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文學視角下的楊志軍小說研究

[摘" 要] 楊志軍的小說以其豐富的人生閱歷和獨特思考賦予動物思想，表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以及人與萬物合而為一的理念，講述人們在面臨生態危機時挽救自然與生物的故事。他憑借深刻的生態環保意識和對現代化進程中生態環境問題的憂思，警示人類敬畏自然、保護自然，闡釋了物物相息、人類與自然共生共存的主題，引導人們重新審視人與自然的關系，探尋可持續的發展道路。在楊志軍筆下，神圣的雪域高原和神秘的熱帶雨林是作品中的獨特意象，它們不僅是故事發生的地點，更是重點寫作對象，其興衰存亡與人物命運息息相關，體現了生態整體主義思想。

[關鍵詞] 生態文學" 生態整體主義" 《藏獒》" 《大象》" 《雪山大地》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4-0059-04

在現代化進程日益加速的今天，人類因一己私欲過度開發自然資源，導致生態環境惡化。“人與自然”的生態主題在楊志軍的作品中尤為突出，例如《藏獒》《大象》《雪山大地》，他以細膩深情的筆觸描繪壯麗秀美的山川河流、豐富多彩的神奇物種，讓讀者感受到人與世間萬物融為一體的和諧。面對人類的無序開發和物欲橫流，作者帶著對生態危機的焦慮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揭示當下現代化發展進程中存在的問題，并描繪出對未來生態環境可持續發展的美好愿景。

一、賦動物以人類思想

楊志軍的作品大多圍繞生態文明展開，他用詩性的語言、浪漫的基調，以人類視角將動物擬人化，給動物設定親屬關系引發讀者共鳴，為讀者塑造了動物們的童話世界。

楊志軍的新作《大象》以緬桂花象族“北上南歸”為中心，講述了西雙版納眾人幫助象群團聚并重返棲息地的故事。作家以人類親屬稱謂指代書中所出現的大象，展現人類社會所推崇的忠義信勇的美好品質。例如，面對歪著尖下巴的人殺死象媽媽和象哥哥時，疾惡如仇的象二姨不畏強敵為親人報仇；作為大象首領的象大姨沉著穩重、居安思危，帶領大象逃跑時分頭行動，為象群爭取逃走機會；智勇雙全的象三姨在時間歷練中改掉魯莽的缺點，在象大姨落單后成為頭象，承擔起照顧象群的責任。這些大象身上都有英勇無畏的特點，這些細節描寫通過虛構的敘事方式反映了大象的生存狀態，刻畫了動物豐富的內心世界。

在訪談中，楊志軍被問及：“您是在怎樣的靈感激發下產生小象和大象的語言的？”楊志軍說：“一是沉浸，沉浸到大象生活和它們的內心里；二是共情，與天地共情，與山水共情，與大象共情。我不是一個人在寫作，我是一頭大象在寫作。我用大象的眼光去看世界，用大象的思維去理解世界，用大象的語言去闡釋世界。”[1]除此之外，楊志軍筆下的藏獒也擁有忠貞不渝、無私奉獻和勇敢機智的特質?！霸诓菰撩竦难劾?，狼是卑鄙無恥的盜賊，欺軟怕惡，忘恩負義，損人利己。藏獒則完全相反，精忠報主，見義勇為，英勇無畏，狼一生都在為自己而戰，藏獒一生都在為別人而戰，狼以食為天，它的搏殺只為茍活。藏獒以道為天，它們的戰斗是為忠誠，為道義，為職責。”[2]這種寫法不僅翔實介紹了藏獒的生活習性，還塑造了獨一無二的藏獒形象，頌揚了藏獒身上的優秀品質。

楊志軍試圖通過《藏獒》弘揚一種被人們遺忘、丟失的道德價值。在敘述中，這些動物被賦予了傳統文化精神，與人類社會相通。這種視角將人類和自然萬物緊密聯系，重點表現自然萬物共存的統一性，弱化其矛盾多樣性。例如作品中的動物都被賦予了人類的思維模式和語言系統，與人類的精神世界達成統一。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會代入它們的視角，從而更加關心動物的處境，在現實中更有意識地愛護和幫助它們?！洞笙蟆分?，作家將人類的親屬稱謂用于動物，卻將人類青年的外號設定為“毛管花”“黃鸝”“雨燕”等與自然相關的動植物名稱，表現出作者對自然萬物的喜愛和親近，暗示人與自然親密無間。這種敘事方式不僅能增強作品的趣味性，還契合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主題。

著名生態學家阿爾多·利奧波德在《大地倫理學》中提出：“自然界中的生物，并不是人類的奴隸，不是為人類而誕生的，它們理應是大自然大家庭中的平等的成員，因此，人與自然界的關系，不是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征服者與被征服者的關系，而是一種特別親密的、相互平等的關系?！盵3]人類和其他動物一樣，都是大自然的一分子，在這個世界上與其他生物同呼吸共生存，一起沐浴大地之母的恩澤。《雪山大地》中，父親和全體師生為藏獒梅朵紅送葬，它一生為人類的安危恪守職責、默默奉獻，贏得了眾人的認可和尊重。作者用大量筆墨刻畫良馬日尕與父親的所思所想，作為父親的坐騎，日尕天賦異稟，善解人意，幫助父親完成了許多艱巨的任務。日尕期盼自己能盡最大力量幫助父親，父親也會站在朋友的視角照顧它的狀態和情緒，種種的敘事方式都讓自然萬物附著了人的色彩，呈現出一片和諧共生的畫面。在閱讀中，讀者能夠與動物共情，并對生命保持惻隱之心。與此同時，作者也拋出了這樣的問題：人應該以什么樣的角色與自然相處？人應該如何保持對生物的尊重和敬畏？

二、探求人類與自然的相處之道

中國古代“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起源于先秦，孟子將天與人的心性相聯系，認為盡心即能知性。戰國時期由儒家學者編成的《周易》提出“與天地合德”的思想，認為人類應該遵循自然變化的規律。但正式提出“天人合一”思想的是北宋的張載，他認為：“儒者則因明致誠，因誠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學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遺人?！盵4]這里的“誠”即天道，張載認為天是真實的且有一定的變化規律。“本源”即事物產生的根源，中國古代就有“人本源于天”的說法。在關于古代哲學的探討中，學者陳瑛指出，孔子的嫡孫子思在天命和人性之間搭起了一座橋梁，為人性和人的道德找到了形而上的依據，表明“性”由上天賦予，人的自然氣質和天賦稟性皆因天命而來，人應順從本性，多做善行以實現自身價值[5]。“天人合一”觀要求人類以至誠之心遵循天之規律，不違天時、不違天命，達到“天人合一”的目標。這是一種古典形態的生態人文精神[6]。王樹人認為莊子在《齊物論》中提到“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境界之大，就在于這種我與天地、萬物的‘齊物’中，真正回歸于‘道’了”[7]。從這句話可以看出，世間萬物雖然各有差異，但只要去除對立，回歸自然，終能相通為一。

小說《雪山大地》的故事背景便在一片名為“阿尼瑪卿州沁多草原”所在的雪山大地上。這里有高峻的雪山、美麗的草原、蜿蜒的河流、爛漫的野花、如海浪般起伏的牧草，以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靈。在阿尼瑪卿州藏族人觀念里，神圣的雪山大地就是他們的“天”?！案赣H說：‘漢族人的老天爺，藏族人的雪山大地都在人心里?！赣H是漢族人，但他卻有念祈福真言和拜雪山大地的意識，便能迅速被藏族人家所接納?！盵8]

“阿尼瓊貢意為鷲峰，是阿尼瑪青草原人矚目的地方，它有一座遠近聞名的古老祭壇，專門用來祭奠藏族人最原始的自然崇拜——雪山大地?！盵8]這種對自然的敬畏之情烙印在每個藏族人民心中。父親強巴和部落頭人角巴一同建設美麗的沁多草原，在此氛圍下，父親耳濡目染，每當陷入困境便會從草原的自然力量中汲取勇氣，推動工作順利開展。

雪山大地哺育了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提供酥油、糌粑、酸奶、曲拉和牛羊肉等生存物資。除了食物，這里還盛產許多名貴的藥材，幫助人們減輕苦痛、祛除疾病。母親選擇和親人分別，孤身前往人人都聞風喪膽的生別離山治療麻風病人。到了生別離山后，她把病人當作親人般對待。這一過程艱難漫長，不但需要先進的治療方案，還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甚至損害自己的健康。盡管如此，母親和眾人還是為之奮斗，從不輕言放棄。不幸的是，母親最終因為長期接觸麻風病人而被感染。治療麻風病的藥對母親已經無效，她的身體多處部位潰爛，但仍堅守崗位，不辭辛苦，還帶動更多人來醫療所幫助麻風病人。母親贏得了當地藏民的愛戴，在他們心中，母親是甘愿犧牲、鞠躬盡瘁的圣人。

當地藏民生于雪山，神圣的雪山大地養育了他們，也救治了他們。它不僅為藏族人民提供衣食住行的必需品，還為身染病魔的人解除病痛，帶來希望和健康。這是雪山大地獨有的財富，世世代代的藏民正是依靠它繁衍生息。人要依靠“天”而生存，就更應該保護“天”，自然是人類存在的基礎，自然的命脈即人類的命脈，因此人類應該順應自然發展的客觀規律，尊重自然，敬畏自然。

三、人類的反省與自救

“生態文學是以生態整體主義為思想基礎，以生態系統整體利益為最高價值的考察與表現自然與人之關系和探尋生態危機之社會根源的文學。”[9]生態文學以人與自然的關系為主題，重點強調生態系統的整體主義，通過呈現自然危機、批判社會發展的不當方式，揭示現實社會中存在的問題，引發人們對人與自然關系的反思，推動社會公眾及有關部門重視并解決這些問題。

1976年，楊志軍在《青海日報》任記者，在青海這片土地上度過了童年和青春時光，與藏族人民、靈犬藏獒、圣馬的感情深厚。他藝術地再現了生態整體主義的思想內涵，在作品中，每個物種都有其存在價值，對維持生態系統的平衡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在這種價值觀念的驅動下，他將人類視為生態系統的成員之一，呼吁人們愛護自然萬物，他以深情的筆觸書寫對青海的依戀，倡導人們重視生態文明建設。

傳統的“人類中心主義”往往將人類置于世界的中心，要求所有存在須符合人類價值觀?！俄f伯斯特第三次新編國際詞典》對“人類中心主義”定義為：“第一，人是宇宙的中心；第二，人是一切事物的尺度；第三，根據人類價值和經驗解釋或認知世界。”[10]楊志軍不認可“人類中心主義”蘊含的這種價值觀，他說：“動物對人的了解，遠比人對動物的了解要多。動物有時候也在研究人類、指導人類，我一直用這種觀念來指導自己的寫作，不是‘人類中心主義’，而是“生命中心主義”，這個‘生命’可以是人類，但也可以是動物。”[11]在他的小說中，自然界的生物是主要刻畫對象，是小說的“主人公”。例如《藏獒》不吝贊美地為我們呈現出忠誠勇敢、堅忍頑強的藏獒群像；《大象》以緬桂花家族重歸團圓為主線，以大象的口吻描述它們的“所見所思”，側面表現出大象的溫厚、馴良，這些作品都展現出動物身上的優秀品質。

自然界是一個統一整體，山川河流、飛禽走獸都有其存在意義，如果其中一部分失衡，就會牽一發而動全身，使整個生態系統面臨巨大危機?！堆┥酱蟮亍泛蟀氩糠置鑼懥饲叨嗖菰蛏筮^度蓄養、過度放牧而面臨荒蕪的生態危機。起初，父親作為沁多貿易的建立者，給牧民樹立了金錢交易觀念，牧民用牛羊交易獲利后，紛紛擴大養殖規模，然而草場的數量是固定的，成千上萬頭牲畜在沁多草原上啃食牧草，牧草生長速度有限，再生速度遠遠趕不上牲畜啃食的速度。在牲畜站工作過的父親早對這種危機有所警惕，他奔走相告，祈求牧民減少牲畜數量，但思想保守的牧民只看到眼前利益，并不理解父親。后來，父親想通過種植優良牧草讓草場恢復生機，奈何忽略了牧草生長的自然條件，同時遭到薩木丹欺騙，他給了父親干癟發霉的種子。播種后，這些種子自然不能發芽，等雨水沖洗草場后，水土流失，巖礫裸露，草原最終露出了可怕的面目。父親為此懊悔不已，陷入了自我懷疑和內耗。

這次災難讓父親明白：自己違反了自然規律，破壞了草原的生態環境。在心理斗爭中，父親看到了沁多河，想起了賽毛為救自己而付出了寶貴的生命，還有在前線奉獻的“苗苗”和所有親愛的家人，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就這樣畏罪潛逃，于是理性戰勝了感性，父親又回到沁多縣為拯救草原而奔波。后來，父親偶然與盜馬賊秋吉相遇，找回了自己的心愛之馬日尕，并得知了可以幫助沁多草原恢復生機的方案：讓群馬之首日尕帶領馬群前往丹瑪久尼，實施“十年搬遷計劃”，而牧民由政府安排到妥當的地方，讓受到破壞的草場休養生息。閱讀過程中，自然環境惡化的速度之快、程度之重，讓我們認識到生態保護刻不容緩。作家通過這種方式引導人類重新審視人與自然的關系，深刻反思現實。

四、結語

“人類與自然是相互作用的命運共同體”的思想貫穿于楊志軍的創作，人類依賴自然界生存，因而必然要尊重自然界的客觀規律，承擔起保護生態環境的責任，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是未來永續發展的道路。他憑借敏銳的洞察力和深刻的生態意識，通過呈現資源枯竭、生態災害和物種消失等現象，引發人們對生態危機的探討和思考，并引導人類在現代化進程中及時調整發展方式。他的生態文學創作為讀者提供了新的視角，有助于人們反思，激發人們投身當下的生態文明建設，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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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利奧波德.沙鄉年鑒[M].侯文蕙，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

[4] 張載.張載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8.

[5] 陳瑛.中國古代哲學精華·倫理篇[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2.

[6] 曾繁仁.生態美學——曾繁仁美學文選[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20.

[7] 王樹人.回歸原創之思：“象思維”視野下的中國智慧[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0.

[8] 楊志軍.雪山大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

[9] 王諾.歐美生態文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10] GOVE B P.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M].Springfield： Merriam-Webster，2021.

[11] 舒晉瑜.楊志軍：我好像變成了大象在表達它們的生活[N].中華讀書報，2024-04-24.

（責任編輯" 余" 柳）

作者簡介：杜文靜，寶雞文理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