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作為近代以來中國第一批開埠的口岸城市,由于其深厚的歷史積淀、中國海岸線中部的地理位置與長三角地區的經濟基礎等原因,得到頗多的關注與投入,因而,走在中國近代化的前沿,到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成為中國的工業中心、商業中心、金融中心與文化中心,亦成為具有國際影響的大都市。上海的快速發展及其巨大的利益空間,不能不讓急欲擴張的日本饞涎欲滴,在野心勃勃、狂妄地迷信武力可以征服一切的軍國主義者看來,獲利的捷徑莫過于侵略戰爭。1932年1月,日軍在上海制造“一·二八”事變,引爆34天的淞滬抗戰(亦稱“一·二八”抗戰);1937年8月13日,淞滬會戰打響,11月12日,上海淪陷,租界成為“孤島”,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上海租界亦隨之陷落。上海的兩場抗日戰役,給中國乃至世界帶來了強烈的震動,自然不能不在文壇上激起強烈反響,上海題材的抗戰文學,是中國抗戰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在14年抗日戰爭中,除“一·二八”抗戰、淞滬會戰之外,上海也密切關注全國的抗戰局勢,利用自身的多種資源為抗戰發聲、助力,為贏得抗日戰爭的徹底勝利做出了獨特的貢獻。
一、“一·二八抗戰”的文學反映
日本在發動九一八事變之后,又在天津、青島、漢口、福州、重慶、上海等地制造事端,企圖尋找新的侵略借口。上海洶涌澎湃的抗日救亡熱潮,便成為日本尋釁的借口。1931年10月,日本4艘軍艦到上海示威,并開進長江,向江陰要塞掃射,接著又派軍艦去漢口舉行陸戰隊武裝演習。日本海軍挑釁的企圖,正如日本進步學者所指出:“日本輕易地占領了‘滿洲’一事,進一步煽起了它侵略中國的野心,特別是日本陸軍在‘滿洲’的‘輝煌’成功,及其取得了龐大的臨時軍費,深深地刺激了經常與陸軍對立的日本海軍,使得海軍也企圖在‘屬于它的勢力范圍以內’的上海伺機蠢動。同時,上海當時的緊張局勢,更加刺激了日本海軍的這種野心。”①“在此形勢下,日本帝國主義為了轉移國際對中國東北的視線,減輕其推出‘滿洲國’的壓力,在上海建立橋頭堡,直接威脅南京,迫使中國政府承認東北的既成事實,取消人民的反日運動,并為將來進攻中國內地作準備,同時,也是作為考慮南進的戰略性步驟,以試探美、英等國的反應和讓步的限度,于是在上海制造事端,燃起了新的侵略戰火。”②1932年1月28日23時30分,總指揮蔣光鼐、軍長蔡廷鍇所指揮的第十九路軍面對日軍的突然進攻,奮起反擊。“原欲接替第十九路軍維持閘北治安之憲兵之第六團,被環境所逼,不得不變為第十九路軍之援軍,以抵抗日本之侵犯。”③受命由第八十七師、第八十八師與中央軍校教導總隊編成的第五軍在張治中將軍率領下赴淞滬戰場增援,上海市民亦組成義勇軍攜手抗敵,海內外華人積極聲援。我軍民浴血奮戰,接連挫敗日軍的猖狂攻勢,致使日軍數度增兵,上海派遣軍總兵力約10萬,換了4任指揮官,陸軍戰死620名,負傷1622名;海軍戰死149名,負傷700名④;中國方面也付出了巨大犧牲,十九路軍與第五軍4萬余兵力,官兵犧牲4270余人,負傷9830余人,市民被日軍狂轟濫炸死亡6080余人,傷2000余人,失蹤10400人⑤。
戰事結束不久,1932年4月5日,上海南強書局即出版由阿英實際編輯但署名南強編輯部編的報告文學集《上海事變與報告文學》,除以南強編輯部署名的《從上海事變說到報告文學(代序一)》《一二八之夜(序二)》之外,收作品28篇,分為“幾番大戰”“火線以內”“士兵生活”“戰區印象”“十字旗下”“新線印象”等6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次以“報告文學”為文體命名的這部作品集,真實地反映出淞滬抗戰的激烈戰況、愛國官兵的犧牲精神與軍民攜手抗日的壯觀景象。在“一·二八”事變中指揮所部率先反擊日軍的第十九路軍第七十八師第一五六旅旅長翁照垣將軍口述、羅吟圃筆記的《淞滬血戰回憶錄》,于1933年1月由申報月刊社出版。這部紀實性作品不僅有宏觀把握,而且有戰場細節描寫,如第三部分描述抗擊日軍初戰告捷的真實情景:
十一點三十分時,忽然在靜默后又緊張的空氣間聽到一陣極清亮的步槍聲,接著便聽到密如聯珠的機關槍聲……立刻又接到張團長的電話。
“日軍已開始向我們攻擊了!他們由虬江路廣東路寶山路橫浜路天通庵路青云路等處,用鐵甲車掩護,向我們這邊沖過來!……”
“打罷!不許退走,守住原有陣線……”
這便是戰斗的開始!
“斃敵三百余人,傷數百人,……”但我們還未嘗捉住他們的鐵甲車,只把它們炸傷了兩三架。
這是我們和日軍初次的“嘗試戰”!我們最大的發現是自己的士兵的不可思議的勇敢,和敵人的出乎意料之外的懦怯!在這初次的戰役中,我們便產生了好些勇敢驚人的戰士。第五團第一營第二連的下士班長潘德章,當敵人在廣東街口,用鐵甲車來沖鋒時,他沉著地用機關槍掃射,擊斃了好幾十個日軍,后來一顆敵彈打中了他的左臂,他仍舊不走,咬住牙根,繼續射擊,終使敵人狼狽而退。同連的上等兵伍培伍全兄弟二人,在閘北寶山路和敵人肉搏。他們奮不顧身,左沖右突,見一個刺一個,刺斃了約莫十幾個之后,終于為敵人所害。因為敵人比他們多十倍。第三連的中尉連附譚紹平和上士班長張桂標,在閘北寶山路寶源路口,當敵人沖過來時,他們酣戰如狂,在擊斃十幾個敵人之后,他們亦著了傷。同伴請他們退去,他們卻反而走上前,終于在一陣敵方的炮火之下,以身殉國。其他像第二營第五連的連長鐘國華,第三營第八連少尉連附,都在截擊敵人的鐵甲車上,顯出特殊的勇敢和造成可贊的記錄。此外,勇敢殺敵、慷慨犧牲的不能指數。他們臨陣的勇敢,是他們自己所沒有預想到的。
“一·二八”事變發生之后,一批相關著作相繼推出,如李尊庸編《戰地攝影》(上海好運道書局1932年2月17日初版)、佚名著《淞滬抗日戰役第五軍戰斗要報》、高慎行編《十九路軍血戰全史》(上海遠東編譯社1932年3月版)、沃邱仲子著《淞滬御侮記》(國權編輯社1932年3月14日初版)、何天言編著《上海抗日血戰史》(現代書局1932年4月1日初版)、李劍翁主編《上海抗日血戰記》(上海軍事新聞社總部1932年4月)、商務印書館編《商務印書館通信錄國難特刊》(1932年7月10日)、張勵編《十九路軍六十一師百廿一旅淞滬抗日戰記》(一百二十一旅司令部1932年9月1日印行)、淞滬警備司令部編《一二八的一些紀念品》(商務印書館1933年1月28日)、滬杭甬鐵路特別黨部監察委員會編《一二八兩路創痕》(京滬、滬杭甬鐵路特別黨部執監委員會1933年5月31日)、趙寒星編《廟行鎮戰記》(中華書局1933年6月版)、國民黨浙江省黨部編印的“反日宣傳小叢書之七”《滬難與日本》、編印者未詳的《淞滬和戰紀事》、民聲出版社編《揮戈錄:上海戰事記載》、抗日急進會編《十九路軍血戰抗日之真相》等,其中不乏帶有報告文學色彩的戰況紀實。
此外,也有表現“一·二八”淞滬抗戰的虛構性作品,其中問世較早且反響亦大的首推黃震遐的《大上海的毀滅》,這部長篇小說1932年5月28日—9月11日連載于《大晚報》。方英(即阿英、錢杏邨)在同年10月15日出刊的《文學月報》第1卷第3期發表《〈大上海的毀滅〉》一文,從左翼立場對這部小說予以尖銳的批評。1932年11月上海大晚報館出版單行本時,黃震遐將連載時的15萬字刪削4萬余字,《申報》11月14日刊出的該書廣告稱重加刪改整理后,“內容更為精彩”⑥。盡管臧否意見迥異,但就反映“一·二八”淞滬抗戰的迅捷性、表現中國軍人的犧牲精神與戰役復雜性而言,的確是一部難得之作。電影界也出于愛國激情,出品《共赴國難》《奮斗》《東北二女子》《民族生存》《烈焰》《肉搏》等表現“九一八”到“一·二八”再到長城抗戰題材的影片。
政府當局判定日本一時未必全面侵華,中國要全面抗日、收回失地也需要一定時間進行準備,所以,當局一面壓制國民黨內與民間的抗日呼聲,使其不得觸怒日本,以防日本找到尋釁的借口;另一方面,又不甘心完全忍氣吞聲,總是給民間的抗日呼聲留存一定的空間。1932年4月,得到官方資助的《矛盾月刊》創刊號發表了劉祖澄的《辱》、潘孑農的《鹽澤》、王平陵等所作《前哨的急奏》《九一八之哀歌》等帶有抗日意緒的作品。《鹽澤》以制造“一·二八”事變的日軍總指揮海軍少將鹽澤幸一突襲受挫后的視角來寫淞滬之戰,驕橫不可一世的鹽澤在遭遇“中國軍隊的頑強抵抗后,信心遭受重挫,陷入了惶恐沮喪之中”。“《鹽澤》發表后引來了日本領事館的抗議,認為其‘有侮辱該國國體之處’,在外交部門下令要‘敘述理由,以便答復’的壓力之下,矛盾社被迫賠禮認錯,并受到停刊兩個月的處分。受此打擊,《矛盾月刊》第1卷3、4合期遷延到半年之后才得以出版。第1卷3、4合期雖然稍稍收斂了鋒芒,但反日色彩依然可見。”⑦1932年4月29日,日軍在上海虹口公園舉辦所謂“淞滬戰爭祝捷大會”,在中方策劃與支持下,朝鮮愛國義士尹奉吉進入會場,向主席臺投擲炸彈,日本上海居留民團行政委員長河端貞次當場喪命,侵華日軍上海派遣軍總司令白川義則大將重傷斃命,日本駐華公使重光葵等軍政要員受傷。這一期《矛盾》刊出潘孑農以這個轟動性的虹口公園爆炸事件為題材的小說《尹奉吉》,即是不屈服的表征。同期《矛盾》上還有趙光濤的獨幕劇《戰壕中》,寫一個朝鮮士兵在中日交戰的前線反戈一擊,調轉槍口和中國士兵一起打擊日本兵。1933年3月,《矛盾月刊》又有歐陽予倩的《上海之戰》等抗日題材的劇本。
黃埔軍校出身的第五軍第八十七師營長朱耀章,曾作詞明志:“月愈濃,星愈稀,四周婦哭與兒啼,男兒百戰死,壯士十年歸,人生上壽只百年,無須留戀,聽其自然!//為自由,爭生存,滬上麾兵抗強權,踏盡河邊草,灑遍英雄淚,又何必氣短情長,寧碎頭顱,還我河山!”1932年3月2日,朱營長在葛隆鎮戰斗中身中七彈,壯烈犧牲,他以年輕的生命踐行了“寧碎頭顱,還我河山”的壯志。淞滬抗戰期間,民間涌現出大量詩詞,有的憤慨于日本的強盜行徑,有的表達戰斗激情,有的贊頌抗日英雄,也有批評當局態度曖昧的,如姚伯麟《滬戰發軔》《閘北商務印書館總廠炸毀》《鐵馬將軍》《十九路軍之三旬戰績》、楊滄白《十九路軍上海御倭感賦》《函某將軍密請援師有作》、汪玉笙《誓師辭》、潘式《聞官軍屢殲虜喜賦》、逸韓《詠十九路軍》、沈恩孚《淞滬捷》、聽風《胡烈士沉車殺敵歌》、王蘧常《胡烈士歌》、劉永濟《滬戰雜感》、陳醒先《慰勞十九路軍歌》、何香凝《贈前敵將士》等。
淞滬抗戰僅僅打了34天即告結束,個中原因十分復雜。2月中旬,由于日軍繞道突破我瀏河防線,我軍不得不撤到第二道防線。日本達到了預期目的,而尚未做足進一步擴大戰事的準備,加之歐美大國唯恐自身利益受損而竭力勸和,日本遂于3月3日提出停戰;中國也暫時缺乏擴大對日戰事的力量,不得不同意停戰。5月5日中日簽訂《上海停戰協定》。但國民不解,輿論鼎沸,民眾對十九路軍非常欽敬,對淞滬抗戰的結局頗多怨艾,批評政府當局軟弱退讓。陳柱尊《戰太倉》感嘆“萬民慶祝紛未已,忽驚援絕齊撤防!萬民痛苦頓足罵,誰實為之謀不臧?”“空言抵抗不抵抗,其禍真乃超洪荒!”1933年2月出刊的中山大學文言雜志《文學雜志》第一期刊出的古層冰近60句的古風體長歌《攘倭行為十九路軍作》,敘及“寶幢童童折東北”之后,“又見春申陣云黑”,“夜半忽聞冬雷異,夢中驚起百萬家”,“急難誰憐脊在原”,“忽然而起十九軍,義膽忠肝絕等倫,直將萬斛奔騰血,博取千秋破虜勛”;慨嘆十九路軍不得已而聽命撤退:“嗚乎湘東無下意,舉國呼號亦兒戲”,“瀏河蹈虛可奈何,吾人于此憐蔣蔡,卅四日夜為國犧,百勝終成一退師”,然而,威靈常在,雖退猶榮,“有針宜繡平原絲,有石宜鐫攘倭碑”⑧。十九路軍的抗敵壯舉及缺乏強力支持而不得已退出上海的遺憾,均有表現。左翼作家葛琴應《北斗》主編丁玲約稿,寫出《總退卻》,刊于1932年5月20日《北斗》第2卷第2期。小說里壽長年等士兵不解上司為何要退卻,義憤地表示:“誰要不許咱們打,老子們便先去打誰!”陽翰笙1932年10月完成、1933年1月出版的中篇小說《義勇軍》,描寫“一·二八”淞滬抗戰中上海東洋紗廠工人組織義勇軍配合十九路軍抗擊日軍的題材,突出表現軍民同心抗日救亡的愛國精神,也流露出對政府當局下令撤退的強烈不滿。到了1938年2月,上海生活書店發行的冼星海、張曙、塞克、羅蒂塞編《抗戰歌曲集》里所收高雄詞、呂驥曲的《一二八紀念歌》,第二段仍表現出批評的意緒:“一二八,一二八,/我們曾經受過多少犧牲!/民眾的力量,曾經粉碎了敵人的野心;/停戰協定,曾經斷送了民族的光榮。”
二、淞滬會戰的文學畫卷
1937年7月12日,“日海軍軍令部秘密制訂了對華作戰方案,確定第一階段配合陸軍進行華北會戰,第二階段在陸軍配合下進行上海作戰,然后把戰爭擴展到華中和華南”⑨。日本駐滬第三艦隊出謀劃策,重新部署兵力,8月9日前,長江沿岸2.9萬多名日僑奉命撤到上海,一場大戰的緊張氛圍將到爆炸的臨界點。8月9日,日本海軍陸戰隊中尉大山勇夫和水兵齋藤與藏驅車強行闖入上海虹橋機場警戒線內,與中國保安隊士兵發生沖突,當場被擊斃。日本以此為借口,提出撤走中國保安隊、拆除所有防御工事等無理要求,加速戰爭準備。國民政府本著不開第一槍的原則,結果錯過了最佳時機。8月13日,日軍發動全線進攻,淞滬會戰正式打響。中國軍隊浴血奮戰、頑強抵抗,使得日軍一再增兵,參戰日軍最終達到2個集團軍,下轄近10個師團,總約28萬人,動用軍艦30余艘、飛機500余架、坦克300余輛。由于日軍增援部隊海陸協同于11月5日從杭州灣北岸登陸,對我軍帶來極大威脅,我軍才不得不撤出,11月12日,上海市區淪陷。在3個月的淞滬會戰中,中國先后調集中央部隊和駐廣東、廣西、湖南、四川、貴州、云南等地部隊,70余個師,總兵力達75萬人,海軍艦艇約40艘、空軍飛機250架。我軍以傷亡25萬余人的代價,斃傷日軍4萬余人。雖然敵我傷亡比例約為一比六,我軍蒙受了巨大的損失,但是,在武器不如敵人的情況下堅守上海3個月之久,粉碎了日本軍國主義者速戰速決的迷夢⑩,顯示了中國不屈的意志。
淞滬會戰作為抗戰全面爆發以來規模最大的一場戰役,而且發生在文化、金融、工業、商業諸業中心之上海,自然引起了文藝工作者乃至社會各界的強烈關注。1937年7月27日自日本抵滬的郭沫若,一回到國內,便以高昂的激情投入抗日救亡熱潮之中,接待記者、發表演說、撰寫詩文,與夏衍、潘漢年等籌劃辦報,出任《救亡日報》社長。淞滬會戰打響之后,他不懼日軍飛機與大炮的轟炸,冒險穿行于前線11,訪問、慰勞前線將士,并與官兵詩文唱和,高度贊揚前方將士的愛國情懷與犧牲精神。8月24日,應第八集團軍總司令、淞滬戰場右翼軍總司令張發奎之邀,郭沫若與夏衍、田漢等同往浦東抗戰前線,聽張發奎將軍介紹抗擊日軍的情況,慰問火線拼搏的將士,翌日寫散文《到浦東去來》,26日、27日發表于《救亡日報》。他還應陳誠、張發奎等將軍之請,組織了3個戰地服務隊,分別由共產黨人杜國庠、左洪濤、錢亦石帶領,到陳誠、張發奎、羅卓英所率各部。10月初,郭沫若赴奉賢南橋天主堂再度訪問張發奎將軍時,兩位早在北伐戰爭時就并肩戰斗的戰友,如今在抗日前線再度攜手作戰,兩人并肩站立的合影登在10月6日《救亡日報》頭版頭條,給人以溫馨與鼓舞。10月25日,戰事十分緊迫之際,郭沫若與田漢、夏衍等赴嘉定前線訪問統轄第十八軍、第五十四軍、第七十四軍、第三十九軍與第四軍的第十六軍團長羅卓英,田漢當場賦詩:“敵機鎮日繞城飛,虎帳新成破陣詩。十萬健兒齊肉搏,東南此戰決安危。”羅卓英將軍堪稱儒將,作《和田漢》:“民族高潮已怒飛,蘸將熱血寫征詩。管他倭寇來多少,殺個光兒國不危。”詩人本色的郭沫若和詩曰:“報國精忠古岳飛,滿江紅浪泛新詩。一心運用君誠妙,狂寇已如累卵危。”面對英勇抗日的軍人,郭沫若總是不吝贊美之詞,不獨是對將領,而且也樂于向普通士兵揮灑詩情。1937年10月23日夜,到前線訪問六十六軍葉肇軍長后,十天中間郭沫若一連收到葉軍長的兩封信,說部下的官兵都愿意和郭先生見面,希望他再到前方去一趟。葉將軍信里還附了一首廣東兵的詩,題目叫《后死感言》:“彈雨淋漓轉空氣,陣前木葉如蝗飛;同仇敵愾衛祖國,為爭生存獅展威。”詩后附有跋語述及1937年10月17日激戰、雙方傷亡枕藉的戰況。郭沫若大為感動,雖然覺得“跋語至佳,詩并不好,但因為是士兵同志做的,而且寫的是實感,所以難能可貴”,遂潤色為“彈雨淋漓風改色,陣前木葉如蝗飛;同仇敵愾拼生死,獅吼搖天萬里威”12。
日本在人口密集、經濟文化中心上海點燃戰火、狂轟濫炸,給中國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災難。巴金長篇小說《火》第一部里,通過馮文淑與劉波的對話反映出敵機轟炸平民造成的凄慘景象,憤怒控訴日軍罪行。文淑說醫院里炸傷的弟兄們的痛苦激起她強烈的復仇意志,劉波則訴說自己的現場所見:“我見過先施公司門前的炸彈,我見過南火車站的炸彈,我見過一群一群的難民身上帶血手牽手地走過馬路,我見過那些血淋淋的無頭缺臂的尸首。南京路落炸彈的那天,我同一個朋友正坐在一路電車上。電車剛開到跑馬廳,忽然‘孔隆’一聲,把車子上的人都震傻了。我從沒有聽見過這樣大的響聲,連我的耳朵也差不多震聾了。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只看見許多人慌慌張張地從新世界那面跑過來,電車不再向前開,卻往后倒開了半條馬路才停下來。路上秩序亂得很。我那個朋友嚇得到處亂跑,我找不到他,就一個人走過去。馬路上還在冒煙,到處都是死尸,到處都是血。幾片人肉粘貼在墻上,新新公司門前人行道上橫著兩只女人的膀子。我看見一個女人倒在地上,頭已經沒有了。身上還穿著嶄新的旗袍。我還看見一個穿長袍的人一只手按住胸口,埋著頭匆匆忙忙地跑過來,快到我面前忽然倒了下去。旁邊一個童子軍連忙攙扶著他,但他的頭扳起來,一臉盡是血,眼睛鼻子都炸掉了……這些仇恨,這些無辜者的血!”醫院里,方姓傷兵痛得要自殺。重傷病房里彌漫著藥味和傷臭的氣味,令人心緊的傷病員痛苦叫喊,枕上蒼白色的臉,失神的眼睛絕望地望著人。外地的難民原以為國際大都市上海可以避難,孰料敵機的狂轟濫炸徹底炸毀了難民的希望,連上海市民也被日本炸彈炸毀了房屋,無家可歸,無奈的、神經質的傾訴讓人想到兒子阿毛不幸遭狼的祥林嫂。日本的無差別轟炸并非到后來在重慶才實施,而是在全面侵華開始就已經大開殺戒了。
正是這種喪心病狂的野蠻殘忍,才激起了中華民族熊熊不熄的復仇烈焰。面對武器裝備占上風的侵略者,中國官兵毫無懼色,浴血奮戰。《火》第一部里,通過劇作家曾明遠與文淑的談話,援引英文《大美晚報》登載的一個外國傳教士的淞滬前線見聞說:“中國兵沖鋒,一排人過去,沒有看見敵兵,只見一陣煙,人就全沒有了。后面的人再沖上去,又碰著一陣排炮,一陣煙,人又全光了。這樣一排一排的死掉,卻沒有一個人畏縮。那個外國人看到后來,忍不住傷心地哭了。我們是拿人的血肉來跟最新式的炮火拼的。”中國軍人的英勇戰斗與悲壯犧牲,贏得了人民的尊重。第十一章描寫了市民對四行倉庫守軍的景仰:“從這一天起半個城市的居民都到泥城橋附近,對著堅守四行倉庫的八百孤軍遙遙地致誠摯的敬禮。一座洋樓吸引了全上海的眼光,人們潮涌似地從法租界奔向北方。”
濃煙在這些日子里似乎就不曾淡過一刻。這濃煙像一個巨大的魅影壓在全上海人的頭上。但是在它的威脅下,一面顏色鮮艷的旗幟在四行倉庫的屋頂上升起來,昂然迎著風翻飛。僅僅這一面大旗就使得在閘北天空中飄揚的無數的“日章旗”黯淡無光。這一面旗幟代表一種視死如歸的犧牲精神。體現這種精神的便是那幾百個愿以少數人的熱血跟勝利的侵略者作決死戰斗的中國壯士。
淞滬會戰中八百壯士誓死抗敵的英雄事跡,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四行倉庫八百壯士成為通訊、小說、散文、詩歌、話劇、曲藝、美術、電影等的熱門題材,電影《八百壯士》(1938年7月,中國電影制片廠攝制)陽翰笙編劇,應云衛導演,王士珍攝影,袁牧之、陳波兒主演,均為一時之選,影片成為具有代表性的抗戰文藝名作,在大后方、南洋與西歐上映,廣受歡迎。桂濤聲作詞、夏之秋譜曲的主題歌《歌八百壯士》迅速傳遍大江南北,成為抗戰經典歌曲。郭沫若在《抗戰與覺悟》中說:“我們這一次的抗戰,替我們的國家、民族,爭回了人格不少。北方佟麟閣、趙登禹的戰死,南口楊方珪的一團人的戰死,寶山姚子青一營人的枕城而死,飛機師閻海文因飛機受傷,用落下傘飛下,飛下了敵人的陣地,用手槍射殺了敵人,剩下最后一顆子彈,向著自己的太陽穴上一擊而陣亡。這些可歌可泣的壯烈行為,在我們中華民族的歷史上替我們增加了無數光榮的篇頁。”13文中所稱頌的飛行員閻海文殉國(1937年8月17日)、姚子青中校率全營與寶山城共存亡(1937年9月)的壯舉均發生在淞滬會戰中,偉大的犧牲精神連敵人都為之震撼,中國上下、國共兩黨更是一片贊譽之聲,文藝工作者以新詩、曲藝、電影等藝術形式傳頌英雄的事跡,大量民間詩詞也留下了烈士的英名。
火線上的軍人作家表現淞滬會戰最富實感。畢業于中央陸軍學校第十期步兵科的阿垅,淞滬會戰時任第八十八師少尉排長,在閘北前線作戰,因臉部中彈牙齒被打碎而離開火線到后方治療。為了紀念陣亡的與受傷的弟兄,也為了把逃亡者的影子描畫一些下來,他寫了《閘北打了起來》《從攻擊到防御》《斜交遭遇戰》等作品,表現淞滬會戰打響之前的緊張氛圍與戰斗的激烈程度。《從攻擊到防御》披露淞滬會戰的一些實況:戰事開始之前預備隊士兵焦躁不安,借捉拿并隨意嚴懲“漢奸”來發泄情緒,后被軍官嚴厲制止。士兵平時一副猥瑣可憐的樣子,打起仗來英勇無畏,打坦克機智勇敢。但由于放棄了奇襲的最佳時機,后續部隊沒有跟上,攻進去又退回來。上面來了命令:只有進沒有退,退后一寸者殺頭。沖上去的一個連全部犧牲,第三營全營只收容了不足一連人,遺體無法收回。先后在淞滬戰場、華中敵后戰場參戰的丘東平,在《第七連——記第七連連長丘俊談話》里,以作者的弟弟丘俊為敘述者,敘及在羅店擔任作戰的××軍因為有三分之二的干部遭了傷亡,淞滬會戰前敵總指揮陳誠將軍拍電報到中央軍校廣州分校“要求撥給他一百五十名干部。我們就是這樣被派出的”。在火線上,吃飯有時候“幾乎成為和生活完全無關的一回事。我在一個禮拜的時間中完全斷絕了大便,小便少到只有兩滴,顏色和醬油無二樣”。“兩個班長都死了。剩下來的一個班長又在左臂上受了傷。我下條子叫一等兵翁泉擔任代理班長,帶這條子去的傳令兵剛剛回來,就有第二個傳令兵隨著他的背后走到我的面前說:‘代理班長也打死了。’”在淞滬會戰中,面對武器精良、訓練有素、陸海空立體作戰的日軍,中國軍隊付出了傷亡占參戰兵員三分之一的巨大犧牲。丘東平關于國軍慘烈犧牲的描寫,正是淞滬會戰的縮影。親身上過前線的謝冰瑩回顧說,“我軍的失敗,完全是武器不如敵人,他們的大炮,常常把我們的戰士幾排幾連,甚至一團,活埋在戰壕里;或者敵機像一群群的蜻蜓,在我們的頭上飛叫”14。羅家倫《淞滬戰歌》所吟“一寸血肉,/一寸山河”,比喻建立在寫實基礎之上。
丘東平不僅謳歌中國軍人的愛國情懷與犧牲精神,也不回避軍事素質上的弱點。如《一個連長的戰斗遭遇》暴露出兵員訓練不夠的問題:敵機在我軍正在構筑的陣地上盤旋,“弟兄們永遠是那樣的一種愚蠢的樣子,一點也不懂得掩蔽,對那‘司空見慣’的敵機保持著濃烈的興趣,百看不厭。這樣一來,陣地的目標完全暴露了。等到炸彈下降才知道危險,已經無濟于事。對著這可恨的蠢笨,林青史曾經屢次地加以斥責,卻還是沒有效果,只好處罰十多人在樹林里立正二十分鐘”。國民黨所屬部隊不僅軍事素質需要提高,而且政治素質也亟待改善。國軍淵源多脈、成分復雜,有中央軍,也有東北軍、西北軍、川軍、桂軍、粵軍、滇軍、黔軍、湘軍、晉綏軍等,部隊中程度不同地殘存著種種軍閥作風。其表現諸如:不顧戰場千變萬化的實際,一味強調命令雷打不動;派系林立,相互之間缺少應有的協同,不顧全局,只圖保存自己部隊的實力,乘人之危,將戰斗中被打散的友軍強行繳械,或扣留在自己麾下、不許歸還建制;長官容不得部屬半點批評,以上壓下,說一不二,動輒斃人,等等。《一個連長的戰斗遭遇》以冷靜的敘述對軍中的教條主義、軍閥作風予以痛徹的揭露與抨擊。在激烈的戰斗中,第四連戰士抑制不住地發起沖鋒,連長林青史制止不住,只好順應情勢,奮勇出擊。第四連的出擊,“從最初起就澄清了陣地的紛亂局面,澄清了敵人的強暴和污濁”。可是,當營長接到要把隊伍移向小南翔方面的命令時,他要把全營的隊伍集中,卻找不到第四連的影子,關于第四連的行動,營部始終沒有得到一字一紙的報告。本來,當林青史老家發來父親病危的電報時,營長高華吉少校曾經給他40元鈔票表示關心,但此時,他宣布決定:“如果第四連七時不歸隊,就宣布林青史的死刑。”這次戰斗中,第四連戰死與失蹤27人,其中三個排長全都犧牲,全連剩下87人。87人空著肚子,有錢也買不到食物,受傷的弟兄得不到醫藥。連部三次派出傳令兵去找尋營部,都沒有著落。稍后,遇到另一隊25名潰兵,一道行動。歸隊途中,林青史連抓住戰機,伏擊一股至少有一個大隊(相當于營)的敵人。敵軍7個步兵野戰排、一個附屬的通訊分隊,除一小部分逃脫以外,大部被這支中國軍隊殲滅。少尉高峰在伏擊戰中又負重傷,在路上死去。他們又急行軍,從側翼進攻正在與友軍戰斗中的敵人。當戰斗結束以后,林青史帶著殘存的隊伍找到正面作戰的三十六團團部,團長說這一仗打得好極了,可是對于整個陣線來說可以說毫無意義,因為他們的任務是掩護撤退。林青史請求幫助他們三日的糧食,但一點也沒有得到。三十六團撤退前,迫使林青史的隊伍立即繳械,理由是“你們的來歷不明”。林青史連自然不肯,于是三十六團的弟兄們開槍了,他們用了五個連的雄厚的兵力,來參與這個富于娛樂性的戰斗。林青史出于自衛,決定給他們來一個逆襲,但他的只有五十幾人的隊伍太疲勞了,“于是像一簇燦爛輝煌的篝火的熄滅,英勇的第四連就在這個陰黧的晚上宣告完全解體了,而可惜的是,他們不失敗于日本軍猛烈的炮火下,卻消滅于自己的友軍的手里”。林青史死里逃生,他從行進的隊伍里發現了熟人的聲音,是同一團里的三營營部的特務長,從他那里得知,營長已經對上峰呈報了自己的“罪狀”,如果回到自己的營部,恐怕要被處決。“為了保持林青史的寶貴的戰斗歷史,為了保持抗日的有生力量”,三營特務長勸林青史對那嚴峻的軍法實行逃遁。但是,“林青史在數日來的戰斗中有著慷慨激昂的精神生活,以至忘記了自己行動上的錯誤,聽了他的朋友的報告之后,知道自己犯了極大的罪過。他完全轉變了一個人,數日來的英勇的戰績完全地被否定了,除了譴責自己之外,他再沒有新的認識可以叫他從一個死的囚徒的地位獲救。他雖然知道自己的運命的危險,但是為了成全自己的人格,他決不逃遁,他堅決地回到營部,在營長的面前告了罪。”可是,“營長是不會饒恕他的。一見面就立即把他槍決了。”林青史沒有戰死在同敵人的拼殺中,也幸運地逃脫了友軍的火并,但是,這位戰功赫赫的英雄最后卻倒在了頂頭上司的槍口下。這無疑是一個不應發生的令人痛心的悲劇。悲劇的根源在于獨斷專行、刻板僵硬的軍閥作風,在沾染上了這種軍閥氣的上峰那里,自己的權威高于一切,即使自己的決定與命令出現了錯誤,或者戰況發生了變化,命令已不適宜,下級也要絕對服從,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也毫不顧惜。這種軍閥作風同風云變幻的戰爭實際格格不入,與中華民族講究變通的傳統智慧背道而馳。《易·系辭下》即有:“變通者,趣時者也。”《孫子兵法·軍爭篇》里也說:“故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掠鄉分眾,廓地分利;懸權而動,先知迂直之計者勝,此軍爭之法也。”15遺憾的是軍閥氣沖昏了一些上級軍官的頭腦,使之忘卻了“懸權而動,先知迂直之計者勝”的“軍爭之法”,做出了錯誤的處置。
三、上海:抗戰文學的前鋒與后衛
近代以來80余年間,上海一直位居中國新聞出版、文學藝術的前沿。不止刊載文學作品的報刊數量,而且出版發行機構、影片公司、唱片公司等均居全國之首。感應敏銳、信息密集、文化資源豐富的上海,吸引了大批作家。日本對中國從經濟擠壓到軍事侵略的態勢,是上海文壇最早吹響了告警的哨音。被稱為“吹哨人”的穆木天,早在九一八事變之前,就在《文學生活》創刊號(1931.3)發表新詩《奉天驛中》,以濃郁的寫實色彩反映日本勢力的咄咄逼人與東北的經濟蕭條、人民的郁悶痛苦,表現出抗日救亡的意緒,傳出抗日文學的春汛。上海兒童書店1931年7月初版的李羅夢、盧野馬劇本集《革命紀念日的劇本》所收獨幕劇《濟南血(五月三日)》,控訴1928年日本在濟南制造“五三慘案”的罪惡。
九一八事變在上海文壇上激起了強烈反響。《民國日報》從1931年9月23日起,直到1932年1月26日因1月9日報道天皇遇刺時“觸犯天皇”而被迫停刊,發表了大量表現與聲援東北抗日的作品。蘇鳳寓言《鎮靜》(1931年9月23日)譏刺當局要求國民“鎮靜”,等待國聯“公正”裁決;潘壽恒新詩《赴敵去》(9月24日),控訴日軍的侵略暴行,呼吁國人反抗;錢志堯《壯烈的死光榮的死吊梁營長和三連士兵》(1931年10月9日),小序說:“日軍犯我東北三省,所占各地軍警皆以奉令退讓,與不抵抗,多遭繳械及殺戮。日軍侵至長春二道溝時,我軍梁營長及其三連士兵,獨能與日抗戰一晝夜,卒以彈盡援絕,遂大呼‘中華民國萬歲’,相率自殺,無一降者。這是何等壯烈的光榮的死啊!”從審美來看,整首詩只是梁營長和三連士兵抗日壯舉的分行書寫與作者崇敬之情的直接表露,缺少藝術提煉,但反映出九一八事變之際東北軍官兵并非盡是任人宰割的羔羊的歷史真實。創刊于1872年4月30日的老牌報紙《申報》在表現抗日救亡時亦十分踴躍。從1931年9月21日至年底,《申報》發表的關于九一八事變的各種作品有400篇以上,見證了令人悲痛的歷史,抒發民族義憤。《申報》關于九一八事變的各類作品,盡管屬于急就章,匆迫、直白之處在所難免,但是,來自現場的血淚記錄與即時的愛國激情的真切表現,自有其不可替代的歷史價值。
左翼文學陣營本來視民族主義文藝運動為仇讎,但是,九一八事變的爆發,使左翼對民族主義文藝陣營的態度變得微妙起來,一方面繼續保持抨擊的姿態,另一方面卻在關注國家危難、表現東北抗日方面呈現出異軌同奔的態勢。1931年9月20日創刊的左聯刊物《北斗》第3期所載周裕之小說《奸細》,揭露萬寶山事件的真相;第4期穆木天《別鄉曲》等描寫了日本統治下黑土地上的慘象;1932年1月20日出刊的第2卷第1期中,直接或間接表現九一八事變的就有彬芷(丁玲)小說《多事之秋》、李輝英小說《最后一課》、樓適夷獨幕劇《S.O.S》、谷非(胡風)詩《仇敵的祭禮》、白薇劇本《北寧路某站》等多篇。《北寧路某站》揭露日本侵略造成的慘劇,表現中國人民的抗爭。《S.O.S》則通過無線電臺發報房職員的感受與行動,傳達出東北人民對災難突然降臨的震驚和對于政府“不得抵抗”命令的憤怒,還有職員寧可遭受日軍射殺也要向世界報告實情的無畏精神。職員李端坐發報臺發出了如下電文:“親愛的勞苦民眾們:在東三省的大陸上已響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炮聲了,東方大眾的劊子手日本帝國主義已經第一個揭開血幕了……”的確,電文道出了20世紀的一個重要歷史事件的發端,九一八事變的確揭開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序幕。
田漢作為敏感的舞臺詩人,《獲虎之夜》等早期劇作是“五四”時代個性解放的鮮明表征,當九一八事變突發,他創作了《亂鐘》《掃射》《暴風雨中的七個女性》等話劇,及時反映燃眉之急的民族危機。淞滬抗戰結束之后,他又寫下“一·二八”題材的劇本《戰友》《回春之曲》。1935年,田漢作詞、聶耳譜曲的《義勇軍進行曲》作為電影《風云兒女》主題曲,隨著電影的上映迅速傳遍大江南北,成為跨越國界、時代的不朽經典。上述劇本的發表及搬上舞臺、電影的攝制及首映、歌曲唱片的初版本錄制,均在上海。鄭伯奇小說《寬城子大將》(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2年9月24日)、艾蕪小說《咆哮的許家屯》(1933年7月《文學》第1卷第1號),通俗小說家張個儂的《馬占山將軍演義》(時代書局1932年7月),更有魯迅以“立此存照”等獨特方式銘記“九一八”的系列雜文都在上海發表或出版。以兇惡狡詐的矮子兵侵入貓國來隱喻日本侵華的老舍寓言體長篇小說《貓城記》(單行本,1933年),還有列為“抗戰創作叢書”的李輝英《萬寶山》(1933年)、鐵池翰(張天翼)《齒輪》(1932年9月)與林箐(陽翰笙)《義勇軍》(1933年1月),均在上海出版。
東北作家群作為抗戰文學的第一個流派,最初聚集于哈爾濱,而其走向成熟、在文壇站穩腳跟、為天下所知則是依托于上海。在魯迅的大力支持下,蕭軍的《八月的鄉村》與蕭紅的《生死場》列入“奴隸叢書”出版,震動了文壇內外。在此前后,穆木天、李輝英、端木蕻良、舒群、羅烽、白朗、駱賓基等在上海會聚,其作品見刊于《北斗》《文學》《現代》等刊物。巴金所主持的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也熱情推出蕭軍的小說集《羊》(1936年)與長篇小說《第三代》(一、二卷,1937年)、蕭紅的散文小說集《橋》(1936年)與小說集《牛車上》(1937年)、端木蕻良小說集《憎恨》(1937年)。上海生活書店于1936年9月出版羅烽等《東北作家近作集》,更是東北作家群的集體亮相。
上海淪陷后,作家與出版家利用租界的特殊條件,堅持出版抗戰作品,如駱賓基等小說合集《第一年》、端木蕻良長篇小說《大地的海》《科爾沁旗草原》、姚雪垠《紅燈籠故事》、巴金《火》(第一部)、吳奚如《汾河上》、茅盾《腐蝕》、沙汀《隨軍散記》(后改名《記賀龍》)、夏衍《血寫的故事》、陳思明編《西戰場速寫》、陸詒《津浦線蕩寇記》、艾青《他死在第二次》、臧克家《淮上吟》。斯諾的《紅星照耀著中國》含有中國共產黨統一戰線思想與抗戰主張的內容,其英文版在西方面世之后,中文版《西行漫記》很快于1938年3月以復社的名義在上海租界出版。
熬過了上海全部淪陷的艱難歲月,抗戰勝利后,作為文化中心的上海逐漸復蘇。《文藝復興》刊出不少優秀的抗戰作品,長篇小說有老舍的《四世同堂》第一部《惶惑》與第二部《偷生》、巴金的《第四病室》《寒夜》、李廣田的《引力》、張恨水的《虎賁萬歲》等,詩歌有杜運燮組詩《太偉大的,都沒有名字》(含《游擊隊歌》《號兵》《林中鬼夜哭)《被遺棄在路旁的死老總》《無名英雄》)、穆旦詩四首《七七》《先導》《農民兵》《森林之歌》,抗戰文學評論有梅林的《關于“抗戰八年文藝檢討”》,散文有“抗戰八年死難作家紀念”專欄的一組:巴金《紀念我的哥哥》、吳祖光《記賀孟斧》、懷玖《憶陸蠡》、靳以《憶崇群》、景宋《追憶蕭紅》、鳳子《劃破夜空的流星》、歐陽山尊《憶保羅》、趙景深《記魯彥》、李健吾《記羅淑》、以群《憶蔣弼》、徐調孚《再憶謝六逸先生》、葛一虹《悼念王禮錫先生》、鄭振鐸《悼許地山先生》。出版的單行本有朱雯編選《謝晉元日記鈔》、胡愈之《郁達夫之流亡和失蹤》、張恨水《山窗小品》、朱偰《越南受降日記》、蕭乾《人生采訪》、藍海《中國抗戰文藝史》等。
在抗戰文學史上,上海既是敏感而無畏的前鋒,又是堅韌而可靠的后衛,在抗戰文學經典寶庫里,上海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上海沒有辜負民族解放的時代,沒有辜負積淀厚重的歷史。
【注釋】
①日本歷史學研究會編《太平洋戰爭史》第1卷,金鋒、冷明、孔知行等譯,商務印書館,1959,第123頁。
②軍事科學院軍事歷史研究部:《中國抗日戰爭史》上卷,解放軍出版社,2005,第177頁。
③秦孝儀主編《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時期》緒編(1),臺灣“國民黨黨史委員會”,1981,第427頁。轉引自軍事科學院軍事歷史研究部《中國抗日戰爭史》(第2版)上卷,解放軍出版社,2005,第187頁。
④日本政府參謀本部編《滿洲事變作戰經過概要》第1卷,田琪之譯,中華書局,1981,第176頁,轉引自軍事科學院軍事歷史研究部《中國抗日戰爭史》(第2版)上卷,解放軍出版社,2005,第203頁。
⑤中央檔案館等編《日本帝國主義侵華檔案資料選編——九·一八事變》,中華書局,1988,第581、635頁,參照軍事科學院軍事歷史研究部《中國抗日戰爭史》(第2版)上卷,解放軍出版社,2005,第202頁。
⑥參照陳思廣:《中國現代長篇小說編年史(1922—1949)》上冊,武漢出版社,2021,第301、313、317-318頁。
⑦倪偉:《“民族”想象與國家統制:1928—1948年南京政府的文藝政策及文學運動》,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第220頁。倪著關于《矛盾月刊》發表《鹽澤》波折的敘述,參照潘孑農:《從發動到今朝》,《矛盾月刊》第2卷第6期,1934年2月1日。
⑧古直主編、黃純仁協編《文學雜志》,徐晉如校訂,浙江大學出版社,2019,第463-465頁。
⑨軍事科學院軍事歷史研究部:《中國抗日戰爭史》(第2版)中卷,解放軍出版社,2005,第16頁。
⑩參照軍事科學院軍事歷史研究部:《中國抗日戰爭史》(第2版)中卷,解放軍出版社,2005,第151-152頁。
11據郭沫若《前線歸來》(1937年9月12日《救亡日報》)與胡蘭畦《犒軍去》(1937年9月7日至9日《救亡日報》)所記,9月3日,郭沫若與胡蘭畦等以四川旅滬同鄉會救護隊名義,赴寶山羅店前線勞軍,救護傷員,歸途幾乎遭遇車禍,子夜時分返回寓所。
12郭沫若:《一位廣東兵的詩》,《救亡日報》(上海)1937年11月6日。
13郭沫若:《抗戰與覺悟》,《大公報》(上海)1937年9月13日。
14謝冰瑩:《千秋付與如椽筆》,載《抗戰時期文學回憶錄》,臺灣文訊月刊雜志社,1987。
15《孫子兵法·三十六計》,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第58頁。
(張中良、王夢琪,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