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盡頭》 的時間表達與存在境況書寫

德國戲劇導演、小說家燕妮·埃彭貝克（JennyErpenbeck，1967—），2024年憑借作品《凱羅斯》（Kairos）與譯者共同獲得國際布克獎，成為第一位獲得此獎的德國作家。在獲布克獎之前，其文學作品已經受到過眾多文學獎項和批評家的青睞，《白日盡頭》（AllerTageAbend）即是其中之一。小說在一次次“假如生活可以重來”的設定下，個體的生命在歷史的洪流中不斷輪回，并與20世紀的歷史事件互相印證。小說的“時間”凝結在“事件”中，從而展開了關于命運、選擇和偶然性的具有哲學意味的探討。主人公的每一次生死都以不同階段為基點，復活的關鍵在于對生活事件中的某些變量的控制。德文題目AllerTageAbend包含著“勝負未定，前途未卜，情況有可能變化”之義。在這個層面上，小說中的“時間”是一種后現代狀況下的時間，強調時間的非連續性和瞬時性，而普遍意義上的時間是“現代性中總體化和同一化操控的工具”[]。要以絕對異質的“瞬間/此刻”來強調時間的偶然性與不穩定性，關注此刻事件發生本身，以事件的不確定性來反抗傳統的宏大敘事。[2]

座鐘： “綿延時間” 的回歸

主人公“她”的成長雖然貫穿了20世紀的諸多宏大事件，但小說并未對政權的更迭和戰爭細節做詳細的描寫，而是通過反復出現的“座鐘”這樣一個物件來承載家族和時代的記憶。時鐘作為現代社會的產物，“本是一種標志普遍時間的裝置。這種普遍，即屬于所有人的時間，其普遍性的呈現依賴于時鐘的技術條件，因時間單位的同質性、一致性以及全球有效性而實現，以至于它們在任何地方都被不斷重復”，最終使人的存在變成單調的節奏。[3而《白日盡頭》中的“座鐘”每次出場都是“無力的”，總是不像現代機械時鐘那么準時，需要經常有人上弦來維持準確性，卻帶著一種古樸的厚重感?！白姟钡谝淮纬霈F是在第一卷母親為去世的嬰兒進行坐七儀式的第六天，提醒活著的人要開始新的生活。第二卷出現在發生家庭矛盾時，母親責備父親不去修座鐘。小說之后又交代座鐘和《歌德全集》是外祖母即使在逃亡時都要攜帶的兩件物品，座鐘陪伴著外祖母和“她”走過生命的最后階段，成為家族的一份遺產?！八比ナ篮?，兒子再也聽不到上弦的聲音，只剩自己“活在這個被如此完整精確測量過的世界上”[4]。第五卷，兒子看到維也納商店中小座鐘就放在入口旁邊的貨架上，無力地敲了10下，即使并不準時，但它依然在那里；古董小座鐘被拍賣到一個家庭中，它又無力地敲響和平年代生活中的所有鐘點，循環往復，不知疲倦。這種親切的鐘聲跨越國界、宗教，見證著一個個家庭的生活，成為家族中的重要成員，帶來獨特的情感價值。

日常時間及鐘表的使用是現代性的一個重要標志，隨著工業化的進一步發展，時間的經濟效益被激發出來，最重要的是它所帶來的規律性和強度性5，會造成對時間的單一化認知與利用方式，并使人們毫不在意時間逝去的過程和背后的文化意義，一味地向前發展。小說中的“座鐘”彰顯著日常生活的輕盈感，讓人們回歸對時間模糊但美好的認知。從本質上看，“座鐘”代表的是一種綿延的時間，與一種空間化了的時間相對?？臻g化的時間呈現出的是一種可計算狀態，而且將分割后的時間下所對應的意識狀態以并排置列的方式呈現出來。真正的時間性質應該是綿延的，是“把握每一瞬間所體驗到的時間，不是數量意義上的，而是感受層面上的，進而尋找不同瞬間的質的差異”[7]。以鐘擺為例，如果將它看作計時工具，那么它的每一次擺動都是單獨的、機械的、沒有情感刺激意義的，但是如果將它看作催眠手段，那么在人的意識中鐘擺每次搖擺的聲音是被處理為一種綜合體，“刺激的每次延長跟以前各次的刺激湊合在一起，并在我們的身上留下效果”[8，即使每次的聲音以單獨的形式出現是別無二致的，但并不是一個瞬間取代前一個瞬間，而是通過我們意識的內在狀態展現生命的流動和自由意志的參與?；氐叫≌f中，“座鐘”雖然也可以發揮記錄機械時間的功能，但更重要的是它作為每一個瞬間記憶的載體，使人可以不斷更新對過去的每一個瞬間的感受。這是一種向“綿延時間”回歸的象征和對生命強度的全新認識。

“偶然性” 與自由

小說中的“她”經歷了5次死亡和4次復活。第一次，“她”因被子太厚室息而死，但如果有人能把雪塞到“她”的衣服里，“她”可能不會喪命。第二次，“她”對生活充滿疲倦，被匆匆結識的年輕人槍殺或自殺而死。重來一次，只要改變當時的任何一個節點，“她”只會瘸了腿。第三次，“她”入境蘇聯，被懷疑謀反，與丈夫先后被逮捕槍決，如果混淆真名和化名，就可能被判有期監禁，或者在朋友的幫助下躲過逮捕。

第四次，因摔下樓梯而喪命，如果再晚五分鐘或者右腳下樓，就不會摔跤?！叭松械脑S多時刻都在最后一次做著某件事，卻并不知道這將是最后一次”[9。第五次，“她”在猶太人養老院去世。小說通過大量的“如果”來設計一次次復活，更直接地展現出生活的偶然性。反觀“她”的一次次死因，也是十分偶然的。此刻事件的不同走向，會導向不同的命運。

偶然性對于人類存在具有重要影響，薩特在《惡心》中專門探討過這一問題，“存在并非必然性。存在就是在那里，存在物出現，被遇見，但是絕不能對它們進行推斷，但人們極力克服這種偶然性，臆想一個必然的、自成動機的存在，其實任何必然的存在都無法解釋存在。偶然性不是偽裝，不是可以排除的表象，它是絕對，因此就是完美的無動機”[0]。人們習慣于為事件尋求必然性的因果，但實際上，偶然性是比必然性更普遍的樣態，人的生存是偶然性事件的不斷疊加，是個人自由意志的選擇。薩特的“自為存在”（beingforitself）就體現在這種自由選擇上，“由意向活動構成，能提出問題，作出選擇和進行否定，當它指向某物時，可以重新給予對象以存在的意義”。從“她”的生命歷程來看，“她”的五次死亡讓她回歸“自在存在”（beinginitself），不再有意識層面的體驗，回歸物質性，而“她”如何死亡和如何復活都是選擇的結果?！白栽诖嬖凇焙汀白詾榇嬖凇毕嗷ソ豢?，體現出生命的復雜性。以第二次經歷為例，“她”堅持不被饑餓和愛情勒索，在這樣的自由意志引導下，“她”即使被家人辱罵為妓女，也不會為了交換食物而出賣自己的身體，這也為“她”的第二次死亡埋下了伏筆。經歷了家庭、貧窮與情感的失敗，“她”最終選擇離開家庭，走向死亡。

偶然性賦予我們自由，讓我們通過自由選擇來定義自己的人生，但偶然性也會導向虛無，當我們面對著開放的未來與不確定的結局，就會產生恐懼的情緒?！八劳霾皇且粋€瞬間，而是一條與生命一樣長的戰線，代表著從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摔了出去，摔到曾經存在、將會存在和此刻正存在的時間之外”。[2只有在生命的旅程中，偶然性才有意義，人類要通過選擇和行動來對抗虛無，將生命看作動態的戰線，而不是沉默地等待尸體準備好了就走向死亡。

“必然性” 的禁錮

小說揭示日常生活的偶然性，展現了人類存在的自由本質，同時也洞察到生命中不可避免的“必然性”，即使因偶然性而復活，人類的時間也是直線前進的，生命終有盡頭，都會走向死亡，還可能被遺忘。在小說中，即使“她”躲過了一切意外，最終也要死亡?！八焙托菹⑹业耐樵絹碓娇謶?，因為不會有人在場聽他們說話，他們害怕曾經存在的痕跡消失。時間變得很難熬，失去了承載記憶的意義，將堅不可摧的恐懼顯現了出來—“時間依舊是由時間熬成的粥，它太黏稠，仿佛凝固了，必須被打發、消耗、吃光，沒完沒了”[13]。一代人的時間還沒過去，但歷史已經被洗刷，個人的經歷與記憶只會壓在自己的身上，最終淹沒在時間的長河中。

小說的第一卷是最為復雜的，沒有明確的名字出現，只靠對話般的敘述展開了“她”的家族史。幾代人的命運呈現出循環輪回的特點，仿佛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逃脫“必然性”的結局。即使在幾次重生之后，“她”的生活中依然重復著祖輩的某些印跡，如未能改變丈夫缺席，女兒成為寡婦的輪回；“她”也有像外祖母一樣摔下樓梯的致命經歷。小說將這些循環解釋為“動態平衡”一“這世上已被說出的和將要說出的一切，是一個動態的整體，最終總會回歸平衡”[4]。這種“動態平衡”和“必然輪回”根本上與強大的外力有關，如宗教的偏見和戰爭的動蕩。即使個人可以能動地決定自己的人生，但在外力的控制和壓抑下，生命的自由也會被“必然性”遮蔽。

人物的“必然性”處境與極權主義（Totalitarianism）相關?！八苯洑v過反猶主義對家族的壓迫，當時政治的極權主義傾向影響著私人生活，“最顯著的外部特征是個體成員必須完全地、無限制地、無條件地、一如既往地忠誠”[5]，將個人置于國家統治者的權力之下。“她”體制內的父親時常要面臨著秘密資格審查。作為最底層的公務員，他無力與死亡較量，一件金扣子的大衣是他身份的唯一確認方式，除了孩子的生死無需審查，其余日常生活經歷都有可能對他造成威脅。于是，他毅然離家去往美國，尋找真正的自由，但新國度的種種檢查又讓他疑惑，“一個人放棄現有的生活，是證明了他的膽怯，還是他具備能夠重新開始的秉性”[16。“她”的手工作品被維也納老師貶低為破爛，在食物匱乏的時期，被稱為“猶太豬”，家庭日常被要求“嚴禁觸摸商品”，無論在這里待多久，他們一家都只是外來者。“她”成為一名革命者后，在莫斯科通過翻譯謀生，但“無論如何，德國都會發動戰爭，不顧互不侵犯條約進攻蘇聯”[17]，“她”和丈夫都會被懷疑，還有可能淪為按照國籍進行配額大清洗運動的犧牲品，“她”的命運很難由自己掌握。極權主義試圖通過對人本質的規范、禁錮，運用必然性來消除存在的偶在維度，將人變成病態的人。

小說也為抵抗外力的“必然性”提供了可能的途徑，即通過寫作創造新的語言?！八闭J為撤退并不能視作反抗，來到莫斯科后，希望用寫作來抵抗法西斯，“她”所寫作的《西西弗斯》代表著為革命目標而不斷堅持的決心。在“她”看來，“文字本身就是真實，真實得就像一袋面粉、一雙鞋或一群被激起反抗的人”[18]，在革命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但是由于“她”的復雜身份，橫亙在德國和蘇聯的邊界中，始終被看作異鄉人，“她”所寫的信和不斷修改的履歷，都將發揮著現實作用，要么成為“她”的罪狀，要么可以證明“她”的清白。

結語

《白日盡頭》以近似舞臺劇的形式，通過獨特的時間書寫，不但講述了一位女性的生命史詩，而且映射出20世紀的歐洲歷史。人的日常生活就是由無數的偶然性事件組成的，但是不可避免要遭受外界強力的阻撓，陷入必然性的困境中，唯有通過個體積極的自主選擇才能將人生的主動權握在自己手中。在歷史進程中，某些物品寄托著特殊的情感體驗，當它們消失時，一代人的過去也終將被遺忘。即使死亡是每個人的最終課題，生與死也不過是時間中的一個意識，關鍵在于如何選擇、如何反思。

作者單位：西北大學文學院

參考文獻

[1]余沉，王恒．“現在”：論利奧塔對現代性線性時間觀的解構[].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39（01）.

[2]曹暉，杜立．“事件”：理解利奧塔思想的鎖鑰[J].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28（02）.

[3]SHAHAR G.The alarm clock：the timesofGregor Samsa[A].InCOOLSA，LISKAV，eds.KafkaandtheUniversal[C].1sted.Berlinand Boston： De Gruyter，2016.

[4][9][12][13][14][16][17][18][德]燕妮·埃彭貝克.白日盡頭[M].胡燁，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23.

[5]DOHRN-VANROSSUMG.HistoryoftheHour：ClocksandModern Temporal Orders[M].DUNLAPT，trans.Chicago：UniversityofChicagoPress，1996.

[6][8][法]亨利·柏格森.時間與自由意志[M].吳士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7]張慶熊.時間、生命與直覺——論柏格森哲學的問題意識和“新”路向[].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15（02）.

[10][法]讓-保爾·薩特.惡心[M].桂裕芳，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

[11]馮契.外國哲學大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8.

[15][美]漢娜·阿倫特.極權主義的起源[M].林驤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