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 “美食” 與 “美育”

管繼平

海派作家，書法篆刻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作家協會理事，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上海書法家協會常務理事。

近些年的汪曾祺幾乎也成了“網紅”，常聽到年輕人提起他或向我打聽他的書。一位昔時的文人作家，其作品流傳已有半個多世紀，不僅有一部改編版的現代京劇《沙家浜》家喻戶曉，而且其小說和散文似乎尤令讀者喜歡，至今依然還有人讀，還能暢銷，關鍵是還能受到年輕人的追捧，那就不簡單了，也不僅是“網紅”二字可以涵蓋也。

有許多文章都把汪曾祺稱為“中國最后一位士大夫”，也有說是“最后一位純粹的文人”，其實這些稱號都當不得真，說說而已。再譬如像“最后一位閨秀” 之類，我至少讀到有六七位著名女史被譽為“最后閨秀”的，究竟誰為“最后” 還真不好說，反正“最后”之后永遠還有“最后”。這就像自稱是某某藝壇大師的“關門弟子”一般，即便說的是真，但不料老師的“門”并沒有“關死”，往往還虛掩著，一旦遇上合適的就又“開”了。所以不管是誰的“關門弟子”，通常我們都會遇上好幾位。

不過，汪曾祺作為一位純粹的文人倒確實是真。他的性情，他的文風，以及他的興趣愛好，無一不透出那種舊式文人的風范。我覺得，文人其實還是有新舊之分的，如果借用孔子的那句“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那么前者正好為舊，后者為新。這里所謂的“新”與“舊”，或許可用文人的生存狀態來劃分，舊式文人的生存狀態是休閑型的，讀書寫作首先是為了尋求自己的開心；而新式文人的狀態則是生產型的，他們的創作總是以提升或教導他人為己任，始終懷有遠大的理想與目標。當然，孔子所說的“今”，對我們而言已經是很“古”了。我之所以認為汪曾祺先生屬“舊”，也是從他那自在開心的狀態來判斷的，大概是受家庭的影響吧，汪老的身上一直帶有一種“古風”。他的文章頗有畫面感，閑適散淡，日常中見出趣味。譬如他在一本自選集的序言中就說，通常“自選集”，應是從大量的作品中選出自認為比較滿意的。而自己的作品因數量本來就少，若選得嚴，就所剩無幾了。于是他只能像老太太擇菜那樣的寬容，有時把擇掉的黃葉、枯梗，拿起來再看看，覺得湊合著還能吃，于是又擱回到好菜的一堆里。“常言說：揀到籃里的都是菜，我的自選集就有一點是這樣。”這個比喻很家常，但非常貼切。古人云：“文如其人”，我們從他的這種文章風格，基本就能感受到他那閑適從容的文人狀態。

因為閑適，舊時的文人作家中擅書能畫的不少。書畫可以怡情養眼，魯迅不是有“聊借畫圖怡倦眼”句么？所以汪曾祺也是，得家庭的熏陶，他兒時就非常喜歡畫畫和寫字。他的祖父是清末的拔貢，功名雖說沒有，但詩書自然也是不差的。汪曾祺說他小時候臨寫的《圭峰碑》《夫子廟堂碑》《圣教序》和小字《麻姑仙壇記》等，都是祖父獎勵給他的 “初拓本”。他的父親名菊生，字淡如，一看就是出自有文化的家庭。汪曾祺曾在一篇《多年父子成兄弟》的散文中，說他的父親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擅畫寫意花卉，又會刻圖章，圖章初宗浙派，中年后治漢印。還會擺弄各種樂器，彈琵琶，拉胡琴，笙簫管笛，無一不通。他父親年輕時還是運動員，踢球、游泳、武術、單杠等幾乎全能，更不簡單的是，其父曾在江蘇全省運動會上還拿過撐竿跳第一。如果這些都不是吹的，那還真不是一點點厲害，那是相當厲害了！難怪汪曾祺從小耳濡目染，不光興趣多而雜，文章在學校算第一，而且對書畫也獨有一功。他的畫與他的文章氣息非常接近，寫意的蔬果蟲魚，逸筆草草。有時幾顆土豆、幾朵香菇或是幾根蔥、幾瓣蒜，也照樣淡然入畫，讀來非常的輕松日常，仿佛也在時時問我：你是哪根蔥？

汪曾祺說他以前的家中，祖父有兩件珍寶，一是一方蕉葉白大端硯，一是唐代李邕的《云麾將軍碑》拓本。祖父對這兩件 “寶貝” 極其重視，一有什么兵匪之亂，會立即讓他父親將這兩件 “寶貝” 用油紙包裹起來埋于地下，以免被識貨者擄去。尤其是那本《云麾將軍碑》拓本，據說年代很早，海內無二。20 世紀 30 年代末，汪曾祺考上了西南聯大，離開故鄉江蘇高郵之前，還見過這個拓本，等到他再次回到故鄉，已是 42 年后的 1981 年了，其間的滄桑巨變，是任何人都無法事先想象的，至于那本祖父視若性命的《云麾將軍碑》拓本，誰也無法道出其最終的下落了。

出生于 1920 年的汪曾祺，待他成人或成名以后，鋼筆已經流行而成為人們的主要書寫工具，所以汪曾祺所留下的書稿和書信，基本已都是鋼筆字了，只有在專門為人題字留墨寶時，汪曾祺才以毛筆書寫。譬如汪曾祺第一次回故鄉時，寫呈他的老師王文英的詩箋，就專以毛筆書寫，也表示出他對老師的尊敬之情：" " " " “小孩子乖乖，把門兒開開。”歌聲猶在，耳畔徘徊。我今亦老矣，白髭盈腮，念一生美育，從此培栽。師恩母愛，豈能忘懷。愿吾師康健，長壽無災。

敬呈文英老師，五小幼稚園第一班學生 汪曾祺上

汪曾祺十多歲時曾專門花過一段時間學書法，后來跟著一位姓韋的先生學習桐城派古文，先生還教他臨帖寫字，先寫《多寶塔》，后寫《張猛龍》。汪曾祺說，這幾部帖，就給他的字打下了底子。不過，讀了大學后的汪曾祺，臨帖幾乎沒時間了，但讀帖的習慣則一直保持，他都喜歡看，所以他的字，也吸收了諸家所長，雜糅而成，總體而言，豐腴秀逸，柔多于剛；婉轉圓潤，趣超乎法。

汪曾祺自出生起在家鄉一共生活了19年，此后到了晚年，才先后有過3次，以短暫的時間重返故鄉，探望親人故友。然而就這短短不到20年的生活，卻成了他最最美好難忘的回憶，也成了他取之不竭的創作寶庫。他的代表作《受戒》《大淖記事》《異秉》等，題材和故事背景均來自故鄉江蘇高郵，至于寫故鄉風物和美食的散文，那就更多了。他在《故鄉的食物》一文中，寫起炒米、蔞蒿、馬齒莧、咸菜茨菇湯等一組高郵美食，都非常的親切傳神，還明顯帶有家鄉的風俗色彩，如孩子嚼起炒米糖的“咯咯”聲；油炸臭豆腐時的“刺啦”響；清明時節吃螺螄，謂可以明目，人們用五香煮熟螺螄，分給孩子，每人半碗，小孩吃完螺螄，還用小竹弓把螺螄殼射到屋頂上，“喀啦喀啦”地響……這些美食記憶在他的筆下，都如同清晰的畫面出現在讀者眼前。最妙的當然就是寫鴨蛋了，汪曾祺寫的高郵咸鴨蛋，細致入微，生動有趣。他說故鄉咸鴨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干、發粉，入口如嚼石灰。鴨蛋的吃法，也有多種，如清代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咸蛋的黃是通紅的。”

我有一年去高郵，在汪曾祺紀念館隔壁的一家“祺菜館”晚餐，該飯店的大多招牌菜，皆出自汪曾祺筆下所寫過的美食，記得其中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如汪曾祺所說，以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紅紅的如朱砂般的蛋黃，嚼在嘴里糯而有顆粒感，真是不輸蟹粉豆腐，美味極了。汪曾祺還說端午節時，他們那里的孩子要掛“鴨蛋絡子”，就是用彩色絲線打好一個可以懸掛的“絡子”，端午一早，小孩會在煮熟的鴨蛋里挑選一枚漂亮秀氣的，裝進“絡子”掛在胸前，以作飾物玩。讀了汪曾祺的文章，我才第一次知道鴨蛋其實也需要選秀，鴨蛋居然和 “臉蛋”一樣，也講顏值，有的長得俊美，有的長得呆頭呆腦，模樣有點蠢。讀書至此我似乎恍然大悟，悠然會心，怪不得我們常有“笨蛋”一詞。

所以，一個人青少年時代的烙印，會影響他的整個人生。如魯迅、沈從文，雖然他們青年時就離開了故鄉，但其后一生的創作，他們都離不開故鄉的背景色彩。汪曾祺也是，他的“美食”和“美育”之情懷，也皆離不開故鄉的滋養。汪曾祺在進入他們的縣立第五小學幼稚園時，不過才四五歲的年齡，然而他卻印象深刻，還能清晰地記得自己是哪個班，記得王老師當年教唱的兒歌。汪曾祺回憶說，當年他們這個幼稚園，實際上只有一個女教師就是王文英，而且王老師還是高郵縣里第一位從“幼稚師范” 經過正規訓練畢業的專業老師，教唱歌、教跳舞的都是她。所以汪老的信中才會有“念一生美育，從此栽培”之句。當然，汪曾祺童年時的美育，還離不了家庭的熏陶，還有來自祖父和父親的影響。由于汪曾祺3歲時生母就病故了，所以在幼稚園，王老師對他特別憐愛。而對于汪曾祺來說，王老師既是老師又是心理上的母親，故難以忘懷。其實汪曾祺從離開幼稚園一直到19歲考上大學離開故鄉，從未與王老師通過音訊。然而有的塵封在心靈深處的記憶，雖然未經觸碰，但始終為它保留了空間，永久不會刪除。一旦打開塵封，記憶依然鮮活清晰，仿佛就像昨天一樣。所以，當1981年10月，汪曾祺第一次回故鄉時，聽說當年的王文英老師仍健在，而且其先生就是當年教他們初中國文的張道仁老師，于是就帶上兩盒北京的特產果脯，專程去看望了兩位老師，并寫下了上述的這一頁詩箋。

據說那一天王老師特別感動，汪曾祺告別之后，她捧著這一頁詩箋，一讀再讀，不禁老淚縱橫，哭了整整一個晚上。她對自己先生說：“我教了那么多的學生，還沒有一個來看看我的。”而張先生則十分感慨地再三說：“師恩母愛！師恩母愛！……”

20世紀80年代，汪曾祺已是全國著名的大作家了，但他仍不忘幼稚園教過他的老師，確實令人感動。不過，按照通常的道理來看，一個人遠走他鄉幾十年，經歷了生活的磨難與創業的艱辛，若還能想著再度返回看望當年老師和故友的，多半都是功成名就的“成功人士”，衣錦還鄉皆大歡喜，不僅自己面上有光，鄉人也能以你為榮或為之驕傲。王老師說“學生中沒有一個來看看我的”，估計學生們都是“混”得一般罷了，這也難怪，學生中誰還能如汪曾祺那樣享有大名呢？

眼下各地名勝都以人文歷史來塑造自己的文化品牌，高郵這個小縣城，900 多年前就出了一位秦少游，至今還留有“文游臺”的古跡。如今又出了一位汪曾祺，汪曾祺是當代著名的小說家、散文家、戲劇家、美食家以及文人書畫家，圍繞汪曾祺的主題，產生了“汪迷”無數。汪老在世時，在聽聞鄉親們自豪地宣稱 “我們高郵，古有秦少游，今有汪曾祺”后，雖然很開心，但還是不失幽默地糾正道：“高郵出名的還有咸鴨蛋呢！我就排老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