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的飲食生活
本名胡適之的胡適,他之所以改名,據悉乃因推行白話文運動時,他到處打筆戰,有人譏誚他,連名字都不是白話,如何從事此運動。于是他去了“之”字,變成了“胡適”。又,一九三一年時,清華大學舉行新生入學考試,國文這一科,由名史學家陳寅恪出試題。其中的一題,就是做對子。上聯為“孫行者”,要對出下聯來,結果一半以上的考生交了白卷。當時正值白話文運動蓬勃發展,在矯枉過正下,有人在報上攻擊清華不該要新生做對子,此話一出,群起響應。
陳出來答辯,指出做對子最易測出學生的理解程度,在寥寥數字中,已包含對詞性的了解,以及平仄虛實的運用等。他的解釋發表后,“茶壺里的風暴”,自然也就平息了。
但此一人名對,卻引發不少反響。在讀者的來函中,以“祖沖之”(南北朝的大數學家)、“王引之”(清代著名小學家)、“胡適之”三者最佳,祖孫并連,合于平仄,為上上選。而以胡孫喻猢猻,則引人發噱。不過,這個諧音借對,對仗稍欠工整,終究落入下乘。
胡適之,原名嗣穈,學名洪骍,字希彊。改名胡適后,則字適之,筆名有天風、藏暉等,安徽績溪上莊村人。他提倡寫白話文,并強調新式標點符號的重要性。他特別以“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為例,說明若無標點符號,既可讀成“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也可讀作“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這兩種讀法,意思全不同,新式標點符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過四十歲生日時,他的好友之一,著名的地質學家丁文江,以他在“五四”時期率先用白話作詩,乃以白話作了一副對聯,為他賀壽。此壽聯很有意思,全文為:
憑咱這點切實功夫,不怕二三人是少數;
看你一團孩子脾氣,誰說四十歲為中年。
另,一九二九年夏,胡適應邀到上海公學附設暑期學校,講授“中國近代三百年思想史”。鄰近各大學的學生,久慕他的才名,紛紛趕來旁聽,蔚成學壇盛事。
胡適上講臺后,旁征博引,談笑風生。其引用各家學說時,必將原文端端正正地寫在黑板上,接著在下面注明“某說”。例如,引用顧炎武的話,則加注“顧說”;引用黃宗羲的話,則加注“黃說”。待介紹并解析各家的說法后,他才連說帶寫地道出自己的看法、結論,并注明“胡說”兩字。原本屏氣凝神、安靜聽講的學生們見狀,無不哄堂大笑,氣氛跟著輕松起來。
胡適對待朋友,十分夠意思,且極熱誠。齊如山曾撰文說:“我與適之先生,相交五十多年。在民國初年,他常到舍下,且偶與梅蘭芳同吃便飯,暢談一切。一次,梅在中和園演戲,我正在后臺,適之先生同梅月涵、周寄梅兩位先生忽然降臨。我問他:‘你向來不十分愛看戲的,何以今晚興趣這么高?’他已微有醉意,說:‘我們不是來看戲,而是來看你。’后來,他還在醫院中,給我寫了兩封很長的信,一封是討論《四進士》這出戲的意義,他說:‘所有舊的中國戲劇中,以《四進士》的臺詞最精彩,因為大部分的讀白,接近白話文。’”
胡對梅蘭芳相當愛護。梅出國演劇,曾預先印了一本特刊,胡親自為之校閱。且梅的英文演講詞、宣傳品,都是經胡適改正過的。又,胡對齊白石也甚為欽佩,并與黎錦熙、鄧廣銘合編過一部《齊白石年譜》。
由上可見,胡適交游廣闊,且興趣甚廣,除學界人物外,與各方藝壇人物,都有一定交情。
一九一七年時,二十七歲的胡適學成歸國,到北京大學任教。他應酬頻繁,并將用餐地點一一記載于日記中。除中央公園的幾家外,尚有“陶園”“華東飯店”“雨花春”“六國飯店”“東興樓”“瑞記”“春華樓”“廣陵春”“廣和居”“南園莊”“大陸飯店”“北京飯店”“擷英番菜館”“明湖春”“扶桑館”“濟南春”等等。依《胡適的日記》上的記載,最常去的一家乃是“東興樓”,至少記了十次。
依逯耀東《出門訪古早》中的敘述,“據說東興樓是由清宮里一個姓何的梳頭太監開的,所以能烹制幾樣宮味,如砂鍋翅、砂鍋熊掌、燕窩魚翅。其兩做魚與紅油海參就是典型的宮廷菜……尤其醬爆雞丁,嫩如豆腐,色味香俱全,堪稱一絕。清蒸小雞也是他家的名菜。……生意興盛了一個時期。胡適常常來東興樓,因為東安市場距沙灘北大第二院近,北京大學同仁多在這里餐敘”。可見“東興樓”菜好固然重要,而地利尤為主因,且“東興樓”的房舍高大,為“談的很久”,創造了最有利的條件。
又,胡適少小離鄉,鄉情甚濃,關心安徽的事,是以常和安徽同鄉餐敘。此種情形,他在日記中記了七次,而用餐的地點,多選在“明湖春”。這是個山東館子,“銀絲卷”蒸得極佳,而胡適對“面包鴨肝”情有獨鐘。
以往出洋留學,胡適和外國人的飯局,多吃西餐。他認同西人的理念,請客吃飯只到一處,不重復,不興一餐赴數處;且宴會簡單,不多用菜肴,不靡費。尤其買書太多、經濟窘迫之時,他更是如此。
在日記中,胡適去了“北京飯店”兩次,都是別人宴請。如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六日:“夜間杜威先生一家,在北京飯店的屋頂花園,請我們夫婦吃飯。同座的有陶(行知)、蔣(夢麟)、丁(文江)諸位。”
“北京飯店”原是小酒館,幾經換手,于一九一九年,也就是五四運動那一年,在原紅樓西邊,增建七層法式洋樓,收費極高昂。餐廳在一樓,七樓有花園酒吧與露天舞池。而赴宴者,則須衣著整齊。若非別人請客,胡適自己是絕不會到這里來消費的。
另有一家“擷英番菜館”,專賣高檔西餐,位于前門外廊坊頭,四周是金銀珠寶店,乃開在金銀窩里的一家西餐館,消費亦甚昂。《胡適的日記》中,看到了三處來此的記錄,是別人邀飯或洽公。如果自己想吃西餐,他會選去西火車站。當時車上附有餐車,由交通部食堂經營,其在西車站開了家西餐廳。這里地點適中,價錢也算公道,是許多教師或文化人理想的用餐所在。
據陳蓮痕的《京華春夢錄》記載:“年來頗仿效西夷,設置番菜館者,除北京、東方諸飯店外,尚有擷英、美益等番菜館及西車站之餐室。其菜品烹制雖異,亦自可口,如布丁、涼凍、奶茶等,偶一食之,芬留齒頰,頗耐人尋味。”
基本上,胡適食事雖多,卻談不上是食家。在其日記內,保留了不少相關資料,可供后來研究,或許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吧!世事之變化,每出人意表。
曾漂洋過海的胡適,其內心深處,仍愛鄉土俚味,而逢年過節才吃的“徽州鍋”(俗稱“一品鍋”,非是),特別對他胃口。這所謂的“徽州鍋”,食材是豬肉、雞、蛋、豆腐、蝦米等,以大鍋炊熟。其最豐盛的“有七層,底層墊蔬菜。蔬菜視季節而定”,筍頗受歡迎,最妙是冬筍。徽州山多,山區正出產好筍。據《徽州通志》載:“筍出徽州六邑。以問政山者味尤佳。籜紅皮白,墮地即碎。”“二層用半肥瘦豬肉切長方形大塊,一斤約八塊為度。三層為油豆腐塞肉”,四層是蛋餃(攤鴨蛋作皮,包菠菜、豆腐、瘦肉等作餡的蛋皮餃子),五層為紅燒雞塊(或用魚塊),六層則鋪以煎過的豆腐,最上一層為帶葉的蔬菜,覆滿為止。起初以猛火燒,待有水滾聲,再改成文火,其好吃與否,全看火候。燒時不蓋鍋蓋,用鍋里的原汁,一再澆淋其上,約兩個時辰方成。“吃時原鍋上,逐層食之”。
此一“徽州鍋”,做法和湘北、鄂南一帶的“燒缽子”雷同,也近似安徽名肴“李鴻章雜燴”。不過,其食材的多寡與良寙有異。后者尤為費工。須取發好的海參、魚肚(花膠)、魷魚、熟火腿、玉蘭片、腐竹等,均切成片。又取鴿蛋十二枚,煮熟去殼。雞肉、豬肚與十粒干貝加蔥結、姜片、料酒上籠蒸透入味后,雞肉與豬肚亦分別切片,干貝則搓碎撕茸,并用剁成的魚肉泥滾沾干貝絲成球狀,再上籠蒸熟。接著將切片的各料和熟鴿蛋、干貝絲魚球、水發香菇一起下鍋,以雞高湯和調料續燒。
大致而言,此三種鍋子的特點,在于多味復合,鮮醇味厚,香而不膩,咸鮮適口,佐酒下飯,無以上之。
徽州人善于經商,他們之所以經營成功,除精打細算外,主要是因為講究和氣生財,面面俱到。胡適初到上海,曾和二哥學做生意,自然深諳此道。他后來能和各方維持良好的關系,此為成功的原因之一。但這也使他陷入無盡、無謂又無聊的應酬之中而難以自拔。以上是食家亦是名歷史學家逯耀東的觀察。
逯氏又謂:“胡適似乎創造另一種中國知識分子的典型,那就是周旋于政治之間,自置于政治之外……真不知是他玩了政治,還是政治玩了他。”結果,這“不僅是胡適個人的悲劇,也是早已存在的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劇”。職是之故,他的社交化成飯局,在北京的酬酢中,為飯店平添幾頁史話。
知名作家李敖,曾披露一封塵封數十年的信件。那是胡適當年要寫給他,但始終未寫完的遺稿。在這封信里,胡適對李敖撰寫的《播種者胡適》一文,提出指正。譬如他說:“此文有不少不夠正確的事,如說我在紐約‘以望七之年,親自買菜做飯,煮茶葉蛋吃’……其實我就不會‘買菜做飯’……”
事實上,胡府主中饋者,為其妻江冬秀。他們的這樁婚事,本身充滿著傳奇,直讓人津津樂道。
胡適在五四運動時,贊成打倒孔家店,不想其婚姻卻與當時多數人一樣,仍是憑“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一九〇四年,胡年十四歲,經母親做主,與江冬秀訂婚。到胡十八歲那年,兩家準備舉行大婚,他推辭以學業未成,還寫了首新詩,“記得那年,你家辦了嫁妝,我家備了新房,只不曾捉住我這個新郎”(《嘗試集·新婚雜詩四》)。
一九一七年,胡適已赴美留學七載。胡母擔心兒子長年在外,婚姻有變,便假病急電催歸,并讓其于當年底完婚。胡適就此寫了兩副對聯。其一:“三十夜大月亮,二七歲老新郎。”其二:“舊約十三年,環游七萬里。”
第一聯為新婚夜的調侃之辭(注:結婚日為十二月三十日)。第二聯的上聯,指他們訂婚達十三年,此即《新婚雜詩》第二首所說:“回首十四年前,初春冷雨,中村簫鼓,有個人來看新郎,匆匆別后,便將愛女相許。”而下聯則是指其留美七年的旅程。
婚后,兩人相敬如賓。中間以胡表妹曹誠英介入,兩人一度鬧離婚糾紛,但在親友排解下,終于言歸于好。從此胡適懼妻更甚。在臺北之時,有天說笑話,他講到男人要“三從四得”:
“三從”:太太出門要跟從,太太命令要服從,太太說錯要盲從。
“四得”:太太化妝要等得,太太生日要記得,太太打罵要忍得,太太花錢要舍得。
從不諱言“懼內”的胡適,非但不覺得這很不光彩,還曾大力提倡“怕老婆運動”,并笑著表示:“我是卯年出身,生肖屬兔,而太太乃寅年出生,屬虎;兔子怕老虎,不是很自然的事嗎?”說起來像天經地義,其實有其苦衷。
有趣的是,友人從巴黎寄來數十枚法國古銅幣,胡把玩之時,發現錢上有“PTT”三個字母,諧音恰為“怕太太”。于是和朋友開玩笑說:“如果成立一個‘怕太太協會’,這些剛好可以當作會員的證章。”
一九四四年出刊的《民國吃報》,有一篇文章,標題為“請為我留一塊肥嫩紅燒肉”,副標則是“胡適喜歡吃肥肉”。內文記載:“據說每次《獨立評論》同事聚餐,與會同事會把肥肉留給胡適,讓他吃個痛快。”如果真的如此,我便和他一樣,可謂口有同嗜。臺灣早年黑毛豬的五花肉,肥的部分,有如凝脂,望之甚美。紅燒之后,甘甜腴爽,油而不膩。家母通常用水豆豉,連肉一起加好醬油紅燒之。我則連盡數塊,一碗飯落肚矣。至今思之,饞涎即垂。
江冬秀的廚藝,可是眾說紛紜,有謂擅長“東坡肉”“徽州鍋”等,說得活靈活現,只是孤證不立,有張冠李戴之嫌。唯有一點倒是可確定的,那就是“炒豆渣”是江氏的拿手菜。
伍稼青所輯的《民國名人軼事》里,有一則寫道:“江冬秀在美國時,有次打電話給友人,請到她家吃豆渣,她還說:‘這是在美國吃不到的好小菜,要來趕快來!’友人在赴召的途中想,豆渣是制作豆腐時剩下的渣滓,在國內各省,用它做喂豬的飼料,怎么老太太會拿它來請客?后來,一大盆豆渣上了桌子,這才知道原來加了五香雜料,用油炒過,十分可口,這是安徽農民最普通的下飯菜。”
豆腐渣確為至廉之物,但只要肯用心料理,便能化腐朽為神奇。食家唐魯孫出身官宦世家,家中卻有兩款“炒豆渣”,料足味美,一葷一素,稱譽食林。
其中炒素的,叫“素肉松”,其素炒的豆腐渣,“最好是用花生油,先把油燒熟,隨炒隨加油,等炒透放涼,自然香脆適口。如果放點雪里紅、筍片同炒,更是吃粥的雋品”。而用來炒葷的,則先把火腿剁成末,再以火腿油同炒,其妙在“瀋色若金,味更蒙密”。其味之美,自可想而知矣!
有個事兒有趣,理應附記一筆。此乃章士釗和胡適之的文白“反串”。話說胡適之一心一意提倡白話文,而章士釗則詆白話文為淺薄;章以古文詞稱雄當時,卻被胡譏之為“死文學”,二人因而結下了梁子。
兩人在北平(今北京)時,有次偶然同席,相談甚歡,乃合攝一影,今謂之“同框”。且各自題詩詞于其上。章寫的是白話詞,胡則題了一首七言絕句。這個士林趣事,人或比之為京劇演員的“反串”演出。章之詞為:
你姓胡,我姓章,
你講什么新文學,
我開口還是我的老腔。
你不攻來我不駁,
雙雙并坐,各有各的心腸。
將來三五十年后,
這個相片好作文學紀念看。
哈!哈!
我寫白話歪詞送把你,
總算是老章投了降。
而胡適所題的詩則是:
“但開風氣不為師”,
龔生(注:指清詩人龔自珍)此言吾最喜。
同是曾開風氣人,
愿長相親不相鄙。
在如火如荼的白話文運動期間,這段珍貴軼事,也可稱得上是一段佳話。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