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制、調適、求存： 井陘窯的窯業生存策略

在中國古代陶瓷史研究中，以邢窯、定窯、越窯等為代表的名窯長期占據學術焦點，其藝術成就、技術革新、窯業屬性與貿易范圍等內容為研究者津津樂道。然而，這類“精英化\"視角的長期主導，使得大量未形成大規模輻射效應的地方性窯場（即“非著名窯場”的生存邏輯被遮蔽于歷史敘事之外，易使人們對古代窯業面貌的認知失衡。非著名窯場受制于資源劣勢與資金規模，生產能力相對較弱，產品面貌駁雜，同時因其以服務區域內民用需求為根本定位，并非貢御主體，相關文獻記載寥寥，但其卻是地方經濟與手工業生態的真實鏡像。對非著名窯場的窯業生產情況進行研究，有助于全面了解古代手工業生態和生產工藝，解構“名窯中心論\"的單向敘事，還原古代窯業多層次協作共生的生態圖景。本文擬以河北地區的典型非著名窯場井陘窯為研究對象，通過分析其窯業遺存與產品面貌，探討其在周邊有邢窯、定窯、磁州窯等多處名窯的情況下的求存之道。

截至目前，井陘窯經歷多次考古調查與勘探，共發現窯址12處[2，雖然已披露材料尚不完全，但仍可以確認其瓷業遺存規模龐大。在多次發掘過程中發現了豐富的窯業遺存，包括為開窯而設的祭窯遺跡，承擔拉坯、上釉、烘干、裝窯、燒造功能的“聯窯房”，形制完整的“烘坯房”，眾多釉料坑、儲泥坑、澄漿池、石碾遺存，以及大量保存較完好的窯爐[4，5]。1994年還在城關窯址附近的顯圣寺舊址發現了三座金代瓦窯、琉璃窯。這些種類繁多、保存良好的窯業遺存有效還原了井陘窯的實際生產情況，為研究古代陶瓷手工業發展提供了重要資料。

一、井陘窯窯業特點分析

井陘窯遺址發現于1989年，位于河北省井陘縣中北部和井陘礦區，其分布范圍廣、燒造時間長、文化內涵豐富。窯口燒造始于隋，盛于宋金，衰于元，明清時期仍有燒制，延續1500余載。產品以白瓷為主，醬釉、黑褐釉、黑釉瓷次之，還有部分綠釉、黃釉器。無論從生產規模角度，還是從窯口的持續燒制時間、產品的流通范圍等角度來看，井陘窯都可以說是中國古代非著名窯場瓷業生產的重要典范，在展現古代窯業面貌方面具有極大價值。

1.延續時間極長。根據發掘資料，井陘窯燒造年代大致自隋開始延續至民國（唐早中期窯址尚未發現）。2004年在井陘縣天長鎮城關窯址聯中地點發現了隋、晚唐五代、宋、金的連續窯業堆積，且存在同一時期有多個窯口燒造瓷器的現象（表一）II.2]。元代受戰亂和自然災害影響，加之南方景德鎮窯的興盛，井陘窯同邢窯、定窯等北方窯口一樣有所衰落，但燒制仍在持續。明代井陘窯窯火未滅，乾隆《正定府志》載“正定府產瓷器、缸壇之屬也，明時充貢出井陘\"8，表明井陘窯明代所產缸壇類器物中的精品仍在貢品之列。同時井陘還要向北京琉璃廠上交瓷土和釉料。雍正《井陘縣志》記載瓷器是當時井陘縣的物產之一[0]。葉麟趾在《古今中外陶瓷匯編》中也指出井陘縣南橫口村有清代窯址，只是其產品胎釉粗劣]。民國《井陘縣志料》記載南橫口、馮家溝、天護等村中經營瓷器者共計18家[12]，說明清代至民國井陘窯仍在燒制瓷器，但產品質量相對較差。

2.產品類型豐富。晚唐五代時期是井陘窯窯業發展的第一個高峰。根據孟繁峰的研究，這一時期的井陘窯應是作為“方鎮官窯”由成德軍派員直接管理，產品流布地域廣泛，除滿足本節鎮統治者的需要外，也用于上供京師朝廷，或充作禮品、賞品之用[13]。因此，井陘窯產品中不僅有數量較多的化妝白瓷與黑釉器、黃釉器，還有各類薄胎細白釉類器物，胎薄釉潤，體現出更精細的制瓷水平。

表一井陘窯各窯址燒造時間表

北宋時期，井陘窯的產品以白釉、黑釉生活器物為主，另有大量粗胎器物。金代是井陘窯窯業發展的第二個高峰，產品種類豐富，除白釉碗、盤、罐等生活類器物外，黑釉、醬釉等顏色釉瓷器數量也較多，制作精美。金代以后，井陘窯產品大多類似磁州窯風格。

3.影響范圍較大。晚唐以后，井陘窯雖未傳名于世，但有大規模的瓷器銷售與出口。在河北黃驊海豐鎮遺址中出土的約1780件金代瓷器標本中，井陘窯瓷器共120件，約占 7%141 。越南巴地市發現的沉船中部分瓷器可能為井陘窯產品[5]，可見唐宋時期井陘窯產品流通范圍之廣。有學者考證了金代井陘窯瓷器的水路行銷路線，認為其經綿蔓河、甘陶河、冶河入滹沱河至真定府，由真定府東去，經今深州、滄州到海豐鎮[6.17]，再沿海路南下至印尼、越南等國進行銷售。

二、仿制：對名窯工藝特色的主動學習與借鑒

井陘窯能夠在周邊有定窯、磁州窯等多處名窯的情況下保持窯火不斷，與窯業生產者不斷學習借鑒其他窯口的經驗密不可分，這也反映了非著名窯場所具有的最顯著特征一仿制。井陘窯等窯口的“仿制”，與簡單的抄襲和贗品制作不同，是一種主動學習借鑒行為。

井陘窯地處太行八陘之中的井陘關隘，扼守晉冀交通咽喉，位于南北窯業技術傳播與東西窯業風格交融的關鍵節點。考古資料顯示，其窯業技術既承襲太行山東麓河北地區的陶瓷燒制傳統，又吸納了山西窯系的工藝特色：胎質雖普遍較粗，釉色常“泛黃”“閃青”，但其精細產品與定窯不分伯仲（圖一，1、4）[3；裝飾技法集百家之長，既有對定窯刻劃花、印花，磁州窯剔花、彩繪、戳印的借鑒（圖 ，又有類似山西地區的顏色釉裝飾，更發展出獨具特色的點彩與瀝粉工藝；在燒成方法上，井陘窯同時掌握并應用了代表河北白瓷生產的定窯“覆燒\"技術[21，22]與山西窯系常見的澀圈疊燒技法，呈現出兼容并蓄與本土化調試的顯著特征。而其作為非著名窯場通過仿制策略所獲得的頑強生命力則體現在井陘窯的燒造延續時間極長，遠超河北、山西地區的多數窯口。

1—3.井陘窯白瓷（南防口晚唐窯址出土“官\"字款白瓷片、纏枝蓮花紋碗模、鴛鴦戲水紋盤模）；4-6.定州博物館藏五代定窯白瓷（白釉葵口“新官\"款碗、蓮花紋碗模、鴛鴦戲水紋盤模）。

圖一井陘窯與定窯產品對比

除周邊地區的窯口外，井陸窯仿制對象甚至遠及江西吉州窯、福建建窯等窯口。如在2007一2008年發掘的井陘鑫源公司遺址北宋后期至金代前期的地層中就發現了仿鷓鴣斑斗笠碗、仿玳瑁兩色釉缽等仿建窯產品（圖二）[23]。河東坡窯址出土的窯變圈點紋兩色釉。

圖二鑫源公司遺址出土北宋井陘窯仿建窯產品

1.玳瑁兩色釉缽；2.鷓鴣斑斗笠碗。

折腰盤底滿飾黑、紅色的圈點紋，其紋飾與吉州窯褐釉虎皮斑彩罐蓋[23和江西永新縣窖藏坑內出土的吉州窯窯變釉圈點小口梅瓶2類似。此類裝飾在河北地區較為少見，明顯受南方地區裝飾風格的影響。井陘窯瓷器亦見點彩裝飾技法，如井陘窯博物館藏宋代白釉點褐彩草葉紋瓷罐（圖三）。王小蒙曾提出磁州窯、寶豐窯等河北、河南、山西地區窯口中的點彩技法是對耀州窯技術的仿制[25，因此不排除井陘窯亦仿制學習了耀州窯的點彩技法。

三、調適：技術模仿中的本土化改造

前文所述井陘窯仿制策略的成功，離不開其對所吸收的名窯產品風格的調適。這種調適是基于井陘窯自身條件所做的技術性改造，同時充分考慮了窯口的實際需求與資源限制，最終實現從“形似\"到“實用”的轉變。具體而言，這種調適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及時解決自身因原料缺陷而產生的問題。對定窯、邢窯、井陘窯瓷器胎釉中主要著色元素進行的成分分析結果顯示：定窯瓷器Fe、Ti等相關元素含量最低，釉色最白；邢窯“似雪\"的高檔產品相關元素含量也較低，其他銀白、灰白色產品相關元素含量則較高；井陘窯產品中的相關元素含量最高，因此釉色呈白中閃青2。井陘窯采用本地含鐵量較高的黏土制胎，導致胎色偏灰。為掩蓋這一胎質缺陷，窯工在部分器物上施加化妝土，并刻意加厚釉層來改善產品外觀，形成獨特的粗獷風格，適應了中低端市場的需求。

圖三井陘窯博物館藏宋代白釉點褐彩草葉紋瓷罐

其二，有選擇地對名窯技術與風格進行吸收與創新，目的是降低技術、原料要求，提高生產效率，從而降低生產成本。如井陘窯褐彩裝飾的紋樣布局仿自磁州窯，但以單線平涂替代精細勾勒，并采用比磁州窯更廉價的褐鐵料，花紋多呈紅棕色，著色力略遜（圖四）[27.28}；用“芒口描金\"工藝取代定窯的金、銀釦裝飾技巧（圖五）3；通過覆燒方式增加印花器物產量；等等。這些調整都使得井陘窯能夠降低成本，成功占領低端市場。

其三，不斷從不同窯口吸收符合自身發展要求的工藝技術進行本土化改造。并陘窯關注并學習當時市場上流行的各種產品，通過技術創新形成獨具特色的產品群。如：井陘窯的金代印花模子中出現了蜀錦心仰蓮紋、荔枝心重瓣蓮紋等紋樣[18]，在其他窯口中未見（圖六）。金代井陘窯顏色釉瓷器占總產量的 30%～40% ，醬釉、黑釉裝飾的數量遠超同期其他窯口[29]，其中醬釉剔花、醬釉黑彩等產品色彩對比強烈，工藝復雜度超過磁州窯同類產品。在燒制出胎質致密、釉色瑩潤，與定窯精品瓷器不相上下的精細白瓷的同時，還發展出自前不見于其他窯口的化妝白瓷印花器[30。井陘窯還大量燒造琉璃瓦、龍紋脊飾等建筑構件，其瓷化程度與釉色穩定性遠超北方同時期窯址產品。此外，井陘窯大量使用在其他窯口中相對少見的點彩、戳印、瀝粉、黃釉印花等裝飾工藝，形成了獨特的產品面貌。

井陘窯的調適策略，本質上是民間手工業者在有限資源條件下對技術模仿的創造性轉化。通過原料替代、工藝簡化與風格融合，井陘窯不僅克服了原料劣勢，更將模仿轉化為適應本地需求的創新實踐，在區域內形成獨特的發展路徑。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井陘窯南北向承接由邢窯至定窯的白瓷革新脈絡，東西向連通山西平定窯、霍州窯的褐彩剔花等裝飾技法，使其成為跨區域窯業技術整合的典型代表，在胎質釉色、裝飾技法、裝燒方法及延續時間等方面，均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眾多以定窯為學習對象的非著名窯場的白瓷生產情

1.河北博物院藏金代白釉褐彩雙鹿紋如意形枕；2.定州博物館藏宋代白釉褐彩印花仕女圖瓷枕。

圖四井陘窯褐彩瓷器

圖五井陘窯與定窯芒口瓷器對比

1、2.河北井陘唐家惱一號墓出土井陘窯金邊細白釉瓷器；

3、4.河北定州靜志寺塔基地宮出土定窯白釉金裝口瓷器。

況。分析鄰近的山西地區眾多小型窯口的生產情況可知，其亦采取了類似的生產策略，以學習和吸收其他周邊窯口器物風格與裝飾技法為主，產品兼收并蓄，風格多樣[31，32]，表明這種靈活適應、博采眾長的生存模式在區域民間窯業中具有共性。

四、求存：填補中低端市場空白的路線選擇

中國古代窯業生態的繁榮，是名窯與非著名窯場動態共生的結果。以井陘窯為代表的非著名窯場始終以主動的姿態探索與名窯的共存之道，通過精準的自我定位和靈活的策略調整，在市場中找到獨特的生存空間，主動參與到動態共生的窯業格局的構建中來。

分析河北地區北朝至元代陶瓷手工業區域面貌可以發現，以井陘窯為代表的非著名窯場具備極強的靈活性和適應性，能夠根據市場變化及時調整生產方向，在名窯更替的歷史進程中找準自身定位。河北地區晚唐以前的瓷業以邢窯為主，其作為白瓷生產的開創者，打破了青瓷一家獨大的情況。在邢窯的引導作用下，北方地區非著名窯場及時調整生產方向，將重點轉移至白瓷胎釉與裝飾技法的研究與創新。晚唐至金代前期，伴隨著邢窯的衰落，定窯逐漸占據了白瓷市場的主流地位，通過創新技術和裝飾方法，以白釉刻劃花和印花產品風靡市場。在定窯的影響下，井陘窯繼續轉變風格，在學習借鑒定窯裝飾技法的基礎上，嘗試創新裝飾工藝，通過創新剔花填彩、戳印填彩、刻劃花填彩等裝飾工藝形成自身的風格。金代中后期，磁州窯以濃厚的民間風格異軍突起，井陘窯再次轉變風格，以仿磁州窯產品為主，并通過調整技術、尋找廉價替代原料等方式降低生產成本，提高生產效率。

非著名窯場的求存之道，本質上是順應市場需求的分化趨勢，避開邢窯、定窯等名窯憑借精工細作與官方認可所壟斷的高端貢御

1.蜀錦心仰蓮紋碟模；2.荔枝心重瓣蓮紋碟模。

圖六河北博物院藏金代井陘窯印花模子

意的是，在非著名窯場的求存過程中，其并非只是受到名窯的單向影響，而是呈現出一種雙向互動。具體來說，名窯的技術、產品輻射為非著名窯場提供了優質模仿范本，而非著名窯場的靈活性則彌補了名窯所不及的市場空白，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為名窯的生產策略調整提供了參考。兩者的市場，將目光投向中低端市場，以規模化生產滿足民間市井的日用需求。金代海豐鎮遺址的考古發現為此提供了實證：海豐鎮遺址出土金代瓷器標本約1780件，其中定窯、耀州窯產品近600件，約占總數的 35% ，而井陘窯、磁州窯、當陽峪窯、鶴壁集窯、磁村窯及其他未辨別出窯口的非著名窯場產品約占總數的 65%^[16] 。這一數據清晰印證了名窯憑借品牌效應主導高端供給，而井陘窯等非著名窯場則覆蓋中低端市場，形成層級明顯又互補共生的貿易網絡。此外，井陘窯還大量燒造黑釉缸壇、建筑構件等中低檔產品，以醬釉、黑釉、黃釉等顏色釉產品填補市場中的細分需求，形成與名窯的錯位競爭，最終在北宋晚期至金代與定窯、磁州窯共同形成了“定窯精工、井陘民品、磁州多元\"的互補格局。

井陘窯的燒制過程反映了河北地區陶瓷窯口在不同時代的流行特色，也代表了非著名窯場在“仿制一調適一求存\"策略下探索出來的生產道路。通過該策略，非著名窯場不僅適應了市場需求的變化，還展示了如何在資源和技術有限的情況下，通過借鑒和融合名窯的優勢，實現自身的持續發展。需要注互動與共生，不僅維持了窯業生態的穩定性，更推動了周邊地區乃至南北窯口的技術融合與文化互鑒。

井陘窯的千年窯火，揭示了民間窯業的蓬勃生機與強勁韌性，更體現了其對名窯壟斷格局的巧妙突破。井陘窯的發展歷程表明，非著名窯場的生命力并非源于對名窯技術的簡單模仿，而是開拓出一條高度適應的窯業道路：以仿制為手段，以市場為導向，以實用為標準，最終形成了一條“仿制一調適一求存\"的生存策略。通過低成本的工藝改造、資源的本地化利用、市場范圍選擇與銷售風險分散，井陘窯在名窯環伺的夾縫中開辟出一條“非典型\"道路，成為中國古代民間手工業的微觀縮影，揭示了名窯主導敘事之外，多元、動態且相互依存的古代窯業生態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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