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里有一位老人,無兒無女,他的妻子是位盲人,也是他唯一的親人。
老人的小名叫阿茂,晚輩們都尊稱他為阿茂公。這是一位溫和、忠厚的老人,慈眉善目,笑容可掬,平易近人。我們都喜歡和阿茂公聊天,聽他講過去的事。阿茂公的父母早逝,他很小就成了一個孤兒。因此,他寄人籬下,做了一個放牛郎,給人家放牛。阿茂公說,那時他是一個快活的放牛郎,每天跟一群溫順的牛在一起,忘了自己是個孤兒。
后來,村里分了土地,阿茂也分得一份。這時,他已長大成人,于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勤耕耘,一個人老實本分地過日子。阿茂在田里種了糧食,在園里種了蔬菜,家里還養了幾只母雞,每天都能撿到新鮮的雞蛋。每逢趕集的日子,阿茂便挽一只小竹籃,籃子里裝著幾把蔬菜、幾枚雞蛋,拿去集市上賣,換點零用錢,買些油鹽醬醋茶。阿茂公說,他沒病沒災,身體結實,人又勤快,日子過得相當安逸,是個快活的單身漢。
村里有幾位熱心長輩為阿茂著想,認為他應當找個媳婦,于是替他四處打聽,物色合適的對象。長輩們終于替阿茂看中一個對象,是鄰村一個盲人姑娘,她父母正為這么一個女兒嫁不出去而犯愁,聽說鄰村有個光棍漢,人老實又勤快,自然很樂意把女兒嫁給他。
阿茂聽長輩們介紹后,心想她雖然眼盲,但耳朵能聽得見,腦子也不糊涂,一張嘴還能說話,且聽說她人挺懂事,把她娶過來做媳婦,橫豎有個伴,便應允了。于是,阿茂選了一個好日子,沒有樂師吹吹打打,沒有披紅掛綠的迎親隊伍,自個兒挑一擔豐厚的禮物,翻山越嶺走了十幾里路來到丈人家,給二老叩了三個響頭,然后小心翼翼地牽著盲姑娘的手,再翻山越嶺回到自己家,就把媳婦娶回來了。阿茂公說,他不在乎養活一個不能干活甚至不能生活自理的盲人有多么不容易,他和盲女人將是一對快活的小夫妻。
自從牽了盲女人的手,阿茂便和她恩恩愛愛相處了一輩子。盲女人沒有生育,阿茂毫無怨言。盲女人不能干活,卻不能不吃不喝,為了讓生活盡量過得好一點,阿茂起早摸黑地干活。盲女人行動不便,阿茂無微不至地照顧她。盲女人一個人在家孤單、寂寞,阿茂便牽著她的手把她帶到地頭,揀一處陰涼的樹蔭讓她坐在那里歇息,自己在烈日下揮汗如雨……
一個個日子平靜地度過,不知不覺人便老了,當年的小夫妻如今成了老伴兒。阿茂公雖然精神矍鑠、身體硬朗,但背卻明顯彎了,滿頭黑發也白了。盲女人老了,腿腳不靈便,更需要人照顧。為了更好地照顧老伴,阿茂公將遠處的土地轉讓給別人,在房前山坡上新開墾出偌大一塊地,經過精心地松土、施肥、做畦,四周圍上竹籬笆,便成了一個園子。園子向陽,光照充足,阿茂公便種了一園向日葵。秋天,收了葵花籽,把它們賣給鎮上賣炒貨的小販。阿茂公說,他和老伴相依為命,每天看著滿園向日葵,忘了身體日漸衰老。
一天,老伴忽然腦出血,撒手人寰。世上唯一的親人走了,年老的阿茂公,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回到老家,聽說阿茂公的老伴去世了,難過的同時心想老人肯定很悲傷。我一向很敬重村里這位溫和、善良、重情重義的老人,于是特意帶上禮物,去看望他。
遠遠地,我就看見山坡上滿園金色的葵花向陽怒放,一片金燦燦的。阿茂公正在園子里忙活,看上去身體硬朗,精神矍鑠。老人老遠就看見了我,趕忙撂下活兒,出了園子,笑瞇瞇地迎上來。我驚訝地發現,阿茂公那張慈藹的臉龐雖然飽經風霜,但依然洋溢著陽光一般燦爛的笑容,看不出一點悲傷的神色,仿佛他的老伴并未去世。
我牽著阿茂公的手一起走進他家,首先來到盲女人的遺像前,深深鞠了三躬。阿茂公默默地站在一邊,當他看到老伴的遺像時,眼圈紅了,眼里有晶瑩的淚花在打轉。
我走上前,輕聲安慰阿茂公:“爺爺,請節哀順變!”
阿茂公聽了,卻一下子破涕為笑,樂呵呵地說:“孩子,人死不能復活,我們活著的人應當看開點,繼續好好地活下去。說實話,上天憐憫我和老伴,我倆算是很幸運,如果讓我先走一步,留下一個盲人,該是多大的不幸!”
我聽了,深有感觸,再次被阿茂公的樂觀、豁達與重情重義深深地打動。任何事情,阿茂公可以看到幸運的地方,所以這位老人總是那么樂觀、豁達。
阿茂公說完,拉著我的手走到門口,指著山坡上滿園怒放的金色葵花說:“孩子,你看,那些向日葵真是美麗又神奇的植物,一個個花盤始終向著太陽,從日出一直到日落。”
佇立在拂面而來的晨風中,佇立在璀璨奪目的朝暉中,放眼山坡上向陽怒放的金色葵花,我明白阿茂公的意思,他是委婉地告訴我:做一株向陽植物,陽光就會永駐我們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