變為一門獨立的藝術門類。①隨著社會娛樂生活需求的提高，動畫也逐漸進人影視領域。在這一過程中，動畫影視工作者先后將富有中國文化色彩的音樂、建模、文學等元素融人動畫電影的制作中，不僅提升了動畫電影整體的藝術水準，更喚醒和加深了觀眾的文化記憶。

習近平總書記在2023年6月2日舉行的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強調，“中國文化源遠流長，中華文明博大精深。只有全面深人了解中華文明的歷史，才能更有效地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更有力地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①2022年，《商務部等27部門關于推進對外文化貿易高質量發展的意見》指出“支持電影、電視劇、紀錄片、動畫片、綜藝節目創作和出口，加大海外推廣力度。”③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嵌人影視制作之中，成為國內動畫影視公司的重要策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也隨之乘影視之船“出海”，進行了跨文化傳播。

跨文化傳播是一種面向擁有不同文化背景的個人、集體、社群等進行的多層次的交流活動，包括表層文化、中層文化和核心文化的雙向互動。③在“推進國際傳播能力建設，講好中國故事，展現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的戰略目標面前，電影不只是一種單純的影視作品和產品，而是被納入國際傳播能力建設和文化軟實力建構的重要環節，成為傳播國家形象和文化的重要策略，④是一個國家在跨文化傳播中重要的文化產品形態之一。但在跨文化傳播中，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進入西方國家后，往往出現“文化折扣”的現象。而不同類型的文化產品出口時遭遇到的文化折扣并不相同，動作片因其通用的肢體語言，文化折扣較低；相反，歷史劇文化折扣較高。⑤

2025年1月29日，《哪吒之魔童鬧海》在中國內地上映，一經播出就廣受好評，一躍成為電影春節檔票房第一。2月13日之后，《哪吒之魔童鬧海》在澳大利亞、美國、加拿大等地相繼上映，得到了當地居民以及旅居華人的支持。《哪吒之魔童鬧海》這部電影在北美上映時，迅速取得了優異的成績，預售票房甚至超過了《哪吒》第一部北美總票房。在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影片更是登陸最大的IMAX廳，獲得極高的觀眾評價。據網絡平臺數據，截至2025年4月30日，影片《哪吒之魔童鬧海》累計票房（含海外及預售票房）超157.6億元，超《星球大戰：原力覺醒》票房成績，進入全球票房榜前5。①雖然《哪吒之魔童鬧海》的故事源于我國的神話傳說，相對來說“文化折扣”度理應較高，但具有當代世界共同價值的動畫敘事以及導演對其中蘊含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將哪吒這個傳統IP順利推送出海，并且取得不俗的成績。

一、《哪吒之魔童鬧海》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符號的運用

文化符號是一個企業、一個地域、一個民族乃至一個國家獨特文化的抽象體現，是文化內涵的重要載體和形式。②文化符號的建構與傳播不僅依賴于其內在的文化意涵，更與其所處的社會歷史語境和接受者的文化認知框架密切相關。英國社會學者斯圖亞特·霍爾的“編碼/解碼”理論指出，文化符號的意義生成是一個動態的過程，既受到編碼者的文化立場影響，也取決于解碼者的文化背景與闡釋能力。③為進一步傳播中華文化，給予世界觀眾更加便利的解碼空間，一方面導演餃子以喜聞樂見的古代神話傳說——《哪吒》為創作基底，另一方面在全球化語境下對中國傳統神話進行創新轉化。影片通過對哪吒這一經典形象的重新詮釋，在故事選題、內容設計與聲效配合上，充分展現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符號，使文化符號在保留其原始文化基因的同時，擴大了跨文化傳播的力量。

（一）故事選題：傳統神話的現代重構與跨文化敘事

神話作為人類所創造出來的最為重要的文化和信仰載體之一，關系著一個特定民族的精神傳承與文化創新。④《哪吒之魔童鬧海》的敘事植根于中華傳統神話故事，其選題策略本質上是對本土文化符號的系統性調用與再生產。哪吒作為中國古典神話中極具矛盾性與象征性的文化能指，承載著東方文明對個體與天命、倫理與反叛的深層思辨。在《封神演義》《三教搜神大全》等典籍中，哪吒的肉身重塑與“弒父”敘事，早已超越單純的神話故事范疇，演變為中華文化中“祛魅一重構”哲學命題的具象化載體。導演選擇這一經典文本進行視覺化轉譯，本質上是以影像媒介為工具，將民族集體記憶中的符號資源轉化為可被當代全球觀眾解碼的文本。

影片對哪吒神話的改編，本質上是對中華文化符號的解構與再編碼。原始文本中哪吒“剔骨還父”的極端倫理抉擇，在電影中被置換為“魔丸轉世”的宿命框架。這種敘事重構并非對文化本真性的背離，而是通過引人“身份認同危機”這一現代性命題，將傳統符號植入現代價值的話語體系。哪吒“反抗者”的角色人設，既保留了東方文化中“逆天改命”的精神內核，又通過與“靈珠敖丙”的合作，將個體意志與集體命運的辯證關系推向跨文化語境中的共通性討論。劇中闡教無量仙翁成幕后推手，顛覆觀眾對仙家的原始認知。但仔細考量，劇中情節在不同國家皆有不同程度的映射，這種改編將傳統符號的裂隙處注人現代性闡釋，使其在保持文化獨特性的同時，生成超越地域局限的意義彈性。作為具有千年傳播史的神話IP，哪吒形象本身已積淀為跨代際的文化共識，這為電影提供了天然的認知基礎與情感共鳴點。當西方觀眾在“反抗命運”的敘事中產生共鳴時，實質上已在無形中接受了東方哲學的話語植入，這正是跨文化傳播中符號再生產的終極訴求。

（二）內容設計：文化符號的視覺轉化與身份重構

《哪吒之魔童鬧海》在角色設計中，通過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符號的系統性調用與轉化，構建了一套兼具文化辨識度與視覺沖擊力的美學體系。這種設計策略不僅是對傳統藝術形式的致敬，更是通過數字媒介的再創造，實現了文化符號的當代轉譯與跨文化傳播。影片中的角色建模設計，從服飾紋樣到造型特征，均深度植根于中華文化的視覺傳統，同時又通過現代動畫技術的解構與重組，賦予這些符號以新的生命力。

結界獸的形象設計是傳統文化符號現代轉化的典型案例，其原型直接取材于三星堆遺址的縱目面具與金面銅人，這一設計選擇不僅喚醒了觀眾對古蜀文明的集體記憶，更通過夸張的幾何化處理與材質質感的數字化呈現，將考古文物轉化為具有未來感的奇幻生物。哪吒肚兜上的蓮花紋不僅是對傳統民間服飾的致敬，還通過蓮花的象征意義（純潔與重生）暗示了角色的命運軌跡。殷夫人戰甲上的饕餐紋則直接取材于商周青銅器，這一設計不僅強化了角色的威嚴感，還通過紋樣的文化內涵（權力與守護）暗示了其作為母親與戰士的雙重身份。這種將紋樣符號與角色敘事相結合的設計策略，體現了傳統文化符號在當代視覺敘事中的多重功能。

哪吒的動作借鑒了京劇武生的騰挪架勢，踢槍、翻身等動作暗含戲曲“起霸”程式。這種“以形寫意”的表演美學，構建獨特的東方動作語言。申公豹的詭謫身法則化用川劇“變臉”技藝。闡教天元鼎的設計取自商朝的龍紋扁足鼎，本身就象征著王權，而鐘鳴鼎食之家歷來代表世家大族。這種符號運用不僅增加了內容的戲劇性，也使得劇中角色的形象更加鮮明，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影片成功地將傳統文化符號轉化為具有全球吸引力的視覺語言，展現了中華文化的獨特魅力與時代價值。

（三）聲效配合：非遺文化的現代轉譯與聽覺景觀構建

聲效是最能調動人情緒的工具。在一些情況下，用聲效營造和渲染氣氛比用純粹的畫面更有效，更能抓住觀眾的心理。①《哪吒之魔童鬧海》的聲效設計中，通過對中華非遺文化的有機嵌人，構建起具有文化主體性的聲音景觀。影片將方言以及侗族大歌、嗩吶藝術和蒙古族呼麥等非物質文化遺產轉化為敘事表意的聲學符號，在聲音蒙太奇層面完成了對傳統文化的現代化轉譯。

太乙真人的洞府乾元山金光洞就坐落于四川省江油市，太乙真人的四川普通話打破了動畫電影追求標準語音的慣例，其語音變異形成的喜劇效果，實則是通過“在地性”聲音符號抵抗文化同質化。當四川普通話的抑揚頓挫與文白夾雜的臺詞相結合時，形成獨特的聲調蒙太奇。一方面，方言的鄉土特質與角色的仙人身份構成反差張力；另一方面，語音的地方性特征成為文化記憶的聲學錨點，使抽象的神話敘事扎根于具體的地域文化土壤。

非遺文化作為“活態遺產”，其生命力的延續依賴于創新性媒介重構。侗族大歌的多聲部復調結構被運用于故事開篇“重塑哪吒”這一部分，其無指揮、無伴奏的集體吟唱特質，既隱喻了影片中宿命與抗爭的復調主題，又以原生性聲景消解了西方交響樂主導的動畫配樂范式。片中嗩吶的激昂旋律多次響起，無論是在戰斗場景還是情感高潮部分，都起到了很好的烘托作用。嗩吶的音色獨特，能夠表現出強烈的情感張力，使得影片中的場景更加生動、立體。呼麥是蒙古族的一種古老歌唱方式，通過喉音技巧產生兩個或更多聲部，形成獨特的和聲效果。當天元鼎下降時，是一種權力壓迫之勢，蒙古族呼麥的深沉激昂與影片中的緊張氛圍相得益彰，其逐漸加重的聲音給予觀眾一種“在場”的壓迫感，帶來了一種全新的聽覺體驗。呼麥的運用不僅豐富了影片的聲效層次，也讓觀眾在觀影過程中感受到了蒙古族文化的獨特韻味。這種將傳統民樂與現代動畫技術相結合的手法，不僅展現了民樂藝術的獨特魅力，也為影片增添了濃厚的文化底蘊。中國傳統非遺文化與西方好萊塢式宏大敘事的聲音美學形成對話，必然能夠在跨文化傳播中形成良好的文化生態。

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符號在影視跨文化傳播中的價值

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題材的動畫影視實踐已經超越了簡單的美學呈現，成為中華文化國際傳播中的重要載體之一。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符號的運用也演變為一種具有多重價值維度的文化實踐機制。這一機制既肩負國際傳播的時代責任，承載著文化傳承的歷史使命，還在文化產業發展的現實需求中發揮著關鍵作用。這三個維度相互交織，共同構成了傳統文化符號在當代影視跨文化傳播中的價值譜系。

（一）揚帆出海：傳統文化符號助力中華文化國際傳播

文化出海是展示中國形象、影響國際輿論、掌握國際話語權的重要路徑。①但在全球化的語境下，以影視為介質在進行文化出海的過程中，傳統文化的跨文化傳播往往面臨“文化折扣”的困境，文化出海并不通暢。“文化翻譯”理論指出，文化翻譯策略是翻譯策略在文化層面上的體現，確切地說，是譯者為實現特定目標而對文本文化元素所采取的連貫的翻譯計劃。②在跨文化傳播中，理解影視文化中的文化元素則需要將文化符號轉化為具有“可譯性”的媒介形態，既保留文化基因的核心密碼，又構建能被異文化群體解碼的認知接口。因此，在跨文化傳播中，嵌入傳統文化符號的影視不能進行簡單的文化移植，而是要以“能動性符號”的姿態完成文化主體的自我確證與意義再生產。這種符號的能動性源于其內在的“可拆解性”與“再語境化”潛能當傳統符號脫離原生文化系統進人動畫的跨媒介敘事時，其能指與所指的固定聯結被策略性松動，形成可供多重文化系統釋義的“浮動能指”。

《哪吒之魔童鬧海》的成功便在于其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以其中哪吒的形象為例，動畫電影從傳統年畫中的“童子”演變為具有現代審美特征的“魔童”，既保留了雙髻、混天綾等標志性視覺符號，又通過煙熏妝、叛逆表情等現代元素賦予其新的文化意涵。這種符號重構不僅是對傳統文化記憶的激活，更是對現代性問題的回應。這種現代性轉化突破地域性文化闡釋框架，在異質文化認知中既可被解讀為東方美學的物質載體，亦可關聯至西方審美潮流中的設定，從而形成跨文化理解的“意義緩沖帶' C

（二）薪火相傳：傳統文化符號通過媒介重構實現代際傳承

傳統文化符號的轉化，本質上是文化記憶的媒介化重構過程。集體記憶的延續依賴于媒介載體的創造性轉化，而非簡單的符號復制。《哪吒之魔童鬧海》對“太乙真人”形象的再造即體現了這一轉化邏輯，傳統文本中仙風道骨的道士形象被賦予“川普”方言與喜劇化表演特征，這種看似“去神圣化”的處理實則構建了文化記憶的當代接口。方言的在地性特征與角色的仙人身份形成反差性張力，使傳統文化符號擺脫了博物館化的刻板印象，轉而以更具親和力的姿態進人當代觀眾的認知圖式。數據顯示，該角色在年輕觀眾中的認知度達到 87% ，遠超傳統影視作品中的同類形象，印證了符號轉化策略在文化傳承中的有效性。

這種符號實踐的本質，是文化記憶通過媒介重構實現代際傳遞。當傳統文化符號通過數字技術被重新編碼，其“靈光”并未消逝，而是以新的形態延續。影片中“哪吒重生”段落的視覺呈現即體現了這種轉化——太乙真人利用藕粉為哪吒和敖丙重塑身體后，將二者放入蓮花之中。傳統文本中“蓮藕化身”的植物性隱喻被轉化為需要能量塑造立體“藕粉”的呈現，這種轉化使傳統符號突破具體文化系統的敘事框架，在數字時代的視覺語言中完成意義重構。當這一場景在短視頻平臺被反復傳播與再創作時，傳統文化符號以更具時代特征的方式實現了代際傳承，在保持文化基因的同時完成了現代性轉化。

（三）經濟增收：傳統文化符號展現經濟變現能力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在當代文化經濟場域中展現出強大的價值變現能力。《哪吒之魔童鬧海》通過對傳統神話符號的現代化重構，成功將“哪吒”這一文化IP轉化為具有全球流通能力的“符號貨幣”。影片中“若前方無路，我便踏出一條路；若天地不容，我便扭轉這乾坤”等臺詞，打破了宿命論對世人的束縛，形成了能夠調動人們心中激情的聽覺符號系統。這種符號創新不僅帶來全球票房的幾何級增長，更重要的是構建了IP授權的價值基礎。自《哪吒之魔童鬧海》爆火后，該IP的相關衍生品大量出現，畫像擺件、手辦盲盒“一吒難求”。3月伊始，《哪吒2》周邊商品在淘寶平臺的銷售額已經超過3億元，打破了《流浪地球2》保持兩年的紀錄。同時，在《哪吒2》的衍生品矩陣中，泡泡瑪特的“天生羈絆系列”盲盒率先出圈。1月30日上線后，線上渠道8天銷售額破千萬，線下門店2天售罄，①印證了符號轉化策略在經濟增值中的有效性。

截至2025年4月30日，據網絡平臺數據，《哪吒2》海外票房已突破3.9億元人民幣，③并且在IMDB平臺收獲了8.2分的高分。③這一成績不僅刷新了國產動畫在海外的票房紀錄，更作為一部展現中國文化自信的工業技術電影，成功從國內熱映擴展至海外社交媒體，引發了廣泛關注。“好萊塢制片人尋求合作”“奧斯卡評委喊話哪吒角逐奧斯卡”等話題熱點又回流至國內社交媒體，形成了火熱的跨文化傳播現象。當“哪吒”形象出現在紐約時代廣場的巨幕廣告中時，其承載的已不僅是單一的文化意義，而是形成了一個具有全球影響力的文化經濟符號。

結語

《哪吒之魔童鬧海》創造了中國電影春節檔有史以來的最高票房，也成就了動畫電影在中國電影中的獨特地位。在全球文明對話與數字技術革命交織的新語境下，《哪吒之魔童鬧海》的成功實踐，不僅是因為其中蘊含豐富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符號，更與這些傳統文化符號得到了恰到好處的轉化與發展具有強關系。中華文化蘊藏無數歷久彌新的故事與道理，《哪吒》的出圈折射出了文化軟實力構建的有效路徑。這條成功之路必將激勵廣大影視工作者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基，以現代價值理念為核，創作出更多深受海內外受眾歡迎的影視作品，構建與其他文明對話的“東方美學體系”，建立全球文化版圖中的“中國坐標”，向世界展示中國人民的文化自信與中國文化產業實力的進步。

（本文編輯：饒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