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先秦兩漢官員致仕制度

【摘要】官員致仕的現象自先秦之時就已有之，至兩漢時期已逐漸制度化。官員致仕制不但是古代官員管理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亦為古代養老制中的重要一環。官員致仕的原因多為高齡所致的身體原因，在形式上雖為主動申請，但本質上是受到制度與禮俗雙重約束下的一種被動式退休。官員在告老還鄉后，大多可以頤養天年，更有許多官員由于受到皇帝重視，還可繼續發揮余熱，即使去世亦可享受到相應的喪葬待遇。

【關鍵詞】致仕；官員；漢代；先秦

【中圖分類號】K23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7-007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7.020

一、先秦時期：官員致仕制度的起源

“致仕”一詞最早出自先秦，《春秋公羊傳》云：“退而致仕。”何休注云：“致仕者，還祿於君也。”①由此可見，致仕之初意即為向君主交還權力也。

（一）先秦時期官員致仕的年齡

官員在七十歲后致仕的成規最早于先秦時期就已明確，據《禮記·曲禮上》所云：“大夫七十而致仕。”鄭玄為其注曰：“致其所掌之事于君而告老。”即向君主交還手中權力，返歸鄉里，頤養天年。

官員致仕的年齡限制在七十歲，也有其原因，據《白虎通德論·致仕》記載：“七十陽道極，耳目不聰明，跂踦之屬，是以退去避嫌者。”②也就是古人覺得一個人活到七十歲以后，其視力、聽力將日益衰退，四肢也會日趨僵硬，無法再承擔君主交予的軍國政事，故此，七十歲即為官員致仕的年齡標準。

（二）先秦時期官員致仕的條件

先秦時期也并非必須七十歲后方可致仕，若官員患病，在符合相關條件的情況下也可無視年齡限制，縱然四十歲亦并非不能致仕。《禮記·喪服大紀》有云：“君于大夫疾，三問之，在殯，三往焉；士疾，壹問之，在殯，壹往焉。”③即士大夫在身體患病以后可奏請歸鄉養病，養病之期一般為三個月，倘若三個月依舊未愈，則可申請致仕；士抱病后，養病之期一般為一個月，倘若一個月仍然未能痊愈，則可申請致仕。

但須注意的是，官員致仕與否在先秦時代尚無硬性規定，只是倡議官員“七十而致仕”，卻非強制要求官員必須于七十歲致仕。即便官員患病三月未愈，其本人只要不提出致仕，依舊可以繼續掛職，致仕與否完全取決于其自身意愿。而且先秦時期實行世卿世祿制，爵位世代相襲。《禮記·王制》雖有明文規定：“七十曰老，而傳。”年至七十歲即應將爵位傳予子孫，但嚴格遵守此項規定的卻鳳毛麟角。據《魏書·游明根傳》載：“夫七十致仕，典禮所稱；位隆固辭，賢者達節。”④也就是說，年至七十歲能主動申請致仕的，皆賢者之所為也。而大多數人寧可終老于任上，亦絕不主動申請致仕，甘心放棄自身權柄。

（三）先秦時期官員致仕的待遇

在先秦時期，君王對于肯自覺致仕的官員，所恩賜的待遇是十分優厚的。《禮記·王制》有云：“有虞氏養國老于上庠，養庶老于下庠；夏后氏養國老于東序，養庶老于西序；殷人養國老于右學，養庶老于左學；周人養國老于東膠，養庶老于虞庠。虞庠在國之西郊。”（先秦之時的“國老”之稱，即為對已致仕卿大夫的敬稱；庶老，即對致仕士的敬稱。）國家會給予其致仕后的保障，君王亦會對主動致仕的官員禮遇有加。

二、兩漢時期：官員致仕制度的發展

及至漢代，伴隨著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的不斷增強，世卿世祿制走向消亡，官職爵位已不再由子孫世襲，朝廷主要采取察舉制來拔擢官吏。為確保龐大的國家機器高效運轉，漢代皇帝采取鼓勵老臣主動致仕的方式，以便青年才俊可以入朝為官，為朝廷效力（皇帝會從禮法上暗示老臣主動申請致仕，并非以律法強制老臣致仕）。為鼓勵老臣主動致仕，漢代在先秦的基礎上，對官員致仕的年齡條件、身體標準以及致仕以后的福利待遇等各個方面都作了詳盡規定。

（一）漢代官員致仕的條件

漢代制定的官員致仕年齡標準繼承了先秦的成規，亦以七十歲為基準，即“大夫七十而致事，老于鄉里”。漢代的官員年至七十歲即達到致仕的條件，經皇上準奏，便可還鄉養老。不過，由于漢代不強制致仕，致仕與否皆憑官員自己的意愿，但遇厚顏貪權者，亦無可奈何。不過，漢代也曾發生數起官員主動申請致仕，皇上卻并不準奏之例。如漢宣帝元康四年（前62年），大司馬張安世向宣帝上奏，請求致仕，宣帝不準，言：“愿將軍強餐食，近醫藥，專精神，以輔天年。”⑤張安世唯有堅持留在朝廷，被迫視事。

漢代除了以年齡為致仕標準外，還繼承了先秦時期將官員自身身體情況當作評定官員是否致仕的又一標準。漢代官員凡自感身體不濟，難以處理軍國政事之時，多可稱病，向皇上奏請致仕，告病還鄉。如東漢時期的尚書鄭均“以病致尉”；韋彪“以病乞骸骨”，皆因身體抱恙，遂主動奏請致仕，得到皇上批準。

（二）漢代官員致仕的待遇

兩漢時期，統治者為保證國家的高效運轉，欲向朝堂不斷注入新鮮血液，常常希望老臣能主動奏請致仕。但若欲使官員自覺地奏請致仕，就得先保障致仕官員歸鄉后可享受衣食無憂的生活，解決他們的后顧之憂，不然很少會有官員主動提出致仕。

漢代的官員待遇很難與先秦時代的官員待遇相比，周代的卿大夫們轄下皆有采邑，就連士亦擁有食地，皆為世襲。縱然致仕，卿大夫與士，后半生的衣食住行皆有保障。但在漢代，官員已無食地、采邑，唯有憑藉自身俸祿生活，似此，倘若一朝失去官位，就代表失去了收入來源，家庭生計失去了保障。而且失去官位，也標志著失去權力，漢代官位并非先秦時期的世卿世祿制。故而，倘無法保障致仕官員后半生的衣食無憂及配套禮遇，該群體大多不會自覺奏請致仕。正因如此，漢代皇帝除了以禮法暗示官員自覺致仕，亦會賜予這些主動致仕的官員相應的政治待遇和經濟待遇，解決致仕官員群體的后顧之憂。

1.經濟待遇

在西漢平帝劉衎以前，致仕官吏群體可以享受的待遇只能依靠皇帝個人的賞賜，這意味著倘若皇上無賞賜，那致仕官吏就一無所有。參見漢景帝劉啟時期，已秩中二千石的萬石君石奮，其以秩比二千石的上大夫祿致仕。當時，秩中二千石的月俸為一百八十斛，秩比二千石的月俸為一百斛，即石奮在致仕以后可獲取的俸祿待遇僅原俸的一半余。《漢書·石奮傳》云：“孝景季年，萬石君以上大夫祿歸老于家。”還有景帝時期官至郎中令，秩中二千石的周仁，其以二千石祿致仕，當時，秩中二千石的月俸為一百八十斛，秩二千石的月俸為一百二十斛，即周仁致仕后可以享受的俸祿待遇為原俸的六分之五，此見《漢書·周仁傳》：“景帝初立，拜仁為郎中令。武帝立……仁乃病免，以二千石祿歸老。”

由此可見，平帝之前，致仕官員群體可以享受的俸祿待遇并不固定，或多或少，均以皇帝的意志決定，皇上恩寵某人，某人的致仕待遇也就優厚。故而，平帝以前，多數致仕官員均非以年齡至七十歲而致仕，而多以身體抱恙而被迫致仕。因為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成為皇帝的寵臣，更無法保證自己致仕后可以享受到朝廷月俸，與其如此，不若賴據官位，尚可享受到穩定的俸祿。

漢平帝元始元年，平帝感朝廷當前制定的致仕制對致仕官員群體未免過于“刻薄”，遂于本年降詔“天下吏比二千石以上年老致仕者，三分故祿，以一與之，終其身”。即秩比二千石以上官員在致仕后，朝廷仍會持續給予其原俸祿的三分之一，直至該致仕官員離世為止。對于秩比二千石以下的致仕官員，其致仕后可以享受何種俸祿待遇因史料沒有記載，因此無從得知，按常理來說應該也會有，但與二千石以上的官員致仕待遇相比，想必會有一定差距。

到東漢時期，東漢統治者是否恪守平帝成規，目前學界各持己見。認為已經廢除的代表人物是清朝史學家趙翼，其稱平帝詔令“至東漢已廢置，其給俸仍出自特賜也”⑥，認為始終沿用的代表人物是現代歷史學者王文濤，其認為“東漢既循平帝致仕制度，又非完全恪守，退休俸祿的標準未見低于三分之一者，皇帝常以特恩將標準提高”。雖然關于東漢致仕官員俸祿待遇的爭論至今莫衷一是，但能確定的是，東漢對官員致仕后的俸祿待遇至少不會比西漢差，這緣于東漢曾有皇帝恩賜致仕官員全俸的相關史料記載，據《后漢書·鄭均傳》云：“敕賜尚書祿以終其身。”⑦漢章帝劉炟感尚書鄭均清正廉潔，功在社稷，故特賜其以尚書之俸致仕。

另外，兩漢時代的致仕官員不僅可以享受到俸祿終養，甚至有些臣子會蒙受皇帝恩賜的額外田地、糧食、房產、財物等，如漢宣帝劉詢時期的長信少府韋賢，其“以老病乞骸骨，賜黃金百斤”，還有宣帝時期的另外兩位重臣，太子太傅疏廣、太子少傅疏受嘗一同以老病乞骸骨時，“（宣帝）加賜黃金二十斤，皇太子贈以五十斤”。由此可知，致仕官員群體在平帝以后可以享受到的俸祿待遇頗為優厚，憑藉著俸祿、恩賞，朝廷解決了致仕官員的后顧之憂。

2.政治待遇

兩漢時期，官員還有一項更為直接的政治福利待遇，即本人申請致仕后，可以奏請蔭補一位自己的直系后裔入朝作郎官，稱為“任子”。“吏兩千石以上視事三年，得任同產若子一人為郎”。兩漢時期，官至兩千石以上官員，凡任職三年，即有資格奏請指定一位直系后裔入朝作郎官，尚未致仕的官員也同樣可以享受這一政治福利。

在漢代，針對主動申請致仕的官員，尤其是那些有能力治理國家的人，雖然皇帝會讓他們退休，但也會給予他們一些暫時的職位和福利，讓他們能夠在自己的崗位上繼續工作。比如，西漢成帝時，張禹因病辭官，成帝雖然同意了他的退休請求，但不欲使其離開，遂賜予張禹“特進”，見禮如丞相，地位同三公。不過某些時段，朝堂政務繁忙，或新君初登大寶之際，某些官員在致仕后可能再度復起，如漢哀帝劉欣時期的南郡太守蕭育由于染疾致仕，然未幾，即再度被“起家復為光祿大夫、執金吾”。而一些確實因身體不濟，無力管理朝政的大臣，皇帝雖準許他們回到自己的家鄉，但在一些重要的日子里，還是會派當地的官員前來慰問。尚書鄭均“以病乞骸骨”返回老家，然每逢佳節，章帝便會降詔給廬江太守、東平相：“議郎鄭均，束修安貧，恭儉節整，前在機密，以病致仕……其賜均、義各谷千斛，常以八月長吏存問，賜羊酒，顯茲異行。”

總而言之，漢代的帝王對致仕大臣，特別是那些對國家有功的大臣，更是以禮相待，每逢節日，均會派當地的官吏代替自己前往慰問。并且，各種恩賞也是少不了的。

3.喪葬待遇

實際上，不管是否致仕，所有的官吏都可以享有葬禮的福利，但是這也是致仕的官吏應有的待遇。在漢代，致仕的官吏，其所享受的撫恤，主要依據其退休之前的職位而定。兩千石以上的官員去世，通常都得到皇帝臨喪、素服以及贈賻的待遇。帝王臨喪是指君王親自到大臣面前去悼念。如西漢大司馬、大將軍霍光薨逝時，“上（宣帝）及皇太后親臨光喪”。帝王素服即君主親自身著素服，以示對亡者之哀悼，如東漢靈帝劉宏時期的司空楊賜離世后，“天子（靈帝）素服，三日不臨朝”。帝王贈賻即官員謝世后，天子降詔恩賜的錢物，專門用以助喪，如錢、絹布等，以供安葬、祭祀所用。漢和帝劉肇時期的定遠侯班超病逝，“朝廷愍惜焉，使者吊祭，贈赗甚厚”。

針對致仕返鄉或地方的中低級官員離世后，天子往往會“遣使視喪”，即派遣使者代天子參加喪禮，予以吊唁。還有皇帝降詔褒揚、贈予印綬，以彰其功的情況。如漢宣帝劉詢時期擔任右扶風的循吏尹翁歸在病逝后，宣帝特降詔：“朕夙興夜寐，以求賢為右，不異親疏近遠，務在安民而已。扶風翁歸廉平鄉正，治民異等，早夭不遂，不得終其功業，朕甚憐之。”以旌揚尹翁歸安定京輔之功。

三、結語

概言之，兩漢時期針對官員致仕后的政治、經濟、喪葬等方面的福利待遇頗為優厚，可見兩漢時期對致仕官員群體較為重視。漢代致仕官員雖然沒有先秦時期官員的封地、采邑，但漢代帝王對他們的撫恤、恩賜，以及他們在朝中任職的時積攢下來的錢財，足夠安度晚年。而在此期間，朝廷不僅對其給予了許多經濟待遇，而且還給予其極其優厚的政治福利。

當然，漢代的官員致仕制度雖比先秦時期更加成熟，但亦并非完善，漢代大多時期針對致仕官員的恩賜、禮遇是針對二千石以上的官員，二千石以下的官員比之，尚有較大差距。

注釋：

① （漢）何休：《春秋公羊傳注疏》宣公卷15，第586頁。

② （漢）班固：《白虎通德論》卷4 《致仕》154，第162頁。

③ （唐）孔穎達：《禮記正義》卷70 《喪服四制》49，第1933頁。

④ （北齊）魏收：《魏書》卷55《游明根傳》，第1216頁。

⑤ （漢）班固：《漢書》卷59《張安世傳》，第2652頁。

⑥ （清）趙翼：《廿二史札記校正》卷5《后漢書》，第224頁。

⑦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27《鄭均傳》，第947頁。

作者簡介：

張國健，男，渤海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中國古代史專業2023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秦漢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