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閑暇之余常常會想起過去的許多事,比如曾經讀過的書,特別是小時候讀過的文學作品,盡管情節已漸漸淡忘,但那份純真的感動與對知識的渴求依舊鮮明如初,仿佛書頁間飄散的陳年墨香,縈繞心間。那香氣中,似乎還夾雜著兒時窗外的槐花味,淡淡的,卻足以勾起心底最柔軟的記憶
這種感覺,似乎并非我獨有。幾年前的一天下午,我到拜訪王偉書記。所在地,有個別稱叫“愛神花園”,它是匈牙利籍建筑設計師郭達克受愛國實業家劉吉生、陳定貞夫婦委托設計建造的宅邸,也是其為上海留下的眾多建筑中的精品。
那天與王偉先生雖是第一次見面,或是因為相仿的年齡讓我們一見如故,抑或具有浪漫色彩的建筑讓兩個老男人的心境變得格外柔軟,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向了那些年讀過的文學作品。聊起少年時讀過的書,竟發現彼此的記憶如此相似。當時,他特別提到一本《三探紅魚洞》的長篇小說,那是一本當年并不多見的帶有懸疑色彩的作品,講述了某個山區的少年跟著鉆探隊找水探洞的經歷。書中曲折的情節和生動的描寫,讓我們的思緒仿佛回到了那個充滿好奇與冒險的年代,兩個年近花甲的同齡人仿佛穿越時空,重拾起那份少年時的記憶,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縱然過去很長時間,小時候閱讀的作品依然能在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記。有一次與滬上幾位作家小酌,當朋友介紹到管新生老先生時,我腦子里瞬間想到小學二三年級時,曾讀到過他的一首關于鍋爐工人的詩歌。當我提及此事,管老先生眼中閃過一絲驚喜,說那首詩是他年輕時當工人的真實寫照,沒想到竟在多年后還有人記得。那一刻,我們仿佛跨越了時空,那份對文字的熱愛與共鳴,在酒香中愈發濃烈,
管老先生是滬上著名的工人作家,他的作品大多以工人生活為背景,字里行間透著質樸與堅韌,特別是他與女兒管燕草共同創作的《百年海上》,洋洋灑灑百萬字,分3卷講述了武家幾代人百年間與中國共產黨同呼吸共患難、與工廠生死相依的奮斗故事,細膩描繪了不同時代工人的工作和生活。那天,他娓娓道來創作背后的故事,那些汗水與夢想交織的歲月,也對我提出諸多鼓勵和期許。幾年后,當他得知我參與創作的話劇《大風有隧》在上海大劇院上演時,專門攜夫人和同是作家的女兒前來觀看,以鮮花相贈的同時,給予高度評價,稱贊劇中人物刻畫細膩,情感真摯,仿佛看到了當年工人階級的奮斗精神在舞臺上重現。此后我創作的長篇小說《海上晨鐘》也深受其啟示,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上海百年變遷中的民族工業發展歷史,他在我的新書發布會上再次給予了肯定,稱其延續了工人文學的血脈,并鼓勵我繼續挖掘城市底蘊,書寫更多動人故事。
前些天閑來無事,在網上瀏覽舊書,偶然發現曾經看到的兩本舊書《威震敵膽》和《紅旗插上大門島》,不禁心中一動,立即下單購買,不日首先收到《威震敵膽》。這是一本以解放戰爭初期東北戰場為背景,描寫一支人民解放軍炮兵部隊成長的圖書。書頁雖已泛黃,但字里行間透著的不屈的斗志和堅定的信念,讓人不禁感慨萬千。
興奮之余,我把這本泛黃的書曬到朋友圈,沒想到竟然引來多角度的贊嘆和共鳴。一位軍隊院校的戰友看到后留言,“英雄主義永不過時,是激勵我們前行的力量”。另一位老戰友則回憶起當年軍旅生涯,感慨道:“那些歲月,雖艱苦卻無比珍貴。”一位年輕的出版人見此,則是驚呼“一本定價0.45元的書,第一次就印刷100萬冊,簡直就是出版神話!”今天的圖書市場空前繁榮,但昨日的輝煌似乎更讓人感嘆與羨慕。
《紅旗插上大門島》是由河北籍作家孫景瑞創作的軍事題材長篇小說,1958年8月由新文藝出版社初版,小說以20世紀50年代初人民解放軍某部解放并守衛沿海島嶼大門島為背景。盡管我深知此書為虛構之作,大門島亦非真實之地,但每當憶及此書,我的腦海中總會浮現出那些英勇無畏的戰斗場景,耳畔似乎還能隱約聽到海浪拍打岸邊的轟鳴。而且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固執地以為,大門島在現實中就是浙江省中部臺州灣東南洋面的大陳島,或許正是這份執念,讓我對大陳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2010年,我專程踏上大陳島參觀考察。當年,國民黨曾悉心經營大陳防務,在島上屯駐兵萬余,修建了大量戰壕和碉堡,是當時國民黨軍隊集結于沿海島嶼最北的據點。碉堡、坑道等大部猶存,是浙江沿海保存舊軍事設施最多且最完整的島嶼。值得一提的是,在其甲午巖的島礁上方有一亭名曰“思歸亭”。早年,因大陳島與臺灣的深厚淵源,該亭曾命名為“中正亭”,后又更名為“美齡亭”。直至有領導聽聞提議,將其改為“思歸亭”,寓意臺灣與大陳同胞早日回歸祖國懷抱。
與《威震敵膽》相比,《紅旗插上大門島》這本書文學性更強,是一部至今看來仍然具有深刻思想內涵的作品。不過,當年給我有深刻記憶的倒不是它的文學性,而是書中關于愛情的描寫,即便如今看來,雖然那些情感描寫略顯稚嫩,卻真切地映照出那個時代的純真與熱烈。以至于數十年后,在我完成長篇小說《秋瘋》之際,我在后記中坦誠道出,當時最觸動我的,莫過于書中描繪愛情的篇章。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有關愛情描寫的小說,這是我讀到過的唯一一本。是的,那些青澀的文字,如今讀來依舊動人,仿佛能穿越時光,觸摸到那個年代的心跳。
那個年代可供閱讀的書籍有限,這可能是我們對每一本書都格外珍視的原因。有一次,我無意間讀到魯迅的《野草》。彼時正值少年,根本無法理解魯迅先生如利刃般鋒利的文字,但這并不影響我對此反復品味,細細琢磨,甚至在作文中拙劣模仿,這也讓我有了難得的文學啟蒙。而在其中的《過客》中,悲觀的“老翁”面對墓場,天真的“女孩”眼望花海,堅毅的“過客”腳踏荊棘,這三者相互交織,構成了一幅深邃而動人的人生圖景,長久地在我心中回響。特別是經受挫折后,“過客”那句“我要走”,總能讓我升騰起不屈的力量。
《過客》是《野草》中的散文詩劇,無論文字形式,還是思想內涵,在魯迅作品中都是非常特別的一篇,幾十年間我反復咀嚼《過客》里的文字。區區兩千余字,屢讀屢新,每次都能嚼出新的感悟、品出新的意味。作品中的主人公,一個孤獨而倔強的過客,面對著昏暗冷漠的世界,不畏艱難,勇往直前,即使前方是墳墓,也堅持前行。這種對未來的執著追求和反抗絕望的精神,深深烙印在讀者心中。
如果說,魯迅的《過客》塑造了我的人格底色,那么,《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則賦予了我革命戰士的意志。保爾·柯察金的堅韌與不屈曾深深打動我、感染我,里面的經典名句更是一直激勵著我:“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這樣,在臨死的時候,他才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斗爭。’”我曾從軍29個年頭,那段軍旅生涯讓我深刻理解了保爾精神的內涵,也讓我明白了堅韌與奉獻的真諦。
《麥田里的守望者》中有一名句:“一個不成熟的理想主義者會為理想悲壯地死去,而一個成熟的理想主義者則愿意為理想茍且地活著。”這句話似乎揭示了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成熟”的我曾經拿著這句話與保爾·柯察金的那句話進行過比較,我仍偏愛保爾·柯察金的言辭,它不僅彰顯了理想的崇高,更凸顯了意志的堅毅與行動的果敢。直到今天,我仍然執拗地認為,真正的成熟并非妥協和變通,而是堅守初心,勇敢前行。
感激那個時代,賦予我充裕的時光沉浸于那些當時看似無用的書籍之中,閱讀了一些在當年看來頗為深奧,雖未能全然領悟,卻如種子般在心田悄然生根的文字。如今,書聲已遠,墨香猶存,那些文字如星辰般指引我,穿越歲月的長河,照亮前行的路途。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大學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