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作家萬瑪才旦的中短篇小說集《松木的清香》,非常震撼。他是一個很有韻味的藝術家,有自己的獨特之處。
萬瑪才旦寫西藏,并不是我們通常想象的那種宏大的、遙遠的意象,他是從日常生活入手,寫的都是西藏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但他能從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里寫出一些非常抽象、非常深遠的意境。小說集里印象最深的一篇中篇小說叫《尋找智美更登》,小說的主題是講一個劇組為了尋找一個電影里的角色在西藏的村落與城鎮之間漫游。每個人都有往事,每個人都有心結,這個劇組里的人、電影里的人,以及小說里的戲中人,都在虛實之間互相映襯的情感關系里。從小說的寫法上來說,這是一篇非常巧妙的作品,而且又沒有設計感,是非常自然的一部小說。讀完之后,有那種不知今夕何夕,甚至有一種莊周夢蝶的感受。這種意境從藝術上來說,水平非常高。
看萬瑪才旦寫的小說和他導演的電影,感受也不一樣。萬瑪才旦的電影,是典型的藝術電影,經常有一些長鏡頭,它的節奏不是輕快的;他的小說句子非常短,行文充滿了跳躍性,節奏比電影更快,呈現出文學和電影在表現方式上的差異。相形之下,電影的敘述被限制在同一個時空之內了,而文字可以隨著思緒反復來回跳躍,表現力更豐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文學和電影雖然同樣是講故事的藝術形式,卻有著本質的不同,萬瑪才旦是深譜兩種藝術形式的藝術家。
最近我還看了一部長篇小說,是魏思孝的《土廣寸木》,這個書名其實是“村莊”這兩個字的拆分。我首先確定魏思孝有他敘述上的特點,他是一個在藝術上有獨特追求的作家。他很年輕,跟我所寫的作品在題材上的區別非常大,他寫的屬于鄉土題材,我的寫作屬于城市題材,但我能從他作品里看出一些親切感。另外,給我更大的觸動是魏思孝的小說具有非常強的社會學價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改變了我對鄉土敘事、對鄉土文學的某種范式性的成見。我們通常想到鄉土文學,無非就是我們的上一輩、上上輩作家的寫作方式,寫苦難,或者寫人對“出去”的渴望,當然還可以寫一下鄉愁,這些在今天看起來已形成某種模式和套路了。魏思孝同樣是寫鄉村的困頓和寫鄉村人的生活掙扎,狀態是不一樣的一其實有的時候不能稱之為苦難了,因為我們在魏思孝的作品里看到,現在鄉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很多,我們看到他筆下的人物在吃炒雞、喝白酒,甚至開著汽車在鄉村之間來往。實際上,他們與我們過去所謂的那種絕對貧困,那種苦難的敘事差別很大—畢竟經濟發展了這么多年了。魏思孝在寫這些變化的同時,仍然關注人在心靈上的空虛,有無聊、有苦悶,甚至有某種程度的絕望,而這些是與經濟發展的水平不相稱的。那么,這些精神上的困頓和絕望是從哪里來的呢?既然它不是物質水平帶來的,那么它有可能是另外一些東西帶來的。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可以想到書的主題思想更豐富。這樣的小說,對我們更深入地認識當下中國的鄉村會有更多的幫助。
魏思孝對鄉土敘事的開拓能力到底是從哪里來的?這又回到了一個藝術問題。我覺得藝術還是從活生生的生活里來的,還是從對生活的真切觀察里來的。它不是從理念里推導出來的,而是出于對生活的熟悉,及他作為一個作家的修養和思考得出來的新認識。基于這些新認識,我們也許能夠開拓出關于鄉土寫作的新的范式。
(作者系北京市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