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迷失在情感的泥沼中

一

大雨如注，白屏站在街角的便利店前避雨，她渾身都濕透了，雨水順著裙角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周圍擠滿了避雨的人，泥土的腥氣混著夏天人體特有的汗臭味，一個勁地往她鼻子里撲。

半個多小時前，她從單位出發去稅務局，稅務局離她們單位騎車也就十幾分鐘的路程，剛出發的時候還只是毛毛細雨，沒想到，走到半途的時候，天卻如裂開了一般嘩嘩嘩往地上倒水。平時寬闊的道路轉眼間變成了河道，白屏不敢再往前走，她把電動車扔在街邊，抱著頭躥上了街角地勢較高的便利店避雨。

本想著夏天的雨下一陣也就算了，誰知這雨越下越大，根本沒有停的意思。眼看著水一個勁地往前面高架橋下的涵洞里灌，漸漸漫過街上緩慢行駛的轎車的輪胎，白屏的心一下子慌起來。她給趙南打電話，顯示卻是正在通話中，她只好給他發微信：我被困在雨里了，你能過來接我嗎？

微信發出去后，半天，她也沒有接到趙南的回復，她給他語音電話，信號不好，剛接通就斷了。

雨絲毫沒有停的意思，雨水已漫上便利店的第一層臺階，眼看著天越來越黑，周圍的人都焦躁起來，紛紛給家人打電話匯報情況。路口的積水越來越深，渾濁的水打著旋急速向前涌動著。

手機終于震動了一下，是趙南的信息，我下午臨時去臨市辦事了，一時趕不回去。你自己多小心，放心，這雨不會下太長時間。待會你到家了，記得給我打個電話。

趙南的回信，多少讓白屏有些失落，雖然字里行間他對她表現得還算關心，但他既沒問她被困在哪兒了，也沒有表一下態，其實臨市離這兒并不遠，平時也就一個小時的車程，相當于從城市的西頭走到東頭而已。

他的敷衍讓她多少有些不開心，她有些懊惱地給手機鎖了屏，沒有再回復他。

二

她和趙南是半年前認識的。那個時候，正是她和老公張明亮的婚姻岌岌可危的時候。

白屏是家里的獨生女，從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長大，想要的基本能得到滿足。后來她嫁給張明亮，兩人也算是門當戶對，無論是外形還是家庭條件都很般配。張明亮工作能力很強，他開了兩家大型連鎖超市，雖不說有多富，但也比普通上班族強上很多。他愛老婆，家庭責任感也極強，白屏生下兒子后，他也沒有像其他父親一樣成為甩手掌柜，而是積極參與育兒。別的女人生孩子后都多多少少有些抑郁，白屏卻沒有，反而因為婆婆和老公的盡心照顧，變得更加豐腴和年輕。

沒有婆媳矛盾，沒有養兒煩惱，丈夫事業有成，自己的工作輕松穩定，一度，白屏曾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然而上天不會讓一個人永遠這么幸運，張明亮在事業上過于自信，不斷追加投資擴大規模，在他的超市開到第 8 家后，他的資金鏈斷裂了。把所有的超市兌出去，把大房子賣掉，公婆也把攢了一輩子的老底也拿出來給他們，就這樣，他 們 還 欠 了 銀 行 200 多 萬 元 的 貸款。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時讓白屏有些蒙，等到有一天，張明亮不好意思地跟她說，還銀行的貸款還需要從她每月 8000 多元的工資里扣除5000 多元的時候，她才后知后覺地明白，她的家跟以前不一樣了。

為了省錢，他們住在公婆之前的老房子里，八十多平方米，需要塞下他們這五個人。衛生間因為年久失修，有些漏水，墻角是怎么擦也擦不掉的霉斑。她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失眠的，衛生間里的水一直不停地在她耳邊滴答響著，在靜夜里，水每往下滴一下，她的心就要顫一下。

之前她是無憂無慮的小公主，生活安逸平靜，可現在，公主變成了灰姑娘，生活露出了它猙獰殘忍的一面。曾經的高檔化妝品和衣服，如今都換成了直播間里的快消品，曾經周末和假期說走就走的旅行變成了一家人困在狹小房間里的長吁短嘆，連兒子小宇的奶粉也從進口的變成了便宜的國貨。老公張明亮呢，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讓一向生活順遂、意氣風發的他變得頹廢和消沉，他白天睡覺，晚上通宵打游戲。

白屏一時不能適應這生活的巨變。

三

崩潰是在一瞬間發生的。那天，白屏去洗她的真絲裙子，明天她們單位 有 個 重 要 會 議，那 是 她 為 數不 多 的 可 以 拿 出 手 的 衣 服。可 她翻 遍 家 里 的 各 個 角 落，卻 死 活 找不到那瓶專門用來洗真絲衣服的絲 毛 洗 滌 劑。她 望 著 在 沙 發 上 呼呼 大 睡 如 死 人 一 樣 的 張 明 亮，看著 三 歲 多 的 兒 子 手 也 不 洗，拿 著一塊餅干吃得嘴上和手上都是臟兮兮的，一下子爆發了。她一把把張 明 亮 從 沙 發 上 薅 下 來，指 著 他罵道：你看看你現在什么樣子？整天就知道睡，你還是個男人嗎？張明 亮 被 她 弄 醒 ，睜 著 眼 ，冷 笑 一下，擦著嘴角的口水說：你不就是看 我 窮 想 找 事 嗎？你 看 你 這 段 時間，動 不 動 鼻 子 不 是 鼻 子 眼 不 是眼 的。果 然，貧 賤 夫 妻 百 事 哀，我有 錢 的 時 候 咋 樣 就 行，沒 錢 了 我就 是 孫 子 ，你 要 是 想 離 婚 ，趁 早說，別在那兒裝腔作勢的，表面上說 和 我 患 難 與 共，內 心 里 卻 巴 不得早早離開這個窮家了吧。

白屏氣瘋了，她抓住張明亮的衣服撕打起來，張明亮雖沒有和她對打，可他是個男人，只輕輕揮動一下手臂，她便一下子摔倒在沙發扶手上，后腰那里頓時傳來一陣鉆心的痛，她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看到父母這個樣子，孩子用臟兮兮的小手抹著眼睛，無助地哇哇哭了起來。

圖窮匕見，說的就是他們這樣的人吧？平日里溫情脈脈，可一旦遇到變故，彼此就露出了不堪的一面。

四

從那天起，白屏和張明亮開始了漫長的冷戰。白屏很矛盾，她不是不愛張明亮，他們曾經有過美好時光，有經年生活在一起時的默契，有點滴生活匯聚在一起深情，靜水流深，彼此已深深融入對方的血肉。可是，她也不知道該怎么應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生活的壓力陡然而至，她覺得自己弱小孤單，無法應對。

她就在那個時候遇到趙南。他們在一次飯局上認識，那段時間她每天下班后不想回家，就跟著她一個社牛閨蜜參加一些飯局。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的酒局，混混沌沌，會讓她暫時拋開煩惱，陷入過一天是一天的自暴自棄里。

那天 白 屏 像 往 常 一 樣 一 口 一口喝著啤酒，看著酒桌上認識不認識的人推杯換盞，身處這樣的熱鬧之中，她卻如同看客，思緒不知飄向何處。桌上有人說起了冷笑話，說，超人為什么要穿緊身褲，答，因為救人要緊。這八百年前的冷笑話還是有些令人尷尬的，可白屏腦補著 超 人 救 人 的 畫 面，還 是 笑 了 起來。旁邊坐著的男人突然悄悄對她說，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干嗎老是蹙著眉呢。她還沒來得及說句禮貌的謝謝，他便又模仿港劇里人說話的調調，做人嘛，重要的是開心。

她再一次展顏。

男人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帥，但清爽，不像有些油膩中年男，三句話不離黃色笑話，有年輕女孩在，恨不得把眼睛焊在人身上。他跟人相處很有分寸，說話也讓人很舒服，白屏不覺對他有些好感。

他們聊了幾句，交換了微信，慢慢熟悉起來。

他就是趙南，已婚，有個七歲的女兒，在一家家具廠任經理。

那段時間，是白屏最脆弱和茫然的時候，生活如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她急需有人傾聽，趙南成了她的樹洞。

趙南也告訴她他和妻子的一些事。妻子是母親看中的，結了婚就做了全職太太，但又不太愛收拾家務，做的飯也不好吃，所以兩人之間可聊的東西也不多。“我們之間，只剩下責任。”

她唏噓著，替他不值，這么優秀的男人，居然有這樣的老婆。

他們越來越默契，有時候。他發給她一些老歌，她打開聽，都是她喜歡的。

一次，她抬頭，看向窗外，正好看到西邊天空璀璨的晚霞，萬丈霞光，流光溢彩，她從未在城市看過如此美的晚霞，正要和趙南分享，已看到他發給她的照片。

5.20那天，白屏剛到辦公室，就聽到幾個女人的驚呼聲，無非是收到了老公的轉賬或是被清空了購物車了。她打開微信，她和張明亮的對話還停留在上星期，兩人為給兒子報哪個幼兒園而爭執，白屏想給兒子報雙語的私立幼兒園，張明亮卻覺得家門口的這家社區幼兒園就行，近。她口不擇言：主要還是便宜吧？張明亮于是生氣了，說她虛榮。

這個時候，我們先考慮的不應該是生存嗎？他質問道。

這樣的爭執往往帶著發泄情緒的味道，且不可能有結果。她于是沒有再回復，心里卻一片冷硬。

她陷在無奈的往事中。這時，一個跑腿小哥卻探進門來，哪位是白屏女士？這是您的花。辦公室“哇”聲一片，幾乎所有女人的視線都聚焦在她身上。

白屏從小哥手上接過那捧粉色的玫瑰的時候，還是蒙的，她快步走向自己的工位，打開花里放著的卡片，是一行字：愿為西南風，長繞伊人裙畔。

她的心一下子變得潮濕起來。

她知道，那是趙南，除了他，不會有人給她送花。

果然，她收到趙南的微信，花收到了嗎？喜歡不？

她回：愧不敢當。良久，他又發來微信：你不要有心理壓力。我只單純覺得，像你這么美好的女子，應該有人疼，有更好的生活。

她心靈的天平開始向趙南傾斜。她試探著問他：如果我們兩個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重新開始生活，會不會也挺好的？他回說：畢生夢想。

她當然知道，他做不到，她也做不到，他們兩個人都有家庭，就像蝸牛，背負著沉重的殼，如果把殼去掉，只余下裸露的肉，那么，太陽光會把他們炙烤而死。

他們后來每個星期會見上一兩次。她想給家里重新裝個洗手臺，他不但給她提供了參考，還幫她拿到了最低價。那天，從家具廠出來，在車里，他吻了她，她沒有拒絕。

在心底，她漸漸把他當成了比張明亮更為親近的人。

五

雨還沒有絲毫見停的意思，狂風卷著雨，直撲到人的臉上，前面立交橋下的水位不斷加深，一輛不知死活的小轎車慢慢開過去，剛過斑馬線，車熄火了。司機狼狽地從駕駛室里鉆出來，從齊腰水的水里匆忙地向旁邊的人行道上奔去。

便利店擠滿了避雨的人，一個女人抱著兩歲多的女孩站在廊檐下，女孩緊緊地抱著媽媽的脖子，嗚咽著，媽媽，我怕。女人一邊輕輕拍著女兒的背，安撫道，別怕，我這就讓爸爸來接咱們。她掏出手機打電話，大聲說，我們在電廠路與油化路交叉口東北角愛便利店這兒，雨太大了，我們走不了，晚會你過來接我們吧。

白屏看著這瓢潑般的雨，如同世界末日一般不管不顧地下著，不由也有些驚慌。她忍不住又給趙南發過去一條短信，雨下得太大了，我有些害怕。這次趙南回復得很快，我被堵在路上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你要照顧好自己。她緊緊地捏著手機，驚恐夾雜著失望。

這個地方是老城區，地勢低洼，排水能力也不行，水越積越深。她迫切希望有人來安撫她的恐懼，可趙南此刻不在本地。給張明亮打電話嗎？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每次交談都以爭吵告終，她不想聯系他。

好在，老天爺在發了半天瘋之后，慢慢平靜下來。天也黑透，可能是電路出了問題，兩邊的路燈始終未能亮起。而此時，伴隨著雨勢的漸小，停在便利店門口的車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的人被自己的親人接走，夫妻之間的寒暄聲，孩子們的尖叫聲，人們的聲音格外大，都帶著劫后余生的喜悅。

白屏正猶豫是不是要趁這會兒雨小趕緊先跑回單位——她的電動車早已不知所蹤了，忽然，她聽到有人在叫她，白屏，快上車。她抬頭，張明亮正從街對面一輛黑色的越野車里探出頭招呼她。她顧不上多想，趕緊跑過去拉開副駕坐了上去。

張明亮順手扔給她一塊毛巾：“趕緊擦擦，別感冒了。”“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她一邊擦著頭發，一邊好奇地問。“早上你走的時候，我看天氣預報說有雨，就開啟了共享位置。后來看雨越下越大，怕你有事，就趕緊借了朋友的越野車來找你。這車低盤高，就是水深了也不怕。”他接著問，你沒事吧？

她搖了搖頭。此時，坐在張明亮身邊，她覺得踏實，寧靜，半日來被恐慌、緊張懸吊著的心，此刻終于落了地。

在下一個路口，等紅綠燈時，她忽然看到對面停著的那輛灰色輝騰，那是趙南的車，透過隱約的光線，她看到他正和副駕上的短發女人說著什么，那女人嬌嗔地往他頭上輕拍了一下，他笑著躲過了。

此時綠燈亮起，他們的車和趙南的車交錯而過。

雨已停了，白屏知道，屬于她和趙南的故事，已經結束。

她轉頭，對張明亮說，老公，我想好了，以后下班后我們一起去擺地攤吧，你不是可會烤羊肉串了嗎？

說不定會很受歡迎呢。不管怎樣，咱得把欠銀行的錢先還完。

張明亮拉過她的手，輕輕嗯了一聲。

前方依然有積水，有路燈照不到的地方，可是白屏卻覺得安穩篤定。她的世界曾經坍塌過，可一場雨，卻讓它得到了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