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河邊的錯誤》的存在主義美學分析

【摘要】《河邊的錯誤》寫成于1987年，彼時余華的創作正處于先鋒創作時期，與后來名聲大噪的作品《活著》不同，余華在該創作階段訴求的是一種“精神上的真實”。而在這些追求“真實”的作品中，蘊含存在主義哲學思想。人由于失去選擇的標準而被逼得“自由”，伴隨而來的是孤獨、惡心、焦慮、畏、沉淪、真正的無聊，最后是死亡。本文以海德格爾、薩特、加繆的存在主義哲學思想為基礎，分析《河邊的錯誤》這個荒誕故事中，孤獨、焦慮、沉淪的人、混亂無序的規則以及喚醒荒誕的死亡的特殊意蘊。

【關鍵詞】荒誕；存在主義；焦慮；規則；死亡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7-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7.001

一、荒誕的人——由孤獨、焦慮到沉淪

在《河邊的錯誤》的后記中，余華暢談了對于文章“真實”的看法，“我開始使用一種虛偽的形式，這種形式背離了現狀世界提供給我的秩序和邏輯，然而卻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實?！盵3]從《十八歲出門遠行》之后，余華確立了一種全新的寫作態度，他不再相信生活中的真實，不再“忠誠所描繪事物的形態”，他認為這種方式“只能獲得事件的外貌，而其內在的廣闊含義則昏睡不醒……我們的想象力會在一只茶杯面前忍氣吞聲?！盵3]所以在接下來的創作中，余華的小說開始充滿著混亂無序的真實和充滿激情的暴力，他以這種全新的創作方式，揭露出世界的真實面目，那就是世界充滿荒誕，身處在荒誕的世界中的人們也是荒誕的，人人逃離不了荒誕的藩籬。

荒誕是什么？加繆說：“荒誕就是死囚的鞋帶”[6]，是“人與生活的這種離異，演員與其背景的離異”[6]?；恼Q來源于無秩序、無規律卻極大自由的處境。海德格爾說存在先于本質，薩特進一步解釋說：“如果存在真是先于本質的話，人就要對自己是怎樣的人負責……當我們說人對自己負責時，我們并不是指他僅僅對自己的個性負責，而是對所有的人負責?！盵7]因為“這個形象就是對所有的人以及我們所處的整個時代都是適用的”[7]。所以，在這必須選擇并為選擇負起責任的巨大精神壓力之中，人們無所適從，周圍的環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都發生了異化，人們感到孤獨、焦慮、惡心、沉淪、最終步入死亡。

《河邊的錯誤》殘酷地展現了這樣荒誕的世界。平靜無波的小鎮突然出現一顆人頭端放于河邊的土堆之上，來來往往的白鵝一如既往游行在河中，可河之上的世界卻已是翻天覆地。被卷入兇殺案的目擊者們被迫紛紛洗脫自己的嫌疑，陷入一種自證的焦慮之中。

自證的焦慮根源于孤獨。孤獨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們缺少與周遭人的鏈接，人與人之間缺乏基本的了解，甚至自己也無法了解自己?！拔矣肋h是自己的陌路人”[6]。死者幺四婆婆是孤獨的，四十八年來她獨自生活，無人知曉她的真名，她的內心孤寂到被瘋子毆打時，都表現出幸福的神色，只因瘋子毆打她的時候“與我那死去的丈夫一模一樣，真狠毒啊”[1]；許亮也是孤獨的人，單位的人說他很開朗，鄰居卻說他很孤僻，他的朋友居然讓警察一槍崩了他，“反正他不想活了”[1]；王宏也被評價為孤僻的人；孩子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孤獨的，看見了人頭之后他第一時間告訴了身邊的人，卻無人相信。

人與人之間缺乏理解，導致缺乏信任。王宏對刑警說：“我討厭你們，你們誰都懷疑，我不想和你們打交道?！盵1]軟弱的小女孩和許亮則是假定警察會懷疑自己，小女孩三次重復：“我知道你們會懷疑我的”[1]，許亮說：“我從來不相信別人也會相信我”[1]。缺乏信任的基礎自然就墜入到自證的焦慮之中，就算是遺失在案發現場的一個小小發夾，都使小女孩害怕到說話自相矛盾。許亮更是出現了臆想癥，目擊到人頭之后他甚至不敢去上班，只等著警察上門逮捕他。之后兩次兇案發生之時，明明鄰居看見他在家，他卻說自己又在河邊看到了人頭，“我知道你們始終沒有放棄對我的懷疑”[1]，在極度的焦慮和分裂中，許亮最終自殺身亡。

許亮的自殺耐人尋味，首先他的自殺意味著他放棄了自我的辯駁權利。其次許亮認為的“罪行”只是臆想出來的罪行。只因為自己是目擊者就認定自己在劫難逃，明明在家卻總是認為自己去過河邊。他在精神上直接放棄了抵抗。他的怯懦體現了海德格爾所說的“沉淪”，也就是薩特所說的“逃避自由”，許亮缺乏足夠的勇氣去承擔選擇的責任。沒有了選擇，自然也沒有孤獨、惡心、焦慮與畏。許亮總是把別人的事想成自己的事，他將自我消融于他人之中，并最終死亡于這種自我臆想之中，認為自己就是那個連環殺手，“想到與其讓一顆子彈打掉半個腦殼，還不如吃安眠酮睡過去永遠不醒?！盵1]如海德格爾所說，此在喪失了自身在世狀態的非本真的存在。

二、荒誕的情節——規則秩序的混亂

余華對秩序抱著不認同的看法?！爸刃蚴欠窭尾豢善?？事實證明，龐大的秩序在意外面前總是束手無策。”[3]“在暴力和混亂面前，文明只是一個口號，秩序成了裝飾”[3]，所以在余華的小說中，世界呈現出一種混亂無序的荒誕狀態，“我在寫《河邊的錯誤》時，總是無法回避現實世界給予我的混亂?！盵3]

余華對于秩序的不認同，蘊含著存在主義的哲思。當“本該教我懂得一切的科學在假設中就結束了，清醒的認識在隱喻中沉沒了”[6]，當“上帝死了”，當科學再也不是永恒不變的金科玉律，那作為個體的人，還有什么是可信奉的呢？唯有“我”的遭遇本身對“我”有意義。這既是海德格爾強調的存在先于本質，人不是先有一套規章制度說何以為人，而是在一連串的選擇中，構成了人的本質，“首先有人，人碰上自己，在世界上涌現出來，然后才給自己下定義”[7]。所以在小說里，世界是荒誕的，規則是混亂的，只有“我”的存在是真實的。

在故事中，混亂的秩序內含三層荒誕。這種秩序的混亂集中體現在瘋子身上。首先，瘋子為何被當作兇手？《河邊的錯誤》表面上看上去是懸疑小說，但作者明顯意不在此，對于懸疑小說來說，重要的殺人動機并不是該部小說看重的部分。而且，瘋子從始至終未有一句臺詞，動機不明的失語者被認為是兇手，這是第一層荒誕。

其次，在馬哲的眼中，瘋子的行為隱含著嘲諷。當下屬詢問如何逮捕一個瘋子時，馬哲在窗外看到了“中間那瘋子正舒舒服服躺在馬路上，因為交通被阻塞，兩邊的行人都怒氣沖沖，可他們無可奈何”[1]。身為警察的馬哲面對心目中的“兇手”瘋子也是無可奈何。以及在小說后半部分，瘋子被抓到了精神病院之中，接受到超出他的生理負擔的電擊之后，醫院出于多方面的原因把他釋放。馬哲認為瘋子的行為隱含嘲諷，是因為他身為一個警察，卻沒辦法將他認為的兇手繩之以法。這條法律“規則”是荒謬的。而更荒謬的是被自己認定為兇手的瘋子居然又恢復了自由。馬哲否認了瘋子無須受到懲罰的普遍規則的正當性，而這個普遍規則又以釋放瘋子這種行為否認了自身。這是第二層荒誕。

最后，馬哲以暴制暴，開槍殺死了瘋子。他最終在妻子和局長的期待之下，裝瘋逃過法律的制裁，受到了曾經自己不認可的規則的庇護，更為諷刺的是，瘋子也許是真瘋，但他卻是裝瘋，他才是利用了“不合理規則”的那個人。在故事尾聲，馬哲聽到醫生讓他去住院時，“邊笑邊斷斷續續地說：‘真有意思啊。’”[1]構成一個耐人尋味的結尾。這是第三層荒誕。

秩序本身所維護的所謂“道德”，在故事中一反再反，世界呈現出一種無序而混亂的狀態。就如薩特所說，“道德的抉擇比較像一件藝術品的制作?！盵7]無法辯罪的瘋子被認為是兇手，瘋子一再殺人一再被釋放，以暴制暴的警察最后卻偽裝成瘋子獲得免罪。余華在環形的敘述中，將荒誕世界中赤裸裸的真實展現在了我們面前。

三、荒誕的喚醒——向死而在，邁向澄明之境

在這一階段的創作中，余華非常熱衷于描寫死亡。“那個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就不能擺脫自己一寫小說就要殺人，必定里邊有人死亡”[4]，在《河邊的錯誤》中，死亡的意義深長，如果說許亮之死體現了他的“沉淪”和自我放棄，那幺四婆婆的死和瘋子的死則是喚醒荒誕世界的死亡。

首先，死亡具有必然性，每個人一出生就進入到生命的倒計時，像海德格爾所說：“死，作為此在的終結存在，存在在這一存在者向其終結的存在之中。”[10]但死亡又是讓人無法坦蕩面對的，目擊到河邊的人頭的三個成年人沒有一個敢于去報警，遺失發夾的女生惶惶恐恐，被人看見背影的許亮最后畏“罪”自殺。死亡撕開了世界的面紗，將人們推向血淋淋的真實。

其次，死亡又是偶然的?！八劳觥痹谛≌f中呈現一種隨意的狀態。必然的死亡變為偶然，死亡變成一件隨機事件，這正揭示了荒誕世界的本質?！八雷鳛榇嗽诘慕K結乃是此在最本已的、無所關聯的、確知的、而作為其本身則不確定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盵10]在充滿著孤獨與隔閡的荒誕世界里，人們被迫著偶然地介入兇殺案，然后人們又偶然地死去。在沒有選擇標準的世界中，一切都是偶然的，只有偶然是可以得到確定的。

死亡的偶然性體現在小說并不著意于死亡背后的原因，死者的選擇仿佛變成一件隨機事件，幺四婆婆為何被殺？唯一可能的動機——她的積蓄，最后卻發現被編進了麻繩里，并沒有損失；三十五歲新婚工人為何被殺？他在文中甚至連名字都沒有；人的命運不是歷史的必然而是敞開的可能性。死亡充滿著偶然性、隨機性，可卻誰也無法幸免，這就是生命的荒謬之處。

此外，“死亡”在余華的筆下，有著比死亡的原因更重要的內在意指。即死亡的偶然性激起了人們對生的珍惜，死擁有前所未有的、喚醒我們的力量。余華曾談及對死亡的感受：“在生的炎熱里尋找死的涼爽，而死的涼爽又會散發出更多生的炎熱?！盵4]加繆認為：“其實最叫人驚訝的是，大家都活著，卻好像誰也‘不知道’似的。實際上是因為缺乏死亡的體驗?！盵6]一旦人們被迫面對死亡，此在先天最根本的情緒“畏”就呈現出來，“畏”不等同于“怕”，“怕”有實在對象而“畏”沒有實在對象?！拔贰痹诒举|上是向死而在，當我們面對死亡帶來的“無”，我們會猛然超出日常的沉淪，從被遮蔽的狀態中受到啟示，反思此在之在，思索人生的真諦。正如幺四婆婆的死使隱沒在小鎮中的她在眾人面前變得清晰，她的死也變得清晰，令小鎮驚醒。

身處于荒誕的世界中，人們和所在又何所往？海德格爾認為人要向死而在，人就是存在主義上的終有一死者，人能夠領會死，從而能通往無所遮蔽的接近本質之路，最后與存在、真理相連，詩意地棲居于自然之中。而加繆卻推崇古希臘英雄西西弗。在小說中，馬哲正是西西弗這個荒誕英雄的化身。在面對瘋子之時，他選擇了積極地介入，直面死亡，親手處死了瘋子。他把荒誕的命運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像西西弗一樣，“荒誕人在靜觀自身的煩憂時，把所有偶像的嘴全堵上了?！盵6]并在事后樂意去承擔自己的命運，他不愿意聽從局長的吩咐裝瘋。馬哲明白面對瘋子時他是無能為力的，但是他還是選擇對他不認可的秩序進行叛逆與造反，“我們應當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6]，我們也應當想象馬哲是幸福的。

書中荒誕世界里大家失去了選擇的依托，失去了與人的聯系，甚至失去了與自己的聯系。但當死亡赤裸裸出現在大家的眼前之時，人生的意義也由此浮現。余華讓書中的人物隨意地死，卻由這些死亡，激發出現世之人的深思，讓死亡的必然與偶然一起浮現在眾人眼前。死亡使我們從沉淪中驚醒，使我們像西西弗一樣直面荒誕，蔑視荒誕，用自己的選擇去創造命運，向死而在，最終步入人生的澄明之境，詩意地棲居。

四、結語

余華《河邊的錯誤》向我們展現了一個荒誕的世界。人們無端卷入案件之中，世界的規則呈現荒誕、混亂的狀態，常理在這里被破壞，道德不再擁有標準。而如何從這個混亂的世界中掙脫出來？唯有直面荒誕與死亡，向死而在。故事的尾聲，警察打死了瘋子，展現出直面荒誕的寶貴精神。這也暗含了余華接下來創作的轉向，他不再執著于暴力與死亡，開始在小說中謳歌了人性的堅韌，開始收起冷峻的眉眼，散發出一絲悲憫之光。如《活著》的福貴以及《許三觀賣血記》的許三觀，這些人物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看作是西西弗，不管現實再艱難，也勇于承擔，展現出生之悲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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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陳嘉映編作.《存在與時間》讀本[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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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子慧，女，漢族，廣東潮州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