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淚
“將軍淚”的同題文本,已經有了很多。“將軍”給人的感覺是威風八面,為什么流淚了?有道是,英雄有淚不輕彈嘛。不輕彈,一定是有啥東西重重地擊中了他。
我的族叔公是一位正經八百的將軍,國民革命軍第62軍中將副軍長。練將軍是閩西客家人,云南講武堂步科畢業,從基層軍官干起,一直到副軍長的位置。軍長也是客家人,梅縣蕉嶺客家,姓黃。因此,這個軍,差不多是客家軍。不說別的,閩西客家籍的各級軍官就有近百人。
62軍裝備好。現在的人們很難想到,上世紀的三十年代末,這個軍就是半機械化了。62軍很能打,客家人,南遷漢人中的“硬頸者”。您知道上海四行倉庫八百壯士的謝晉元嗎?知道“姚子青營”嗎?客家人。62軍最輝煌的時期,當然是抗日戰爭時期,此后,也打過塔山,不提了。抗戰時,62軍守廈門,攻南澳,粵北大捷,馳援衡陽,轉戰桂柳,打了很多大仗、硬仗、勝仗。將軍流淚,是在他的家鄉,流淚的原因,是因為粵北的一次戰斗中的一件事。
1939年12月中旬,日寇18師團、104師團、38師團一部及近衛混成旅團共計11個聯隊6萬余兵力分三路北犯粵北韶關。韶關是廣東省政府及國軍第12集團軍的駐地。
仗一開打,鬼子兵就突入了粵北山區。粵軍啊,北伐軍的老底子哦,和鬼子兵在山區膠住了。這時,一支勁旅,我的族叔公率領的第157師,直撲敵中路要害從化牛背脊。冒雨苦戰,拿下了敵陣地,斬首1900多級。敵大驚,陣線動搖。12集團軍全線反攻,大勝。
此為抗戰史上著名的粵北大捷。族叔公即由157師師長晉升為62軍中將副軍長。可是,他的機要秘書―華叔公說,練軍長時時喝悶酒的,他的族侄文德連長,在這次作戰時犧牲了。那年,回家鄉,對鄉親們說起文德,大家看到軍長流淚了。
打鬼子,俺們犧牲了多少兄弟啊,他不流淚,文德不同。華叔公說,其實,他是中了自己人的黑槍。
牛背脊位于廣東從化縣城以北40公里處,翁源從化公路要沖,此地峰巒重疊,山勢連綿,東、北、南三面臨溪。此地為敵中路后方補給基地。
12月27日早上6時,157師前衛團向敵發起了進攻,文德連長率領特務連一個排迅速搶占了牛背脊西北端的最高峰―尖峰山,警戒和掩護主攻部隊的左側安全。攻打牛背脊主陣地的戰斗從27日持續到29日拂曉,整整打了三天三夜,在941團配合下,全殲守敵。
文德的特務連一個排,頂住了敵增援部隊優勢兵力的多次進攻,頂了二天二夜,還餓了一天,殺敵甚眾。文德和38人犧牲,全排只有7人生還。文德中彈部位是后背。老兵們說,中了黑槍!那么,誰打的黑槍?38名犧牲者之一?7名生還者之一?族叔公在牛背脊看到這些老兵時,他們悲憤、疲憊,沒有絲毫異樣。奇異的是,這些生還者都是清一色的廣東客家人,另26名福建客家兵和另12名廣東客家兵已經長眠在牛背脊的尖峰山了。華叔公說,當時,軍長對7名生還者說,辛苦了,好好休息。又對我說,去,把我那白金龍拿來,一人一條。我回轉來時,軍長已經和參謀長查看主陣地去了。
我們的部隊,主要是黃軍長的“廣客”和練副軍長的“閩客”組成的,“廣客”“閩客”,天下客家一家親,但小的摩擦還是難免的。
文德此人,汀州師范高材生,福建省賽標槍冠軍。家鄉山多,土匪多,大戶百姓槍多。文德來投軍時,已經練就了左右開弓的好槍法。族叔公就把他放在了特務連,從班副一步一步干到連長。他那特務連,特別能打,4月6日,一個連守馬榴山,連續打退日軍一個大隊10多次進攻,殲敵400多,俘敵1名。自損40余。香港報紙以《一與十之比》報道此戰,華南民心士氣大振。文德忠勇,那年,族叔公回鄉,途經三河壩,土匪四面包圍,文德面無懼色,率警衛兵堅守到當地保安部隊的增援。族叔公麾下有很多同鄉故舊,獨獨對文德極看重,他常常對阿華說,去,給我拿一條白金龍給文德。
文德挨了黑槍嗎?為什么挨了黑槍?誰也說不清了。族叔公當時查一查不就清清楚楚了嗎?湯姆槍和快慢機是特務連的標準裝備,彈頭當然與三八大蓋和歪把子或南部手槍的彈頭不同。一查就一清二楚了。可是,族叔公不查,對7個生還者問也不問,還送香煙,白金龍呢。華叔公說,當時,我們閩客對軍長說,一定要查,文德走得冤屈。軍長拍桌子大罵,說,不愿當兵就給我滾回去!手掌也拍傷了,貼了好幾貼虎標傷濕膏。我老了,想一想,終于明白了,不查,不查好。自己人打黑槍?笑話,丑聞!文德的英烈名聲要大打折扣,福建政府的撫恤金也給不了,文德一家老少喝西北風啊。查出黃軍長的人打黑槍就更糟糕,部隊會分裂,會亂,大敵當前啊,不能亂。后來,那7個人在衡陽會戰到桂柳會戰,陸陸續續全部都陣亡了。歷史的真相,永遠沉沒在黑暗之中了。華叔公說,衡陽會戰,62軍和日軍爭奪雨母山,特務連要上了,貴佬,7名生還者之一,當副連長了,找到了我,給我一條白金龍,要我還給練副軍長。他是喝了一些酒的,他說,文德,讀書的,干嗎不吃狗肉呢?
華叔公說,文德是不吃狗肉的,這我們都知道。我們客家人是愛吃狗肉的。文德考上了汀州師范,家里沒有錢。母親把家里的大黃狗賣了。那年,文德看到他心愛的大黃狗被狗販子拖走了,一直到山腳,大黃狗還拼命掙扎、回頭,眼巴巴地看著文德。文德對華叔公說過,華仔,你不知道,大黃狗她也會流淚的啊。文德說,他經常想起,秋日的田野,稻田金黃,他去讀書,要穿過一段稻田,大黃狗在前面開路,田埂上,一條巷,驚起了一群群飛鳥。文德經常想起他的大黃狗,他非常后悔,為什么要賣了大黃狗呢?當時為什么不阻止母親賣狗呢?為什么呢?從此,他發誓不吃狗肉。
文德在特務連,人緣一般了,卻從來沒有與人結仇嘛。特務連的戰斗力當然與連長關系莫大的。特務連上下也服文德的本事,服從他的命令。不過,據說,有些老兵說了,文德不是一般的人,閑時,就是好看書,坐在大樹下看書,從不與部下打鬧。因此,他在特務連也沒有幾個貼心的。華叔公聽說,有一次,“廣客”搞到了一條大花狗,殺了,一個老資格的班長,斜佬,端了一大碗請連長吃。文德臉色發青,把那碗狗肉摔在地上。斜佬笑笑,還詼諧地說了句“狗肉滾三滾,神仙坐唔穩”,走了。窗外,傳來一群兵的嬉笑。
黑槍不會與這碗狗肉有關吧?牛背脊之戰,老班長犧牲了,抱著炸藥包,大聲叫罵了“丟他媽”,和一群沖上來的鬼子兵同歸于盡了。軍長在望遠鏡上恰好看到了這一幕,喃喃自語,斜佬,英雄!
族叔公會寫詩。華叔公說,抗戰時,他寫過《感懷》,詩曰:“想起當年意志昂,腰間懸帶赤蓮刀。未能醉臥櫻花下,空負青燈讀六韜。”
文德有才,家鄉至今還流傳著他制作的一個燈謎:“口字四角方,十字在中央。無頭又無尾,莫作田字猜。”
(選自《清明》2011年第4期)
大頭兵
大頭兵的綽號就叫大頭。他也是我們閩西練家村的,共七世各八世,關系比較疏遠。按輩分,是練副軍長的族弟。
練副軍長,名惕生,字警興,閩西武平人,國軍第62軍中將副軍長,八年抗戰,率部轉戰閩粵湘桂,屢立戰功,榮獲國民政府一等云麾勛章及干城勛章。
練副軍長是筆者的族叔公,他的基本部隊是第157師。這個師,老底子是家鄉的客家子弟兵。大頭是其中之一。
大頭,五短身材,是個笨人。當兵前,是個作田佬。村里人都知道他的一則笑話:某年臘月,大頭給東家的浸冬水田耙田,耙著耙著,耙起了一只大黿魚。他高興極了,懷抱著大黿魚興沖沖地往家里趕。途中,他遇上了鄰村的老二流。看著大頭舉動蹊蹺,老二流喝道:“大頭,你干嗎?”大頭憨笑,捧出大黿魚,說:“今哺日子運氣好,耙田,耙出了一只大黿魚。”老二流定睛一看,呀哈,真是一只大黿魚啊,恐怕有七八斤。老二流立馬翻臉,大罵:“我說是誰呢?是你這個賊頭,黿魚是我放養的!”大頭愣了,慌忙放下大黿魚,拔腿就跑。
大頭家窮,在老家沒有什么出息,就來粵北找族兄練副軍長當兵吃糧。還別說大頭笨,笨人有蠻力,學過拳,三五個人近不了身。因為他有拳腳功夫,練副軍長安排他到了特務連,成了文德的下屬。
現代戰爭,不是冷兵器戰爭,功夫再好,戰場作用也是有限的。大頭吃了幾年軍糧,勉強弄了個二等兵。
華叔公是練副軍長的機要秘書,上尉軍銜。他和大頭還沒有出五服親。大頭每次搞到好東西,都要給他留一份。看著秘書阿哥高興,大頭就在一邊樂呵呵地傻笑。
1939年12月,日寇6萬余重兵進攻粵北。粵軍第12集團軍節節抗敵。大戰正酣,練副軍長揮師直搗敵中路聯絡線要地—牛背脊,斬敵首1900余級,自損900余,終將敵陣攻克。國軍乘勢全線反攻,大獲全勝。此為粵北大捷。
特務連在牛背脊戰斗中,是尖刀連。《國軍第62軍戰史》記載:“該部殲敵甚眾,繳獲甚豐。”
戰役結束,第157師退回韶關一帶休整。師部設在一處客家圍龍屋里,戒備森嚴。
練秘書為戰役總結、統計報表等文字工作忙得焦頭爛額,累了,就抬頭遙望窗外的田塅和青山。好幾次,他看到了大頭在遠處傻傻地站著,好像等待著什么。不久,又走開了。一個星期后,練秘書終于忙完了,練副軍長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小子是個大秀才哪,我沒有看錯人。”練秘書請示說,想在村子里走走。練副軍長說:“去吧,換換腦子。”
練秘書走出圍龍屋,在村子里溜溜達達。走到青云橋,一個熟悉的身影迎面而來。“哦,怎么是你,大頭?”大頭憨笑,說:“等你幾天啦,我有好東西送給你。”練秘書說:“什么好東西?”大頭說:“猜,你猜。”練秘書有點不耐煩:“寫了幾天材料,頭有點痛,不猜。”大頭說:“幸好我下手快,要不就被搶走嘍。”練秘書說:“什么金貴的東西嘛?”大頭說:“打鬼子的戰利品。”說著,大頭很神秘地四處張望,確認安全了,就把一個物件塞入了練秘書的上衣口袋。練秘書掏出來瞧瞧,高興呀,是一根派克鋼筆,世界名牌。練秘書就要請大頭喝酒。大頭說:“不喝嘍,文德連長說了,你離隊超時,我是六親不認的。”
1944年6月,長沙淪陷,日寇集中五個師團又一個旅團兵力,三路南進,直指衡陽。衡陽守軍浴血奮戰48晝夜,殲敵6.8萬,以寡擊眾。“衡陽保衛戰”被譽為“東方莫斯科保衛戰”。
其間,國民政府軍委會命令國軍6個軍火速馳援衡陽。黃軍長、練副軍長率第62軍奮勇爭先,經洪橋、白鶴鋪沿湘桂鐵路打過來,一直打到了衡陽西站。
戰斗中,有一個特別兇惡的攔路虎—敵譚子山陣地。第157師的2個團,呼啦圍攏上去,協同攻擊。練副軍長說:“就是老本打光了,也要敲爛它!”
這一仗,打了3天3夜,第157師損失很大,抬下來的傷員排成了長龍。野戰救護所人手不足,藥品嚴重短缺。上峰密令:先救軍官。
大頭受了重傷,腸子被炸爛了一大截。他被抬了下來,排在野戰救護所外的擔架上,等待救治。
有同鄉軍官將這個消息告訴了練副軍長。彼時,練副軍長正和第157師的長官們對著一張大比例的作戰地圖冥思苦想。這幾年來,他帶出來的家鄉子弟兵喋血沙場,折失大半。大頭?就是那個見了我就說話結巴的遠房族弟?練副軍長的心弦被觸動了一下,他叫來練秘書,摸摸口袋,摸出了小半包的“白金龍”香煙,說:“去,替我去看看他。”
練秘書來到野戰救護所外的時候,正是落日黃昏。遠處的槍炮聲不時傳來。大頭躺在擔架上,臉色蠟黃。聽到練秘書的聲音,他睜開了眼睛,努力地笑著。練秘書趨上前去,說,軍長叫我來看你,你要挺住呀。說,看看,軍長送給你的“白金龍”。練秘書把香煙裝在他的口袋里,抽一根插在他的嘴角邊。擦火柴時,練秘書的手一直發抖,老是擦不著。
他們斷斷續續說了很多話,直到大頭困了,永遠閉上了眼睛。
練秘書就是第157師上尉機要秘書練文華,我的華叔公。為撰寫《抗日將領練惕生》,我多次采訪過他。他說,那天他們說了很多話,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大頭說的那兩句。一句是:“等啊等,就該大頭兵等啊!”另一句是:“老二流子,我早曉得大黿魚是野生的。我是可憐他。”
(選自《小說月刊》2015年第12期“名家專號”)
夜 襲
想起當年意志昂,腰間懸帶赤蓮刀。
未能醉臥櫻花下,空負青燈讀六韜。
這首詩,作者是國民革命軍陸軍第62軍中將副軍長練惕生;成詩時間是1939年12月。其時,正是粵北抗日大戰之際。
這首詩,表達了一位抗戰將領抗擊強寇、血戰到底的英雄氣概。“醉臥櫻花下”猶如岳武穆“直搗黃龍府,與諸君痛飲耳”。
練副軍長是我的族叔公,八年抗戰,率部守廈門、攻南澳、戰粵北、喋血衡陽、抗敵湘桂,立下顯赫功勛。
話說 1939年12月,日寇侵占廣州一年之后,集中三個師團又一旅團6萬余重兵,配合大量飛機、重炮、戰車,主力傾巢而出,兵分三路,直撲廣東臨時省會韶關曲江。粵軍第12集團軍節節抗敵。大戰正酣,防線多處撕裂,險象環生。一彪勁旅,跳出重圍,揮師直搗敵中路聯絡線要地—牛背脊。這彪勁旅,即粵軍精銳第62軍157師,指揮官為中將副軍長練惕生。
牛背脊既為要地,日軍配備精銳部隊守衛。練惕生副軍長指揮所部,在友軍掩護下,與敵展開慘烈的攻堅作戰。參戰勇士前仆后繼,浴血奮戰,斬敵首1900余級,自損900余,終將敵陣攻克。日軍聯絡線被切斷,驚慌失措,深恐被分割圍殲,遂易攻為守。粵軍匯同湖南援軍乘勢全線反攻,大獲全勝。此為第一次粵北大捷。
其間,日軍出動大量騎兵部隊。資料記載,僅第12集團軍繳獲軍馬就有80余匹。
據老兵回憶,日軍騎兵皆騎東洋馬,速度極快,勢如旋風。敵騎驟至,我們一梭子彈打出,還來不及換彈匣,就見鋼刀一閃,勁風過處,往往人頭落地。所以敵騎兵對我們威脅很大。
練副軍長苦思破敵良策,心生一計,遂下令部屬廣為搜集百姓家中的鐵鍋,付以重金。百姓、軍士皆不解其意。
百十口鐵鍋收集齊備后,練副軍長下令將鐵鍋全部埋藏于通衢要道,命令兩營精銳埋伏兩側山丘,隱蔽待機。
部署既定,練副軍長即派一營兵力襲擊日軍營地,日軍反擊,第157師襲擾部隊且戰且退。日軍大怒,使出撒手锏,派騎兵大隊窮追猛打。
敵騎兵追至通衢要道,馬蹄踏踩鐵鍋,或急速滑倒,或踩穿鍋底,深陷馬足,整一片馬翻人仰。
就在此時,兩側伏兵輕重機槍齊發,彈雨傾潑,如風卷殘云。敵騎兵大隊,片刻全部報銷。
此“埋鐵鍋殲敵騎”故事,廣為流傳。
回憶者是華叔公,當年是練副軍長的機要秘書。耄耋老人啦,頭不昏,眼不花,記憶力特別好。為寫作《抗日將領練惕生》,我多次采訪過他。
前年秋,我帶著一盒姜糖餅到他家拜訪。他眼睛發亮,看看四下無人,就悄悄地湊近我說:“你知道嗎?文德犧牲了,軍長流眼淚。增發犧牲了,他就哈哈大笑,喝光了我一壇子客家釀酒,都醉了啊。那一夜,我不敢睡,怕他摸槍打人。云南講武堂出來的,他的槍法很準的哦。”
我說:“增發叔公不是戰斗英雄嗎?烈士紀念碑上是有名字的。舍身堵機槍,為大部隊攻下牛背脊開辟了道路。英雄!家族英雄,民族英雄,我會好好寫的。”
華叔公不說話了,過了好久,他說:“阿建啊,我都九十多歲的人啦,說不清哪一天老軍長就叫我去見面嘍。有些事哪,堵在心里幾十年了,多少回哪,我要說出來,就是不敢說,喉嚨癢癢的,難受。半夜,我就自家對自家說,說上三四遍,舒坦了,一覺睡到天光。”
我笑了,說:“您那寶貝孫子阿東哥,房地產大老板嘍,還以為您老說夢話呢。我們同學時,住學校宿舍,早上起來,他就問我,我沒有說夢話吧?我說你干嘛老是問哪?他說,我爺爺每晚都啰啰嗦嗦的。”
華叔公緊抿干癟的嘴角,良久,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他說:“阿建同志啊,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要寫出來喲。”
我點點頭。
華叔公說:“那你給發個誓。”
我說:“一個作家,要憑良心寫作。我不能保證一定不寫出來。”
華叔公閉上了眼睛,好像很痛苦。十多分鐘后,老人睜開雙眼看了我很久很久,然后,慢慢地說:“發仔,是被槍斃的。”
“啊!槍斃的?您,您……”
“沒錯。軍長親自下的命令。”
“軍長?”
“是他。練副軍長。”
“發叔公,他不是舍身堵歪把子機槍犧牲了嗎?文史資料都這樣寫的,很多老兵都親口說了,有錄音,有記錄。”
“發仔武功好,人高馬大,潛伏過去,小鬼子換彈夾,他跳起來,一下子就將歪把子扯了出來。他沒有受傷,還要堵?”
“軍長為什么要槍斃他?國民政府的烈士證,還掛在他家廳堂玻璃框里呢,大家都看過的。華叔公,您老忙吧,我還有點事。”說著,我站起來要走。
“你,你,給我站住!”
我站住了。
“坐下!”
我坐下了,豎耳傾聽。
增發是族叔公練副軍長的親堂弟,第157師的武術教官。該師是族叔公的“本錢”,客家子弟兵眾多。增發此人智勇超群,與文德并駕齊驅,同為族叔公的左膀右臂。凡該師攻堅克難,族叔公在關鍵時刻,連營規模的,多半要派出這兩只猛虎。
話說練副軍長指揮作戰,善埋伏,也善強攻,如牛背脊之戰。同時,戰法多變,“夜襲敵營”即為一例。
據華叔公等老兵回憶,練師長在攻克牛背脊后,固守陣地。曾精選軍中威猛勇武者36名,穿短褲,大腿涂黑,趁暗夜摸進敵營,奮勇殺敵,不發一槍。黑暗中各勇士手摸對方衣褲,遇穿長褲者,即猛刺幾刀,遇大腿光滑者,迅即松手,如此一夜混戰,殺敵甚眾。
“夜襲敵營”的領隊,不用說,就是武術教官練增發同志。天亮了,他率部凱旋而歸。剛翻過牛頭山,幾架敵機呼嘯撲來,狂轟濫炸,尾隨的鬼子兵也追到了。戰斗的結果是,增發一人負傷突圍,35勇士全部壯烈犧牲。
增發主動投案,要求堂兄—練副軍長槍斃他。第157師的長官們聽完增發的供述,都不說話了,嘆口氣,相繼默默走開。族叔公把自家關在師部作戰室里,喝光了足足滿壇子客家釀酒,哈哈大笑,笑了一出又一出,聲震瓦屋。笑過后,威嚴地下達槍決命令,軍法處長監督執行。
增發率部“夜襲敵營”,夜幕下,他摸到了敵方一個年輕女性的柔軟部位。他猶豫了瞬間,放過了她。不料,這一念之差,直接導致了夜襲隊全隊覆沒。
(選自《北方文學》2022年第2期)
家族往事
這個夏日中午,我又來到了邊鎮。
邊鎮位于閩西粵東交界處,兩地語言習俗相同,一山之隔,就是“話尾子”有細微的差別。是的,這里是客家地區。
明崇禎年間右僉都御史、福建巡撫熊文燦在此筑城,這里的山形是“一峰獅子吼,十二子相隨”,地形為“明堂容萬馬,水口不容舟”。邊鎮多名勝,又多隨風而去了。
鎮外有蛟湖,寬闊、清澈,荷葉田田,蒹葭蒼蒼。近年水域面積大為縮小,填湖造地,沿岸建起了大量的時興商品房。
穿過城中古村,族叔要帶我再去看看“鳳岐廬”。
“鳳岐廬”是族叔公練惕生故居。族叔公練惕生原為國民黨62軍中將副軍長,抗戰期間,率部轉戰閩粵桂湘,戰功卓著,榮獲“陸海空軍甲等獎章”“云麾勛章”和“干城勛章”。
族叔公麾下的忠勇將士,有一大批家鄉子弟。
途經僻靜荒涼處,見倒塌的宅基地。泥墻瓦礫間,瘋長著蓬蓬勃勃的蕉芋,南瓜葉蔓舒展爬行,數十朵金黃色的花朵在陽光下燦爛開放。
我停下了腳步。族叔卻抓住我的手腕,往前“逃竄”。
我們都跑得氣喘吁吁。我驚訝地望著族叔,這位德高望重的小學退休老校長,今天何以一反常態?
族叔掏出一包香煙,人自一根,點燃。
近處樓房,飄出了若有若無的歌聲,是老電影《劉三姐》的唱段。客家人普遍認為,劉三姐就是粵東松口鎮的劉三妹,客家人。
族叔神秘地說:“這房子啊,邪!”
“不就是廢棄宅基地嗎?”
“哼哼,每到刮風下雨,就有一個女人的哭聲。五嬸子的哭聲。”
“哪個五嬸子?”
“貴佬從潮州旅館帶回來的。”
“哦。”
“說來話長哪,幾十年啦。”族叔說,“抗戰期間,練軍長帶了一批家鄉子弟兵參加62軍。偵察連長練文德的故事、大頭兵的故事、練傳志的故事,你都寫過了。還有一個人,你來采訪時,大家都沒有說過,你就不知道了。為什么不說呢?好像大家都認為那是家族的丑事,不該宣傳,不能寫在書里頭。我反復思考過,其實,這是我們家族極為悲壯的一頁。今天既然有這個機緣,我就說了吧。”
我在靜靜聆聽,心想,什么丑事呢?
族叔說:“62軍157師是練軍長的嫡系部隊,基本部隊。這個師有很多閩西客家人哦。偵察連長是練文德,一排長就是練富貴,村里人都叫他貴佬的。當兵前,是很有名的教打師傅,打獅頭,飛腳一起,可以躥上兩張八仙桌的。當了兵,打過很多惡仗、大仗、硬仗,立過大功。”
1939年12月,日寇侵占廣州一年之后,集中三個師團又一旅團6萬余重兵,配合大量飛機、重炮、戰車,主力傾巢而出,兵分三路,直撲廣東臨時省會韶關曲江。第12集團軍節節抗敵。大戰正酣,粵軍防線多處撕裂,險象環生。練惕生率62軍157師跳出重圍,揮師直搗敵中路聯絡線要地—牛背脊,苦戰殺敵1900余人,全殲守敵。日寇聯絡線切斷,驚慌失措,深恐被分割圍殲,遂轉攻為守。粵軍匯同湖南援軍乘勢全線反攻,大獲全勝。此為第一次粵北大捷。
族叔說:“現在,廣東省從化縣還有第157師抗戰紀念碑,聽說為了興建水庫遷移到了附近的一個地方。當年那第一個攻上牛背脊的,不是文德,是貴佬。貴佬喜歡用雙槍雙刀。槍,是駁殼槍;刀呢,不是西北軍的大砍刀,是詠春派的八斬刀,好攜帶好用。那天,他的兩把八斬刀都廢了,崩缺掉了。”
我說:“這是英雄業績呀,怎么是丑事呢?”
族叔踩滅煙頭,又點燃了一根,緩緩地吐出一口煙,說:“你別急,唉,后面的事就不太好說了。”
“說吧,叔,說吧,我可以不寫。”
“你要寫就寫。”
族叔說:“第一次粵北大捷之后,粵軍就與鬼子長期對峙。一次,練軍長命令偵察連進城摸情況。文德和貴佬都去了,抓了一個漢奸翻譯官,返回途中,和鬼子交火,貴佬留下掩護文德撤退。貴佬打光了子彈,受傷了,被鬼子抓了。后來,文德他們又把貴佬救了回來。貴佬這個人回來就變了。據村里老兵說,貴佬原來是有說有笑的人,救回來后,就不合群了,常常一個人坐在什么地方發呆。”
“哦,貴叔受苦了。”
族叔說:“這不算什么,唉,更怪的真的讓人說不出口。簡單地說,貴佬和五嬸子一共生了三個兒子,每生一個兒子,做滿月了,大家來喝滿月酒。貴佬都要把他兒子的雙腳倒提起來,轉呀轉,轉呀轉,臉無表情的。五嬸子哭叫,族人要阻止他,他就掏出駁殼槍,他是教打師傅呀,誰也阻止不了。后來,他的兒子一個一個都死了。那幾年,那幾次做滿月都這樣。五嬸子后來就時不時躲在家里偷偷地哭泣,不久,就傷心死了。1944年8月,衡陽保衛戰,大血戰,62軍增援衡陽,打譚子山,貴佬是敢死隊的,犧牲了。”
“都說人養屋,屋養人。貴佬家沒有人了,房屋就坍塌了。有親房想把那塊宅基地用起來,可是,一到刮風下雨,村人老是聽到五嬸子那隱隱約約、斷斷續續的哭泣聲,格外瘆人。”
聽完族叔講述的故事,我說不出話來。抬頭看,不遠處的“鳳岐廬”,年久失修,顯出一些破敗的跡象,而緊鄰的水泥紅磚高樓,拔地而起,與之形成強烈的對比。
中午,烈日炎炎,有微風。
(選自《文藝報》2017年9月8日第8版)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馬洪滔 楊 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