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沈從文的湘西系列散文取得了顯赫的藝術成就。而作為其創作靈感源泉之一的“水”形象,在其中更是得到了豐富多元的呈現,進而賦予了沈從文湘西散文獨特的審美意蘊。因此,在剖析沈從文湘西散文的基礎上,通過立足整體,體悟水韻,我們能從水性題材、水性描寫、水性思維三個維度洞察其中豐富的“水文化”特質。文章通過“水性”特質,發掘湘西散文獨特的藝術價值,為其解讀和研究貢獻新的思考。
【關鍵詞】沈從文;湘西散文;水性題材;水性描寫;水性思維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7-0041-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7.012
基金項目:華僑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資助項目“21世紀中國大陸、中國臺灣和日本對臺灣文學研究焦點問題之比照考察”(編號:23SKBS006)階段性成果。
沈從文是20世紀30年代京派文學的中流砥柱,亦是中國文學史上有著杰出成就的散文大家。在沈從文的眾多作品中,湘西散文頗具代表性,有著顯要的藝術成就和思想價值。在1932年至1938年期間,沈從文先后創作了《從文自傳》《湘行散記》《湘西》等以湘西為背景的散文著作。在其散文創作日趨成熟的同時,讀者也逐漸走進了由沈從文構建的生動形象的多層次湘西社會,感受湘西特有的風土人情。
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沈從文湘西散文文本內外貫通一體的“水文化”特質,有別于類似題材的鄉土小說,比之“土”氣,更具“水”韻。他是一位自言其藝術感覺得之于“水”的作家,“水”在其湘西散文作品中儼然具有重要意義。在他的筆下,湘西社會就像是一幅煙雨朦朧的水墨畫,純凈而又富有詩意,其中的人事皆帶有著或濃或淡的水墨氣息。由此,本文基于文本細讀,由沈從文湘西散文的水性題材、水性描寫、水性思維三個角度,分析沈從文湘西散文的“水性”特質,嘗試得出有益的結論。
一、水性題材:自由隨心的創作表現
沈從文的湘西散文如流水般肆意澄澈,而這同其自身內在生命體驗是密不可分的。正如他發自內心的呼喊“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傾向不可分”①一般,“水”是沈從文創作生涯的一大關鍵詞,是他心靈外化的一種重要表現形式,而這一點突出地表現在其湘西系列散文的寫作題材上。
題材上的取材自由、不拘于世俗是沈從文湘西散文“水性”特質的外顯。其湘西散文內容有感而發,隨性所作,一切本乎其心,順其自然,如流水般緩緩前行,“解除習慣上的一切束縛,試改換一種方法,干脆明朗,就個人記憶到的寫下去”,因此整部作品就如流水般,一氣呵成,“僅僅用三個星期,寫成后重看一次,就破例寄過上海交了卷”②。《湘行游記》為沈從文歸鄉時所作,他乘水還鄉,依水而作,書中妓女、土匪、寡婦、水手、和尚等典型的人物形象大量集中地出現——這在中國現代文壇上是不多見的。此外,除了人物隨情而選,寫作內容上,沈從文無論事物大小,只要進入其視野并且引發其美的感應的,他便將這些事物統統納入散文創作的天地中。在沈從文眼中,即便是湘西底層人民的日常瑣碎,也是大有所作為的:“又有皮鞋店,大胖子皮匠,天熱時總腆出一個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用夾板绱鞋……小腰白齒頭包花帕的苗婦人,時時刻刻口上都輕聲歌唱,一面引逗縛在身背后包單里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紅銅勺舀取豆漿。”③眾所周知,水的特質在于亙古流動,而非一成不變。沈從文變化多樣、無拘于時、隨性而作的題材選擇,向讀者呈現了湘西社會最為真實樸素的一面,展現出一種樸實自然的“流水生活”模式,使散文整體的文體風貌顯得平實自然、真切可感。
而如流水般變化多樣的題材背后,是沈從文蘊藏著的“邊緣化”的寫作立場,而這來源于一顆充盈著流水的藝術心靈。在沈從文文藝創作的語境中,“邊緣”具有周邊部分、臨界的內涵,它是相對于主流、中心而言的。沈從文的湘西散文同他的大多數作品相同,都采取了邊緣化的敘述立場,也正是由于沈從文邊緣化的敘述立場,其一系列有關湘西的散文著作才得以問世。和大多數中國現代鄉土作家相同,沈從文遠離故鄉、前往城市。而他這番經歷使其縱使接受了新思潮的洗禮,卻也無法完全適應城市的生活節奏與人際往來。因此,沈從文常常秉持“鄉下人”的視角窺探著新世界,而他心中懷有的“鄉下人”的文學觀也在他筆下的散文人物故事中展現。沈從文身處社會轉型的變革時期,在“五四”啟蒙思潮的啟迪之下,與主流的左翼文學創作與抗戰文學主潮不同,他就像“善利萬物而不爭”(老子《道德經》語)的水那樣,選擇了邊緣性的價值取向與敘述立場。沈從文與魯迅、胡適那些成為文壇領袖,乃至于歷史時代潮流中占據“中心坐標”意義的名家不同,他的文藝活動未曾充當現代文學主流或主潮中的中流砥柱。他也曾遭遇冷落、受到誤解,直至與文學惜別,從事文物研究,但這些因素卻依舊無法阻止讀者為其筆下的良辰美景、佳人樂事所傾倒。與其筆下的湘西世界屬于中國文化版圖的“邊緣文化”一般,沈從文的創作及其作品也一度徘徊于“邊緣文學”之列,而他筆下的蕓蕓眾生也多半是所謂的“化外之民”④。沈從文認為文學應當服務于人,而不是作為政治或商業的附庸,因而他對文學的媚俗性嗤之以鼻,《文學者的態度》《文學運動的重造》等更是反映了他選擇邊緣性敘述角度的態度,正如同他在《從現實中學習》中所表達的那樣:“在楊墨并進時代,不免近于無所歸依,因之‘落伍’。”⑤因而,他坦率地承認道:“惟工作方法既游離于朝野文學運動理論和作品所提示的標準之外,對于寄食的職業又從不如何重視,所以對普遍生活言,我近于完全敗北。”⑥這使得他能夠共情于世人眼中那些“生活近乎完全敗北”的小人物們,以一種“邊緣人”的視角去窺析主流定義下的“標準”,前往“歷史對于它毫無意義”的湘西世界,尋覓被文學寫作忽視的妓女們與水手們,進而呈現出獨特的邊緣化敘述立場。
然而,邊緣化敘述立場是相對于特定時期的歷史文化而言的,選擇將文學的審美性獨立,給予人“美”與“善”,而這并不等同于脫離現實,將文學束之高閣,在幻想的虛構之中凌空高蹈。相反,在《湘行書簡》中,沈從文曾多次表達“文學應當來源于現實中的所見所感”這一觀點,希望妻子張兆和能夠真正領略到湘西的風土人情,進而創作出優秀的文學作品。就像他在《窄而霉齋閑話》中的清晰表達:“文學的功利主義已成為一句拖文學到卑俗里諺語,不過,這功力若指的是可以使我們軟弱的變成健康的,壞的變好,不美的變美,就讓我們從事文學的人全在這樣同清高相反的情形下努力,學用行商的眼注視著社會,較之在迷糊里唱唱迷人的情歌,功利仍然還有些功利的好處。”⑦由此可見,沈從文在堅持邊緣化敘述立場的同時,也并不排斥文學的社會責任以及“為人生”的價值取向。
水是無拘無束、自然變化的;在沒有束縛的內心世界,情感可以肆意奔放。生命如水。自由的邊緣化敘述立場之選擇,使得沈從文內心豐富而充沛的情感可以自由游離于時代的“主旋律”之外,使“水”內化于心;并與散文形態相結合,外化于行,真正達致沈從文所期盼的那種“水和我的生命、創作不可分”之境界。
二、水性描寫:自然細膩的文字傳達
沈從文湘西散文的細致描寫,仿若水一般細膩,彰顯水性特質。汪曾祺曾評價沈從文以湘西事變為背景的長篇小說《長河》:“沈從文的《長河》是一部很奇怪的長篇小說。它沒有大起大落,大開大闔,沒有強烈的戲劇性,沒有高峰,沒有懸念,只是平平靜靜,慢慢地向前流著,就像這部小說所寫的流水一樣。這是一部散文化的長篇小說。大概傳統的,嚴格意義的小說有一點像山,而散文化的小說則像水。”⑧不僅湘西小說如此,沈從文湘西散文更是憑借其獨特的文體特征,將“水性”描寫體現得淋漓盡致。
湘西散文中的景色描寫細膩動人。沈從文將對湘西社會至真至美的念想,投射于自然、人物之上,而自然景色又與人物形象之間緊密交織,使得自然風光成為人物美好性格、品質的折射。與此同時,生活于氤氳山水氣之間的人物,遵循著自然樸素的生命意識,成為自然具象的真切載體,深刻而質樸地反映著湘西自然情狀。它們彼此呼應、交錯,共同營造了一座任憑生命與自然和諧共存并肆意生長的湘西樂園:
箱子巖洞窟中最美麗的三只龍船,皆被鄉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船只狹而長,船舷描繪有朱紅線條,全船坐滿了青年橈手,頭腰各纏紅布,鼓聲起處,船便如一枝沒羽箭,在平靜無波的長潭中來去如飛。⑨
(沈從文《箱子巖》)
在這里,原始的力量和熱情充分升騰為水面上凌厲的身影,身纏紅布的青年橈手奮力劃槳,以極具動感、動態美的樣貌,流露出強有力的生命氣息。他們神采飛揚,喚醒了沉睡的龍船;他們無懼無畏,感染了平靜的潭水。自然賦予了湘西人民蓬勃的生命力,而棲息于自然之中的人們又可憑借自身旺盛的生命激情,充分感染湘西山水。于是乎,自然與人彼此呼應,相輔相成,共同“詮釋”著豐滿、真實而又飽含活力的湘西世界。
沈從文還以細膩傳神的筆調書寫著水邊的故事,盡情展現人物的悲歡離合:
許多在吊腳樓寄宿的人,從婦人的熱被窩里脫身,皆在沙灘大石間踉蹌走著,回歸船上。婦人恩情所結,也多和衣靠著窗邊,與河下人遙遙傳述那種種后會有期各自珍重的話語,很顯然的事,便是這些人從昨晚那點露水恩情上,已經各在那里支付上一把眼淚與一把埋怨。想到這些眼淚與埋怨,如何揉進這些人的生命里,成為生活之一部分時,使人心中柔和得很。⑩
(沈從文《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
水手將快樂寄托于婦人身上,而婦人則加倍地、熱烈地愛著水手,他們的愛無拘無束,承載著湘西地域那種熾熱原始的欲望。在沈從文的筆下,情緣與恩怨就像條條支脈,汩汩流淌入人們的生命長河,成為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化作質樸的、自然的、美麗的生存形式。
此外,湘西生活的艱難不易在沈從文的散文中也有體現——并非劍拔弩張,或是痛哭流涕。相反,如《沅陵的人》《辰溪的煤》《老伴》等篇什所彰顯的一般,一切苦難在他筆下如流水般化解,在他細膩入微的描寫中緩緩流動。《辛亥革命的第一課》中,湘西殺得“人頭如山血流成河”;革命失敗了,殺戮卻持續了一個月。當我們翻開史書,勝利的光鮮往往掩蓋了屠殺的陰霾,在上層統治者的博弈中,下層人民的性命就好似那最低級、最簡陋、可以隨意拋出的籌碼。“到殺人時,那個軍法長常常也馬馬虎虎的宣布了一下罪狀,在預先寫好的斬條上勒一筆朱紅,一見人犯被兵士簇擁著出了大門便匆匆忙忙提了長衫衣角,拿起煙袋從后門菜園跑去。趕先到離橋頭不遠一個較高點的土墩上,看人犯到橋頭大路上跪下時砍那么一刀。”?被殺的大都是頭腦簡單的鄉下人,“糊糊涂涂不知道是些什么事,因此還有直至到了河灘被人吼著跪下時,方明白行將有什么新事,方大聲哭喊驚惶亂跪的,隨即趕上前去那么一陣滿刀砍翻的”,到殺得本地紳士也寒了心后就采用了新的辦法,“選擇的手續便委托了本地人民所敬信的天王,把犯人牽去,在神前擲一竹筊,一仰一覆的順筊開釋,雙仰的陽筊開釋,雙覆的陰筊殺頭。生死取決于一擲,應死的自己向左走去,該活的自己向右走去”?。在這些接近白描的場景中,所有的情感似乎都凝滯了——沈從文以第一人稱敘事者缺席的方式為讀者展現了湘西世界鮮為人知的殘酷一面,從而營造了一種疏遠的、冷靜的敘事氛圍。湘西的風景秀麗宜人,但現實世界的屠殺卻暴戾而殘酷。沈從文沒有呼天搶地地氣憤,沒有痛哭流涕地控訴,他只是把情感淡化,把憎惡、同情、憤懣含而不露地滲進字里行間。
同樣的處理還在《預備兵的技術班》中出現,文章結尾寫道:“我特別傷心,在埋葬時,悄悄帶了一株山桃插在墳前土坎上。過了快二十年從北京第一次返回家鄉上墳時,想不到那株山桃樹已成了兩丈多高一株大樹。”?人事莫測、時光飛逝、斯人已逝的傷感在文字中緩緩流動,如流水一般化解了一切。
三、水性思維:矛盾中的美麗與憂愁
從創作發生學的角度看,作家的生活經歷深刻影響其興趣、性格、人生觀乃至文學創作,沈從文亦是如此。回顧其前半生,讀者不難發現:無論是成為作家之前,還是之后,他的生活都與水密不可分。在沈從文步入文壇之后,“水”意象頻繁地出現在他的文學創作之中。換而言之,湘西獨特的地域文化孕育了沈從文,使他當之無愧地成為“湘西之子”。于是,“水”塑造了沈從文的文化性格。
水是“矛盾統一”的,它或是大江大河,奔騰不息,永不停歇,或是一汪死潭,止步不前;它或是泉眼兒般清澈柔和,或是激流般危險致命。正如沈從文的自白:“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的關系。”?沈從文的故鄉水系豐富,有著“水”矛盾統一的一面,而湘水綿延至今,更是賦予了沈從文“流動而不凝固”?的情感。在此,筆者愿將沈從文散文中顯示的這種矛盾性,及其背后折射出的由“水”啟發而來的文化個性描述為“水性思維”。
有學者指出:楚人依水而生,湘水作為楚文化發展與傳播中的重要角色,影響著楚文化中天人合一的思想觀念。?而沈從文將自己視作楚人中的一員,“水性思維”很大程度上也影響著他的三觀,塑造著他對待湘西世界的態度,促使其追求著原始的、樸素的天人合一價值觀。“一道小河從高山絕澗中流出,匯集了萬山細流,沿了兩岸有杉樹林的河溝奔駛而過,農民各就河邊編縛竹子作成水車,引河中流水,灌溉高處的山田。河水長年清澈其中多鱖魚,鯽魚,鯉魚,大的比人腳板還大。河岸上那些人家里,常常可以見到白臉長身見人善作媚笑的女子。”?在沈從文筆下,湘西沿河的城市與其所處的大城市截然相反,不具備“在交通、物產、經濟活動情形下面,成為那個城市枯榮的因緣”?,是一個不受工業化浸染的古樸之地。沈從文二十歲離開湘西,再次踏入這片土地時,已相隔幾十個春秋,因此,影響他看待湘西這片山水視角的,還必然有濃濃的童年回憶與原鄉情結,“我卻常常生活在那個小城過去給我的印象里”?。因而,當沈從文從大城市出發進行“文化尋鄉”之時,他將湘西的人與事置放在中國社會的大框架之間,同他經歷過的大城市進行鮮明的對比,由此逐步形成了中國現代散文中獨特的湘西鄉村與大城市的對比結構,而這種對照與反差,也將沈從文的湘西散文相串聯,暗含在了人物與故事情節之中。這種湘西同大城市相對比的特殊模式,實質上是湘西生命形態和城市生命形態的對比,是工業化浪潮之下的現代化內涵和湘西原始生命力的一次激情碰撞,更是大城市“背棄”自然的價值觀同湘西本真的“天人合一”情懷之間的摩擦。湘西是火辣的、旺盛的,是展現肉體生命力的一個地方;大城市則是蒼白寡情卻又不斷前進的一個地方。二者彼此對應,沈從文由此剖析出湘西社會的方方面面,使其湘西散文文本深層處蘊含著豐富的批判性思想意蘊。
此外,“水性思維”使得湘西散文中時常呈示愛欲與美的蹤跡。在沈從文的湘西世界中,人與水兩相交融,均與自然密切融合。正如作者在《箱子巖》中的感嘆:“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從容的各在那里盡其性命之理,與其他無生命物質一樣,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青年在河水中奮力劃槳,婦孺于河岸肆意笑弄。湘西人性情質樸,心性自由,快樂多情又單純樸素的牛保,聰慧又富有勇氣的虎雛,年近八十卻依舊認真生活的老水手,皆為湘西人的愛與善。就連《湘行書簡》中十句話夾雜著十七八個壞字眼兒的水手們,在沈從文眼中似乎也是可愛無比。《常德的船》中的主人公更是將性欲同原始生命力一般推向高潮。妓女與水手作為沈從文湘西散文中的典型人物,有著獨特的人物魅力。“水手多強壯勇敢,眉目精悍,善唱歌,泅水、打架、罵野話。下水時如一尾魚,上船接近婦人時像一只小公豬。白天棄船、晚上玩牌,同樣做得極有興致。”?水手象征蓬勃的生命力,妓女則承載湘西的情欲意象。而作為這片山水情感象征的妓女更將自身情感緊密寄托于代表自然生機的水手身上,使其迸發出飽含著的山水生命力量,進而展現出人類最原始的活力。在《鴨窠圍的夜》和《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中,水手和妓女呈現著湘西山水的生命力與情感。他們的愛是如此襟懷坦蕩而又熾熱,又是如此火辣而又奔放,使人為之震撼,他們敢愛敢為,宛如湯湯不息之沅水,順乎其自然,凸顯生命自足性,勇敢地追逐著精彩生命。于是,妓女在沈從文筆下不是浪蕩不堪的,相反,她們也有自己的衷情所在,也有純潔美麗的一面,她們沒有被那非人性元素絞殺。在沈從文眼中,湘西的人與景都是如此迷人!
但縱使湘西再嫵媚,沈從文也并非全然肯定其一切。創作的生涯中,他在仔細體會,亦在深刻反思,在和工業化大城市的對比格局中,尋覓差異。其文本中“城鄉對比”的敘事結構,本身就是一種歷史維度上的高度對比。沈從文生長于湘西,又從湘西走出,后再次返回故土,在他的湘西散文中以一個更為全面的角度剖析湘西,于散文之中留下時間流逝的烙印。湘西那“凝固”的歷史進程,似異實同的生命,殺與被殺的討論,封閉的社會令沈從文提起湘西時,常坦言“真使我又痛苦又快樂”。在他的筆下,《湘西》交錯糅合著希望與悲情;《五個軍官與一個煤礦工人》《辰溪的煤》《桃源與沅州》令讀者嘆惋其中歷史進步力量的消亡;《鳳凰》《箱子巖》《白河流域幾個碼頭》中生存境況今古如一。湘西純凈古樸的背后,有發展緩慢的一面。日復一日,代復一代,無論是魚鷹,還是水手,他們的生活始終如一。歷史的車輪緩緩向前,卻似乎未能在湘西這塊土地上留下車轍。這在沈從文看來,是美麗的憂愁,更是對其“流動而不凝固”情感的一次有力考驗。在城市化工業化齊頭并進的進程中,在與其居住過的大城市的對比框架下,他希望人們駕駛著鋼鐵征服自然,譜寫一首屬于新時代的田園牧歌;他感慨“生命在發展中,變化是常態,矛盾是常態,毀滅是常態。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然而,發展變革后的湘西還是沈從文所鐘愛的湘西么?“自然”湘西與“進步”湘西之間選擇的問題,由此成為沈從文湘西系列散文中一個繞不開的話題,進而使沈從文在對湘西的社會、人生與自然的思索中觸摸到了歷史:
看到日夜不斷千古長流的河水里石頭和砂子,以及水面腐爛的草木,破碎的船板,使我觸著了一個使人感覺惆悵的名詞。我想起“歷史”。一套用文字寫成的歷史,除了告給我們一些另一時代另一群人在這地面上相祈相殺的故事以外,我們決不會再多知道一些要知道的事情。但這條河流,卻告給了我若干年來若干人類的哀樂。?
(沈從文《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
通過從具象到抽象的轉化,湘西散文中所述的人和事已然超越特定地域的個人悲歡,而成為整個民族幾千年來人生悲歡的縮影。由此產生的“若干人類的哀樂”,不只是對底層人民的同情,更是一種深沉的人生悲憫,是作者內心深處迸發的情感回響,進而給予了湘西散文更深層的哲學思考。
“水”是沈從文散文寫作與人格的重要引領者與指導者。他本人曾言:“水教給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樂,并作橫海揚帆的美夢,刺激我對于工作永遠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個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熱情洋溢。”?綜上所述,水性思維大大呈現了沈從文湘西散文的水性特質,使其文章的內涵向縱深處拓展,思想深度亦得到進一步的充分提升。
四、結語
常言道:“無水不文章。”“水”蘊含著豐厚的文化內涵,哺育著、滋養著無數文人墨客的藝術創作,并逐步成為諸多文學經典中的重要符號,使其氤氳彌漫。無論是《詩經》《楚辭》所飽含著的豐富的水意象,讓細膩的情感流轉于水,承嬗離合;或是唐詩宋詞中復雜多變的流水所承載著的不同象征,時而“無聲惜細流”,時而“潭水深千尺”,時而“春來發綠波”;抑或是老莊中深邃多姿的水世界,上善若水,萬千隱喻,將“水”的內涵塑造得入木三分……“水”就這樣在不斷流淌于文化的歲月之中,成為中華傳統文化的精神圖騰,深深影響著中華民族的觀念與品格。
在此傳統的現代流脈之中,沈從文將“水”有機溶于自己的思想與創作,幻化作戛戛獨造的生命書寫。《長河》《邊城》《三三》《湘西》等經典,無不洋溢著水的氣息,躍動著水的波瀾。在這些作品中,人物是水邊的人物,故事是水邊的故事,而文字亦是由“十五年前南方的陰雨天氣”?綿延至今。沈從文在潛移默化中被水文化悄然潤澤,他筆下的“水”題材文章又憑借其獨特的美學價值和精神內涵反哺著水文化,而在其湘西散文中得到進一步的呈現——水性特質是沈從文湘西散文中的一個重要特點。沈從文湘西散文無論是從創作題材的選擇,還是緩緩流動的細膩的文字描寫風格,抑或是眾多故事背后蘊含著的水性思維,無不彰顯著“水”在其藝術創作中的重要地位,體現著獨特的水性審美韻味。而對水文化而言,“水”經過沈從文的湘西散文創作,已然超越了具體的物理屬性,而更具文化意蘊。可以說,作為一個自言其藝術靈感得之于“水”的作家,“水性”彰顯沈從文在現代文壇中之所以為沈從文的獨特存在,成為其文人性格的寫照,化作其藝術創作中別樣的文學特質,從而給予后世以水文化的無限啟發與遐想。
注釋:
①?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15頁,第218頁。
②③⑤⑥????????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67頁,第254-256頁,第373頁,第384頁,第308頁,第270-271頁,第290頁,第252頁,第252頁,第245-246頁,第244頁,第246頁。
④趙園:《沈從文名作欣賞》,中國和平出版社2001年版,第467頁。
⑦?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7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40頁,第209頁。
⑧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8頁。
⑨⑩???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1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77頁,第257頁,第280頁,第341頁,第252-253頁。
?韓璽吾:《水性思維:楚文化之主體特征》,《長江大學學報(社科版)》2013年第3期,第1-3頁。
?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527頁。
作者簡介:
林佳怡,女,漢族,福建福州人,華僑大學文學院2022級本科生。
倪思然,通訊作者,男,漢族,福建莆田人,文學博士,華僑大學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代文學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