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能一體：張伯行的治河主張

清康熙年間，黃河水患嚴重，河南儀封（今蘭考）人張伯行的治理實踐成為清初水利工程的典范。他于儀封搶險中脫穎而出，后提出黃、淮、運綜合治理方案，以分水泄洪、閘壩聯動等推動水利進步，并著《居濟一得》總結理論。其治河深植理學，以“格物致知”指導實踐、以“仁政”推行“以工代賑”、以“主敬”革除陋規，實現廉能一體。治河功績助其仕途，成為對抗貪腐的資本，贏得民心。其承前啟后的治理理念與廉能一體的為官境界，對后世有重要啟示。

治河實踐與技術創新

清康熙時期是清代治理黃河的關鍵時期，面對“黃河水患，國之大憂”的嚴峻局勢，康熙帝將河務列為與“三藩”、漕運并列的三大國事之一。在此背景下，張伯行從地方士紳成長為治河能臣，以理學名臣著稱，被康熙帝譽為“天下清官第一”，而治河功績正是這一評價的重要基石。

黃河在明清之際頻繁改道，河南、山東、江蘇等地連年受災。據史料記載，僅康熙元年至十五年（16621676年）就發生重大決堤67次，導致漕運中斷、田廬淹沒。康熙帝親政后提出“以治河為要務”，但靳輔時期治理效果有限，張伯行恰在此時登上治河舞臺。其家鄉儀封距黃河1000多米，自幼親歷水患的體驗塑造了他實踐導向的治河理念。

危機中的崛起：儀封搶險

受祖父輩影響，張伯行熟讀各類典籍，潛心于程朱理學。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中進士，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補授內閣中書。兩年后回鄉為父守喪，丁憂結束，在請見書院講授正學。

儀封城北原有堤壩，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六月，儀封遭遇特大暴雨，河水猛漲，“水決儀邑北關堤口”。洪水直灌縣城，居民驚慌失措，亂作一團。此時，在家的張伯行展現出非凡的領導力。他打破常規官僚程序，自發“募民囊土塞之”，組織民眾以沙袋堵塞決口。

其方法具有鮮明創新性：一是就地取材，利用當地豐富沙土，以布袋替代昂貴埽工；二是分層夯實，采用梯形斷面設計；三是晝夜輪作，分班連續施工。這一次堵決的成功引起河道總督張鵬翮關注，在奏疏中，張鵬翮盛贊其“堪理河務”，特別指出治河“非譜習河務者不能為”?？滴醯鬯炱聘袢蚊刂浦械膹埐幸栽暎▋乳w中書）督修河工，開啟其職業治河生涯。

系統性治理：黃河南岸堤防工程

張伯行受命后，上呈《治河議》10條，系統提出黃、淮、運綜合治理方案，其核心思想是分水泄洪。他認為，黃河之害苦于洪水無處可泄，應修通會河分其水勢，減強為弱：“黃水本強，宜分其勢而使其弱”。在督修黃河南岸100余干米堤防時，他提出三大技術原則：相時度勢，依據水文特征分段設計，“高洼異制，緩急異工”；閘壩聯動，在馬家港等處建閘門群，汛期分泄水流；生態固堤，堤外植柳防浪，堤內種草固王。在此期間，他開創性地改造高家堰暇須溝工程，將單純擋水結構變為蓄泄雙功能體系。史料記載，張伯行“往來督催，無時即安”“自庚辰歲奉命效力河工”，3年間常住工所，“日夕奔馳于淮揚徐泗數百里之間”鑒于工程成效顯著，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他被授山東濟寧道，標志其治河能力獲官方認可。

運河整治與理論升華

任濟寧道期間，運河與黃河交匯處常因黃河倒灌導致淤塞。治河實踐中，張伯行治理策略體現出較為明顯的系統思維。水源調節方面，其主張恢復南旺湖、馬場湖為調蓄水庫，使運河水源充足，可蓄可泄；水道設計上，提議引沁水至張秋入運河，解決北段水源不足。他還制定《濟寧以南各閘放船之法》，規范48閘操作流程，推進了河工閘務管理的創新。

在治河名著《居濟一得》中，張伯行將實踐升華為理論，提出著名治水原則：“補偏救弊，相時度勢，毋拘成格，毋循覆轍，善為之節宣?！睆娬{水利工程需動態調整，反對機械套用歷史經驗。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康熙帝巡視江南時，見濟寧段河道暢通，特召見張伯行，賜其“布澤安流”匾額。

理學思想與治河理念的融合

張伯行的治河實踐深植于其理學修養。理學講究“格物致知”，意思是探究事物原理以獲得真知。張伯行把這一理念運用于治河實踐，不迷信書本或前人經驗，堅信真知來源于實踐。他常年奔走于堤壩之間，仔細觀察水流態勢、泥沙淤積規律，以此作為制定治河策略的基礎。

理學的核心是“仁”，即仁愛之心。在張伯行著來，治理黃河并非單純的工程任務，而是“養民之政”，關乎百姓的生死存亡。這種認知不僅源于朝廷的使命，還出于他對受災民眾的深切同情，頗具代表性的事例發生在其擔任山東濟寧道期間。彼時，張伯行一面主持河工，一面目睹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當即決定開倉放糧賑災，甚至不惜違抗上級命令，發出震撼人心的質問：“倉谷重乎？人命重乎？”他在災荒時推行“以工代賑”，招募災民參與河工，既解決了工程勞力短缺的問題，又使災民得以糊口，將治河與救民完美結合，成為理學“仁政”思想的生動實踐。

張伯行自號敬庵，一生奉行“主敬”之道，強調內心莊重謹慎、行事一絲不茍，這一品格在他主持河工這一歷來被視為“肥差”的崗位上體現得尤為鮮明。他以身作則，堅決革除河工領域收受回扣、虛報費用等“陋規”，實現“歲省河庫數萬金”。張伯行升任江蘇按察使時，面對當地官場按“河工慣例”送來的4000兩白銀，他嚴詞拒絕：“我居官誓不取民一錢，安能辦此！”這種廉潔自律，確保了治河經費能真正用在工程上，也為其“清官”之名奠定了堅實基礎。

理學強調平衡與變通的辯證思維，這一點同樣貫穿于張伯行的治水策略中。在處理黃河水患這一復雜問題時，他既不盲目照搬“堵”的舊法，也不片面推崇“疏”的思路，而是主張“蓄泄兼施”：“水宜蓄者蓄之，宜泄者泄之?！崩?，他改造高家堰暇須溝工程時，將單純的擋水結構升級為可靈活調節的蓄泄雙功能體系，正是這種辯證思維在工程實踐中的具體運用，既區別于靳輔沿用“束水攻沙”的策略，也不同于保守派的簡單堵漏，更符合黃河治理的客觀規律。

治河功績與政治生涯的互動

同治理，打破了“各管一段”的局限，所創閘項調控法為后世沿用。由于受限于時代技術條件，其“引沁濟運等設想未能實現。

張伯行的仕途晉升與其治河成就緊密相連。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康熙帝巡視江南至蘇州時，發現地方督撫的舉薦名單中刻意遺漏了張伯行，當眾申斥：“朕聞張伯行居官甚清，最不易得?！辈⒂H自舉薦：“朕久識汝，朕自舉之。他日居官而善，天下以朕為知人。”這一戲劇性場景的背后，實則是康熙帝對其治河功績的高度認可一一所賜“廉惠宣猷”匾額中，“宣猷”本義為順乎事理，此處特指其在水利治理上的卓越政績。值得注意的是，康熙帝的深層動機在于通過樹立張伯行這一清官典范，矯正江南官場的貪腐風氣。他曾對大臣明言，若天下督撫皆如張伯行，則河工無虞，百姓受惠矣。可見，張伯行的治河能力是其獲得政治重用的關鍵前提。

張伯行與貪腐集團的沖突也多圍繞河務展開。清康熙五十年（1711年），江南鄉試案中，總督噶禮羅織七大罪狀誣陷張伯行，第一條便是“虛耗河銀”。對此，張伯行在《歷陳被誣始末疏》中詳細羅列治河款項收支，以工程實效自證清白。當刑部擬判其斬首時，康熙帝以“保全清官”為由特赦，直言：“如此清官不為保全，凡為清官者何所賴以自安？”此案的結局彰顯了治河功績為張伯行構筑的政治護盾一噶禮最終被革職，張伯行則復任江蘇巡撫。

張伯行治河帶來的社會效益，更成為其“清官”形象的基礎。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他被解職時，揚州數萬民眾沿江護送，高呼“還我青天”。百姓深知其不受饋贈，僅以豆腐、青菜相贈，泣言：“公在任，正飲江南一杯水。今將去，無卻子民一點心！”這一感人場景生動印證了水利治理與民生改善、政治認同之間的深刻關聯一一正是治河工程切實惠及百姓，才換來了民眾發自內心的擁護。

歷史定位與治河遺產

在清代治河史上，張伯行處于承前啟后的關鍵位置：他繼承了潘季馴“筑堤束水，以水攻沙”的思路，但更注重通過分水策略減輕災害；其意識到黃河與運河需協

與靳輔等治河名臣相比，張伯行的獨特貢獻體現在3個方面：其一，成本控制上，通過革除河工貪腐弊政，實現“費半而功倍”，以更低成本達成治理目標；其二，民生導向上，將治河與救災深度結合，如“以工代賑”既解決了災民生計，又保障了工程勞力；其三，知識傳承上，其治河實踐經驗被系統整理為《居濟一得》，成為清代培訓治河官員的重要教材。

數百年后的今天，張伯行的治河實踐仍具現實啟示：在技術倫理層面，工程技術人員需兼具專業能力與人文關懷，不能僅專注于技術本身，還要關注民生需求；在生態智慧層面，“蓄泄兼施”的理念與現代流域綜合治理原則高度契合；在制度建設層面，警示后人任何重大工程若缺乏廉潔制度保障，經費便可能被挪用，治理目標也難以實現。這些融合了專業智慧、清廉品格與仁愛之心的治河遺產，穿越時空仍引人深思：真正的能臣，既要具備治理江河的過硬本領，更要擁有清正廉潔的初心，方能讓治河成果真正惠及百姓。

張伯行與黃河的關系，遠非傳統清官群像中的符號化形象所能概括，而是展現出清官表象下技術能臣的本質。作為理學的實踐者，他將“主敬”哲學轉化為治河工作中的嚴謹務實；作為技術革新者，其“分水泄洪”“蓄泄兼施”等理念推動了清代水利技術的進步；作為政治人物，治河功績成為他對抗貪腐集團的重要政治資本。

在黃河治理史上，張伯行代表了一種重要轉型：工程技術專家不再局限于“匠人”角色，而是通過整合道德威信與技術權威，成長為兼具專業能力與治理智慧的復合型管理者。其治河遺產不僅體現于《居濟一得》中的技術規范，還在于樹立了廉能一體的為官境界。重新審視張伯行的治河生涯，不僅有助于還原歷史真相，也為解讀中國傳統精英的多元成就提供了新視角。正如清雍正帝所賜“禮樂名臣”匾額所隱喻的那樣，張伯行的一生實現了“禮”（道德操守）與“樂”（技術實踐）的完美統一。

（作者單位 分別為浙江同濟科技職業學院、中國水利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