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果短篇小說創作綜論

但凡論述貴州20世紀小說史，都離不開對黔北知名作家石果的考量。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里，石果是一位被遮蔽的作家，其中的緣由值得深入探討和挖掘。石果（1917~2003），原名何恩余，貴州湄潭人，1934年畢業于省立遵義三中，中學時期便嘗試寫作詩文，畢業后，在紅軍長征經過遵義地區時曾參加過紅軍。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石果開始辦報寫稿，于1945年任《民鐸日報》主編，后被任命為副縣長兼縣大隊副政委。1951年，石果從湄潭調任《遵義新聞》主編，后在《新遵義報》工作，在這一段時間里，他創作、發表了一些文藝作品，奠定了他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高質量創作短篇小說的基礎。石果發表短篇小說的主要情況如下：《喜期》發表于《西南文藝》1952年8月號，被推薦轉載于《人民文學》1953年3月號，同時被《新華月報》1953年4月號轉載；《石土地》發表于《人民文學》1953年2月號；《風波》發表于《人民文學》1953年9月號頭條；《官福店》發表于《人民文學》1954年9月號頭條。其中《風波》發表后，上海電影制片廠將其改編成黑白電影《一場風波》，由林農、謝晉導演，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貴州小說第一次被改編并搬上銀幕。除此之外，石果還在 《西南文藝》《貴州文藝》《山花》等雜志上發表中短篇小說十余篇。20世紀50年代英文版的《中國文學》，還譯載過他的《風波》和《喜期》，日本、丹麥也曾譯介過他的小說①。就創作實績而言，石果是貴州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最早在全國重要平臺發表小說，并迅速成名的短篇小說作家之一，他歷史性地出現在新舊交替的貴州文壇，并以文壇新人的形象出現在中國文壇上，推動了貴州新文學向前發展。

石果在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辦報寫稿時已有不少文藝創作的積累，尤其是經辦報紙所接觸的新人新事，給他提供了許多新鮮的題材，《喜期》便是這樣產生的。豐富的人生經歷和多年的文藝實踐，促使石果以短篇小說為抓手進行文學創作，迎來了一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階段，其創作放之于全國文壇也可以說是獨樹一幟。但可惜的是，石果在20世紀50年代的貴州文壇上，因特殊原因，只是曇花一現。盡管石果創作的高峰時期十分短暫，但他仍像“不死鳥”一樣心系小說創作，在古稀之年憑30余年的長期付出，出版了長篇小說代表作《滄桑曲》。《滄桑曲》全書約120萬字，講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后黔北農村社會十余年間的滄桑巨變，但因為外部環境和題材限制，學術界對石果的這部皇皇巨著缺乏熱情，相關專評不多。檢視目前文學界對石果著述的看法，缺少系統評價，但個別評價卻很高，像何光渝在 ??20? 世紀貴州小說史》中指出：“如同20世紀前半葉的貴州小說史不能沒有蹇先艾一樣，在20世紀后半葉的貴州小說史中，需要重點考察的必須是石果。”②

回顧貴州新文學創作的歷史和文化，從石果的短篇小說展開，也有特殊的意義和價值。他在短篇小說中將黔北社會變革融入革命敘事，融入地域文化，通過地域特色來豐富主流敘事，這一經驗對當下文學創作仍有啟示。因此，本文從石果短篇小說的主題書寫和敘述藝術等維度出發，再度審視其相關作品，不僅可以發掘地域文化、完善貴州新文學史構建，而且對增強文化自信、化風育人也相當明顯。

一、時代語境下的主題書寫

“任何文藝活動，都是一代人思想情感和精神風貌的形象刻畫，也都不可避免地烙刻著時代生活內涵及其現實精神特征。”③石果在20世紀50年代發表的短篇小說《石土地》《喜期》《風波》《競賽》等，大多圍繞土地改革、合作化運動展開，符合當時“寫真實”“寫英雄”的文學導向。這一時期正值新中國文學體制建立的關鍵階段，也是文藝政策強調“為工農兵服務”的時期，因而這一階段文學與政治的關系緊密，而石果的小說從題材到手法都體現出強烈的時代感，其創作題材時代特征鮮明。

（一）“寫中心”：反霸、雇農翻身土改題材

凸顯黨的中心任務

石果的《競賽》《官福店》《石土地》等小說，寫清匪反霸運動怎樣砸爛了套在農民身上的枷鎖，寫土地革命怎樣解放農村生產力，凸顯了當時黨的中心任務。以《石土地》為例，小說塑造了“石土地”這一主人公形象，他力氣大，無父無母，孤身一人給地主石云豐當長工六年多，僅僅是報答地主為自己避開了兵役而安心當一名沒有思想的奴隸。地主石云豐給石土地灌輸“自來銀兩不歸家，三兩黃銅四兩銅”“命中只有八合米，行走天下不滿升”等觀念，這些精神上捆縛的繩索，都“不免在腦筋上烙下一些更深的印子”③。在土改工作組長的啟發教育下，石土地堅定地同階級敵人戰斗并生擒了匪首，被選為新農會武裝委員，成為翻身農民的代表。可以看到，石土地的覺醒是傳統觀念受到猛烈沖擊而解體的結果，這是當時土改斗爭中農民覺醒的時代書寫，像他這種不善言辭、思想木訥的雇農，在肉體與精神上形成兩個極端，他的身體極其有力、強壯，他的思想卻極其愚味、蒙蔽，但一旦覺醒，其爆發的革命力量卻是驚人的。無疑，石土地的逐漸覺醒，是真正從思想與行動上得到解放的過程，凸顯了貴州底層農民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翻身解放之路。這種有新意、有典型性的故事講述，在石果小說中頗為常見，究其原因，是因為作家在敘事上具有清晰的“歷史時間軸”，常以重大政治事件（如土改、公社化等）為背景，強調個人命運與國家變革的緊密相連。

（二）“寫政策”：反封建宗法制、倡導婚姻自主題材強調國家政策

石果的《風波》《官福店》等小說，圍繞新舊社會中農村婦女命運的變化進行敘事，對國家政策具有宣揚普及意義，不同程度地呈現出濃郁而鮮明的現代特性。小說《風波》講述了農村婦女打破封建枷鎖、爭取婚戀自由的故事，作品中的楊么嫂守寡多年，女兒楊春梅也到了待嫁的年齡，盡管她們都有心儀的對象，但婚姻之路卻曲折多變，這是因為她們婚配的權力在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從一而終、貞節等傳統觀念的影響下，掌握在以族長楊永成為代表的封建家族勢力手中。為爭取婚戀自主的權利，大膽、倔強、潑辣的楊春梅，在人民政府的支持下，在新婚姻法頒布的保障下，與楊永成據理力爭，大鬧“團族大會”，終于贏得了自主婚戀的機會。楊春梅、楊幺嫂爭取婚戀自由的舉動，體現了在農村社會新舊兩種力量的角逐中，新風尚和新道德凝聚的力量最終取得勝利。《官福店》也是寫寡婦改嫁、婚姻自主的故事，小說中客棧老板沈老婆子與兒媳韓彩娥都是寡婦，因為經營客棧的關系，部分脫離了農業一線繁重的體力勞動，帶有亦農亦商的過渡性特征。比如沈老婆子精明、能干，不乏世俗與狡猾的成分，但也有幾分善良的品質；韓彩娥有主見，頗有心計，但也有淳樸、孝順的美德。在作品中，沈老婆子守寡時，因與一位山貨客過從甚密，被周圍民眾非議為水性楊花的女子，但其實她是被冤枉的，山貨客是騙子，將一心只想開客棧賺錢的沈老婆子弄得人財兩空。無獨有偶，沈老婆子的表侄李潤清以對她養老送終為由，提出上門入贅沈家，娶韓彩娥為妻在客棧安身，但李潤清也是一個騙財騙色之徒，走私糧食不成，最后和城里貿源糧食行老板的小婆娘卷款潛逃。官福店里沈老婆子、韓彩娥與住店商人約定婚事的兩段經歷，都是以男性一方違約、消失在官福店的視野里為終結，這看似相似實際不同的婚姻形態，均以失敗告終，直接導致官福店關門停業。從題材的角度而言，小說里山區鄉鎮經濟活躍，集市貿易和小場鎮不斷恢復和發展，山區農家參加互助合作組，反對商人囤積糧食、搞糧食投機等富有新社會氣息，這樣的時代背景，被石果置于婚姻故事背后加以勾勒，這在當時是十分難得的。

石果的小說創作緊扣“寫中心”“寫政策”的要求，以土改、反霸、除奸、婚姻自主等社會時事為題材，富含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濃郁而鮮明的時代氣息。這種“應當時的需要而作”的創作目的，使得小說被烙上了清晰的時代印記，實現了以現實主義精神留下時代轍印的目的。

二、地域背景下的多視角敘事

石果是短篇小說創作天賦很高的作家，不是經過長期的摸索、失敗、掙扎而取得成功，而是相反，一出手便進入創作的巔峰狀態。放眼當時的全國文壇，也可以說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曾有友人向作家提出一個創作經驗和體會的問題，石果這樣回答：“基本功是最重要的一條；要具有三個水平，即生活經驗要多樣化、要深入；政治和政策要有一定的理解和認識；藝術技巧要從磨煉中來。”強調生活經驗，強調政治意識，也強調藝術技巧，是石果小說創作的“基本功”。

（一）以小見大凸顯黔北濃郁地域色彩

石果在讀到蹇先艾早年短篇小說《在貴州道上》后，十分感動地說：“可能是我熟悉那一時期，那一地區一一自然也包括那種崎嶇山道上的生活環境和各色人物；是該劇人物故事的相當‘逼真’，使我產生了回溯式的聯想。與那故事相距不遠的三十年代，我曾在川黔接壤地面上的某些處所作過或長或短的停留，曾在幾條類似的道路上徒步跋涉過好幾次。我和那些挑夫背腳、行商小販、客店、酒店、茶館、煙館里的老板和堂倌，以及場鎮上的袍哥和山野里的莊稼漢子等，都曾有過或深或淺的接觸。”③“我的小說，當然多以黔北地區為背景。這與熟悉和喜愛這里有關。但很遺憾，我很少寫出這地區的真實地名，特別是我家鄉湄潭這個縣名。這是：一怕好事之徒去索隱；二怕自我心虛的人去‘對號入座’。”③盡管很少寫出這地區的真實地名，但石果小說中的地域性背景和生活痕跡很重，有學者認為：“較諸當時中短篇小說通常的簡單化粗線條，石果筆下故事，或傳統根深蒂固、民俗色彩深厚，或環境駁雜，社會情態介乎農商之間，而信息量極大，顯出少見的廣度與厚度。論到能還生活以原生態與斑駁感，‘十七年’小說似無過乎《風波》《官福店》者，閱之頗喜其閭衢百態錯紛之態。另外，它們也是當時能夠寫出‘方志感’的小說，從言語、習俗、風土到人物，盡顯一地特征”。①在小說創作中，石果往往采取以小見大的方式，將思想主題落實在細小的家庭與故事上，落實在小人物身上，并由此見出時代的波瀾。

首先，石果在事物的描寫和黔北底層人物刻畫方面極具特色。石果寫黔北的農民，寫新舊時代的婦女形象，都將這些黔北底層的小人物與時代、環境融入一塊，塑造了新型農民形象一青年團員、積極分子等，他們既符合“社會主義新人”的塑造要求，又帶有黔北地域特色，展現了時代精神與地方特質的融合。以《喜期》為例，《喜期》先在《西南文藝》發表，受到了沙汀的贊賞，后被《人民文學》全文轉載，被編者稱之為“最標準的短篇小說”。這篇小說的內容并不復雜，講述了黔北農村葉三娘一家團圓、雙喜臨門的時刻，即新社會里，養女葉玉珍找到了滿意的對象、被地主換去的兒子臘生也回到了身邊。作家借助葉三娘家的生活變化，展示了黔北農村社會的時代進程，將農家小人物的情感與國家的宏大敘事、民族情感形態勾連在一起，角度新穎、人物飽滿、主題鮮明。在小說中，石果對新社會農民心態的變化摹刻得尤為深入，像面對接踵而至的喜事，如葉三娘一輩的農民表現得惶惑、激動，而臘生、葉玉珍一輩的年輕人則更多是感恩、憧憬，這種具有對比性、包容性的寫作，讓《喜期》在同時代的作品中脫穎而出。

石果這時期的創作主要圍繞反霸清匪、土地改革、婚嫁自由、糧食生產等現實題材進行延伸，富有嶄新的時代光澤，散發出濃郁的生活氣息。如《白泥壩》寫的是山區村莊白泥村土改勝利后興修水利之事；《丁老漢送秧》以臥牛坡腳丁元洪老漢將剩下的秧苗白送給別村的故事，寫農民在互助工作中的新風氣；《小鐘兒和他的羊》寫的是一個九歲的男孩與他養的羊子的兒童故事。相較于趙樹理、周立波、孫犁等全國一流小說家，石果的創作并未遜色多少。這些作品之外，石果在20世紀50年代還創作了其他一些短篇小說，如《挑戰》《聽誰的話》 《幫助》《沖激》《鐵馬鄉躍進曲》《儀節以上》《搬家問題》《清明時節》《深山行》等作品。在短短的幾年時間里，石果的短篇小說創作處于黃金時期，讓他贏得大名，但也讓他曇花一現，像一顆流星一樣劃過天際，留下美麗的光芒。

其次，在語言方面，石果大多采取口語化進行敘述，帶有濃郁的黔地方言特色。在石果小說中，俗話、熟語比較常見，黔北方言土語較多，一些表達盡管進行了提煉，但看上去仍有明顯的地域語言色彩。當然，雖然地域色彩明顯，但黔北方言屬于西南官話，所以石果的語言表達多半看上去也還是比較易懂的。不獨石果，在書寫地方性的人與事方面，采取地方性語言書寫是20世紀50年代前期作家一種重要的途徑。蹇先艾在評價石果小說的語言特色時說：“他的前期作品，有時方言稍多。有些概念，用方言、土語來表現，的確顯示出了濃厚的鄉土氣息，更能表達地方性的人或物的特征，而這些特征在小說中又是重要的，使用一些方言，自然也很合理。但有些方言、土語的意義，并不怎樣明晰，缺乏普遍性，因此讀者就不免受到局限（我過去的小說，也有犯過同樣毛病的)。石果后來的作品，方言、土語就逐漸減少了。”① 無論是書寫因土改而帶出的人與土地的關系，還是講述因《婚姻法》帶出的人與婚姻、家族、家庭的關系，石果小說的生活氣息都相當濃郁，往往像川黔兩省交界之地的群山、壩子一樣，有起伏，有張弛，也有邊界。

熟悉黔北的地理風貌、民情風俗、農民群體，是石果創作的重要儲備。和蹇先艾比起來，石果沒有集中描寫黔北底層民眾的苦難，而是專注新社會、新氣象、新人物，走的是一條與蹇先艾相反的創作之路。從蹇先艾到石果，可以標劃出貴州短篇小說創作最為顯著的軌轍，即關注黔北鄉村、關注小人物的命運與處境。

石果的小說作品數量不多，對之進行整體觀照的話，不難發現，他的創作大多寫的是黔北農村的種種變革，將新社會里重大時事的變化，落實在普通農家的故事里面。而在情感基調上，石果的創作總體上都是頌歌型，歌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農村社會所發生的種種變革，歌頌農村新人形象的可貴品質，但這種歌頌并不是干巴巴的說教，而是寓思想于故事，寓生活于情節，真誠地對新社會、新氣象、新人物予以形象性地揭示和呈現。

（二）多視角敘事顯現高超敘事藝術

石果的敘事方式具有鮮明的時代性與創新性，從藝術技巧與才情來看，相較于同期作家，其通過多重視角轉換與生活化場景構建，實現了人物性格與時代主題的深度交融。

首先，從敘事技巧而言，石果擅長以人物為中心進行敘述，突破了同期作家慣用的線性單一敘事模式。石果部分小說的篇幅不長，人物以三五個為主，為了凸顯主要人物，其他人物則成為陪襯。在人物塑造上，石果往往抓住人物的言行、神態與心理來寫，像石土地、楊春梅、韓彩娥等人物的描寫便是如此。為了凸顯人物的性格，作家將矛盾堆放在一起，通過人物語言、行動與心理的呈現，進行渲染與鋪墊。《風波》即采用多視角敘事的方式，借助不同人物的視角展現事件全貌，這在當時頗具創新意義。如斗爭大會場景中既有族長視角的權力焦慮，又有楊春梅視角的反抗覺醒，兩兩對比、組合，便形成了立體化的敘事網絡。在石果的筆下，楊春梅獨立、剛毅，語言上快人快語，言行與神態一并呈現，比如在鄉鎮趕場的街面上，她就放言：“真是冷灰爆出熱豆，有個族長！我只曉得鄉長，村長，區長，縣長，沒聽有這個官——族長!”這里對于楊春梅言行、神態、心理的集中展現，讓這一人物形象變得十分生動、出彩。

其次，石果善于將矛盾沖突放在場面描寫之中，讓場面描寫成為人物活動、故事生發的中心。石果小說中的生活場景是時代所賦予的，也是山區生活人物集中、村事集中的典型場景，他創造性地將時代洪流具象化為可感知的生活圖景。具體而言，石果多在典型的生活場面中刻畫人物、凸顯人物，比如《石土地》中在“假積極分子顯原形”這一節里，作家安排了斗爭地主石云豐的大會場景、石土地活捉土匪石云華的場景，都很形象逼真，讓人物形象得以凸顯出來。《風波》中楊春梅在街上趕場時頂撞族長的場面，也十分典型，正是這次頂撞，讓族長楊永成顏面有損，為后面他發起召開楊氏宗祠的團族大會作了鋪墊。而這場楊氏宗祠的團族大會，是石果筆下最值得稱道的場面描寫，約占了《風波》五分之一的篇幅。在這處場面描寫中，楊春梅與族長楊永成針鋒相對，先是族長氣勢壓人，接著楊春梅穩打穩扎，步步為營，中間又插人了打地主神主牌、族長女兒跳河自盡的情節，最后以族長完全失了分寸，威風掃地，昏暈過去落幕。石果在描寫楊春梅頂撞族長時，通過圍觀群眾的反應巧妙地折射出宗法制度的松動，這種敘事手法不僅使矛盾沖突更具張力，更將個體命運與集體變革有機交織，使封建宗法制度崩塌的過程獲得微觀解剖。

再次，除卻斗爭地主大會、團族大會這類政治場景，官福店衰敗一類的日常場景，在石果小說作品中也十分典型。《官福店》圍繞一個日益衰落的鄉間食宿小店，詳細描述了一些空間意象頻繁出現的生活化場景，像兩代守寡的店主與一個三歲左右的小孩出出進進，婆媳兩人的相似與差異等。特別是對小店的聚焦式描寫，使新、舊意識形態交鋒獲得了具象載體，如韓彩娥的婚戀悲劇便通過食宿小店的空間流動性表達了出來，即山貨客、糧行伙計的進出隱喻著傳統倫理在商品經濟沖擊下的瓦解。這種敘事策略使石果小說形成獨特的“場景一人物一時代”三元結構。相較于同期作家普遍采用的“事件驅動型”敘事，石果的“場景驅動型”敘事更注重在有限時空內完成人物性格的戲劇化轉變，他將政治話語（如土地改革、互助合作等）轉化為具象的山村空間博弈，實現了意識形態表達的在地性轉化。這正是其作品至今仍具闡釋張力的重要原因。

綜上所述，石果熟悉黔北的地理風貌、民情風俗、農民群體，他通過方言俚語表達一如“冷灰爆熱豆”“強扭的瓜不甜”，民俗儀式呈現—《風波》中的“團族大會”，地理空間顯示—川黔古道上的官福店等符號，以黔北山區為敘事場域，構建了可觸可感的貴州文化圖譜。其筆下趕場、修渠、斗地主的場景，正是貴州農民“偉大奮斗”的微觀鏡像。這種書寫不同于同期“山藥蛋派”“荷花淀派”對華北、江南的聚焦，而是將烏蒙山區的褶皺轉化為文學地理標識。既承載了社會主義建設的時代印記，又深植于貴州山川風物的文化肌理，他通過視角轉換、空間賦權，開辟了敘事創新的彈性空間。這種既嵌入時代又疏離于主流敘事的創作姿態，印證了陳思和對“潛在寫作”美學的闡釋，石果的文本“在縫隙中進發出、溢出規范的美學力量”，其未被充分挖掘的敘事實驗，亟待納入當代文學形式演變的譜系重審。

三、結語

作為貴州新文學史上獨具特色的作家，石果以短篇小說著稱，其作品以鮮明的黔北地域文化書寫，在貴州新文學的序列與傳統中占據著重要一席，然而，石果的作品卻較少被納入主流文學史。

究其原因，或可從作家自述或其他學者的言語中窺見一二。石果曾在20世紀80年代復出后出版小說集子時自述，“遵命文學”的寫作理念束縛了自己的手腳：“老實說，我的這一些東西，差不多都是應時之作，即應當時的需要而作。這種作品，當然不是野草閑花；而是魯迅說的遵命文學。”“我的以后那些篇章，仍然在不少地方看得出那種趕中心、趕運動、圖解政策、為事設人的痕跡”。1955年以后，石果為數不多的幾個作品均發表在本土的《貴州文藝》和《山花》（由《貴州文藝》改名而來）上，基本沒有在外省發表過小說了。而在《幫助》發表于《貴州文藝》1955年1月號之后，石果少數幾個作品均署名“石夢天”“余永和”等。此外，在一些公社史、廠史的報告文學寫作中，石果僅作為輔導教員的“幕后”身份而存在。這一切，似乎與作家“應當時的需要所做”的“遵命文學”創作自的偏離導致喪失創作的生命力有關，也與其地域性較強、傳播范圍有限有關，同時也反映出地方作家在“中心一邊緣”文學格局中的處境 ?

20世紀50年代末，在石果小說創作條件不太理想的狀態下，他盲目地準備寫一部500萬字的長篇小說來作為自己的努力方向，這不得不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在這部長篇小說的創作上，石果開初計劃寫500萬字，后改為300萬字，盡管在20世紀60年代與出版社簽了出版合同，到1963年底也寫了約100萬字，但天有不測風云，命運給石果開了一次次玩笑，包括近100萬字的初稿，也不知所向。

回過頭來看，石果主要以短篇小說的思想和藝術光芒，名留貴州新文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