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籃曲（外二篇）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她沒有眼睛，只能依賴房間臨街的那個窗口。

每天傍晚她都會站到窗前，等待。晚風是一天里邊最有耐心的風，像個稱職的信差，把各種信息摟著、卷著，或者拖拽著準點塞進那扇小小的窗戶。她對這條街的一切運籌帷幄：一個師奶鍋里的面糊煮焦了，一個稚氣的聲音在旁邊哭；有個女的手滑打爛了盤子，沒有人怪她，她自己嚶嚶哭；有人因為撒了太多鹽而摔了鹽罐子；還有人被燙了一下甩飛鍋蓋……做飯真是件危險的事啊！她十分慶幸自己沒有這煩惱。飯都是在店里吃的，外賣員把飯送到店里還貼心地一份一份擺好，免去了在外面用餐的不便。

擺好不代表就能吃上。她工作的店是一家按摩店，什么時候能吃上飯那得取決于客人什么時候走，而客人什么時候走取決于他是否滿意。

也有怎么做都不滿意的，比如今天這位。整個過程中他一直在抱怨，說她力度太小，沒吃飯似的，又說她穴位找不準，無關痛癢，還質疑她是不是真的看不見，別的盲人都按得特別得勁，怎么到了她這兒像撓癢癢。她只能照單全收，還不能出言怪客人皮糙肉厚。店長說了，甭管客人說什么都得先認了，這是規矩。

她嘴上認了，心里不認。要說力度小這是有可能的，畢竟胳膊還沒有那客人一半粗。但穴位是不可能找不準的，她練習過無數遍了，拿穴位娃娃練的。剛開始確實有點難以找準，自從馴服了風，事情就變得再簡單不過了，風吹過的時候，每個穴位都會自覺報數，一按一個準。

“我來我來！就她那身板，使不上勁兒的！”說話的是阿勝，也是按摩店的技師。但阿勝的眼睛沒有問題，據說正兒八經學過的，推拿針灸拔火罐都會一手，人也壯實。

客人就讓阿勝接著按，嘴里還是繼續抱怨，說自己被“盲人按摩”四個字給誤導了，以為盲人就一定按得更好。

阿勝這回笑得大聲?！按_實有些盲人會按摩，誰說眼瞎了就一定能按好了？”

“那眼瞎了還能干啥，除了按摩？”

“好像還真干不了啥。”

他們沒有提到“廢人”這樣的詞，風卻把這樣的詞送到她耳朵里。被馴服了的風是無孔不入的，包括鉆進人心。

她跌跌撞撞離開，在風的提示下安全穿過這條在別人看來無比尋常而對她來說十分危險的步行街。自從眼睛看不見以后，她害怕一切速度快的東西，如路上偶爾穿梭的自行車、滑板、放學路上奔跑打鬧的孩子，或者把狗繩繃得忒緊快速晃動尾巴的大狗。她馴服了風，但沒有馴服這些會因為速度而產生風的人或者東西。

她又站到了窗戶前，期待著，期待今天的晚風能給她帶來一些什么雞零狗碎雞飛蛋打的消息，好讓她確信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眼睛看得到也好，看不到也罷，日子都不見得好過。

那個難纏的客人把她下班的時間推遲了太久，晚飯時間已過，家家戶戶似乎把一天的戾氣都消耗在晚餐的準備與收拾上了，此刻傳來的電視聲，或是音樂聲、說話聲，都比較安詳。

此刻她才想起來，自己走得急，晚餐都還擺在桌上沒有吃吶！

她從包里摸出一包餅干，記不清是什么時候買的，捏捏還脆著，就撕開吃。大概是掉落的餅干屑引來了老鼠，老鼠在腳底下竄來竄去的聲音叫她迷惑，那么快，分明更像是箭離弦而去的聲音，但房間里不可能有箭，更不可能有弓。

無法下腳了。她只好到床上去。

躺著。就躺著。躺在床上不代表就能睡著。她的腦袋里正打仗，分不清正派反派的那種，亂箭橫飛，混戰。半舊的枕巾，散發著按摩店里那種精油味。她強迫自己用力嗅，確實上頭，就是沒法像某些顧客那樣片刻就發出鼾聲。

翻身，不停地翻身。風竟送來另一個人翻身的聲音，成二重奏。那人應該是個胖子，每翻一次聲，床就嘎吱一聲叫喚。風還吹過來幾天沒洗的汗腳味，這種味道在她工作的地方并不少聞，隔幾天總要遇上這么一個。比如前兩天她就剛接待過一個白領，據說是接連在辦公室加班三天三夜腰都挺不直了，更別說洗漱。

“哇—哇—哇—”

分明是幼兒的啼哭聲。她愈加迷惑了，難不成那輾轉反側的不是個胖子，是個孕婦？大著肚子還要照顧孩子，還要加班，也太辛苦了！她仔仔細細豎起耳朵聽，風似乎驗證了她的猜測，隱約傳來一個女子細細碎碎哄孩子的聲音。

沒有用，孩子還是哭。

那哭聲在夜里有些凄厲，像沒人要的孩子。怎么能沒人要呢？即便是天生缺胳膊少腿的孩子，也該有人疼的。她不自覺哼唱起搖籃曲，就像小時候奶奶和媽媽給自己唱的那樣。小時候的事情記不清了，可她堅信奶奶和媽媽就是這么唱的。

孩子的啼哭聲果然小了，斷斷續續，再過了一陣徹底消失不見，像是已經入睡了。她也入睡了，睡得很香甜，比任何時候都香甜。她永遠不會知道，第二天住在她樓上的一個剛失業的男孩到處打聽這里有沒有年輕的媽媽帶著孩子租住，說是多虧了她的搖籃曲自己才能入睡。

“沒有！”房東太太斬釘截鐵地說，“我這里租住的都是單身白領?！?/p>

（選自《小小說月刊》）

一棵水蒲桃的遷徙

我就是那棵水蒲桃。

我佇立在河涌邊一家小餐館的后門處，距河涌5.2米。5.2米太遠了。我的根一直在悄悄朝水的方向延伸，遷徙。我堅信吸飽了水的壯碩根系足以拖拽我笨重的軀干，一年，十年，甚至百年，總有一天我可以匍匐水面，看水蟑螂傻頭傻腦地蹬腿兜圈，看水草頑皮地借著微波輕撓石頭，看有情人對著漣漪的倒影想心事……水是歸宿。我名字里的“水”字絕非空穴來風。

經營餐館的是一對小夫妻，阿勝和阿蓮。

阿蓮時常在后門摘菜洗菜，動作麻溜，幾分鐘就可以把幾大桶的青菜摘好洗好，爛葉子堆成小山。阿勝偶爾也會出現在后門，是?魚。他的刀很快，魚頭與魚身分離時，魚自己還不知道，嘴巴一張一翕等著下一口水涌進來。阿勝有根威力無窮的高壓水管，片刻就能把污水、爛葉、魚鱗還有內臟都掃進河涌里。水管力度不好把控，有時會把污物沖到我腳邊。臭，太臭了！在我身旁，用塑料膜和編織布拉起來的擋雨大棚早已搖搖欲墜，破開的大洞足夠同時讓五六只老鼠鉆來鉆去；奓毛的掃把和掉頭的拖把倒插在一個生銹的大油漆桶上，后邊是一堆缺胳膊少腿的塑料凳，八成是餐館里換下的舊貨；一條木頭松散的小舢板橫在其中，我幾乎認不出依偎在它身旁那根長了蘑菇的爛木原本是個槳……

逃！我必須逃離這里。

許是上天聽到我絕望的哭泣，喚來了雷雨。就在“利斧”劃破漆黑夜空的那一瞬間，我竟一個哆嗦把根從地里拔出來了，往前挪一步，又重新埋入地里。原本架在我身上的竹竿失了倚靠，整個大棚啪嗒倒落在地。

我成功向河涌挪近了近一尺！

阿勝只當是雷雨沖塌了大棚，隨手換了桿更長的竹竿架到我身上又把大棚撐起來了。女人天生警覺些。阿蓮疑惑地盯著我看，看得我發怵。

“這棵樹好像不一樣了？”

阿勝隨意瞥了一眼。“是吧，花都被雨打掉了?！?/p>

阿蓮看著滿地鋪成毯的落花，看我的眼神轉為了憐憫。

我卻不覺得可惜。嘗到甜頭的我開始期盼雷電。

正值盛夏，最容易盼來的就是雷電。兩天后我又成功朝涌邊挪了一尺余，這回不僅棚倒了，那一堆爛塑料凳也七零八落散落在地。

“阿勝，這棵樹真的動了，昨天我把拖把掛在這個位置剛好頂著樹杈的，現在離樹杈還有這么遠！”

“魔怔！樹怎么會動？”

“真的，它往河涌那邊去了！”

“河涌？”阿勝擔心地輕拍阿蓮的肩膀，“阿蓮，這段時間你累壞了，回去多睡會兒?！?/p>

在我第三次成功挪動時，阿蓮終于崩潰了。她撫摸著散落地上的舊舢板和船槳大哭：“真的，這棵樹也想到河涌那邊去呢，它一直在移動！”

也？這個字叫我迷惑，難道還有別的樹或者什么東西也要往水邊遷徙嗎？

后來我從阿蓮噙滿淚水的眼睛中看出了端倪。我猜想她與阿勝的往昔該是這樣的：阿勝在河涌里劃著小舢板，舢板上坐著哼小曲的阿蓮；或是阿蓮撐著傘在水邊走著，阿勝從背后蒙上她的雙眼……

阿蓮說的“也”，指她自己。

這也沒什么奇怪的。很久很久以前這一帶就是海。海與陸在一番相愛相殺的較量之后才定下今天這樣的格局，換句話說，這里的人一半血脈是陸，一半血脈是海。我確信阿蓮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沒錯了，只有本地人會把浪漫的基因種植在水里。我的根，還有阿蓮的目光，都朝著水的方向遷徙。

“阿蓮，你累了，等我們忙完這陣，我帶你去海邊走走，散散心。”

“不，阿勝，我知道它為什么要走。它開的花很夢幻的，像孔雀高高揚起的冠，像天使穿著羽衫，這個地方與它格格不入。”

阿勝的眼睛里滿是戰栗。“阿蓮，你別這樣，我知道你不喜歡現在的生活，可我們得謀生計?！?/p>

阿蓮悲切地看著他，不再說話。

我決定不再遷徙了。

我不能再刺激阿蓮，更不能丟下她獨自遷徙。

毛絨絨的花開了一茬又一茬，咕咕作響的果子結了一季又一季。有一天工程隊的人突然就來了，他們是來疏通河道的，說是上流沖落下來的泥沙，還有亂往河涌里扔的垃圾都讓河道淤積了，越來越細。

“這里很快要建成親水區了，河道要疏通，據說沿岸的違建也都要拆除，垃圾更不能再扔進河里?！惫こ剃牭娜苏f。

“親水區？”

“就是人可以親近水的地方。”

“親近水？！”阿蓮興奮極了，馬上就喚阿勝一起動手拆大棚。我以為阿勝一定不會同意，畢竟少了這么大塊地方，餐館可能就開不下去。但阿勝樂呵呵來了，三兩下就把棚拆了，還把雜物都拾掇了，扔的扔，收好的收好，餐館后門這片地方突然豁然開朗，生機勃勃。

“咱這餐館還開嗎？”

“開！我早就在尋思著換個開法了?！?/p>

“什么開法？”

“你喜歡的開法?！?/p>

阿蓮不再匆匆忙忙摘菜，阿勝也不再滿身腥臭?魚。他們正兒八經地把“勝記小炒”的牌子摘下來，掛上了“望海樓”的牌子，做精品私房菜，限量供應。

這可稀奇，一個河涌邊的房子膽敢叫“望海樓”？更稀奇的是，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特意過來這“大言不慚”的牌子底下“打卡”，聽阿蓮講這里跟海的淵源，順便品嘗“望海樓”的美食。就連我，也成為了照片里的網紅樹，是一景。

季節對時，阿蓮會把我滾落在地的熟果子撿起來，在耳邊搖呀搖，神秘兮兮地對食客說：“這里邊藏了一片會響的海呢?！?/p>

（選自《百花園》）

豎向的村子

“龍舟入家門啰—”

樓下炮仗如雷。老太太把臉貼到紗窗上看，沒錯，是小區龍舟隊的人把龍舟抬回來了。隊伍浩浩蕩蕩，頭戴統一的鴨舌帽，領頭的正是自家的老頭子老袁，興奮得眼睛不像眼睛鼻子不像鼻子。

就在兩個月前，老袁也有過鼻子不像鼻子眼不像眼的時候，卻是急的。老袁想在小區組個龍舟隊，卻處處碰壁。“瞎鬧！都是買的商品房，你以為整個龍舟隊就能成一村的啦？”

住戶們哪里來的都有，論血脈無血脈，論宗親無宗親，在這座城市里唯一連接的就是共同的“謀生”二字，誰也沒那個時間，沒那個興致。老袁卻是鐵了心，一家家做思想工作。

他說，咱小區后頭就是江，條件得天獨厚。

又說，自己年輕時就是賽龍舟的一把好手，年年幫鄉里掙臉面，當個龍舟教練不在話下。

還說，大家伙兒都出門在外背井離鄉，平日里電梯里見了面也不知道誰，有了龍舟就有了共同的記憶，有了共同的記憶那就是一家人，在這城里能長根。

響應的人有，不多。老袁急呀，一急說話就不怎么講究，尤其是說到還要大伙兒掏錢眾籌的時候，就有人聽出了別的味兒，說話也開始不是味兒。

不說了不說了，惱了的老袁干脆在小區的空地支起大爐，吊起大鼎，手握大鍋鏟。干嗎？燜大鵝！燜地地道道的客家大鵝。老袁翻炒的動作極其夸張，大鍋鏟高高揚起，繞個大圈鏟下去，顯然是用劃龍舟的動作在炒大鵝，翻滾，再翻滾，鵝肉就呈現誘人的糖栗色。進進出出的居民有圍觀的，有掏出手機拍的，就是沒人想到給老袁搭把手，老袁又熱又累，大汗淋漓。老太太也沒在，躲樓上偷著看，不是不懂燜鵝，是心疼錢呢。死老頭子整整買了三只大鵝，三只！這個月的退休金都搭進去了吧？直到燜鵝的香味飄進各家陽臺，鉆進鼻孔，老太太這才坐不住了，陰著臉下樓看。這會兒老袁已經有幫手了，是住二樓的老張和住三樓的老郭。

人可能會忘了自己的來處，食物不會。老張和老郭就是被燜鵝的香味引下樓的。老張是肇慶的，老郭是東莞的，都是擅燜鵝的地方。

鵝燜熟了，吃！不僅自己吃，也請鄰居們吃，挨家挨戶送去。有了香噴噴的“敲門磚”，老袁的游說難度降了些許，但積極響應的人依舊不多。城市在橫向蔓延，所到之處皆被鋼筋水泥和需要電才能動的各種東西占領，龍舟這么原始的物件顯然不合時宜。鄰居們大多只是接了鵝肉客客氣氣地道謝，對于老袁“一家人”的說法不置可否。

老袁心里急，還是耐著性子送，天色暗了就借著樓道里時亮時不亮的燈光繼續送。送到八樓的時候，出事了。

八樓電梯對面住的是獨居的趙老太，七十好幾了。往日里這個時候，趙老太應該差不多在吃飯，椅子挪來挪去，電視聲震耳響。老袁他們按門鈴，沒人應，把耳朵貼門上聽，也沒半點聲響。經常盯著樓下垃圾回收處看的老張認真回憶了一下，今天確實沒見趙老太扔過垃圾。問七樓，也說今兒沒聽到樓上有什么動靜。

不好，要出事！老袁趕緊喊來物業的人，物業又喊來了趙老太的親人，開門一看，趙老太就趴在馬桶旁不省人事。人多好辦事，大家七手八腳把趙老太抬到小區門口時，救護車剛好到。

救護車動靜有點大，驚動了整棟樓，好些人從陽臺探頭出來看，好些人陷入沉思。第二天就有年輕人主動找了老袁，拍胸脯表示愿意參加龍舟隊，說正好鍛煉鍛煉省下去健身房的錢。也有劃不了龍舟的也來找老袁，說愿意掏腰包湊一份子，端午節也好熱鬧熱鬧。很快，龍舟就買回來了，于是有了開頭那一幕。

今天是新龍舟駿水的日子，老袁擇的吉日，周日。其實也不用怎么擇，家人們都有空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新船落水，順風順水！”老袁字正腔圓念著，完全按照老家龍舟駿水的儀式進行：祭拜、點睛、采青，鞭炮鼓聲齊鳴，小區比過年還熱鬧，把周圍樓盤的人都吸引了來。

下水后老袁就坐在靠近龍頭的位置，年輕時的老袁也是坐的那個位置，比鍋鏟大好多的船槳在他手中揚起又落下，黝黑的皮膚依舊黝黑，歲月留下的褶子陪老袁手中的船槳搗碎灑在江面上的陽光，江面上亮閃閃灑滿的全是比金子還珍貴的記憶。老袁情不自禁像年輕時那樣喊起號子來，跟著鼓點的節奏，一槳又一槳：“嗨喲！龍舟就是臉面哇！嗨喲！不能給小區丟臉哇！”

老太太也積極了，一會兒給隊員們倒自己熬的竹蔗水祛暑，一會兒給隊員們遞自己做的家鄉點心，忙得不可開交。

龍舟靠岸，有年輕的湊上前問：“袁叔，今年端午咱擺龍船飯不？”

老袁抬頭看，樓真高呀，各家陽臺上掛著的衣服真多呀，形形色色，熱熱鬧鬧。還有啥猶豫的？橫向的村子已經遠去，豎向的村子可得守護好。

“擺！必須擺！”老袁回答得斬釘截鐵。

（選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