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去世后很久,我才讀到他早期的文字。那些都是20世紀40年代的作品,在風格上完全是現代青年那種唯美的東西。我相信他受到毛姆、紀德的影響,伍爾芙的影子也是有些的。當然,他接觸的都是譯文體,他從中得到啟發,模仿著談吐,把色彩、韻律變得神秘而無序,文字間是濃厚的現代主義因素。
…作者的情趣在自然和歷史舊跡之間,沒有清晰的理念,完全是意識流動的碎片,有感而發,絕不矯情。在閱讀他的作品時,總是感到文字間流溢著憂郁。我想,他內心的感傷一定是無法排遣才那樣抒情地發泄吧。屠格涅夫在寫到山川河谷的時候,自己就有著淡淡的哀傷。那是與生俱來的呢,還是環境使然,不太清楚。汪曾祺的文字倒像是先天的沉郁,好像在內心深處一直淌著輕輕的、漠漠的苦楚。

在汪曾祺早年的幾篇文章里,透露出他和廢名、沈從文相近的愛好。文字是安靜的,即便有焦慮,也是生命內省時的焦慮,那些時髦的觀念幾乎沒有反映。在回憶幾時的文章中,閃現的是對童真的詩意描摹。那是沒有成年理念的精神涂抹,在隨意點染里可看出他對童聲的興趣。對鄉俗的敏感,神秘的猜想,我們在廢名的文字里也能看到。同樣是花草、云雨、河谷,各自神姿搖曳,宋詞般傾瀉著天地人的美意。他對鳥蟲、林木的眷戀幾乎有著童話般的美麗,那些失去家園的惆帳似乎也有魯迅的痕跡在,只是他顯得更為單純。而他運用文字時,毫無模仿的痕跡,心緒自然地流露著,以至于我們不知道是從別人的文體那里受到了暗示呢,還是別的什么影響了他。
總之,讀他的文字,有成熟的秋意,色彩里反射著生命的一部分。他的向內在世界延伸的渴念,與雨果、屠格涅夫的筆觸偶然重合了。但是他的目光沒有在廢名式寂寞里久站,很快就閃現出現代繪畫般的凌亂、無序及思想的緊張。
摘自江蘇人民出版社《閑話汪曾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