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性·哲思·生態

【摘要】江西作家安然的散文創作中不乏描寫自然、獨抒性靈的佳作，《獨坐羊獅慕》是代表之作。羊獅慕的萬千生靈承載著她無盡的哲思與理趣，一股強烈的生態意識在她的內心流淌，她細膩的筆觸讓散文綻放出詩性的魅力與光輝。安然的自然書寫不僅豐富了江西散文的地域內涵，也極大地拓展了散文藝術的審美境界。

【關鍵詞】自然書寫；生態意識；生態反思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7-002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7.007

基金項目：贛南師范大學國家級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研究成果（項目編號：202310418001）。

安然出生于江西吉安，是一位資深的散文作家。安然早在文學寫作之初，就創作了大量有關人間悲歡的散文，出版了散文集《麥田里的農婦》《浮世的恩典》，并榮獲第三、第五屆老舍散文獎，《散文選刊》2013—2014年首屆“新經驗散文獎”，《北京文學》2013—2014雙年度優秀散文獎，江西省谷雨文學獎等多種獎項。《獨坐羊獅慕》是安然行至生命新境界，突破自己寫作格局及視野的成果，曾入圍第二屆“坪山自然博物圖書獎”。江子評價道：“獨坐羊獅慕，這是一個有精神追求的女人對自然朝圣的姿勢。在《獨坐羊獅慕》里，安然以羊獅慕為道場，視萬物為有靈，與天地共往來。她通過對羊獅慕的細節刻畫，完美呈現了一個蓬勃的自然世界。”①對于安然來說，羊獅慕是萬物有靈的詩意天堂，是游子離人的精神原鄉，更是心靈最終的價值歸屬。

一、詩性探索與浪漫情懷

安然擁有豐富的閱歷積淀，她的筆觸里融合了中西方文化的精髓，她的散文如同一首首跨文化的詩歌，共同編織出一種獨特的詩性美。詩性的生發，與散文的詩性語言密切相關。學者陳劍暉曾指出，“語言的音樂性的確是構成詩性散文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環節”②。安然的《獨坐羊獅慕》即以“音樂”為靈魂，串聯起一曲獻給故園的山水長歌。她的散文語言，自然而然地流淌著音樂的韻律，仿佛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跳動的音符。

安然擅長以簡約而富有畫面感的文字，勾勒出自然景象的萬千姿態。“云海林霞，日出日落，彩虹佛光，春花秋色”③，寥寥數語，便勾勒出一幅幅自然畫卷；“季節轉換，冷鋒南下，雨鎖秋山，寒煙迷蒙”④，透露出季節更迭與秋日蕭瑟； “去紫云觀，已近黃昏，太陽朗朗，天空虛靜。寒山無有人蹤，唯我獨共”⑤一句之中，既有時間的流轉，又有空間的孤寂，白雪皚皚，萬籟俱寂，營造出一種《江雪》般的意境，讓人感受到一種超脫塵世的寧靜與淡泊。

在《霧里山林大靜，生起顛倒夢想》中，她如此描繪自己領略到的安詳虛靜：“似有滋味，似無滋味；似生妙喜安樂，又似帶了薄愁離緒；正待含笑開顏，又欲低眉輕泣……”⑥這種情感的起伏變化，如同音樂的旋律，時而高昂，時而低沉。而對云霧形態變幻的描摹，她則寫道：“云氣或輕或重，霧色欲淺欲深，樹色若見若非見。忽而聚了，忽而散了；灰白轉暗黑了，又轉亮了。”⑦每一縷云霧的變化都充滿了神秘與無常。在形容蟲鳴時，安然賦予了文字更加豐富的音韻色彩：“喓喓嘒嘒，唧唧啾啾，蟲鳴如沸，揚清音悠悠，敷素韻繽繽。”⑧“蟲鳴愈加發奮，你應我和，此伏彼興。或在東，或在西，或在南，或在北；或囀清音，或鳴憨調；或作弱鈴，或響切切。疾疾徐徐，且作且歇。”⑨長短句的交錯運用，既使得散文整齊和諧，又富于變化，每一只秋蟲都仿佛是天賜的樂師，共同演繹出一曲輕柔而溫情的人間絕響。

安然善于從中國古典詩詞中擷取靈感，秋蟲旺生之時，安然在一陣陣悠揚的蟲鳴聲中穿越歷史長河，從《詩經》的“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到宋朝舒岳祥略帶哀愁的“秋蟲依舊語黃昏”，再到明朝王伯稠生動鮮活的“翩翩黃蝶穿疏蓼，唧唧秋蟲語豆花”。歷代詩人賦予秋蟲各異的情感，安然從這些吟詠中汲取了獨特的韻味，甘愿化作一只輕松快樂的秋蟲，回歸最本真的自我。

與此同時，西方生態文學與浪漫主義詩歌對安然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早年，梭羅的《瓦爾登湖》給予了安然莫大的慰藉，直到她置身于羊獅慕的美妙風景中，安然才真正聽懂了梭羅所說“像黎明一樣美好”為何意。《論自然》《低吟的荒野》《伊西斯的面紗》《大自然的靈魂》……這些隨身攜帶的生態學書籍時刻滋養著安然的思想，如同保羅·塞尚鐘情于圣維克多山，約翰·繆爾熱愛內華達山，安然也深深愛上了羊獅慕，并為它譜寫了一曲悠揚的贊歌。安然的文字中有著西方文學的浪漫奔放，她對自由和個性的追求讓她的散文呈現出一種不拘一格的氣息。“萬古寂靜！落日正遠！我在寂靜中央，隔空注目著這一切。奇跡發生，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感排山倒海而來，受這種力量驅使，我的眼里飽含熱淚，忽忽長出翅膀向崖峰飛去……我不僅看見了大山的骨骼，更知遇了大山的靈魂。”⑩面對夕陽，安然通過充滿力量的語言，揭示了她與自然之間一種深層次的靈性交流。這種對自然的熱愛與敬畏，對生命之美的追尋與頌揚，與西方浪漫主義詩歌有著深刻的共鳴。

二、哲學理趣與理性思辨

在與羊獅慕日益深入的接觸過程中，安然不斷地進行著思考與感悟。她將自己對自然與人生的獨到領悟，悉數筆耕于散文之中，使其洋溢著理性思辨的色彩。細細品味，不難發現，在她對自然與人生的深刻思考中，處處流露出道家與佛家文化的深刻影響。

《道德經》中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家認為天人本為一體，人類修行的真正目的，便是解放天性，回歸自然，最終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在與羊獅慕的六年相伴時光中，安然與大自然建立了直接深刻的聯系，將天人合一的理念融入自己的生命哲學。她的生活宛如一場與自然的深刻對話，處處體現著道家所倡導的順應天理的智慧。陽春四月的霧嵐里，她靜聽黃鸝鳴囀；盛夏八月的山崖上，她靜賞云卷云舒；仲秋九月的草林間，她靜觀流螢飛舞；寒冬臘月的山谷中，她靜候大雪紛飛。安然曾認為自己是羊獅慕的女兒，是朝圣者，抑或是戀人，最終她更愿意成為山中的一個微粒子，甘愿與這片土地同呼吸、共命運。莊子有言：“無問其名，無窺其情，物固自生。”?萬物生長自有規律，安然的文字總是帶著這種順其自然的哲理，散發著一股空靈的氣質。她認為，自然世界并不需要人的過度干預，對于羊獅慕，每一個訪客都是過客，他們的到來與離去不過是大自然流轉中的一瞬。她相信，生命的演替自有先后緩急。

沉浸在羊獅慕的自然懷抱中，安然深刻感悟到萬物和諧運作的美妙，她將這一切視為“神”的恩賜。紅日初升，眾人懷揣著各自的心愿，而她心中唯有感恩，新陽走過了三億里路來照拂自己，無以致謝；大雪封山，一個人守著一座洶涌寧靜的雪山，是她如愿得到的自然的厚禮；黎明時分晨鳥的吟唱，是自然為她寫下的如玉般的詩行。愈是去往大山的深處，安然愈是深刻地理解了何謂“眾生平等”。

安然的自然寫作思接千載，貫穿古今，她以積極的姿態從傳統文化中汲取生態智慧，打破時空局限，將古老思想與現代視角融合，讓思緒自由徜徉，構筑了一個寫意與工筆的自然王國與精神王國。

三、生命意識與生態反思

江西當代文壇不乏著力于自然寫作的作家，致力于做大自然“布道者”的傅菲，竭力批判人類對自然生命做出的殘害之舉，用長遠目光看到物種滅絕的生態問題。深耕于鄉土題材的江子，將草木山川化作浸潤血脈的文化基因，流露出對家鄉山水的眷戀。與之相比，安然的自然散文少了些生態批判的銳利鋒芒，而是用一種輕柔的表達方式喚醒人們對大自然的尊重、熱愛與敬畏，重拾人們對萬物有靈的謙卑與信仰之心。

在與羊獅慕長達六年的相守中，一種生態自覺流淌在安然散文的字里行間。她用扎實的腳步丈量大山的每一寸土地，以細膩而謙卑的視角來洞察羊獅慕的每一寸變化，用心去感知每一陣風的輕拂，每一片葉子的搖曳，每一滴露水的凝結，用文字編織出萬物共生的生命網絡。

天光未醒時，鳥鳴聲在大峽谷中此起彼伏，安然卻從不視此為聒噪，而是將自己當作清晨百鳥音樂會的唯一聆聽者，甚至將自己也幻化為一只黃鸝，為大自然獻歌一曲。四面八方而來的燕語鶯歌使安然不禁想到被圈養的鳥兒，惋惜其無法酣暢淋漓地自由歌唱。對于峽谷中那些不起眼的植物，安然總是愿意駐足良久，與山間草木一起靜默。她發自內心地熱愛這些樸素簡單的植物，認為“偉大的事物多似夢幻，唯有卑微的細小，才真正組成了世界，讓世界豐富多彩而層次分明”?。云海佛光轉瞬即逝，但草木卻以靜默的方式一直守候于此，不求回報。人類的貪婪與草木的渺小常常讓安然深思：“比之動物，植物是這個地球上最早的居民，它們先于動物而生，有著供養動物的美德。然而，領受著植物恩澤的人類，有幾個人會感念它們的點滴呢？”?

安然在《獨坐羊獅慕》的序言中寫道：“我迷醉其間，常常把自己幻化為羊獅慕的一粒苔蘚，或者是一朵白云，一縷清風。”?這是安然看待自然的方式，也表明了她的創作立場和寫作姿態。安然從一開始就破除了人類中心主義，始終保持著對自然的謙卑態度，試圖還原自然本身的面目。她試圖達到一種“物我同一”的境界，謙卑地藏身在羊獅慕的懷抱，自由出入萬物之中。

也正是對大自然如此謙卑，安然常常愧疚于自己因貪戀寂靜而驚擾了大山的寂靜，因尋獲安寧而破壞大山的安寧。在安然看來，能與罕見的白鷴相遇，實屬天賜緣分，與它們同在，已經是一種干擾。在石頭上小憩時，安然無意間打斷了烏鶇與金花鼠的嬉鬧，她由此感慨道：“它們的游戲里，少曾有過人類的目光。如果它們懂得抗議，最該遭到驅逐的，是我這個入侵者。”?正如道家的“無為”思想，人類作為天地自然運化的產物，不應為了自身的某種需求去干預自然。安然學會了不再追求無意義的打擾，在每一次與動植物的相遇中，她不再急于理解或擁有，而是學會了傾聽與觀察，感受它們的節奏與呼吸。安然的這種生態自覺，正是對自然最深沉的尊重，也讓她在大自然中找到真實的自我。

安然的自然寫作總是蘊含著對生命的敬畏與尊重。她關注的是自然中的每一個微小細節——無論是秋葉的飄落，還是河流的潺潺，甚至是日出日落間變化的光線——這些日常的、看似無關緊要的景象，都被她賦予了深刻的意義。她并非僅僅描繪自然的表象，而是深入其中，捕捉自然與人、人與人之間錯綜復雜的聯系。在她的筆下，羊獅慕不再只是一個被動的自然景象，而是成為了一個有生命、有情感的存在，與她共同呼吸、共同感知，她與自然的關系呈現出一種深沉而和諧的共鳴。

當然，也有學者指出，從自然內部觀察自然本身及萬物的方式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人類畢竟只能試圖走近萬物內心，而無法完全解碼萬物和自然，這既是作家自然文學創作所面臨的困境，也是人類與萬物相處過程中面臨的困境。?但安然仍做出了有益的嘗試，她通過自己的觀察與體驗，喚醒了人們對自然的關注，提醒人們不應忽視身邊這些常被遺忘的美好。她的自然書寫因此不僅富有詩意，更充滿力量，帶著一份從內心深處生發的生態情懷，指引著每一個走進她文字世界的人，走向更加理性和諧的自然相處之道。

四、結語

安然一直流連于羊獅慕大峽谷深處，六年相守的所見、所感、所思、所想皆是她生命中最為寶貴的財富，也是她不斷書寫大自然的精神源泉。可以說，羊獅慕的自然萬物滋養了安然，安然也以這部散文集回饋著羊獅慕，羊獅慕與她的文字相互成就，相互融合。

安然植根于贛鄱大地，她的文字著重描述這片土壤的人杰地靈，不斷觸發人們對自然萬物生命意義的審視與反思，從而喚起人類保護自然的生態意識。安然的散文作為江西散文的一部分，她選擇用自然文學傳遞生態意識，使其散文躍動著生命的強力、洋溢著生態之美，這不僅豐富了江西散文的地域內涵，更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江西當代自然文學的發展，促進人與自然健康、長遠的深情互動。

注釋：

①江子：《與安然一起上羊獅慕》，《江西日報》2022年4月22日。

②陳劍暉：《論散文的詩性語言》，《江海學刊》2004年第2期，第190頁。

③④⑤⑥⑦⑧⑨⑩?????安然：《獨坐羊獅慕》，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305頁，第75頁，第312頁，第306頁，第306頁，第175頁，第176頁，第21頁，第223頁，第222頁，第217頁，第2頁，第173頁。

?湯漳平、王朝華：《老子》，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95頁。

?楊彬、艾樂：《以萬物之眼感悟自然——論葉梅生態散文的自然書寫》，《阿來研究》2024年第20期，第186頁。

參考文獻：

[1]江子.與安然一起上羊獅慕[N].江西日報，2022-4-22（012）.

[2]陳劍暉.論散文的詩性語言[J].江海學刊，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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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楊彬，艾樂.以萬物之眼感悟自然——論葉梅生態散文的自然書寫[J].阿來研究，2024，（20）.

[4]湯漳平，王朝華.老子[M].北京：中華書局，2014.

[5]安然.獨坐羊獅慕[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

作者簡介：

彭彥，贛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語言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彭嘉利，贛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2022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