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眾星拱北,大地向南。
腳板在磨礪,腳板坦蕩。
腳板下,一條大裂谷,在橫斷山脈尾端的褶皺里呼風喚雨。
2
披著年久失修的風,在相嶺山、牦牛山汲著雪水。銅鐵的聲音,在空谷中堆積。
烏鴉不可能是大地的頌詩。它像懸崖上的峭石懸而未決,將一萬年的悲苦,雷聲一樣高掛。
在安寧河谷,我和幾匹老馬一起在曠古的沉寂中呼嘯。
3
火車不朽。每一節骨頭都在敲打沉沉的西部。
雪山低垂著奶頭,放牧的人都是一些起得早的人。他們在地平線上,緩慢而繃緊著一生。
火車扛著鐵軌來了。它不是掠過,而是尖銳地劃過。
是切開,它要在安寧河谷放下一顆春雷的心臟。
4
在安寧河谷,石頭有著洋蔥洋芋玉米圓根的心臟。
在安寧河谷,遠足的人夢見自己的桃李,有一片田疇就會低垂下身子。
在安寧河谷,月光砸爛舊門窗。內心有恨的人漸漸變成明鏡。而內心有愛的人會反復照鏡子,會打開淚水的渾濁和澄澈。
5
百鳥呈祥,從空谷里涌出。
安寧河圍著石頭做窩。
瓦維埃河,是安寧河支流。那里有牦牛山,有熠熠生輝的金礦。
來到冕寧,打一個結。然后奔向西昌、德昌、米易,更遠,有金沙江等著。背礦的女子,鼻子上洋溢著一坡又一坡白色的櫻桃花和趕赴。
石頭矮過山梁。你從身體里走散的不是石頭而是草木凡心。
眾人圍住一口井。你不是井水,你是孤獨埋在井底里。
6
核桃樹像丟失了棉花鐵了心。
核桃村,核桃樹洶涌了五公里,現在,它爬上了一個陡坡。我擔心它的葉子和一小片陰影,會落在一片瓦板房上。
你不來,我肯定會蹲在一堵泥墻邊慢慢老去。
你來了,柴火灶會燒得很旺,核桃樹還是核桃樹,有火焰的心臟,才會長成炊煙的模樣。
7
建昌馬馱著冕寧。
橫斷山脈束緊安寧河的韁繩。
我的奔赴是農業的奔赴,拎著一河谷里生死相依的莊稼。
我的奔赴是工業的奔赴,舉著西南部高原火焰與鐵水的熔爐。
馬蹄輕濺。一山綻放的桃花是我奔涌而出的血漿。
8
牦牛坪五月會飛雪。礦工,用星星搓手。
用一個露天礦的凹陷,逼退暗物質,熬制工業的沸騰。他有自己的牦牛,他趕著流水線和運礦車有自己的雪線和鹽巴。
深山中有國之重器。
9
雪山狂野。四季對著一片油桉樹。中間隔著安寧河谷。
相互對望著是美好的。
如果有一萬年,我們也會這樣相守著。到各自的骨頭中安放一顆心。
10
石頭堆疊,大石頭堆壘,野花是愛情最古老的墓冢,里面坐著漢朝的骨灰。
先人們的勞動,在安寧河谷,披氈一樣攤開來,他們有入世的耐心。
傳宗接代的瓦板房懸在半山腰。水田里禾苗青青,藍天在洗臉。石鍋里蒸騰著盛世的香甜和亂世的咸苦。
男人們舉起酒杯一個時代的火焰就涌上來。背柴的女主人牽著一生一世的山丘。你是我的轉世,我是你的轉世。山鷹在玉米林一展翅,人間就遇到星月。
在懸崖處立著一匹白馬,那是我左眼看到的白雪的山頂。
而右眼在山谷里,有一片櫻桃林,在靜靜地燃燒。
我所熟知的事物,正拍打著石頭,河水一樣日夜輕濺。而我所不知的事物,正悄悄潛入石頭,并不是在慢慢固化,而是相對于一個榆木腦袋,石頭是輕的。
11
風車切割磁力線。在德昌,有風的曠野,宜養一群閃電的烈馬。
巨大的葉片如馬耳朵,如果馬耳朵會旋轉,如果馬背負煉鋼的蒼穹。
12
布,馬背上的布,在山嶺上男孩子一樣飛躍。布,捧著索瑪花,躺在草甸上做夢的布。
布,血滴從手指中擠出來的布。愛一個人,就等于陷入魔山。就等于耳廓里多了蜂群。
用瓦吉梁子上白云擦臉的布。牽著相嶺山、牦牛山,就有牛羊的哞喚。有馬,嘶叫聲裂成深澗。
有懸崖,讓河水碎了又碎,情感一加深,撲在懷里是對的。
13
工業園像一個時代的齒輪,在夜晚發燙。
海拔涌向山脊,高壓線引領群峰。
人工智能舉著億萬斯年的氟碳鈰礦在流水線上分身。
冶煉,一爐的桃花關乎高原的榮辱,一腔的懸崖和苦膽自帶光環率金屬遠征。
冶煉,公路和鐵路平行地泛著春光。
14
螞蟻下跪。石砌的南方絲綢之路,在橫斷山脈尾端跌撲。
骨頭里再現悠遠的轟鳴。
穿州過府,馬幫和商隊永遠在鈴聲中失眠。他們和鹽,與山河為敵。
安寧河將天地一分為二。
有鳥,他們說是大雁,叼著天幕在飛。
而大地上刀斧手砍下流水,人間七月握著雪崩。
15
櫻桃。
一筐筐。你說,遞到樹枝上的不一定是鳥鳴,也可能是流水。
從顫抖的葉子下出走的不一定是嫣紅的青春,也有可能是老父親和膽內黑暗的結石。
刀在下雨。再明亮的石頭,都有往事泥沙俱下的渾濁。
我捂著一座山沉沉的右肋,滿眼含淚:你說你是甜的。
16
流水,給石頭騰出位置。安寧河仍劇烈地濕潤。
如果我不來,復興鎮肯定走不出人形的石橋。
甘蔗在拼命挖掘泥土里的糖,桑葚在猛吸空氣里的紫氣。
白土村還有一片梯田,現為葡萄棚。
猶如流水躍出淵面,白色地閃耀。
17
早年我耽于閱讀:坐在高原的椅子上,把抬頭紋交給了落日。
現在,我更耽于幻想:騎著一尾紅鯉魚,拎著安寧河谷,回到云朵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