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鮮
我早就懷疑這種鄉(xiāng)間小草并不配享有如此貴氣的名字。果然查了典籍之后發(fā)現,薄荷指的是北薄荷,葉片呈卵形,開紫色小花,大家閨秀般文靜秀氣。鄉(xiāng)鄰們都叫的“婆破”,聲高氣促,似喚自家有些耳聾的婆婆。這種薄荷,形似桑葉有鋸齒,表面粗糙,經絡分明,撕開葉片,山野清冽之氣撲鼻而來。春日發(fā)芽,夏開白色串花,秋結細小的黑草籽,冬日落葉枯萎,時不時被掐去芽頭嫩葉。然而,春雨一撩撥,呼啦啦一大片萌出,沒心沒肺地在春風里招搖,活潑潑粗聲大嗓的鄉(xiāng)村婦人模樣。
就好比我的母親。
母親一輩子與薄荷打交道,衣服頭發(fā)梢全是薄荷清冽的味道。四里八鄉(xiāng)的人都曉得,她極擅長用薄荷烹煮美食—尋常米粉將起鍋時,滴入鮮榨的花生油,撒上切成絲的薄荷和小蔥,白衣綠線,清香撲鼻,久食不膩。白斬鴨兔時,將褪了毛的鴨、兔放入大灶上煮,至筷子可插入時撈出,斬塊裝盤,鍋里留一些高湯,倒入搗成泥的蔥姜薄荷,煮開起鍋,再加花生油,蘸著吃,極好地去臊提鮮,令人食欲大動。最令人稱道的是薄荷葉生炒鴨公子呀。將兩斤左右的當年公鴨子殺好洗凈,去除頭腳內臟,斬成一指寬的小塊。大灶上鐵鍋里花生油燒熱,倒入鴨塊、姜塊翻炒去血絲,加入酒娘燜熟,起鍋前再勾下芡,撒下薄荷葉,鹽味登對,鮮香誘人,實乃配酒佐餐之上品。
母親對上桌的一道菜有著近乎嚴苛的要求。薄荷,要趕在日出前,摘帶露水的最鮮嫩的。鴨公子要吃散養(yǎng)、吃谷的,一定得當年還沒有被騸的。酒就認五婆家剛釀的酒娘,不會甜膩。要當年炸的香醇花生油。必須柴火、大灶、鐵鍋。
鄉(xiāng)里就水生開的農家樂最是紅火,嘗過一次母親做的菜就看中她的手藝,請她上灶當廚官。原來只是農閑時幫忙,后來生意越來越好,一天到晚都離不了,工錢也漲了不少。母親農忙時,只好請幫工收割自家的田了。
母親腦筋轉得特別快,把最肥的一塊田全改種了薄荷,屋檐下釘上箱子養(yǎng)了十幾對兔子。門前池塘圍起來喂養(yǎng)鴨子,公的賣給農家樂,母的生蛋孵小鴨子,又是一筆不小的進項。母親一日三餐在店里吃。早上出發(fā)前、上午下午沒客人時,就腳步匆匆地趕回家摘薄荷、喂雞鴨子兔子,侍弄莊稼菜園。腳步聲回響在青石板上,像擂鼓似的,來去咚咚作響。鄉(xiāng)鄰們都笑稱,母親恨不能整個人都鉆錢眼里去了。
母親能不咬緊牙關嗎?父親是民辦教師,工資只有仨瓜倆棗,又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什么活計都指望不上。家里上有公婆下有三個孩子,吃穿用行針頭線腦,稍不留神,手指縫里全漏光了。母親就像灶上的笊籬,恨不能從周邊的空氣里多抓撓幾個錢來。我們三姐妹幾乎一學會走路就被她趕出門去幫忙。一大早要趁著露水未干時去摘嫩薄荷葉,要細細挑出頂上嫩的卻不能把芯掐掉。傍晚要提上畚箕或者籃子去拔兔草豬草。上學前放學后要去喂鴨子兔子,清理令人作嘔的鴨舍兔窩,耐心關好門,別進了老鼠野貓。假如我們抱怨一句“臭死了!”母親的眉毛都要豎起來了:“臭什么臭?吃兔子鴨子的時候搶得比誰都快!”
相比之下,采摘薄荷算最輕松了。只是每天采摘那么多,我們的指甲縫里沾染上綠得近黑的草汁水,看著臟兮兮的,怎么刷都洗不干凈,讓看見的人都微微皺眉頭。那些年,我們從來不敢在人前伸出手。
五黃六月間,難得學校放農忙假了,我們還要送茶送飯到田間,幫忙割稻子插秧,挑水洗衣做飯……忙得轉身的工夫都沒有,又曬得跟紅蝦公似的,鄉(xiāng)鄰們都心疼地說:“看金妹有多狠心?怎么跟后媽似的!”相比我們,母親的活計更多更重,累得汗珠子落雨一般掉落都顧不上擦,汗?jié)竦囊路o貼在肥碩的身上,散發(fā)出隔夜飯似的餿臭味。她聲音卻洪亮:“小孩子家,多一碗吃得,多一點累得,要想吃清閑飯,只有自家發(fā)狠讀書!”她又轉身沖我們瞪眼:“不割完這一塊田,中午沒飯吃!”
遠處伙伴們戲耍的嬉鬧聲刺耳嘹亮,深深撩撥著我們不安分的心。可是,母親向來說一不二,我們咬著牙埋頭干活,噴香的薄荷味刺激得我們眼淚汪汪。
等到最年幼的我開始念小學,母親卻一股腦兒把我們全趕到城里去讀書,說城里先生好,孩子可耽誤不得。父親原是說一不二的家長,不過隨著母親拿回家的票子越來越多,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母親說什么就抓緊著辦。三個孩子要接送,要輔導功課,買菜做飯洗衣,父親徹底淪為了家庭主婦。周末回到老家,母親必定抓出一只畜生,親自下廚,炒鴨公子,白斬鴨雞兔,讓薄荷的香氣一點一點消融父親緊皺的眉頭。
回老家要坐近兩個小時的出車,山路彎彎繞繞一下就暈車了。我們說,為了省車費盡量不回家,其實是怕回家再被母親支使著干那些做不完的活。等我們過年前再回到家,竟看見屋后的空地上堆了一大堆的紅磚,幾乎有一層樓那么高。這半年來,母親領了工錢,就拖著家里的板車去磚廠,一個人拉兩車磚頭回來,堆得滿滿當當。
“我要把這泥墻老屋拆了,做一幢敞亮的樓房!”母親站在紅磚前,豪氣十足地宣布,那堆紅磚就是她紅艷艷的成績單。我們看著明顯黑瘦的母親,一雙大手粗糙得全裂開了縫,纏滿了白色膠布,時不時捶捶酸痛的腰背。我們心中暗自愧悔,也不等母親吩咐,各自忙活開了。此后每個周末,我們都齊刷刷地趕回家?guī)兔Γ煽円埠臀葑右黄鸢喂?jié)生長。
這是我們鄉(xiāng)第一棟三層紅磚小樓,裝修好了,請完搬屋酒,母親頭發(fā)油膩膩地貼在頭上,裹著一身濃重的油煙味兒,疲累地躺在床上,臉皺成了苦瓜的樣子,像牙疼似的“咝咝咝”倒抽著冷氣,對父親說:“明天,你帶我到城里查一下,腰太痛了……”
由于常年勞累,母親腰椎間盤突出厲害,得做手術。五天后,從醫(yī)院回城里的教工宿舍,不知母親事先聽到什么風聲,趁父親不在,讓我把同院的小麗阿姨喊到跟前,當著我的面絮絮說道:“妹子啊,都說你心好,我常年在鄉(xiāng)下,想拜托你一件事。”也不等她拒絕,她擺擺手繼續(xù)說道:“聽說有個年輕的妹子想和我老公好,麻煩你幫我捎句話給她:我立馬可以離婚騰出位置來,不過三個孩子要他先帶著讀書,老家的房子是我一手一腳做的,沒他的份,我也不會再養(yǎng)兩個老的,他們也要跟他。還有,但愿她能管好這個老公,別讓他再去找更年輕的了……”
小麗慘白了臉離開,這兩天就搬去另一幢宿舍。
沒休養(yǎng)幾天,剛能下地,母親就掙扎著趕回家。水生在電話里急得跳腳,母親的鴨子兔子薄荷稻子也在日里夜里聲聲呼喚著她,做房子借的錢更要緊著還了。
母親又直著酸痛的腰忙活了整整十年,才把一筆一筆債了了,又攢下錢,在城里買個小套房,我們不用擠在學校鴿子籠似的小宿舍,我們三姐妹都生活安穩(wěn)。
“我老了,不可能像年輕時候那樣一天站到晚。你們都有工作了,我就退休在家養(yǎng)些雞鴨兔種些菜,你們要常回來看我,才有薄荷土菜吃。特別是老大要多帶外孫來,小孩子家,千萬別寵,要多沾地氣,多出汗,才能體味大人的辛苦!”母親說話依舊簡短爽利,像爆竹一樣劈里啪啦炸響一路。鼻子里拂過薄荷清冽又略帶刺激的味道,我們全身都一激靈,猛地清醒不少。
桃花醉
我就像薄荷,只能茂盛一季,人家桃花就是月月紅哩,一年到頭花開不斷。母親略帶醋酸卻由衷地感嘆。放眼四里八鄉(xiāng),那么多妹子婦娘,也就桃花能讓母親高看一眼。
桃花比母親小,才35歲上下,也是農家樂的大廚,手巧極了,一年四季都能隨時就勢做出“登對”美食。
春日里桃花盛開,她在日出前采來剛開的桃花,洗凈泡自家用高粱、糯米等幾種糧食蒸餾的白酒,一月后啟封,花瓣幾近透明,酒便醇香醉人,隱約帶著花香,老古書都說喝了美容養(yǎng)顏。桃花給它取名叫“桃花醉”,賣30元一斤,銷量極佳。桃花還會用桃花煮桃花粥,熬桃膠羹,雪白映著粉紅,驚心動魄的美。人們都夸,難怪農家樂里那么多妹子越來越桃紅花色,全是桃花滋潤的。
夏日酷熱難當,桃花采來仙草,曬干磨粉,做出一碗碗仙草凍,調入蜂蜜、酸奶,晶瑩剔透,再稍冰一冰,最能消暑開胃。秋高氣爽,桃花便挑著籮、鋤頭和砍刀上了山。她好像總能得到山神的格外眷顧,五指毛桃、香藤子、猴仙丹藤……那么多黑黝黝的根藤,外人根本分辨不出,她只要聞下就分得一清二楚:五指毛桃根燉排骨,下火祛濕;香藤子蒸豬爪,既補鈣又強筋骨;猴仙丹燉家兔,護肝補氣……這些根藤攜著山野的幽微的芬芳,又不動聲色地提鮮。哪怕在干僵的秋冬季節(jié),喝下一碗滾燙的湯水,直熨帖到心底,再配碗桃花醉,全身滾熱起來,仿佛一下進入繁花似錦的春。
桃花長得柳眉細眼,身量瘦削,說話輕聲軟糯,與矮胖粗豪的母親剛好相反。老板給桃花開的工錢是母親的兩倍,母親原本就有些不滿。桃花又吃住在店里,再加上賣酒、賣根藤的錢,母親粗略一算,眼睛就紅了。
那天,客人散后,洗刷完畢,時候還早,母親笑盈盈地炒上兩個菜,拉著桃花來“交心”。客家妹子哪個酒量會差?桃花和母親對干了將近兩斤的“桃花醉”,臉紅心醉,心里的話才一點點往外掏:她嫁在城里,老公原來做石材生意,賺了不少錢,買了別墅買了車,生了一兒一女,日子安樂極了。誰知老公飽暖思淫欲,癡迷上賭博,上山賭,贏少輸多,越輸越紅眼,錢和店都折進去了,還倒欠了200多萬。他覺得無顏面對妻兒,居然卷鋪蓋跑路了,現在三年了還不知死活。房和車都賣了,勉強平了賬。她帶著孩子搬回原來的小房子,上有年邁公婆下有無知孩子,都要自家一肩挑,就憑著手藝來鄉(xiāng)下賺點生活費。
母親的眼圈紅了又紅,握住桃花長滿老繭的手:“妹子呀,不到四十,這一年年一日日的,真苦了你了!”“老姐呀!”桃花反手擦去眼角的淚滴,“挖草藥時,我總在想:人這一輩子就像爬山,哪怕下到了山底,就只能往上走了。孩子一天天懂事,也肯讀書,掙錢也上路了,日子會有盼頭!”水生坐在柜臺里好似在按著計算器清賬,眼睛卻一瞬不瞬地遠遠望著,眼睛里寫著很多心疼。
從那天以后,母親和桃花就真的交了心了,做事有商有量,出雙入對比賽誰更會抓撓錢,好得同穿一條褲子都嫌寬。
母親擔心山高路遠林又密,桃花一個人不安全,叫我去同桃花做伴。“小妹子要讀書,爬山也很累的,我一個人慣了。”桃花忙推脫,架不住母親熱心,才勉強答應了。
風兒輕悄悄的,山鳥啁啾,空氣中彌漫著不知名的花香。一路上,桃花邊爬山邊跟我侃侃而談:這棵野栗子過幾天可以摘了,別碰那邊的漆樹,別過敏了……她像熟悉自家孩子一樣,準確喚著路邊的草木。再順手摘取米篩子、水靈子各色野果,引逗我美美地吃著。我發(fā)現草密的地方好像都有人用扁擔一路掃過,我一肚子疑問:誰先走過了?這是桃花一直走的路嗎?是不是怕有蛇呀?
桃花也沒回答,抬頭看看樹葉,前前后后開始找尋:哪邊樹葉更茂盛,便順著根系走向挖掘。“主根不能傷,只挖一邊,不能全部挖斷,挖完了把土培回去,明年能再挖另一邊。草密的地方先用扁擔敲打幾下,怕有‘長蟲’……”桃花邊小心慢挖,邊輕聲細語叮囑。我爬山累了,幫著清理捆扎。
太陽漸漸升高,樹林中樹蔭匝地。看著筐裝滿了,我們也順勢坐下來休息。
“男是山中千年樹,妹是樹邊萬年藤。樹死藤生纏到死吔,樹生藤死死也纏吔……”桃花突然揚聲唱起山歌,真比山間泉水更動聽呢!我不覺看著桃花泛著紅暈的臉出了神。“喲,小妹子也在!”身后突然響起渾厚的男聲,我吃了一嚇,猛地回頭,竟是水生老板,衣裳被汗水濕透了,肩上也背著一筐根藤,順手倒在我們的筐里,坐下來用草帽扇涼。
“中午了,一起吃飯吧!”桃花的臉忽地漲紅了,低著頭拿出三個草編的飯簞,里面裝的撈飯、青菜和肉,就著茶水吃,墊下肚子,才有力氣下山。路過的風輕巧溫婉,所有的蟲兒幸福起勁地歌唱,螞蟻排著隊趕來湊趣,飯菜本也尋常,卻格外香糯甜美。
我清楚地看到水生哥的飯簞里多了三塊燒大塊,也突然明白了,桃花為什么每次進山都能滿載而歸,她膽子那么大敢一個人進山,便假裝撲蝴蝶躲開了……
沒過多久,桃花對母親說:快四年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她不再等那個沒半點擔當的死鬼了。她跟公婆商量了,結認他們?yōu)楦改福瑸樗麄凁B(yǎng)老送終。孩子要上初中,得跟緊學習,她準備回城開個“桃花醉”酒鋪,已經租好了店面,專門經營這些特色菜,也賣“桃花醉”,生意應該不差。
那水生哥怎么辦?我急了。
桃花往柜臺遠遠一瞟,嘆口氣道:“他是人家白面子,我離了婚又帶著兩個孩子,條件差了十萬八千里……日里靠膝頭,夜里靠枕頭,我想先做出點名堂來,若有緣分再說吧……”
母親呆了一呆,轉身到廚房整出一桌拿手菜。燈火搖曳,桃花醉酒嫣紅旖旎。桃花小口啜,母親大杯飲,那些香草與她們親昵交談。我啜飲與她們水乳交融的香草,那些雖經曝曬火烤卻恒久不散的馨香,那些雖埋沒在煙火日子里卻弘毅不移的希翼,緩緩滲入血脈,在大地上葳蕤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