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衣言對永嘉學派事功思想的踐履

【摘要】孫衣言，清末著名學者，其對永嘉學派事功思想的實踐對晚清政治、文化和社會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面對日益嚴峻的民族危機，孫衣言不僅從理論層面深入挖掘永嘉學派事功思想的救亡潛力，更將其付諸實踐。他堅信，永嘉學派以“事功”為核心的思想特質，能夠為晚清社會危機提供切實有效的解決路徑。

【關鍵詞】孫衣言；永嘉學派；事功思想；救亡圖存

【中圖分類號】K251"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7-0073-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7.021

孫衣言（1815—1894），字紹聞，號琴西，浙江瑞安人。晚清官員、學者，道光三十年（1850）年進士，歷任安慶按察使、湖北布政使、江寧布政使等職，累官至太仆寺卿。

一、國人對救亡圖存道路的探索

清同治、光緒年間，內憂外患，民族危機日益加深。嚴峻形勢激發了國人的憂患意識和民族危機感，促使有志之士積極尋找救亡之法，救亡圖存成為時代主題，進而形成兩大救國思潮。第一種思潮是向西方尋求救國真理，代表人物如魏源、鄭觀應；第二種思潮是回歸傳統儒學，試圖從中國傳統文化中探求救亡之道，代表人物如倭仁、孫衣言。

（一）學習西方思潮

1840年，英國發動鴉片戰爭，中國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民族危機和社會變局，一些開明之士逐漸從“天朝上國”的迷夢中驚醒，萌生了向西方學習的思潮。魏源在論述為何作《海國圖志》一書時明確指出：“為以夷攻夷而作，為以夷款夷而作，為師夷長技以制夷而作?！盵1]開啟了近代中國向西方學習的先河。隨后，馮桂芬在《校邠廬抗議》中進一步提出“采西學”“制洋器”的主張。隨著“中體西用”指導思想逐漸成熟，以曾國藩、李鴻章、張之洞等為代表的地主階級開明派發起了以“自強”“求富”為口號的洋務運動，試圖挽救中國于水火。

鄭觀應，晚清著名實業家、早期維新派代表人物。他深刻認識到列強對晚清中國的侵略不僅體現在政治、軍事上，更體現在經濟上，而且，后者之于中國的危害更甚于前者。基于此，鄭觀應提出了“欲制西人以自強，莫如振興商務”的救國主張，強調通過“以商立國”和與西方國家進行“商戰”的方式擺脫西方列強的侵略。在《盛世危言》中，鄭觀應系統地闡述了其救亡圖存理念，如“商戰”理論、君主立憲制，這些主張深刻體現了鄭觀應試圖通過和平改革的方式實現社會變革的積極探索。

（二）回歸傳統思潮

從本質上講，鴉片戰爭后形成的向西方尋求救國真理的文化精神，是中國傳統文化固有的開放性和兼容性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發揚光大。[2]故與向西方學習思潮并行，許多士大夫開始反思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試圖從儒學中探尋救亡之道?！坝葒椅Ｍ?，必先求民族之復興，而求民族之復興，必先求文化復興。”[3]越來越多的國人意識到文化復興與民族復興之間的內在聯系。

早在嘉道年間，許多士大夫便將社會矛盾尖銳與國家衰敗歸因于“正學（程朱理學）不昌”，堅信：“欲救人事，恃人才；欲救人才，恃人心；欲救人心，則必恃學術?！盵4]倭仁作為晚清理學重要代表人物，主張通過復興程朱理學來強化封建倫理道德，維護社會秩序。他職掌翰林院期間，積極推動理學復興，將《四書》《朱子語錄》《朱子大全》等理學經典列為翰林學士必讀書目，致力于培養儒家“君子”人才。倭仁堅信“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5]故而，倭仁反對洋務派學習西方“器物”之主張。倭仁的思想主張雖保守，但反映了晚清士大夫對文化主體性的堅守，以及試圖通過回歸傳統儒家思想尋求救國之道的努力。

同樣是向傳統儒學尋求救亡之法，孫衣言選擇了另一條路徑，他將目光投向了永嘉學派。永嘉學派事功思想涵蓋經制、義理二維，追求義利雙行，行本于仁義而功見于實事是其最根本內涵。[6]這種務實精神與晚清救亡圖存的時代需求高度契合。孫衣言堅信，永嘉學派對解決晚清危機具有重要意義。相較倭仁，孫衣言更注重現實問題，強調學術與現實的結合，試圖通過“務實而不務虛”的理念喚醒社會的實干精神，推動社會變革。雖然，二人在思想路徑上有所不同，但二人都排斥西方科學技術，這一點與同時代的開明之士相比均顯現出一定的局限性。孫衣言認為，西方科技文明的傳入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帶來了變革的契機，但也給中國帶來了極大的危害，單純學習西方器物治標不治本，當務之急在于“務學”。

至今日而蠻荒絕域自古不通人施之民挾其不經之說，縱橫于中國，誘之以貨財，道之以聲色，眩之以奇淫之技，痼之以酰毒之媒，中國之人，趨之若流水，雖儒生學士或貿然墮其計中不知其用心之毒與為禍之深也，則道之不明也甚矣。天下豪杰有智術之士求所以御之之方，以為必講富強、力器械，使我之巧力足以敵彼，而后可以勝之，而不知其本固在于務學也。[7]276

盡管上述各種主張內容各異，論述角度也不盡相同，但其共同宗旨都是挽救國家衰敗命運。從實踐效果來看，學習西方思潮在器物層面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受“中體西用”思想的局限，并未觸及根本問題。回歸傳統思潮則面臨著另一種困境。倭仁的理學主張雖然強調道德重建，但在列強環伺的形勢下迂闊難行。相比之下，孫衣言對永嘉學派的推崇更具現實意義。

二、孫衣言復興永嘉學派的學術實踐

在回歸傳統的思潮中，孫衣言選擇了永嘉學派作為救亡圖存的理論基礎。他通過文獻整理與著述、建立玉海樓的方式推動了永嘉學派的復興。

（一）文獻整理與著述

明代以降，宋代薛季宣《浪語集》原刻本散佚，現存抄本亦存在諸多脫誤。清乾隆年間，《浪語集》雖被收入《四庫全書》，但刪改頗多。為還原《浪語集》原貌，同治十年（1871），孫衣言于金陵書局刊刻《浪語集》，次年完成。光緒八年（1882），孫衣言在瑞安匯刻《永嘉叢書》，其子詒讓對《浪語集》進行校核。此外，孫衣言四校葉適《水心集》，并補遺一卷。在世時，孫衣言共刊刻《永嘉叢書》15種253卷[8]，梳理了永嘉之學從萌芽開始到鼎盛時期的學術脈絡，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

同治六年（1867），孫衣言將多年搜集所得的溫州史料編成《永嘉集》。該書將溫州文化史上的大量史料進行了匯總，全面、系統地展現永嘉地區的歷史文化風貌。次年，孫衣言始編《甌海軼聞》，歷時18年編定成書。全書共58卷，詳細論述了永嘉學派的盛況，內容涵蓋詩文、藝術、戲曲、風俗等方面，并匯編了歷代溫州名人傳記資料。《甌海軼聞》使讀者對宋代永嘉學派的形成歷史、學術特色、發展脈絡、傳播影響有了總體認識，是溫州學術的總綱，為研究溫州地區的文化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二）玉海樓藏書

光緒十四年（1888），孫衣言建立玉海樓，作為家族藏書之所在。玉海樓與嘉業堂、皕宋樓、天一閣并稱為晚清浙江四大藏書樓，收藏有大量文獻著作。宣統三年（1911），孫氏后人整理并統計了玉海樓的全部遺藏，古籍總計高達二萬八千一百七十九冊，涵蓋經史子集四類叢書，數量龐大。此外，還有新書、雜志、報紙等，總計三百零五冊。[9]364這些珍貴的藏書，不僅彰顯了孫氏家族的學術底蘊，也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文化遺產。

三、孫衣言的政治實踐與事功思想

孫衣言不僅在學術上推崇永嘉學派事功思想，更將其運用到政治實踐中。他通過嚴格治吏、興農安民、撤關減負等措施，展現了永嘉學派思想在晚清社會變革中的現實意義。

（一）嚴格治吏

鴉片戰爭爆發后，孫衣言曾賦詩若干，他一面盛贊前線將士，“努力平夷主將士，九重宵旰獨憂勤”，一面痛斥地方無能官員，“畺臣終自挹貪泉”“大帥仍無策，忠魂恐不平”[10]，將戰爭失敗的罪責歸咎于貪官污吏和失職的地方官員。為此，在其官宦生涯中孫衣言特別重視官吏選拔，試圖通過選賢任能解決晚清社會積弊。

同治二年（1863），曾國藩函召孫衣言赴皖協助，次年，出任廬鳳道。目睹安徽戰后慘狀后，孫衣言逐漸形成了以“治吏”為核心的地方治理理念。他上書吳仲宣時明確指出：“吾皖禍亂之興，論者皆咎百姓，某則不能無恨于官。”[9]56他將安徽禍亂的根源歸咎于吏治腐敗，并認為解決之策非先治民，而是先治吏。

在任期間，孫衣言對吏治問題深惡痛絕。他曾指出晚清“吏胥之患，無異于宋，然其患非不可去，苦于官惰而任吏耳”[9]68。為整頓吏治，孫衣言發布《褒美札子》，一則贊揚六安太守勤政愛民，二則表達對廉潔奉公官吏的渴求。赴任行至懷遠時，孫衣言發現該地多年來動蕩不安非百姓暴亂所致，而是貪庸之吏作祟。遂針對懷遠禍亂發布《通飭申明法紀》，整頓懷遠亂政，他認為“欲杜亂萌，必先明法”，加強對官吏的約束。

在六安、懷遠的所見所聞使孫衣言意識到賢能官吏的重要性，故行至臨淮時，孫衣言進一步提出“安民之道，察吏為先”[9]52，要求七府州各長官上報本州縣對屬吏的考核與評價。

“本署道駐于臨淮，所屬同僚未能朝夕相見，因念各府州皆有表率屬吏之責，即皆有分別賢否之心，自宜各言所知，相助為理，為此飭仰各該府州，迅將所屬各縣官教職佐雜人員，一一出具詳切考語，限文到一月內，密稟備查?！?[9]52

這些舉措皆是孫衣言“先言治吏”政治主張的具體實踐，他試圖通過整頓吏治，選賢任能解決安徽地方治理中的積弊和善后問題。

（二）興農安民

孫衣言的地方治理理念中，興農安民是與嚴格治吏相輔相成的另一重要主張。面對安徽戰后殘破景象，孫衣言在與時任安徽按察使英翰的書信中明確指出：“此間善后事宜，訖難動手，再四思維，總以興農為第一要義?！盵9]55

在擔任廬鳳道期間，孫衣言以“安靜省事，專意務農”為原則，強調戰后恢復應當循序漸進。他將安徽戰后恢復比作“大病初起”，認為“有力之家繼以參茸大補，充壯固速，否則節飲食，慎起居，不使再受風寒，元氣亦當漸復”[9]53，生動形象地揭示了安徽戰后恢復的復雜性，繼而指出，安徽戰后“非力復農田，無以補養元氣”。要求各地長官兩月之內給出具體善后方案，并著重強調其方案不得“致擾閭閻”。

當此殘敝之馀，非力復農田，無以補養元氣……賢大夫留心民事，皆宜早有成章，仰即轉飭所屬，迅將各該管荒熟田數目大概情形，及有無在外富戶，如何酌減糧租之處，限于文到兩月內，詳悉稟聞，以備查核。惟不得因有此舉，輕言履口，致擾閭閻，是所至囑。[9]52-53

此外，孫衣言還針對皖北地區的特殊性，提出“別籌一款，厚集其資”的建議，并制定了具體的善后實施辦法，主張通過設立“農本捐輸”或“農本厘卡”籌集資金、給各州縣分發種子和耕牛以及勸捐麥種等方法，幫助皖北地區恢復生產，并強調?？顚Ｓ茫瑢＾k農事。[9]54

在鳳陽地區，孫衣言發現當地榷政積弊嚴重，官吏互相勾結，肆意吞噬民脂民膏，百姓民不聊生。為此，他將當地情況、百姓艱辛如實上報曾國藩、喬松年，請求蠲緩稅收以紓民困，并提出“察吏安民”之法。

同治七年（1868），孫衣言的政治主張因與兩江總督馬新貽“江皖之被兵最久，安民道在養民”[11]的主張高度契合，因而被推薦補任兩江總督。光緒三年（1877），孫衣言任江寧布政使，針對江寧府賦稅沉重問題他上書提議，請朝廷按照同治二年恩免蘇松太三屬虛糧之案，將上元、江寧等五個縣的額征錢糧統一減免十分之三[9]150，以減輕百姓負擔。經江督核議通過。次年，孫衣言就江寧府高淳縣攤帶虛糧一事再次上書，建議取消高淳虛糧，按照“六升六合”原則起科。所謂高淳虛糧，是由于前明永歷年間，蘇常屢遭水患，在廣通鎮河筑堤以阻來源。正德年間，添筑下壩，上游徽、宣諸郡之水壅塞泛濫，致固城湖坍沒田十馀萬畝。嘉靖間，將前項沉田虛糧攤于現存田地追征，每畝有加攤二升者，有加攤一升四合及一勺零者。清朝定地制賦，沿明舊制，以故前項虛糧仍舊攤賠，多年來，高淳縣百姓深受其害，租不抵賦。孫衣言指出，虛糧攤賠若不廢除，不但未墾之田難期復額，就連已種之地也會荒廢。經督府審議，孫衣言的提議再次奏準通過。

孫衣言興農安民政策具有鮮明的實踐導向，通過恢復農業、減輕賦稅、賑濟災民等多重措施，有效地促進了戰后地區的穩定與經濟的恢復。這些措施不僅彰顯了事功思想的現實意義，還為晚清地方治理提供了重要的經驗借鑒。

（三）靈活撤關

孫衣言在擔任廬鳳道期間，基于治吏安民的理念，提出了“撤關”這一重要政治主張。他反對地方官吏以“設卡勸捐”之名行盤剝百姓之實，主張撤銷關卡以減輕民眾經濟負擔，促進戰后地方經濟的恢復與發展。然而，在撤關的問題上，孫衣言并未采取一概而論的簡單做法，而是根據實際情況靈活變通，真正做到了因地制宜。

途徑懷臨時，孫衣言曾對各州縣“請設局，以營繕興造為詞，以設卡勸捐為事”[9]53的善后措施嚴加斥責，明確指出地方官吏借此斂財。然而，在鳳陽關時孫衣言又未完全否定設關，而是基于鳳陽關的實際情況給出了設關的具體解決辦法。

如萬不得已而必至于設關，則惟有盡去在官之利，略留在吏之利，而嚴禁其格外無名之求取，然后恪守國家之定法，以取之民，即謹藉商民之正供，以奉之國，而后稍可自行其志，稍可無恧于心。[9]54

孫衣言指出，設關的前提是嚴格治吏，選用廉潔之官吏按照國家律法合理征稅，既可確使社會穩定，又能保百姓安寧。在給吳仲宣的上書中，孫衣言進一步闡述了其對設關一事的看法。他明確指出地方官吏“皆請設局，其用意不過勸捐抽厘，茍圖自利，而紳士因復漁獵其間?！盵9]56但他也意識到某些情況下設關的必要性，指出“萬一決當設關，鄙意欲效劉晏用士人法，擇取本地讀書練達之紳士，使之易地稽查，不復更遣家丁。”[9]58選用“讀書練達之紳士”負責賦稅之事，并以異地稽查之法確保吏治清明。

在孫衣言的政治生涯中，無論是撤關主張還是設關主張，都始終將百姓利益放在首位，一貫強調減輕賦稅，緩解民眾負擔。唯一一次例外是光緒三年（1877），孫衣言反對朝廷暫免抽厘的政策。

是年，朝廷為賑濟晉豫災區，下令暫免商賈運米經過之地的厘金。然孫衣言對此持反對意見，他認為此法會帶來一些負面效應和流弊。他指出，免厘政策不僅難以惠及災民，反而會減少厘金收入，影響國家財政。故孫衣言建議照舊完厘，但可將所收款項全部用于災區賑濟，此法不但確保了國家賦稅征收，同時還確保了所收款項全部用于災區賑濟。

四、結語

孫衣言的救亡實踐展現了永嘉學派事功思想在晚清的特殊價值。作為傳統儒學的革新者，他通過整理永嘉文獻和政治實踐雙重維度，構建了一套以“經世致用”為核心的救亡方案，創造性地將永嘉學派“義利雙行”的理念轉化為具體的治理政策，“察吏為先”的吏治改革和“取民與民”的賦稅政策就是最好的體現。然而，孫衣言對西方科技的排斥，暴露出傳統士大夫在現代化轉型中的困境：既試圖通過儒學革新解決現實危機，又難以超越“文化本位主義”的局限。這種矛盾性恰恰反映了晚清“中體西用”思潮的內在張力。盡管如此，其將傳統學術思想創造性轉化為治理實踐的努力，仍為當代傳統文化的創新性發展提供了重要的歷史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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