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通過查閱字書、韻書、搜集文獻語料、調查東北方音,認為今東北方言中表示“喧鬧”義的所謂“吵吵”,本字并不是“吵”“謅”,二者與今讀平聲的“吵吵”存在音義不匹配的情況,即從中古韻書及文獻用例來看,“吵”“謅”二詞與“喧鬧”有關義位均讀上聲,讀平聲的義位與“喧鬧”義無關或有隔。東北方言中沒有將中古上聲讀為平聲的語音特色。從讀音、語義兩個角度考察,“吵吵”的本字應是“嘮嘮”“嘮噪”或“嘮嘈”。
【關鍵詞】東北方言;吵吵;嘮;本字
【中圖分類號】H17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7-01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7.037
在東北方言中,有所謂“吵吵”表“喧鬧”義,但人們往往不清楚這個方言詞的本字是什么,許多方言詞典的作者以及現當代文學作品的作者用此詞時亦選錯了本字。本文將考證所謂“吵吵”的本字是什么,以求教于方家。
一、論“吵”“謅”不當為本字
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的《漢語方言大詞典》第四卷“吵”字下收“吵吵”一詞,條目②下有:
lt;動gt;許多人亂說話;生氣時大聲嚷嚷。東北官話。黑龍江齊齊哈爾[?t?‘au·t?‘au]、黑河[?t?‘au·t?‘au]你~啥?|隊里三頭牲口病倒了,劉隊長正在那兒~呢!
條目③下又有:
lt;動gt;吵架;爭吵。東北官話。東北[?t?‘au·t?‘au]有什么事兒好好商量,~多不好,而且也不能解決問題。[1]
《漢語大詞典》“吵”的陰平一讀只收“吵吵”一詞:
【吵吵】(-chao1)方言。①指許多人亂說話。周立波《暴風驟雨》第一部十七:“別吵吵呀,不許開小會,大伙都站好。”②大聲喊叫。張天民《創業》十二:“秦發憤的嗓門本來就大,再加上事事認真,吵吵起來了。”[2]
“吵”是個后起字,在《說文》《玉篇》中均不見,是“謅”的俗字。“吵”在《廣韻》中有二義:“聲也”義,讀上聲初爪切;“雉鳴”義,讀上聲亡沼切。在《集韻》《類篇》中載四義,其中表“聲”義的是上聲楚絞切。讀平聲時,義為“闕,人名,宋大夫吵”,這里“闕”的是什么,有待詳考。若闕的是義,不大可能又是“聲”或與之有關的意義,因為這一意義已經被上聲所承擔。再者,如此常見的意義也不至付之闕如。
雖然“吵吵”表“喧鬧”連用在清代以來的俗文學中有一些用例,如《紅樓夢》第六回:“鬧吵吵三二十個孩子在那里廝鬧”,但我們關注到,這種用法的“吵”,在元雜劇作品中寫作“炒”,如《死生交范張雞黍》:“鬧炒炒人馬扣墳墻。”“炒”與“吵”均是效攝巧韻的開口二等字,讀上聲,在《廣韻》屬同一個小韻。加上元曲的不同版本時常出現“吵”與“炒”為異文的情況,如《匯校詳注關漢卿集》記“鬧炒炒軍兵列”句,徐沁君本、甯希元本、王季思附錄本“炒炒”均改作“吵吵”“炒炒樹邊頭”句,王季思本“炒炒”改作“吵吵”。藍立蓂先生按:“炒,用同吵。”[3]可見“炒”乃“吵”的借字。這也印證了“吵吵”中的“吵”應讀上聲,與東北方言的讀“chao1 chao”的“吵吵”調類有別。而從語音演變的規律來看,古上聲幾乎不會轉為今平聲。所以,清代俗文學作品中的“吵吵”,非東北方言中的“吵吵”。
“吵”的正體“謅”,《說文》所無,在《廣韻》中有二義:“相弄”義讀初爪切;“謅,隂私小言”義讀楚鳩切。說它是“吵”的正體,是針對初爪切一讀的。至于楚鳩切一讀,“”在《廣韻》中訓“謅,隂私語也”。后一訓解在意義上與今表“喧鬧”之“吵吵”相去甚遠,甚至是相反的。且“楚鳩切”屬尤韻,從語音演變規律來看,不大可能演變為今天的[au]。“謅”在《集韻》中有三個讀音:“謅?私語”義讀初尤切;“小言私授”義讀甾尤切,其中唯一與“喧鬧”義相關的是“弄言,一曰聲也”,但這個意義是讀上聲楚絞切。可見將“謅”認成今東北方言中“吵吵”的本字,亦存在音義不匹配的情況。
綜上,可見“吵”“謅”均不能做今東北方言“吵吵”的本字。可見,東北方言訓喧鬧義的所謂“吵吵”,本字應當另尋。
二、“吵吵”本字考:古文獻的證據
我們在搜求本字時,“嘮”進入視野。嘮,《說文·口部》:“嘮呶,讙也,從口,勞聲。”徐鉉注音“赦交切”。《說文·言部》釋讙曰:“嘩也,從言,從言雚聲。”“嘩”下曰:“讙也,從言,華聲。”徐鉉注音“胡瓜切”。嘮在《說文》中既訓讙,讙在《說文》中與嘩互訓,《廣韻·麻韻》訓嘩為“諠嘩”,因此想了解“嘮”是什么意義,可以通過了解“諠嘩”在當時是什么意義來實現,唐釋玄應《一切經音義》卷二十一:“諠嘩,聲也,謂言語亂聲譊譊也。”唐釋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三十一:“諠嘩,語喧多也。”可推知在《說文》中,“赦交”一切的“嘮”表示喧囂,吵鬧。
《玉篇》卷五“嘮”丑加切,釋義引《說文》。《廣韻·肴韻》“赦交切”,釋義同引《說文》。《籠龕手鑒》“敕交反”,釋義“嘮呶”。《集韻·豪韻》新增“郎刀”一切,釋義:“聲也。尚書大傳:?然作大唐之歌,或從口”,此讀音為今所承,如“嘮嗑”中的“嘮”。考慮到“聲也”與“讙也”義相近,且“郎刀”一切在《集韻》之前的韻書中均不見,可以考慮是一種由于“秀才識字認半邊”現象引起的俗讀。今俗讀因符合人們識認漢字的心理而行于世,正讀反歸僻。《集韻》又增“虛交”一讀,釋義:“吳人謂叫呼為詨,或作謼、呼、謞、嚆、誟、嘮”。《五音集韻》承《集韻》,不同的是又增聲母為徹母,韻母為歌戈麻的一讀,釋義作“說文云:呶,讙也。”與徹母肴韻一讀釋義一致,讀音相近,這新增的讀音應是“讙”義后分化出的異讀。
從上面對的論述可見,“嘮”在文獻中義為“喧嘩”“吵鬧”“嘈雜”,此義至少從《唐韻》和《廣韻》時代以來就讀陰平。可見選擇“嘮”作為今東北方言中表“喧鬧”義的所謂“吵吵”的本字,是基本合適的,接下來還需要與古文獻用例對應。
總結“嘮”在文獻中的用法,有以下幾點:
(一)單用,表示話說了很多
元蘇應龍輯《諸子瓊林·前集》輯錄《荀子》:“比人有所不同,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嘮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嘮而欲息”句,《荀子》作“勞而欲息”。向來解《荀子》者多將此“勞”解釋為“勞累”,若蘇氏所輯是《荀子》此章正字的話,則要從“勞”通“嘮”的視角來解為“說話說多了就要休息”。嘮可作勞,還有其他證據,如宋張耒《莎雞》:“咚勞終夕語,共此檐目光。”元行秀《從容庵錄》卷三:“岐分絲染太嘮嘮。勅交切。鬧嘮嘮也。或作勞亦可。”從語音上看,“嘮”古音透母宵部,“勞”古音來母宵部,聲母同為舌音而疊韻,可以通假。若《荀子》此章“勞而欲息”之“勞”本字當作“嘮”,則“嘮”表示“讙,喧嘩”義,就又多了一條先秦的書證。
(二)“嘮”疊用作“嘮嘮”,在文獻中有三義
1.不停地念叨
如唐釋貫休《禪月集》卷一:“嘮嘮長夜坐,嘮嘮長早起。杉森森不見人,聲續續如流水。”釋贊寧《宋高僧傳》:“時春煦亦燒榾柮柴以自熏灼。口中嘮嘮通夜不輟。”釋今釋《徧行堂集·尺牘卷二》有“與樂說辯大師”一文:“一月來口嘮嘮,大似杞人憂天。謂之愚則可,謂之不真則不可。”《續集尺牘卷三》“與劉煥之總戎”一文:“筆頭子高興已減十之八九,惟口嘮嘮未休歇也。”
2.形容犬吠不停
如宋邵雍輯,明陳士元增刪,何棟如重輯的《夢林玄解》卷三:“入園門犬吠”條下占曰:“犬吠嘮嘮,驚阻奸邪之象。”明胡文煥輯《群音類選存·官腔》錄有《云雨酬愿》:“黃昏時候,月明如畫,花陰小犬嘮嘮,不解玉人來否。”
3.形容事物的繁雜
元行秀《從容庵錄》卷三:“岐分絲染太嘮嘮。勅交切。鬧嘮嘮也。或作勞亦可。”這是講解《天童頌》的,此頌全文為:“岐分絲染太勞勞,葉綴華聯敗祖曹。妙握司南造化柄,水云器具在甄陶。屏割繁碎,剪除氄毛,星衡藻鑒,玉尺金刀。黃檗老,察秋毫,坐斷春風不放高。”可知“嘮嘮”在此表示事物的繁雜。
可以看出,“嘮嘮”的三個意義有明顯的引申關系,今表喧囂、啰嗦義完全是承古義而來,可以講通。
(三)“嘮”與“噪”連用,組成“嘮噪”,義為喧嘩、吵鬧
陳亮《龍川文集》卷二十:“亮力所易及者,皆未嘗有分毫干涉,只是口嘮噪,見人說得不切事情便喊一響。”徐渭《狂鼓史漁陽三弄》“他倆人嫌隙于你只有針尖大,不過是口嘮噪,有甚爭差。一箇為忒聰明,參透了雞肋話,一箇則是一言不洽。都雙雙命掩黃沙。”
“噪”是個后起俗字,《古今韻會舉要》釋曰:“本作喿,從品在木上,后人又加口作噪。”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注“喿”曰:“俗作噪”。《說文·品部》訓“喿”:“鳥羣鳴也。”群鳥鳴聲嘈雜喧鬧,“嘮噪”是同義詞并列凝固成新詞或作為詞組運用。
(四)“嘮”與“嘈”連用,組成“嘮嘈”,義與“嘮噪”同
元稹《董逃行》:“董逃董逃董卓逃,揩鏗戈甲聲嘮嘈。”明姚綬《一萼紅》:“咽切嘮嘈,低昂斷續,此恨難禁。”袁宏道《觴政·六之候》:“醉嘮嘈十一也”。嘈,《廣雅·釋詁》《玉篇·口部》訓“聲也”,《廣韻·豪韻》訓“喧嘈” ,王延壽《魯靈光殿賦》:“耳嘈嘈以失聽”,李周翰注“嘈嘈,聲亂貌”,“嘮嘈”亦是同義詞并列凝固成新詞或作為詞組運用。
綜上所述,從古代的字書、韻書,以及古文獻用例可知,“嘮嘮”“嘮噪”“嘮嘈”均可以做所謂“吵吵”的本字。
三、“吵吵”本字考:語音的證據
從語音上看,嘮中古為徹母肴韻的二等開口字,我們知道,中古的知系二等字在元代已經全部由t?、t?h、?變為t?、t?h、?,中古肴韻的舌、齒、唇音在元代便讀為au,中古次清聲母的平聲到元代讀為陰平。因此,在《廣韻》中訓“敕交切”,義為“嘮呶,讙也”的“嘮”,今天正應讀t?hau1。“嘮嘮”在發展過程中,第二個“嘮”發生了輕聲化,這應是“嘮嘮”凝固成詞的表現。以“嘮嘮”為東北方言表喧囂義的所謂“吵吵”的本字,在語音上是沒有問題的。
“噪”“嘈”是豪韻,“嘮”是肴韻,兩韻在宋詞作品中便有通押的現象,《詞林正韻》統歸到“蕭筱嘯”一部中,到元代則合流為一韻。“噪”“嘈”的聲母是舌尖前音,“嘮”的聲母是舌尖后音,發音部位接近,而東北方言又存在不分平翹舌的現象,即精與照不分,清與穿不分,心與審不分。根據《中國語言地圖集·漢語方言卷》編者的調查,北京話讀t?、t?h、?聲母的字,蛟寧小片可以自由變讀為t?、t?h、?或ts、tsh、s;延吉小片有的全讀t?、t?h、?,有的全讀ts、tsh、s,有的是在兩組間自由變讀。哈阜片的長錦小片自由變讀[4]。可以看出,東北方言的許多地區,舌尖前音和舌尖后音是可以自由變讀的,而根據筆者在通溪小片的鞍山市鐵西區、沈陽市渾南區、本溪市本溪滿族自治縣的實地調查,發現通溪小片也出現了自由變讀的傾向。東北方言這樣的語音特點,拉近了“噪”“嘈”與“嘮”聲母間的距離。“噪”“嘈”的聲、韻既然均與“嘮”相近,“嘮噪”或“嘮嘈”在凝固成詞的過程中,第二個詞素的讀音就很容易被第一個詞素同化,成為今日所謂的“吵吵”。可見若以“嘮噪”“嘮嘈”為本字,從讀音上也是可以說通的。
四、結論
“吵”“謅”在韻書中的平聲一讀,均不訓作“喧鬧”義,其中“謅”讀陰平“楚鳩切”時還存在韻部與今au不合的情況。二字訓為與“喧鬧”相關的意義時讀的是上聲。而根據語音演變規律,古上聲不會轉入今平聲,東北方言也沒有讀古上聲為平聲的語音特點。所以,從音義的搭配來看,東北方言“吵吵”本字并不是“吵”“謅”。
“嘮”讀徹母肴韻表“喧鬧”義,無論是從字書、韻書的記載還是古代文獻作品中,都極為常見,“嘮”還常見同“噪”“嘈”組合,表喧鬧。三字韻部在宋詞中已經合用,而東北方言存在的“平翹舌不分”的現象,拉近了三字聲母的界限,這就導致“嘮噪”“嘮嘈”在凝固成詞的過程中,“噪”“嘈”的讀音先是被“嘮”同化,后進一步輕聲化。因此,東北方言中所謂“吵吵”的本字,可能是“嘮嘮”“嘮噪”或“嘮嘈”。
至于為何詞書、俗文學的作者們普遍選用“吵”來記“chao1 chao”,應是因“嘮嘮”“嘮噪”“嘮嘈”由原來表話多不停、喧鬧義引申為表吵鬧義,而這一意義在近代以來又較常用,上文提到的方言詞典中引用的書證,很多都是這樣用的。因為吵鬧時也是說個不停的,在本字不明的情況下,人們便容易選用“吵”來記此詞。
參考文獻:
[1]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第四卷)[M].北京:中華書局,2020.
[2]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編纂.漢語大詞典(第三卷)[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1.
[3]藍立蓂校注.匯校詳注關漢卿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6.
[4]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香港城市大學語言資訊科學研究中心.中國語言地圖集·漢語方言卷(第二版)[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5]曹小云,曹嫄輯校.歷代方志方言文獻集成[M].北京:中華書局,2021.
作者簡介:
金彥廷,女,滿族,遼寧本溪人,四川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語言文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