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美學視域下《唇典》的自然書寫

【摘要】本文以生態美學理論為框架，結合王諾提出的自然性、整體性與交融性原則，分析劉慶長篇小說《唇典》中的自然書寫特質。研究發現，《唇典》通過薩滿文化的衰落與自然生態的破壞，揭示了工業化進程中人與自然關系的異化，并試圖以“復魅”姿態重構東北大地的精神性。自然性原則下，作品呈現矛盾性：既有對冰排、蠶蛹等自然現象的客觀白描，亦存在“火”等象征人性暴力的主觀投射，顯示出人類中心主義的殘留。整體性原則體現于對東北生態系統的動態書寫，通過屎殼郎、綠豆蠅等“污穢生物”與植物、動物的共生關系，建構了自洽的生態整體美。交融性原則借貓眼男孩滿斗的跨界視角，將自然神靈、靈魂樹等元素主體化，通過人樹對話與自然靈性敘事，消解主客二分思維，彰顯生態整體主義觀。作品依托東北地域文化，以白樺等意象構建獨特的生態美學，既批判現代性對自然的掠奪，又通過萬物有靈觀探索人與自然詩意共生的可能，為中國當代文學的生態書寫提供了兼具地域性與哲學深度的文本范例。

【關鍵詞】生態美學；《唇典》；自然書寫；東北地域文化；人類中心主義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7-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7.003

劉慶是東北當代一位具有代表性的作家，其代表性的文學作品有《唇典》《長勢喜人》《風過白榆》等。《唇典》以東北地域文化為根基，通過口述史與家族史詩的形式，描繪了20世紀東北社會百年滄桑巨變，同時深刻融入了對自然與文明的哲學思考。通過薩滿文化的衰落與自然生態的破壞，小說揭示了工業化進程中人與自然關系的異化，并試圖以“復魅”的方式重構東北大地的精神性——即重新喚醒對自然的敬畏與詩意棲居的可能。這種書寫既是對東北文化根源的追溯，也為當代生態美學的自然書寫提供了文學范本。作為20世紀末興起的一種跨學科研究領域，生態美學結合了生態學、美學、哲學、倫理學等學科，探討人與自然關系的審美維度。依據王諾的《生態批評的美學原則》，生態美學原則可分為自然性原則、整體性原則和交融性原則，從這三個角度入手，可以看出《唇典》強調在生態危機背景下重新審視人類對自然的審美認知，主張通過審美體驗建立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并推動生態保護實踐的努力。

一、自然性原則

生態審美的第一條原則是自然性原則。西方的傳統哲學思想是以二元對立原則為基礎建立的，這些學說認為人與自然因對立而存在，人天然地具有主體性，而自然作為被人類觀察評價的對象，因而具有了客體性。然而生態美學的誕生打破了這種固化的思維模式，在生態審美的自然性原則下，自然的主體性得到了尊重，自然之所以呈現出美感，在于其自身而并非人類附加在其上的精神意志。自然性原則強調人與自然之間應當保持一種交互性主體關系，而非傳統的主體與客體關系。生態審美旨在具體地感受和表現自然本身的美。生態審美是活生生的感受過程。①

在《唇典》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單純的自然景象描寫，這些描寫摒棄了帶有人類主體性的審美視角，保持著自然物象本真的審美表達，迫使人類改變以往俯視的姿態。

“咆哮的江水挾帶著冰排，像一匹匹脫韁的野馬，攜著狂風，前呼后擁，發出‘咔咔’的炸雷般巨響奔騰而來。江灣處，巨大的冰塊撞在一起，形成冰山。風急浪涌，浮冰迅猛向下沖來。”②“開江”場景以聲音、視覺與動物行為的多維度描寫，呈現了關于生命復蘇的自然美學，形象地展現了自然的力量和不羈，使讀者感受到自然的壯美和生態系統的復雜性，體現了生態美學中對自然本身的尊重和欣賞。“蠶變成了蛹，蛹成了蛾，雌蛾撲棱著巨大的腹部和雄蛾交尾，交尾后的雄蛾很快死去了。雌蛾開始產卵，蟲卵像一顆顆茄子籽，密密麻麻。”③作者對蠶—蛹—蛾的生態循環的全過程進行白描，拒絕賦予其“悲壯”“犧牲”等人類情感投射，轉而用“茄子籽”這類中性意象，展現自然生命循環的純粹美學價值與物質轉化邏輯。

但與此同時，《唇典》中依然存在許多帶有主觀意味的意象，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火”。火作為歷史暴力的見證者，在小說中被賦予了沉重的意味。小說通過“火”的肆虐，影射東北近代史中的暴力與苦難。在日軍入侵、土匪橫行等場景中，火成為權力與暴力的具象化工具，“有人逃走了，更多的人被抓回來投入火場。風聲，哭聲，叫聲，仿佛是來自地獄的聲音……風中，幾股火苗逃犯一樣向村子里躥去，房屋被點燃了，哭聲和火聲像春雷一樣轟轟隆隆。”④“火苗如逃犯般躥向村莊”的擬人化描寫，暗示火與人性之惡的合謀。火的失控蔓延象征殖民暴力與階級壓迫對東北鄉土社會的撕裂，而“春雷般轟轟隆隆”的哭聲與火聲，則隱喻歷史變革的殘酷不可逆性。

因此，以生態美學的自然性原則來看，《唇典》中的生態書寫是矛盾的。在這部作品中，讀者一方面可以看到作者將自身的主觀意志投射到自然景物之上，自然景物因而具有了一定的象征意味；另一方面作者又尊重了自然性原則，在文中穿插了大量純粹的自然描寫。作者筆下的自然景物，有時是具有象征性的指涉，有時僅僅是拋去了主觀因素的單純的美感表達。因此，從生態美學的自然性原則角度來審視這部作品，其并沒有完全走出人類中心主義的框架，而呈現了一種對立甚至割裂的狀態。

二、整體性原則

生態審美的第二條原則是整體性原則，這一原則源于生態批評的核心思想——生態整體主義。生態整體主義對生態批評的審美觀產生了深遠影響，使其不僅關注單個審美對象，更強調將對象置于自然系統中，考察其對生態系統整體的影響。在這一視域下，生態審美不僅僅觀照單個審美對象，還要將它放到自然系統中考察它對生態系統整體的影響。有利于生態系統和諧穩定的才是美的，干擾破壞了生態整體和諧穩定的就是丑的。⑤這就是生態審美整體性原則的內涵。人在對自然進行審美時要盡可能排除人自身的因素，排除人在內心對于自然的投射，以便切身、具體地感受與表現自然之美。

劉慶將山林、江河、飛禽、樹木等多種自然形態納入筆下，使得這些自然物構成一個有機的生態系統，而非單獨把它們從生態中抽象地剝離出來，這表明劉慶的生態書寫尊重了整體性原則。

開篇對東北村莊的描寫，“秋陽高照，楊樹葉子颯颯作響，向日葵花開得正盛，蜜蜂一團團嗡嗡地飛，和花蓋瓢蟲爭奪嫩黃嫩黃夾雜綠色的花蕊。籬笆上落滿大大小小的蜻蜓，藍色的牽牛花絢爛無比。”⑥此處的自然并非孤立意象，而是通過動植物間的互動、季節更迭與地理特征共同構建了一個自洽的生態系統，體現了生態整體性中“動態平衡”的美學原則。“去年秋天這個時候，土路上可是另一番風景，路上蹦跳著無數的螞蚱，土黑色的秋螞蚱長著堅硬的翅膀和四棱小腦袋。路邊的楊樹和白榆樹不時飛起一只又一只屎殼郎，它們落在干牛糞上，和綠豆蠅不停地發生沖突。七星瓢蟲像春天的榆錢一樣漫天飛舞。走在土路上的郎烏春灰頭土臉，一臉疲憊，他的懷里抱著小女兒，身后跟著一頭卷毛打結的母羊，母羊晃蕩著飽滿的粉紅色奶頭，給秋天增加了許多神秘豐腴的色彩。”⑦以人類的視角來看，屎殼郎、綠豆蠅往往與污穢之物相聯系，是人類避之唯恐不及的生物，可是對于自然來說，它們是生態系統的分解者，對整個自然生態體系的運行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作者的這段敘述中，絲毫看不到對屎殼郎、綠豆蠅的負面情緒，相反，它們與螞蚱、七星瓢蟲、母羊一起形成了一個穩定、和諧的自然環境。

整體性原則的價值在于，大自然憑借其自身的觀念，即自然整體美的理念，教育我們認識到人類中心主義的審美價值與自然整體的審美價值之間存在矛盾，我們所抱持的審美判斷，以自然的角度來講沒有意義。這種教育促使我們超越人類中心主義的審美觀，轉而以生態整體主義的審美觀去認識和欣賞真正的美和真正的凈。

三、交融性原則

生態審美的第三條原則是交融性原則，它主張真正的生態審美并非居高臨下地靜觀，而是要求審美主體全身心投入自然，尤其在審美活動的初始階段，需要通過消弭主客界限的方式，讓個體意識暫時隱退，與自然融為一體。這種物我交融的審美范式，正是生態審美區別于傳統自然審美的本質特征。

在《唇典》中，主角滿斗是其母親柳枝被一只公雞玷污后所生，而在出生后，周圍人便立刻注意到了滿斗的不同不處，“你的滿斗是一個貓眼睛男孩。他會看到的更多，別人的白天是他的白天，別人的黑夜對于他還是白天。”⑧因此，滿斗可以說是人類與自然結合的產物，既非完全的人類，也非純粹的自然，這樣的出身和特異之處，使滿斗天生就與自然生態有著更緊密的聯系，身上也肩負著聯結人類與自然的重大使命。作者選取了滿斗作為敘述的主視角，通過貓眼睛觀察，以人類的身份講述，從一個全新的視角對人類文明和自然生態進行審美判斷。

透過滿斗的視角，可以看到常人所不能見到的景色，比如在夢中，滿斗時而夢見在草叢上顫抖般地撲扇著兩只細小的翅膀，不停地向天上飛去，時而又夢見了螞蟻的受孕過程，甚至還夢見一只惡心的蜈蚣死在了他們家門口的水塘邊，而自己則變成了一只螞蟻，不僅如此，滿斗還能帶領讀者看到自然神靈，“火光跳躍，人們給一頭野豬的牌位上香，香煙中，野豬精現出了原形，它的嘴巴真大呀，鋼叉一樣的獠牙又白又長，一身紅褐色的毛，毛如鋼針，根根豎立閃閃發亮。我還看見了樹神，那是不肯轉世成人的一個靈魂，長成了一棵枝繁葉茂奇大無比的白樺樹。還有，傳說中的天神有時如小小的水珠，有時高過寰宇，身輕時飄浮空宇，身重時沒入水中。無處不在，無處不有，無處不生，天神阿布卡赫赫的眼睛變成了日月，頭發變成森林，她的汗水變成了溪流。”⑨通過這些描寫，成功地將自然元素從傳統的靜態背景轉變為動態的、有生命力的主角，體現了生態美學中自然的主體性和重要性。這種轉變不僅豐富了故事的內涵，也增強了讀者對自然的敬畏和欣賞之情。在“靈魂樹”這一章節中，滿斗甚至給樹起名字，開始“種植”自己的親人，種植靈魂樹。年輕挺拔的白樺是“阿瑪樹”，被山洪沖到溝膛，從此斜躺在河邊的是“李良樹”，石頭堆里的小柳樹是“額娘樹”，美人松是“蘇念樹”……通過將人名賦予樹木，滿斗將家族歷史嵌入自然生命，樹成為祖先記憶的載體。滿斗對著阿瑪樹說他再也不想下山與世俗接觸，對著額娘樹說這個世界變得越發陌生起來，同樣反過來，靈魂樹也會對滿斗傾訴，蘇念樹預言滿斗很快就會食言，素珍樹則細致地觀察到滿斗的湯里的螞蟻比昨天多了二十三只。在與李良樹的交流中，滿斗與李良樹一致同意這世界的變化從來沒有停過。滿斗通過與靈魂樹的交談，加強了自然物在讀者心中的印象，人類不再是小說唯一的主角，取而代之的是自然，自然生態獲得了本應該屬于人類的主體性，展現著如同人類一般的動態美。

交融性原則強調消解人類與自然的二元對立，通過主體間的平等互動、文化融合與動態共生，重構人與自然的一體性關系。劉慶通過跨界身份、雙向對話、身體感知與文化沖突，構建了一個人類與自然平等共生的美學世界，在后續的情節中，無論是紅螞蟻公司導致的螞蟻成災破壞莊稼樹木，還是房地產開發熱導致的紙醉金迷，讀者都更容易帶入自然的視角，以自然的角度審視人類文明發展對于自然生態的影響。

四、結語

除了上述三條原則，《唇典》還注重通過對東北地區自然環境和生態系統的描寫，展現該地域獨特的生態美學，白樺樹、白榆、松雞等東北地區特有的自然景觀層出不窮，成為東北自然生態系統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體現了地域性生態的美學價值。此外，薩滿文化是東北地區重要的傳統文化之一，與當地的自然環境和生態系統密切相關。在《唇典》中，對薩滿文化的描寫貫穿始終，這些描寫不僅展現了薩滿文化獨特的地域性生態特征，還反映了人類與自然之間的精神聯系和互動。薩滿文化中的萬物有靈觀念，強調了自然界的神圣性和人類對自然的敬畏，這種文化觀念與生態美學的觀念相契合。

生態美學家曾繁仁指出：“生態美學從美學學科的發展來說最重要的突破，也可以說最重要的意義和貢獻就在于它的產生標志著從人類中心過渡到生態整體、從工具理性世界觀過渡到生態世界觀，在方法論上則是從主客二分過渡到有機整體。”⑩劉慶在《唇典》中的自然書寫呈現出獨特的生態美學建構，作家將自然生態作為一個整體系統加以敘述，并且有意識地嘗試擺脫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給予自然以主體性，在文本中，原始森林不再是沉默的客體，而是具有呼吸與靈性的生命共同體，自然意象被賦予主體意識，構成與人類平等的敘事視角，拓寬了小說的敘述維度，加深了文本的審美內涵，不僅深刻表達了生態美學的思想，還生動展示了東北地域文化和滿族文化的特質。

注釋：

①⑤王諾：《生態批評的美學原則》，《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0年第2期，第19頁，第21頁。

②③④⑥⑦⑧⑨劉慶：《唇典》，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51頁，第111頁，第37頁，第2頁，第165頁，第88頁，第435頁。

⑩曾繁仁：《生態存在論美學論稿》，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參考文獻：

[1]王諾.生態批評的美學原則[J].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0，（02）.

[2]曾繁仁.生態存在論美學論稿[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3]魯樞元.生態文藝學[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4]劉慶.唇典[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

作者簡介：

李松霖，第一作者，男，漢族，上海人，長春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王曉恒，通訊作者，女，漢族，吉林長春人，長春師范大學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小說及東北報刊研究、鄉土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