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打開。”身著制服的女士敲了敲艙壁,對我說道。
我聽話地張開雙臂,按照要求在頭頂上圍成一個圓,看著儀器的合金臂像在醫院做透視一樣,從上到下緩緩掃過我的全身。
走下檢查艙后,她又指示我站在一個小臺子上,兩手從我的頭發一直拍打到腳尖,再次細致地檢查了一遍。
即便技術已經連衣服上線頭都能識別出來了,也要人親自來一遍。這遍檢查后,她終于點了點頭,后退一步放行。
我從另一位工作人員那里接過手機——唯一可以隨身攜帶的東西,其他物品和包一起存在前面——這才終于轉過身,整理了下外套,向等在一邊的男人走去。
“沒經歷過這么嚴格的安檢吧?”他笑著說,試圖讓我放松。
我勉強扯了下嘴角,“嗯,第一次。”
“不用害怕。”他說。男人姓張,是名律師,個子雖不算矮,但人很精瘦,顯得身板仿佛也小了一圈。走在前面帶路的時候,他的西裝墊肩松垮地垂下來,像高中生偷穿了大人衣服。
“她其實沒什么攻擊性,挺好相處。”張律師說,“而且警衛就在門外,萬一鬧出什么亂子,他們第一時間就會進來保護你。”
我點點頭。我的確忐忑,但不是因為這個。
“倫理委員會那邊怎么說?”明明是重要的問題,他卻故意用閑聊的語氣問出來,反而刻意得難受。
“說……”我重復早上剛聽到的話,“還是得和她見面聊聊,確認具體是什么情況,他們才好開展責任鑒定。”
“嗨,我就知道,這種事,都是推來推去。”他一副老成的語氣說,“沒人愿意給這種案件擔責……我們到了。”
我抬起頭,看到面前的黑色金屬大門上一行鉛白色的字:蓉城看守所3號會面室。
張律師在我身前,抬手敲了敲門。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家里正一片忙亂。
“我只說再睡十分鐘,誰知道再一睜眼就這個點了……”許曉寧一邊忙不迭地把褲子往身上套,一邊解釋道。我來不及和他說什么,跳下床,穿著睡衣就快步向兒童房走去。
我對天發誓,開門的一瞬間,我瞥到許葉洲猛地一個鯉魚打挺鉆進被窩,蒙住腦袋裝睡。
小兔崽子,果然早醒了。
“小洲,起了!”我裝作無事發生地開口,放她一馬,“你爸睡過了,收拾下就去學校,早飯路上買。”
“嗯……”她裝模作樣地從被窩里爬起來,揉眼睛伸懶腰,做戲還挺全。我笑著看了她一會兒,正打算調侃兩句,家里的電話十分突兀地響了起來。
如今智能家居的藍牙已經接通了手機信號,這個鈴聲是我的,可是號碼我不認識。
“接通。”我說,“您好,哪位?”
“是陳曦博士嗎?”電話那端,一個男士公事公辦地問道,“我們這邊是人工智能倫理委員會,需要找陳博士溝通一下‘視界’眼鏡的相關問題。”
話音一落,家里仿佛被按了暫停鍵。女兒毛衣套到一半便停下,剛從臥室走出來的許曉寧也在走向廚房的路上停住了腳步。
我停頓了一秒:“……是我,有什么問題?”
“是這樣的,”男士解釋道,“三天前,蓉城發生了一樁命案……”
“您等一下,我在外放,有未成年人在旁邊。”我忙說,不顧女兒好奇的眼神,匆匆轉身去了客廳,接通自己的耳機,“不好意思,請說。”
許曉寧很有眼色地恢復了動作,去找女兒,我則站在客廳的角落專注聆聽。
“打擾您了。”男士客套道,“犯罪嫌疑人是一位女性,四十五歲……”
只比我大幾歲,我心想。
“……她是一位視力障礙者,”他說,“犯案的時候正戴著‘視界’眼鏡,版本是v12.5。因此,我相信您也明白,按照慣例,是需要對您主導研發的這款眼鏡進行測試分析,來進行責任鑒定的。如果是眼鏡出了什么問題,導致她看到了什么幻覺……”
“視覺偏差。”我說。
“不好意思?”
“請盡量避免使用‘幻覺’這種定義模糊的詞,是視覺偏差。”我說,驚訝于委員會工作人員的不專業,“我在研討會上多次強調過這一點。”
“……好的。”對方遲疑地說道,“總而言之,分析需要您的協作。畢竟據我了解,目前的‘視界’眼鏡還無法回溯,看到她當時到底看到了什么場景……”
“個體視力基礎不同,加上私人設置參數,為了保證高時效性,沒有足夠內存保留……算了,”我嘆了口氣,看來委員會青黃不接也是常態,“你們需要我做什么呢?”
“這個,明天上午可否請您來委員會溝通一下,確認眼鏡性能?”他說,“沒問題的話,下午也請您在對方律師的陪伴下,和犯罪嫌疑人見一面,確認她當時的那個……參數,弄明白她是不是因為看到了什么異常場景才殺人的。”
“可以。”我說。
確認了時間地點后,對方說了再見,我才突然想起來,“等一下,”我叫住他,“我能不能問問……案件情況?”
“哦,您看一下新聞就知道了。”他說,“她謀殺了她的丈夫。”
說完他就掛了電話,留我一個人愣愣地站著,視線落在門口,許曉寧正一手拿著小洲的書包,蹲在地上幫女兒換上她的小球鞋。
“視界”眼鏡v1.0的發明,還早在2020年。
機器視覺技術在那時就已經成形,且頗具規模。當時是谷歌眼鏡主導,與機器視覺研發公司合作,制作了一款可以協助盲人和視弱者的眼鏡——說來簡單,只是給眼鏡匹配了一個攝像頭,將看到的畫面通過機器視覺算法分析進行識別,再通過耳麥向盲人描述具體的內容。
聽起來神奇,但當時的技術缺陷也很多。例如,雖然能進行物品識別,但對距離的判定因為受到身高和動作的影響,還是很難精準;而光照的不均勻、鏡頭對場景的畸變,甚至像素的高低,都會導致識別出現問題。更別提生活中的物品本來就不是統一模型的樣子,木桌是桌子,罩著桌布的木桌是不是桌子?三只腳的呢?被砍掉一半變成斜面的呢?
對人類來說,這些問題很好判定,但對機器視覺而言,每一個都需要花費大量人力財力去專門解決。
因此在當時,“視界”眼鏡雖然噱頭很足,但實際上對盲人來說還是很雞肋。盲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在熟悉的環境里對周圍的物品都有感知,不需要眼鏡;而到了陌生環境后,眼鏡單純指出前方有什么,又沒法解決他們最需要的距離和細節的問題。
“視界”眼鏡真正得到推廣和運用,是迭代到v8.0版本以后,這還是幾年前的事。
人的視覺原理說來也不復雜。眼睛對外界事物感光,畫面通過小孔成像,倒映在視網膜上,隨后視網膜上的神經細胞將畫面信號傳遞給大腦,大腦中的神經系統對這些信號進行加工分析,完成識別等一系列工作。視力障礙者出問題的地方也就在這幾處,晶狀體灰化導致無法感光,視網膜病變脫落,或者眼部壓力導致神經受損無法傳遞信號,等等。在當代醫療中,視網膜修復手術已經相當成熟了,因而其他90%以上的視力障礙都出在最初的感光和神經的傳遞上。
隨著技術的發展,這兩個問題可以用同一個方式解決——用攝像頭“看”事物,對它們進行機器視覺識別,并將相應的信號直接傳遞給神經系統。
這樣一來,機器做的事情也相對更加明確——看到畫面、重構畫面,根據畫面進行信息的提取和識別、形成信號,而將信號傳遞給大腦后,剩下的過程就由人類原有的神經系統接手了。
換句話說,這種方式不再是以前那種讓盲人“聽到”眼前是什么,而是真正“看到”。
真正意義上的視力恢復。
2020年尚達不到的技術,如今可以做到了。“視界”眼鏡v8.0剛一上市,就收獲了巨大的市場反響。哪怕當時的版本還有很多問題,如畫面經常變形、識別經常出錯,也攔不住購買的熱潮。畢竟看到光明,是每一個盲人都渴望的事,哪怕看到的是完全不真實的事物。
從那之后,隨著技術的更新迭代,畫面識別越來越清晰正確。到了現在,最新的版本v12.5——正是看守所里那位女性使用的版本——已經幾乎和普通人的眼睛沒有什么區別,只是偶爾會出現一些邊緣場景、識別誤差,我們管這些問題叫視覺偏差。
和任何一項新技術一樣,這項技術的飛速發展,也帶來了很多新的問題。
“‘眼見不一定為實,你以為你見到的,和你真實見到的東西是不同的。’”會議室內,一位女性委員指著“視界”眼鏡說明書逐字念道,“陳博士,請問這是什么意思?”
我在軟木椅子上不舒服地動了動。時代真是不同了,現在的倫理委員會,已經沒有人會去參加研討會了嗎?
“這個……”我決定從頭說起,“我國有個很古老的故事,叫‘兩小兒辯日’,您聽說過嗎?”
面前的幾位委員都點了點頭。
“一個小孩稱,太陽中午小、早晚大,說明中午遠、早晚近;另一個小孩說,太陽中午熱、早晚冷,說明中午近、早晚遠。”我快速總結道,“現在我們都知道,真實情況其實是第二個小孩正確,相對而言,太陽在中午略近一些,早晚遠一些,而且人其實無法識別其中的微小區別,應該是差不多大的。可是新的問題就來了,為什么我們早晚見到的太陽,比中午時候的大呢?明明距離更遠。”
“中午光線強,影響視覺?”一位男性委員問,我搖了搖頭。
“這么說的話,月亮也有類似的情況,但月光的強度并不足以影響視覺。”我說,“這事實上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視覺與認知之間有偏差的例子。人類是為了能在地球上生存而進化至此的,因此人類的眼睛,也停留在一個對‘地表附近’的事物認知更為精確的水平。我們看頭頂的太陽時,要么沒有對比,要么對比只有云彩,而看地平面附近的太陽時,對比對象是遙遠的地平線和遠處的建筑物,所以在我們腦子里,地平面有一個‘很遠’的概念,而對天空和云則沒什么實質性的概念。因此,即便中午和早晚的太陽在視網膜上都形成了一個差不多大小的投影,我們的大腦也會自動認為地平面‘很遠’,在那里的太陽也隨之‘很遠’,而它仍然這么大,所以應該相對較大——這是人腦自動完成的透視補償。作為結果,我們就看到了一個更大的太陽,這也叫作龐佐錯覺1。”
“……也就是說,”消化了一會兒,坐在中間的那位女士推了下眼鏡,“我們實際上看到的是差不多大的太陽,但我們的腦子認為早晚的太陽更大,所以我們……最后‘看到’的結果,就是早晚的太陽更大?”
我點點頭,“就是這個意思。所謂視覺,其實不是光學,而是一種認知。”
幾位委員相互看了看,一位男士在那個女性委員的耳邊說了兩句。
“這和‘視界’眼鏡有什么關系呢?”她問道,“是不是說,機器看到的事物,和實際傳遞出去的信號有可能不一樣?”
她很聰明。我說:“連人類大腦都會出錯,機器的問題就更多了。人腦畢竟是一個從小被各種數據訓練了幾十年的精密儀器,而機器視覺高度依賴于算力和數據,可能出現的問題更多更繁雜,這也是‘視界’眼鏡研發過程中面臨的最大挑戰。”
“都出現過哪些情況呢?”她問道,“可能會有哪些……視覺錯覺,極大地影響人的認知,導致她精神錯亂,對現實誤判,不小心致人死亡嗎?”
我張了張嘴,一時沉默了。
她問到了關鍵。
走進會面室前,我想象了很多黃女士可能的樣子。
新聞里說得簡略,只說一位黃姓女子在室內殺害其丈夫李某,隨后一直留在案發現場,直至被鄰居發現并報警。沒有附照片,殺害的方式據說是她把李某從他們那個公寓的二樓推了下來。警方經過勘察,排除了李某意外跌落的情況,確認是黃女士推的,現在問題只在于她是蓄意謀殺,還是意外致人死亡。
之前約見面的時候,張律師給我補了課。李某是位銀行職員,黃女士在附近中學當老師,因為沒有孩子,他們不算富裕但經濟也不緊張,兩人住在蓉城一間精裝公寓內,是一對非常普通的夫婦。據說,夫婦兩人一直相處和諧,檔案清白,都沒有犯罪記錄,鄰居也沒有聽說過他們有什么矛盾或是家暴之類的情況。
“她說什么了嗎?”我問張律師,他搖了搖頭。
“拒不配合。”他說,“不肯說事情經過,也不肯說自己看到了什么。事實上,從被捕到現在,她什么都沒說。一般這種就按事實確鑿無異議判了,但她這例子又特殊……你懂吧,那個身心障礙人士保護條約……”
我點點頭。一方面是當代法律對失能、殘障人士的保護,另一方面,在技術迅猛發展的當下,任何涉及新技術使用的社會事件,恐怕都要經歷這么嚴格的責任劃分,讓倫理委員會對技術的發展起到監管職責——至少他們是這么宣稱的。
“所以還是得查明到底發生了什么,好確認權責范圍,這樣我也有材料給法官看,盡量給她爭取一個合理的判罰。”說得跟真的一樣,我心想。事實上這種案子是當代熱門,有助于提升律師的聲譽。
進門之前,我腦子里最后想象的是一位表情嚴肅、行事刻板、穿戴一絲不茍的高中班主任形象。所以當真正看到她的時候,我稍微吃了一驚。
她……并不胖,但有一張圓臉,手臂也圓圓的,個子不高,頭發在肩上打成卷,給人一種很和藹可親的印象,連臉上細微的皺紋都長得很讓人舒適。警衛為我們開門的時候,她在椅子上向后縮了縮,低著頭,神情卻并不像畏縮,反而顯得很安靜。
是會在鄰居家看到的那種很愛種花的阿姨,喜歡笑瞇瞇地坐在院子里,邀請你去她家喝杯茶的樣子。你在她身邊坐下的時候,會覺得好像世界的節奏都慢下來了一樣,安心又自在。她是這種會給人很舒適的感覺的中年女性。
這樣一位女性……謀殺了她的丈夫?
再怎么說,和我想象的還是大相徑庭。我猶豫著看了眼張律師,幾乎要等他開口說“找錯人了”,然而并沒有。他只是對警衛點了點頭,把對方讓出去,然后拖開桌前的兩把椅子,示意我坐下。
警衛關上了門。我們倆坐在她對面,張律師先開了口。
“這位是陳博士,研發‘視界’眼鏡的專家,”他介紹道,“這位是黃鸝,黃女士。陳博士是來確認‘視界’眼鏡在你使用時,功能是否正常的,你當時要是看到了什么異常現象,不妨直接告訴她。萬一你是因為看到了什么才不小心下手的……承認的話,有助于得到一個合理的判罰。”
這等于明晃晃的暗示了。我向前坐了坐,盡量讓聲音柔和些。
“黃女士,您好,我是陳曦。”我說。
她的眉毛稍微動了動。
是啊,我想,她到現在才知道,我是一名和她年齡相仿的女性。
在看守所里當然是不可能繼續戴“視界”眼鏡的,黃鸝現在完全是盲人狀態,只是出于人道主義,她眼睛上蒙了一條黑色的布條。
“我先為您說明一下‘視界’眼鏡的使用機制。”我說,“每一個使用者的視力基礎都不同,這是參數一。但在實際使用時,每一位使用者也會根據自己實際看到的事物,對眼前的景象進行微調,這個調整由您的個人習慣決定,是隱私數據,也就是參數二。我可以從您的體檢報告中調取參數一,現在我需要您告訴我的是,您調整的參數二是什么,這樣我拿回去結合后,可以重現您有可能看到的一系列景象。如果根據我們的分析,其中某個和您的描述相吻合,才能確定您具體看到了什么東西。如果您不說真話,這兩者恰好遇上的概率基本為零。”
張律師驚訝地瞟了我一眼,我聳了聳肩。
拜托,如果沒有可復現參數,那豈不是全憑使用者瞎說了?
這些參數根據每個人細微的觀察能力區別有上千種,排列組合則更多,且可以隨時進行調整,以適應不同場景下的光線和鏡頭畸變。她殺人時用的參數和被逮捕時的根本不一樣,所以沒法根據那個倒推。瞎編一個畫面的話,不可能從這上千個組合里恰好抽取到對的那一個;反過來,她也不會讀取參數一,更沒有我們獨家的超算中心和算法,也不可能提前模擬看到的場景,因此說謊是不可能讓這兩者對上的。
至于沒有存儲……就算存儲了參數,沒有存儲畫面,從那一系列復現景象中進行判斷也十分困難,即便兩者都有也需要專業的經驗進行判斷,所以僅有參數也沒什么用。何況為了節省算力,日志只保留三天,在逮捕請示的復雜程序層層推進下,到了現在也早沒了。
“這樣說,您聽懂了嗎?”我問。
室內安靜了一會兒,毫無反應。張律師嘆了口氣:“她就是一直這樣什么都不說。黃鸝……”
他的話音頓住了。我也一愣,看到黃鸝在桌子對面停頓了片刻,然后緩緩地點了下頭。
“很好。”我抓住機會,繼續提問,“現在您可以告訴我,您具體是調整到了什么參數,看到了什么場景嗎?”
繼點了下頭之后,黃鸝又沒了任何反應,死豬不怕開水燙似的,在對面沉默著。
我皺起眉頭,思索怎么才能讓她放松開口。
“……以前我遇到過一個案子,”我想了想說,“是個視力障礙的小孩,那時候用的是‘視界’v10.3。當時我們的算法還不是很成熟,他在黑夜里的路燈下,看到一個身穿厚重皮草大衣的人……機器視覺根據輪廓提取,認為那是一只巨大的熊。”
張律師沒繃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我也彎起嘴角,“其實還蠻難得的,剛好是冬天,棕色的皮草,剛好在昏暗燈光下,剛好是個小孩……如果是成年人,或許會想到城市里出現熊是否有些不合理,嘗試調整參數,但小孩就信以為真,甚至差點兒出事……”
黃鸝表情看起來非常認真,似乎聽得很專注。我一邊給她描述這件趣事,一邊回憶。
現在說來是笑話,在當時其實非常嚴肅。“對抗性圖像”指的是機器視覺最容易識別出錯的圖片類型。機器的眼睛會過于依賴環境、紋理、顏色,進行聚類分析,當時恰好那個人身后有一片樹林,再加上皮草的紋理,機器會認為“根據數據庫,這種紋理顏色的組合通常是熊”,所以給出如此錯誤的聚類;其二,人類可以判斷“城市里出現熊是否不合理”,但機器沒法做這種判斷——你就算強行給它加入一個機制,告訴它城市里不會出現熊,也是不可能的。萬一動物園地震了呢?萬一使用者來到了熊本1——我聽說那個城市里真的有熊——真的看到了熊呢?生活太復雜,可能性太多,機器并不能真的像人類一樣思考。
從那之后,十六歲以下的孩子使用“視界”,必須由大人陪同。
“我提這個只是想說,”我繼續道,“因為‘視界’眼鏡的技術還不夠成熟,所以出現什么都有可能,成年人也完全可能被見所未見的東西嚇到,有時候那些機器認知出來的東西,很容易讓我們匪夷所思。您如果是不小心把丈夫識別成了什么怪物,或者看到了什么亂象,一時驚恐,不小心把丈夫推了下去,我們都十分理解。您沒有必要隱瞞的,可以……”
黃鸝張開了嘴。我連忙停住,看著她,忐忑不安地等待她開口。
可當她真正開口時,我聽到的卻是一句完完全全沒有想到的話。
“陳曦博士,”黃鸝說,她的聲音也十分安靜,“您結婚了嗎?”
和許曉寧認識的那天,我正在為一道裂縫大發脾氣。
設計的場景是腳手架。在城市里,高空和地面一樣危險。如果要從什么東西下面穿過去,正常人會先用眼睛衡量一下那東西會不會塌,盲人對此則手足無措。如果你希望設計的眼鏡不只是花哨的玩具,而是真正有意義的東西,就需要解決這些問題。
但我失敗了。機器視覺可以準確地識別腳手架,數據更多的時候,甚至能識別帶有裂縫的腳手架,但它無法精準判斷它們會不會塌——有的時候,會塌下來的腳手架并沒有裂縫,有的時候,帶有裂縫的也依然穩固。
當然可以進行針對性訓練,重新登記標簽做強化學習,但材質換了呢?不是腳手架,是石梁呢?拱門呢?高架橋呢?每一種都做一遍針對性訓練嗎?
“你在做什么?”
被男聲驚醒的時候,我才猛地睜開眼睛。
我身邊站著一個男人,身穿白襯衣,戴著金框眼鏡。我認出來了,他是市場部的一名產品經理,和我們研發部平時不在一個園區,本來我也不會接觸到他,只是在某次交流會上偶然相識。他和其他產品經理不同,除了了解已經推向市場的產品,還特別向我和其他幾名研發人員請教未來的產品方向和研究情況,這讓我對他印象深刻。他這會兒正把手插在西裝褲口袋里,微笑地看著我。
“走路怎么閉著眼睛?”他笑著說。
“……”我語塞了一刻,“模仿盲人,這樣有助于我思考。”
他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這個回答。意外的是,他并沒有像我的很多其他同事那樣,在聽了我的話后,露出那種“你們研發都是怪胎”的表情。
“真這么有效嗎?讓我也試試。”他笑著說,閉上眼睛,朝前方走去。
我急忙拉住他的衣袖:“再走就撞樹了!不是,你是來做什么的?”
從那之后,我們每周都要見面。他果然和我的初印象一樣,是個對市場充滿敏感和熱情,生活上又不拘小節的人,談戀愛的過程十分順利,一年后我們就訂了婚。
結婚前的某一天,我還在實驗室加班,他的飯局提前結束,帶著一種賊兮兮的笑容走進來陪我。
“攻克什么難關呢?”許曉寧笑著說。
“最近有新思路。”我一邊跑代碼,一邊回答道。
“跟我講講?”他坐到了我身邊。
“在統一的參數管理下,對所有的場景進行準確無誤的識別,還是太難做到了。”我說,“我在考慮增加一個參數二,用戶可以自己調節。實際上,望遠鏡就可以自己根據場景不同調整焦距,‘視界’眼鏡至今不能個性化調整是個匪夷所思的問題。這樣用戶就可以自己根據場景進行個人判斷……哎,許曉寧!”
許曉寧在沒人的實驗室里,突然親了我一口。
“干什么,不是,你是不是沒聽……”
“我聽不懂,但我老婆就是聰明伶俐,什么事都能想出解決方案。”他笑瞇瞇地說,把他的手機拿給了我,“你看。”
我低下頭。他手機開著相冊頁面,現在上面是一張我盯著實驗代碼,皺著眉頭,在說著什么的樣子。
“搞什么偷拍?”我尷尬問道。
“就喜歡你這樣一臉認真嚴肅的表情,特可愛。”許曉寧笑著說,“回家啦,今天還有驚喜呢!”
“什么?”
“我升職了,”許曉寧說,攤開雙手,夸張地一弓腰,“你正看著的是——‘視界’眼鏡長洲區文娛行業負責人。”
“恭喜!”我為他高興,“這么快!你才入職三年吧?”
“那還不是因為我老婆的眼鏡賣得好。”他謙虛道,臉上卻難掩笑意,“走吧,回去我慢慢跟你說……”
收拾東西的時候,我看著許曉寧手插在口袋里,哼著歌走出門去,忍不住微笑。
我是一個太過嚴肅、不會開玩笑的人。自從小時候第一次在報紙上看到“視界”眼鏡v1.0發售的新聞,我就確定了自己畢生的事業,自此無心他顧。人終究是不能只有工作的,緊張的人需要放松,許曉寧熱情、松弛,正是我需要的伴侶。
事實也證明,婚后的多數時間,我們過得也不錯。盡管有時我也會受不了他的某些習慣,忍不住生氣,例如每周他僅負責接送孩子兩天,但還是時不時會睡過頭——嗨,算了,哪有完美的婚姻呢?
“我已婚九年了。”我對黃鸝說。孩子都六歲了,但我不想跟她提這件事。
“是嗎?”她柔聲說,“在您眼里,您丈夫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我轉頭看了一眼張律師。他也看著我,用嘴巴比了個口型。
繼續問。
這就是欺負盲人了,黃鸝再敏銳,也不可能“看到”張律師和我這種無聲的交流。大概是在我來之前,她一句話都不說,如今好不容易開了口,張律師想繼續聽下去。但說真的,問這個做什么呢?
“在您眼里呢?”我說,回避了剛剛的問題,“您和您的丈夫關系好嗎?”
黃鸝笑了。
“陳曦博士,”她輕聲說,仍然回避了我的問題,“我購買‘視界’眼鏡,是因為您。”
這讓我真正愣了一下:“什么?”
“不過那時候我不知道您的名字,只知道您姓陳。”她說,“您知道,市面上曾經有很多類似的發明,但是多數都成了雞肋,我們也在一次次失望中逐漸放棄希望了。但當‘視界’眼鏡售出v7.0版本的時候,它宣傳的是……”
我嘆了口氣,終于明白過來。
“……主導研發者陳博士,本身就曾是一位盲人,”黃鸝說道,“盲人更懂盲人的需求。從那之后,我就密切關注‘視界’眼鏡,并且見證了變革性的v8.0和后來的每一個版本。我告訴所有認識的人,陳博士是真正在想辦法為我們盲人做事情……”
我有些不安地靠在椅子上。
設立那個宣傳語的時候,我曾和許曉寧大吵了一架——因為那基本上是他的主意。
許曉寧因為v7.0的高銷售額,終于升到了長海市文娛行業總負責人一職。當夜,我和他相互指責對方不了解自己的生活——我指責他為了自己升職,把我推上輿論的浪尖,販賣我的隱私;他指責我從象牙塔出來就是研發崗,過得太單純,從來不關心他的工作前景,他的升遷也是在為整個家扛起生活的壓力。最后我們鬧得不歡而散。
后來我因懷孕吵架身體不適被送進醫院,他才趕回來,沒有多余的話,照顧起我來也算任勞任怨,兩人就這樣算是和好了。
“您想說什么呢?”我問,感覺拷問的角色發生了互換。
黃鸝笑了一下,“也沒什么,我想您應該比其他人都清楚,盲人的世界和健康人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
“是的,我在十三歲之前,一直都是個盲人。”
我在倫理委員會的會議上,坦誠道:“那一年,就是視網膜修復手術得到全面普及的一年。我從出生開始就是盲人,從那之后才重見光明,也是因此,從小就致力于改變盲人的生活,讓他們真的見到光明。”
“陳曦博士,我們問這些,無意打聽您的隱私,只是希望更多地了解背景信息。畢竟您知道的,所有的人工智能相關技術,都需要嚴格的倫理檢查。”戴眼鏡的女士說。
我點了點頭,“我理解。”
“我也想問問您,您就當純粹出于好奇,”她說,“盲人眼里的世界,和正常人眼里的有什么區別?”
對于從小目盲的人來說,這更多是一些概念上的問題。比如,我從小就分不清光和熱有什么區別,無法理解顏色的概念,對事物的想象也和事實大相徑庭。
在我小時候的印象里,桌子就是一塊長長的木板,椅子是一個直角,帶有四條腿,冰箱是一個冰涼光滑的平面,沙發是一個柔軟粗糙的軟物……在盲人的世界里,我們很難區分“部分”和“整體”,只要是不能靠自己拿起來的東西,我們對它的印象就只是自己的手能接觸到的部分。
就像盲人摸象,你再怎樣解釋大象是什么樣的,在盲人心中,對大象的印象也永遠只是腿或者尾巴,或者耳朵。眼睛看不到,最大的影響之一是無法對物品進行三維建模。
“因為我們平時看世界都習慣了,所以有時候可能都沒有意識到,”我說,“實際上,我們看到的任何東西都是畫面投射到視網膜上的,根本就是一個二維圖像,是我們的腦子自動對它進行了三維建模,并根據生活經驗,還原這個二維圖像實際上是個什么樣的三維圖形。這是只有看得到的人才能做到的事,盲人做不到,對計算機來說,一開始要做到這點也很難。”
讓你的計算機認出來它看到的是什么——20世紀50年代,美國某大學的一位教授,在離開實驗室前,隨口囑咐自己的研究生寫這樣一個小程序。他當時以為幾小時就可以寫完的東西,不僅那一夜沒有完成,在此后的數十年間,反而越來越困難,越來越深奧,難以從根本上解決。到了1980年,計算機視覺才正式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被神經網絡研究接手。
正常人出生時就能看到,對很多事物的概念也早在潛移默化中建立。因此,健康人很難真正想象盲人眼里的世界,人類也很難想象計算機“認出鏡頭里的東西”這件事究竟有多困難。站在他人的鞋子里看世界畢竟是個比喻,事實上,沒什么人能做到真正設身處地。
戴眼鏡的女士在筆記本上記錄著。談話已經進入尾聲,該交代的技術都交代得差不多了。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著,還有別的嗎?如果倫理委員會判斷“視界”眼鏡可能會引發嚴重的視覺偏差,會勒令停止研究嗎?可我……
“陳女士,我們只有最后一個問題了。”她說,我點點頭,打起精神。
“那么,”她問,“關于您女兒的慢性眼部壓力升高綜合征,您是怎么看的呢?這是您研究的真正動力嗎?”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咣當”一聲倒了下去。委員會的幾個人都沒說話,似乎早料到這一出。戴眼鏡的女士抬起頭來,目光像鷹隼一樣,從眼鏡后面牢牢地盯著我。
我喘著粗氣,“許葉洲……”
“她還看得見,我知道。”女士溫和地說,“不過她還能健康地擁有視力到什么時候呢?十三歲?十五歲?到那時候,您是期待‘視界’眼鏡真正取代盲人的眼睛嗎?”
我看了她一會兒,痛苦地閉上眼睛,跌坐回去。
“……我不知道。”我喃喃地說。
接到那個電話,是在許葉洲一年級的時候。
電話響起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多。正是忙的時候,我看了看來電顯示,來到樓梯間。
“是許葉洲媽媽嗎?”那邊傳來小學班主任的聲音,“許葉洲課間在走廊上玩的時候,突然摔倒了,我過去扶她時,她說什么都看不見,我們立即把她送到了醫院。地址在……”
手機“咚”的一聲砸到地面上,才讓我意識到它從我手里掉了下去。掛掉電話后,我匆忙和許曉寧打了個電話,完全不知道自己慌亂中說了些什么。
在等候室等了片刻,許曉寧推門進來。看到我,他徑直向我走來,摟住我的肩膀,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哭。
“沒事,”許曉寧拍拍我的后背,“她不會有事的。”
“……是遺傳,”我茫然地對他說,“我媽媽視力就不好,我從小是盲人,現在傳到了女兒身上,我……”
“現在科技這么發達,你不是也治好了嗎?”許曉寧安慰道。
“那不一樣……”
醫生推門進來,打斷了我們的交談。
慢性眼部壓力升高綜合征,俗稱青光眼,因為成因復雜,視神經手術困難,至今仍是眼疾里一種難治的絕癥。眼壓會隨著女兒的成長慢慢升高,醫療手段只能減緩這個過程。終有一天,到了某一個時間,她就再也看不到了。
醫生給許葉洲做了初步的檢查和藥劑緩和,我們三人一同走出醫院。
小女孩忘性大,好了傷疤忘了疼,這會兒爸爸獎勵她一個冰激凌,已經美美地啃著跑在了前面。我和許曉寧跟在后面,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怔怔地凝望著她的背影。
許曉寧說了半天的話,我才反應過來,“什么?”
“沒什么,”他好脾氣地說,“我在說最近我們部門熱議的話題。”
“什么話題?”我心不在焉地問,知道他說這些是為了哄我分散注意力,于是打起幾分精神聽他說話。
“‘視界’眼鏡成癮癥。”許曉寧說。他的語氣一開始同我一樣沉悶,但隨著話題的深入,越來越活躍,“你知道的,現在的眼鏡不只是賣給盲人,之前我們主推眼鏡走向健康人市場,也獲得了一定成效……嗨,相當大的成效呢。”
我“嗯”了一聲。
“因為健康人不喜歡自己的視神經被隨意篡改,所以賣給健康人的版本,只有一些簡單的參數調節功能,但就算這樣也已經賣得很好了。”他說,“比如說啊,戴上眼鏡,把自己身邊的人加個二次元濾鏡或者貓頭;再比如說看視頻,戴眼鏡看是一回事,不戴是另一回事,你知道的……”
我點點頭。夏日傳媒的那個大項目是許曉寧職業生涯中的里程碑,那家影視平臺和公司合作,推出了一款新項目,制作隱含電影。不戴眼鏡是表面的故事,戴上眼鏡則能看到故事背后的暗線故事,一時和早年3D電影的發明一樣,引起了一陣相當大的娛樂熱潮。
許曉寧就是靠著這個項目,坐上了如今長海市產品總監的職位。
“在那之后,就有一部分人,很難再離開‘視界’眼鏡了。”許曉寧對我說,“可能是每天都看著自己喜歡的東西,天長日久不愿摘下來……于是有健康人開始購買盲人款,植入視神經芯片,自愿讓自己的視神經被徹底篡改。很神奇吧?現在媒體把這種情況叫作視界成癮癥。”
“人不愿離開自己主動搭建的信息繭房。”我下意識地說。
“什么?”
“沒什么。”
“我是說啊,”許曉寧說著攬過我的肩膀,語氣中帶了點難以察覺的興奮,“也許等到小洲長大的時候,已經人人都在戴盲人款眼鏡了呢,人和人之間也不再有什么區別。所以你不用擔心,科技的發展永遠都會遠超我們的想象,不是嗎?”
“……科技的發展永遠都會遠超我們的想象。”
“什么?”張律師問。
我搖搖頭,打起精神,看著眼前的黃鸝,“以下是我的猜測,不一定準確。”
黃鸝靜靜地對著我。
“您在盲人時期,就和您丈夫結了婚。”我說,“此后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而且從v7.0版本開始,就在關注‘視界’眼鏡的發展,對它的缺陷和不足也一定十分清楚。所以您不是因為某些視覺偏差,看到了什么識別錯誤,就會大驚小怪的用戶。”
她開始微笑。
“您也許,并不是真的把您的丈夫識別成了某種怪物。”我說,“正相反,您調整參數,把他設定得美化了。有一種疾病,叫作視界成癮癥,說的就是很多健康人利用這種眼鏡的功能,美化自己看到的世界,在摘掉眼鏡后不愿接受現實,逐漸完全被自己制造的信息繭房俘獲。您或許一直以來認為您丈夫的長相如此,時間久了,慢慢也就忘記了他的真實長相,也許那一天,您沒有調整好參數,驚訝地看到了他的真實長相……”
李某在長相方面有缺憾。兩人在黃鸝是盲人時就已成婚,或許當時的配對也是考慮到了這一點。
“于是驚訝之下,您一時認不出來他是誰,或者沒法接受這個事實……所以您下意識地把他推下了樓梯。”我總結道,“我說的屬實嗎?如果是的話,請您告訴我您使用的參數。您知道,拿出證據讓倫理委員會認可這不是眼鏡的錯,非常重要。如果眼鏡停產,像您和曾經的我這樣的盲人就再也無法重見光明了……”
說到這里的時候,我的語氣幾乎變得有些哀求。黃鸝聽了,傾過身來,像個大姐姐一樣伸出手,握住了我放在桌面上的手,安撫地摸了摸。
“陳博士,我很愿意幫助您。”黃鸝說,“不過不完全是您說的這樣。在您眼里,您丈夫是個什么樣的人?您還沒有回答我呢。”
我趴在方向盤上,凝望著許葉洲走進學校的身影。
許曉寧從副駕伸出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握住他的手,轉過頭來。
“要是……”我低聲說,“那個女人,如果是因為視界成癮癥殺人,倫理委員會可能會叫停研究。萬一研究叫停了,我……”
我該怎么告訴小洲,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精心編出來的小辮子了?再也看不到自己央求了好久,爸爸才買下的昂貴蓬蓬裙?她喜歡貝兒公主的那套,亮檸檬黃色的,沒事就把裙子上花花綠綠的燈泡開得大亮,整個人亮成一盞——用許曉寧的話說——激光燈球。我該怎樣讓她接受,她將永遠看不到這些鮮艷美麗的顏色?
許曉寧拍了拍我的肩膀,“沒事的,不一定是這樣,也許是那個殺人犯自己的問題。”
“我知道。”我痛苦地說,“可是萬一呢?有時候倫理委員會根本一點兒道理也不講,覺得有一點兒風險就叫停,很多半途而廢的項目都是這樣的。‘視界’眼鏡是盲人唯一的希望,世界范圍內也并沒有其他的組在做類似研究了,我就是害怕……”
“嗨,嗨,別滑坡。”許曉寧拍拍我的后背,“沒有的事,別亂想。事實上,我倒是認為倫理委員會并不會禁止‘視界’眼鏡的研發。你的笨蛋老公也是有點用的,上個月,我們力推的v12.5,市場好到連國外經銷商都來談合作了呢!”
“我知道,我剛說過這是盲人唯一的希望。”我說。
“可不只是盲人呢。”他笑道,“你呀,就是單純得可愛。事實上,你稍微想一想就知道,‘視界’眼鏡的使用,可不只是在文娛行業。”
“什么意思?”我一時沒有理解。
“就是說啊,可以調節你眼睛看到的一切,你想想……”許曉寧笑了笑,沒出聲。
我就是在那個瞬間,突然意識到了不對。
我轉過身,看著許曉寧的眼睛。他的眼睛透過金框眼鏡看向我,讓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許曉寧。”我緩緩地開口。
“怎么?”
“把眼鏡摘了。”我說,“然后告訴我,我昨晚臉上長了顆痘痘,現在還嚴重嗎?”
許曉寧沉默了。過了片刻,他深深嘆了口氣,卻沒有做出任何動作。
“摘不下來了,是吧?”我問,聽到自己聲音干澀。
我自己研發的程序,能識別什么、會忽略什么,我十分清楚。我嘴角邊確實有顆痘痘,但和嘴唇的顏色混在一起,無法被機器視覺識別,這種面部細節也并沒有被做入數據庫功能里。
盲人只需要進行面部識別,看出臉上的細節還不是這個版本的“視界”能做到的。
也就是說,許曉寧即便摘下眼鏡,也仍然在通過“視界”眼鏡,看著周圍的一切。
“你為什么……”我心里天翻地覆,充滿了茫然,“你植入了芯片,修改了自己的視覺?難道你也染上視界成癮癥了?你用它調節了什么參數,看到了什么東西?”
或許是因為知道到底還是瞞不過我,許曉寧最終嘆了口氣。
“也沒什么,其實就是一些視覺微調。”他嘆了口氣,在自己的眼鏡上調節了一下,“你看。”
他把畫面同步到了車載視頻上。我抬起頭,看到了許曉寧眼里的景象。
車的儀表盤、車前窗的風景似乎是這個攝像頭的中心,它們都很清晰,但畫面的邊緣很模糊——車內裝飾、周圍的環境,以及我的身影。
那是個模模糊糊的女性影子,“老婆”兩字出現在我身上。他轉了轉鏡頭,當他的“焦距”集中在我身上時,并不是我今早在鏡子里看到的形象,而是一個年輕的、扎著長發的研究員。
我猛地一怔,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剛訂婚的時候,許曉寧來研究所找我,給我偷拍的那張照片。
“有一天,我發現眼鏡不知不覺就調整成這樣了。”許曉寧解釋道,“再之后呢,我就算把眼鏡摘下來,自己也已經沒法適應太多的信息和沒有調節過的影像了。這叫什么,信息過濾?總之,后來我就進行了移植,這樣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重要的事情上,比如……”
“升遷?”我沒管住自己,質問道。
許曉寧聳聳肩,嘆了口氣,“你要這么想我也沒辦法。不過別誤會,這可不是針對你。我這個芯片還可以自行調整,讓所有人都漂亮一度,街上風景也好看了。反正也是可逆的,沒什么吧?你也說過,這個世界太爛了,所以多少把它美化一下,我也舒服;我舒服了,你也舒服。大家都好,有什么不可以?我就總和你說,別那么較真……”
我伸出手,抓住車門把手,腦子里翻江倒海。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我問。
許曉寧茫然地看著我。我張了張嘴,最后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
眼見不一定為實。人看到的,并不是真實存在的東西,而是自己的大腦想要看到的事物。
許曉寧想要看到的,是他的妻子、女兒的母親、一個年輕漂亮的研究員——我在這個社會上的所有角色。
唯獨不是我自己。沒有我昨晚剛長出來的痘痘、睡得蓬亂的頭發、因擔心女兒而掛著黑眼圈的眼睛,也沒有年齡刻在我嘴角的皺紋,有失保養而鬢白的發色。他不在乎。他一向是這么得過且過,誰又不是?這些東西誰會在乎,誰會想看?
人的本能就是活在自己的繭房里,過去是信息繭房,現在是視覺繭房。待在繭房里太過舒適,天長日久,沒有人會愿意主動走出來,去看看別人眼里的世界。
許多年前,許曉寧曾指責我生活太純粹,不關心他面對的一切。我低下頭,怔怔地看著車里的地面。
設身處地,真的是一件人類沒有能力做到的事嗎?
“我丈夫是個……大體善良的人,大概吧。”我說這話的時候,許曉寧昨天在車上的表情出現在我面前。
黃鸝笑了。“假如讓您回到還是盲人的時候,當重見光明,再次看到他時,您會怎樣調整您的參數呢?”她問。
我抬起頭。
“我的參數是44.8R。”黃鸝說著松開我的手,靠回了椅子,“場景……我想您應該已經猜到了。現在讓我回去吧。”
張律師一臉茫然,催問我她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場景。而我低著頭,記下她的參數,只會愣愣地發呆。
我還需要回去跑一下數據模擬,進行驗證,但我心里已經十分清楚,她沒有說謊。
“原來如此。”
倫理委員會上,看完場景模擬之后,幾位會員討論了一陣。我坐在他們對面,在視頻結束之后,依然看著顯示屏發呆。
“陳博士,您已經充分證明了黃女士的犯罪并非‘視界’眼鏡的問題。事實上,正是因為眼鏡的高效,她對自己見到的場景深信不疑,這才出了問題。”之前一直和我交談的女士說道。
我看著她。
“事實上,倫理委員會之所以存在,主要在于對新科技的監管。對于真正造福人類的科技,我們是鼎力支持的,您不用擔心。”她微笑道,“‘視界’眼鏡將繼續研發,并且還有一個好消息要通知您——‘露諾’想要給您的項目投資一大筆錢,支持您后續的研究。”
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露諾?”我遲疑道,“那個時尚品牌?”
“不錯。”她微笑著說道,“實際上,您知道嗎,現在各行各業都在討論‘視界’眼鏡的最新前景。時尚行業將引入視覺增強,把一種‘美好現實圖景’作為奢侈品販賣;零售業在通過視覺調整實現遠距離投放,教育業也在把眼鏡和現實的教學相結合。雖然存在一定的問題,但我們還是認為,新科技浪潮的到來是無法抵擋的……”
她后面又介紹了一些眼鏡在各行各業的前景,我一只耳朵聽著,但沒能真的聽進去。
健康的人類很少會主動意識到,人類接收到的信息,百分之八十來源于視覺,而視覺是最具有欺騙性的器官之一。你看到的東西不是真實的,是這個世界“投放”給你的。
可是——有什么關系?
我們眼見的世界、互聯網、新聞,甚至我們身邊的人,到底有哪些是完全真實的?許曉寧把我當作一個角色,我就沒有把其他人當作角色嗎?既然如此,我們當中到底有多少人,真的會想看“真實”的世界?
靜止的屏幕上,是黃鸝將丈夫推下樓梯時的最后一個畫面。
在她眼里的世界中,她在自己家的公寓里。墻壁、地板、家具都和真實的別無二致,只是——畫面上,沒有李某的身影。
沒有她丈夫的影子。從很早很早的時候,“視界”眼鏡能夠調整參數時開始,黃鸝就已經主動堅定地,把丈夫從自己的世界抹除了。
她不是有意將丈夫推下樓的。她只是不知道——感官被視覺欺騙,即便道理上明白,也經常下意識忽略——自己的身邊,還有另外一個人在活動,樓梯口上,還有可能站著另外一個人。
她希望自己可以一個人安靜地生活,因此也讓自己看到了這樣一個世界。
和許曉寧一樣,和露諾、零售和互聯網業界,甚至倫理委員會的人們一樣。我看到那個女士推了下眼鏡,十分確定她也內嵌了“視界”功能。人們希望看到的,是自己想要看到的世界。
視覺不是一種光學,而是一種認知。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散的會,委員們魚貫而出,有人在經過我的時候,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跟著人群茫然地走出來,在走出門的瞬間,就在正對面的大樓上見到了大幅廣告。
視界v13.0,看見你的想象
我站在擁擠熱鬧的街道上,向周圍望了望。街上行人來去匆匆,大多都帶著朝氣蓬勃的神情,有的人戴了眼鏡,有的人沒戴,他們誰戴的是“視界”?誰進行了植入?
她說,科技的進步,是人力無法阻擋的浪潮。
互聯網發明的最初動力之一,來自蘇聯政府的計劃,為的是統一全國的計算系統,實現國家對算力的全面控制。后來,互聯網發展日新月異,將全世界相連。跟著是大數據推送技術,人們也為自己建造起了一個個信息繭房。活在不同信息繭房里的人,認知大有區別,跨越繭房的溝通只有價值觀的無效碰撞和數不盡的矛盾爭吵。
人們構建繭房,是因為……人其實是害怕交流的。人需要溝通,是因為渴望被認可,希望找到同伴,而人本質討厭矛盾和碰撞。
所以無論是互聯網還是大數據技術,都只是提供了一個手段。讓人真正生活在信息繭房里的,是人們自己的選擇。
可是,話說回來,互聯網也的確讓所有人都有了看到更大世界的機會,科技進步是不可阻擋的。既然如此,人們選擇放棄自己真實的視覺,使用科技調整過的視覺,活在自己構建的視覺繭房里,真的是那么糟糕的事嗎?
我把車停在學校門口,抱起向我跑過來的許葉洲。
“媽媽,”她笑著說,“能給我一個‘視界’眼鏡嗎?同學都在討論,老師說,讓我明天給大家帶一個,讓大家看看更漂亮的世界……”
我低下頭,看著小洲明亮的黑色眼睛。
還有多少年?七年?八年?直到她完全看不見……
到了那個時候,盲人和視力正常的健康人,究竟誰看到的才是真實的世界?而這又重要嗎?誰在乎真實?
我將手放在許葉洲的眼睛兩側,慢慢摸過她的眼角,感受到指腹下她皮膚光滑的觸感。車流在我身后轟鳴,廣場上巨大的屏幕亮起光芒,一只3D的貓咪懶洋洋地探出腦袋。視覺,視覺,我們認知的一切,全部來自視覺。
“媽媽,”她問,“你怎么啦?”
我搖搖頭,用力眨了眨眼睛,讓模糊的視線變得清晰起來。我從包里把去倫理委員會時帶的“視界”v13.0樣品拿出來,在許葉洲好奇的小臉面前比畫,想象她戴上這副眼鏡的樣子。
給她戴上嗎?我心想。
不戴嗎?
龐佐錯覺(Ponzo Illusion)是一種常見的視錯覺,由意大利心理學家馬里奧·龐佐(Mario Ponzo)于1913年首次描述。
位于日本九州島中部,其吉祥物熊本熊風靡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