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ArtificialIntelligence)繪畫是以人工智能技術為核心的數字藝術創作方式,其通過機器學習模型對海量圖像數據進行訓練,生成具有視覺表現力的圖像作品,其本質是通過算法模擬人類藝術創作的邏輯,將文本、圖像等輸人信息轉化為全新視覺內容的技術實踐。AI繪畫是更廣泛意義上的數字繪畫發展到智能化時代的產物,也是人類繪畫藝術經歷技術化變革過后,從CGI繪畫、DSE繪畫、VR繪畫向更具數字化、虛擬化和智能化的“代際進化”的新階段。
繪畫最突出的特點是依托于智能程序或軟件,在人工輔助之下從事繪畫創作。從技術實現層面看,AI繪畫主要依賴生成對抗網絡(GAN)和擴散模型兩大技術路徑。GAN通過生成器與判別器的對抗訓練機制,使計算機逐步掌握圖像特征分布規律,最終生成以假亂真的圖像內容。擴散模型則通過逐步去噪過程構建圖像細節,在生成高分辨率作品方面表現突出。這種技術架構賦予AI繪畫三個顯著特征:一是創作效率的突破性提升,單幅作品生成時間可縮短至秒級;二是風格融合的創造性,能混合不同藝術流派的特征形成獨特視覺語言;三是交互方式的革新,支持文本、草圖、音頻等多模態輸入引導創作。
當代AI繪畫的典型應用案例是《太空歌劇院》(ThéatreD'opéraSpatial)。作為AI藝術發展史上的里程碑式作品,以超現實的視覺敘事與跨媒介創作模式,展現了人工智能介入藝術領域的突破性潛力。該作品由游戲設計師杰森·艾倫 (Jason Allen)通過Midjourney生成初稿并輔以Photoshop后期加工完成,并在2022年美國科羅拉多州博覽會藝術比賽中斬獲數字藝術類別冠軍,成為首件獲得主流藝術賽事認可的人類藝術家與AI共同創作的繪畫作品。在內容層面,《太空歌劇院》的“人類創作者”以“巴洛克風格”“太空頭盔”“星云穹頂”等關鍵詞引導AI大模型構建出融合古典人文與未來幻想的復合空間,最終的作品以風格突出的視覺形式為觀眾構建了一種時空折疊的圖像隱喻方式以及由古典服飾與星際元素碰撞而出的超現實敘事形態,在藝術界引發了極大的爭議與反思。例如,藝術節關于此作品爭議的焦點集中于算法生成與人工干預的界限的區分。反對者認為它挑戰了傳統藝術原創性本質,支持者則強調人機協同開創了AI承擔靈感探索、人類把控審美的創作新范式。作品中,星環穹頂與破碎立柱的意象,恰似傳統美學與數字技術的碰撞的符號縮影,這也倒逼著藝術界重新定義“作者性”“創造力”“想象力”等與審美活動相關聯的概念的邊界。不過,這一熱點藝術事件也標志著AI從工具進階為某種“類/偽創作主體”的層次,藝術創造(繪畫)也不再是人類藝術家的專屬行為。《太空歌劇院》的成功“出圈”以及我國故宮博物院利用AI繪畫技術對破損古畫進行智能修復、成功還原《千里江山圖》褪色局部的原始色彩的AI創作實踐,其核心價值在于突破藝術生產與評價的傳統框架,鮮活地印證了AI繪畫正在重塑藝術創作與產業應用的邊界,也為技術時代的藝術美學話語建構與倫理范式轉型的探討提供了鮮活樣本。
一、圖像藝術的生命源起與技術征象
(一)始于墓穴的視覺媒介
克萊門特·格林伯格(ClementGreenberg)從藝術的價值和獨特性角度來分析藝術,認為藝術有一條從這個低層次境地解救自己的道路,那就是設法表明它所提供的經驗具有獨立的價值,難以為其他任何活動所替代。在探討AI繪畫藝術的本質與功能時,我們不可避免地會觸及藝術形態的多樣性和表達方式的無限可能。從文學、音樂、繪畫到舞蹈、戲劇,每一種藝術形式都以其獨特的方式詮釋著人類的精神世界。在這一系列藝術形態中,圖像藝術以其直觀性、象征性和敘事性的獨特魅力,為我們提供一種別樣的視角來審視和理解世界
“圖像”(image)與“巫術”(magie)由同樣的字母組成并非偶然,最古老的藝術作品是因為某種儀式而出現的,巫術在借助圖像發揮一種“精神撫慰”功能。依照雷吉斯·德布雷(Régis Debray)的觀點來看,人類圖像藝術誕生于墓葬之中,一旦逝去便在死亡的刺激之下旋即復生。從而揭示藝術起源的神秘與莊嚴,暗示在原始的哀悼儀式與對亡靈的頌揚里,人類開始以雕刻、繪畫或雕塑等形式,將生命的力量與美好的愿景鐫刻于冰冷的石碑與墓穴之上,使藝術得以萌芽。“復生”強調藝術的不朽與超越性一一每當一個時代或個體消逝,藝術便被賦予生命力,既是對過往的回響,也激發著后來者的靈感與創造力,讓情感和思想在時間的長河中共融、流淌,不斷以新的形式重生。這與W.J.T.米歇(W.J.T.Mitchell)在闡述圖像藝術時所持的觀點不謀而合,即圖像象征著非活性物質向生命狀態的回歸。當人們不再畏懼客觀事物背后的超驗性之時,圖像的“巫術”性能下降,視像藝術開始出現。阿比·瓦爾堡(AbyWarburg)以“圖集”形式匯集不同類型的藝術與非藝術圖像,突破由語言文字主導的藝術史書寫范式。漢斯·貝爾廷(HansBelting)致力于圖像的形式與功能,認為圖像不能由純粹的美學維度來闡釋,而是在功能形式中獲取新的意義。②傳統的圖像藝術強調藝術闡釋與美學探索的深層含義。人們解讀作品中的象征、隱喻與敘事結構,理解藝術家為何選擇這樣的表現形式,以及這些元素如何共同作用于作品的整體意義。正如朱光潛先生所說,物本身的模樣是自然形態的東西,其形象構成“美”這一屬性的本體性特征,并以藝術形態融人人類的生活。③藝術家通過作品展現的物種多樣性、生命循環與社會變遷,不僅是對現實世界的一種反映,也是對時間流逝、生命意義、超越表面視覺愉悅的深刻思考。
(二)從“筆尖創作”到“指尖藝術”的轉向
如前文所述,AI繪畫依賴于算法、深度學習技術,是一種利用人工智能算法來生成或轉換圖片的過程。AI繪畫技術實現機制主要依托于對抗神經網絡VQGANCLIP進行文字語言和圖像關聯學習,從而實現通過參考圖片或一段文字生成與之在語義及視覺風格上相契合的技術圖像。早在20世紀70年代,計算機藝術先驅哈羅科·科恩 (HaroldCohen)教授推出一款名為“AARON”的計算機繪圖程序,該程序通過控制機械臂在紙上進行繪畫,從形式上來看,這種創作模式延續傳統的“筆尖”繪圖方式,但創作主體并非人類,而是已經被程序化的中間媒介一機器。
2022年開啟了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元年”,AI技術的持續迭代升級亦揭開了從“筆尖”繪圖轉向“指尖”創作的序幕,用戶可以直接通過指尖敲擊裝置上的按鈕實現圖像的繪制與顯示。這種圖像不由顏料呈現,其脫離傳統的實物載體,由無數個光子、量子、電磁粒子組成,而后將圖片展示于顯示屏上。目前,根據輸入數據類型不同,研究者將AI繪畫模型分為兩大關鍵類別:以圖生圖模型(im-age-to-image)、以文生圖模型(text-to-image),前者基于自編碼器和生成式對抗網絡模型為主線,通過接收外部輸入的既有圖像生成新圖像;后者基于GAN、VAE及預訓練語言模型等實現文本到視覺的跨模態轉換。今年9月,法國AI初創公司Mistral推出了其第一個多模態模型——Pixtral12B,它可以同時處理圖像和文本,具有120億個參數,使其能夠處理來自任意圖像或URL的圖像標題和對象計數等任務。現下在市面上較為活躍的AI繪圖工具有DALL—E、StableDiffusion、AdobeFirefly和 Midjourney等。通過這些模型,發現AI并不像人類那樣去理解文本,而是調動其儲存的海量數據,隨機給出對文本的回應,作圖從主觀構思轉向算法驅動,進行隨機數據組合(2D姿勢估計、身體部位分割、深度估計和表面法線預測);AI繪圖工具Midjour-ney,其技術原理也是基于擴散模型生成圖像。用戶的直接參與方式是“扮演”繪畫過程“功能執行者”的角色,而這種繪畫形式的創造力在于計算機程序和程序員之間的對話。威廉·弗盧塞爾(Vil 'em Flusser)將技術圖像的制作者稱為“凝想者”(Ein-bildner),以此來解釋“視覺化”和“描繪”這兩種工作。筆者認為“繪畫”更為貼切,描繪適于表述對客觀事物簡單或復雜的描摹,繪畫更傾向于個體欲望的表征和具象化。
二、AI繪畫藝術的內在邏輯詮釋
德裔美國藝術史學家歐文·潘諾夫斯基(Erwin.Panofsky)在考察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作品中,為解釋圖像學建立了一種規范性方法體系,同時奠定圖像理論學科化的基礎。1939年,潘氏所著《圖像學研究》問世,對揭示視覺藝術主題和母題背景具有劃時代的學術意義,并提出區分作品的主題與意義的三個層次,即第一性或自然的主題(Primaryornaturalsubjectmatter)、第二性或程式主題(Secondary or conventional subject matter)、內在意義或內容(Intrinsicmeaning or content)。圖像學的任務是破解與闡述視覺象征符號之下的觀念。潘氏認同康德(ImmanuelKant)在哲學中關于“物自體”與“現象”的微妙區分,主張大多數情況下,人類并不了解物質世界的本質,僅能窺見其表象斑駁。他亦深受恩斯特·卡西爾(ErnstCassirer)的啟迪,認為感知與形式非外在世界的簡單映射,實則是在與世界交互作用中,認知主體對宇宙萬物的理解及構建。由此可見,要想進一步推動和完善某種秩序,首先是在物質本身探尋本質。因此,下文將對潘氏圖像學研究理論的三個維度(主題與意義的三個層次如下表 1④, )進行簡要闡釋,旨在做好技術圖像藝術性分析的前述工作。
表1主題與意義的三個層次

(一)第一性或自然主題
潘氏形象地使用“紳士脫帽致意”的例子來闡釋該理論。從形式的角度上看,人物“脫帽”動作構成事實意義(factualmeaning),“我”通過對方的動作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心情和態度,這種“移情”過程即表現意義(expressional)。在藝術作品中,“我”對線條和色彩的感知是事實,而線條和色彩是客觀事實的再現。第一性或自然意義由事實、表現兩個層次共同組成,即第一性或自然主題(primarynaturalsubjectmatter),潘氏將這一主題稱為藝術母題(motifs),他關注藝術作品所呈現的、能夠被直接感知到的自然對象及其關系,是對藝術作品的前圖像志描述(pre-iconograhical description)。試想這個動作由AI技術生成,程序依賴于算法和深度學習技術,通過對大量圖像數據的學習來生成新的藝術作品。在形式上,AI圖畫中的“脫帽”動作(或其他任何動作)是由算法根據數據集中學習到的模式來生成的,它可能具有高度的逼真性、形式風格的多樣性,但缺乏主觀情感或意圖的傳達。傳統的圖像作品,由藝術家手工繪制而成,“脫帽”動作不僅是一個事實性的再現,也是藝術家通過這一動作來傳達某種情感、態度或意圖的載體。線條和色彩的運用往往體現藝術家個人風格和審美選擇,使作品具備搭建“共情的橋梁”的初步條件。
(二)第二性或程式意義
繼上文“紳士脫帽致意”的例子,“我”之所以將紳士脫帽動作解讀為“致意”之意,是因為“我”處于某種社會領域之中,并且這個領域將脫帽視為表示禮貌、敬意的獨特習俗和文化傳統,動作發出者與“我”也有約定俗成的共識。此時的意義從感覺上升至理解,在這一過程中,作品中的符號被賦予意義,藝術母題被組合,且與主題概念聯系在一起,形成所謂的第二性或程式意義,這個層次的載體母題可被稱為圖像(images),圖像的組合形成具有連貫情節的故事(stories),進而產生隱喻效果,即某種寓意(allegories)。對于符號意義的賦予,AI基于數據模型理解或模擬人類社會中復雜的習俗、文化傳統和共識,因此其圖像中的符號往往只能停留在表面層次的再現,藝術家在創作時,會根據自己的文化背景、社會經驗和審美觀念來選擇和組合符號。
(三)內在意義或內容
最后一種層次被稱為哲學形式,它并非現象性的,而是本質性的。紳士可以讓對方看到“個性的一切東西”。這一個性由他的社會環境構成。而“我”在和他互動中可以依據對方所處的時代、民族、階級等作出判斷、構造心理肖像。藝術作品也是如此,個性凝結于作品之中,我們興許可以通過這些作品回望過去的技藝和文化。這一層次不僅解釋外在事物和明顯意義,還決定了外在事件的表現形式。AI繪畫與傳統藝術繪畫在內在意義或內容這一層次上存在著明顯的差異。藝術家通過畫筆、色彩和構圖等手法,將自己的情感、思想和觀念融入作品中,還會借鑒和融合前人的藝術成果,形成新的藝術印記和流派。這些作品不僅展示藝術家的技藝水平,還可以映射當時的文化景觀。AI繪畫雖然能生成具有視覺吸引力的圖像,但其“個性”更多是一種算法風格的體現,其本質是基于數據的模擬和預測。
三、AI繪畫的算法爭議和美學省思
(一)機器與人類的審美反思
英文單詞“art”的詞源可追溯到拉丁語的“ars”和希臘語的“tekhne”,其詞義包含“技術”與“工藝”,藝術史學家貢布里希(E.H.Gombrich)認為,在過去的文藝復興時期,“arte”即“arte”,指的是工藝技巧、技術能力,并非我們常說的藝術。可見,藝術與技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AI繪畫作為當下最為顯著的技術圖像之一,是否構成傳統意義上的“藝術\"?在照相機出現時,圖像藝術也曾被用之對比:照片算不算一門藝術?盡管許多研究學者也曾做過敏銳思索,但結果未達成共識性結論。
藝術創作本身即隱含價值判斷。“在識別美的、有意義的或新的樣本時,我們不是要忙于價值判斷,而是要解釋事物何以如此,世界上何以有不同物種,它們做什么、意味著什么,它們如何隨時間而變?”在AI繪畫領域,這一觀點觸及了機器審美與人類審美認知的根本差異。每一位人類藝術家都具有特殊的、與之生命狀況密切相關的美感體驗,這種“人性化”的內容構成其創作的直接誘因和藝術生成的可能性。“對于機器而言,人類的體驗、情感、創造也是‘可能性’,它們之所以被我們認為是不可模擬的,是因為其可能性太多、太復雜,充滿了不可預測的偶然性。”因此,當AI系統在面對美的、有意義的或新穎的圖像樣本時,其核心任務并非立即進行價值評判,而是致力于解析圖像構成的邏輯、色彩搭配的和諧、形狀與紋理的排列等客觀要素,以揭示“事物何以如此”的內在機制。AI還能通過訓練學習不同物種、文化符號在圖像中的表現,以及它們如何隨時間演變,這涉及跨時空的視覺數據分析與模式匹配。就人工智能繪畫裝置所生成的作品,即通過人類視覺系統所感知的色彩、線條和結構等元素,展現出高度的藝術表現力與審美價值而言,筆者認為,其在形式上的確具備藝術特質,但從藝術形成的本質屬性進行考量,答案可能截然相反。人工智能繪畫盡管能夠模擬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人類的藝術技巧,但在創作過程,AI因缺乏主觀意識與情感投入,且深受其編程邏輯與算法框架的限制,這一角度來看,人工智能繪畫或許難以完全契合傳統藝術的核心定義。
(二)基于算法的偏向性風險
在探討藝術與科技融合的邊界時,前述《太空歌劇院》事件引發了藝術界以及整個社會對AI技術藝術性的廣泛爭議。主辦方對這部人工智能協助創作的作品的態度標志著“黑箱子藝術”一即由算法和機器學習驅動的藝術形式獲得了主流認可。然而,在這場技術與美學的交匯中,我們不能忽略“數字藝術”類別這一界限。AI繪圖作品從本質上來說是人與技術的“共產物”,然從展示形式來說,它不同于傳統圖像,并非對客觀現實“在場”的描摹,而是基于文字的譯碼表征過程,是熱力學產物。技術對文字的譯碼結果取決于編程者對程序的設定,囿于編程者為機器提供用于訓練的數字資源,解碼結果難免受其傾向性的影響。在這種互動關系中,技術表面上看似客觀公正地給用戶提供更為自由的發揮平臺,卻時常伴有主觀思維的“感化”效能。例如,在DALL一E程序中的文本框中輸入“小學教師”“秘書”“歌手”等詞眼時,輸出框幾乎只呈現女性形象,且她們的形象大多展示吸引力特征;當輸入“機械師”“政治家”等詞眼,屏幕上是被其他男性包圍的男性形象,身后的國旗作為權利特征,并且, 97% 的時間內會生成白人男性圖像。
AI模型調動儲存的海量數據給文本做出回應,數據由精通技術的精英階層掌舵,圖像變成基于算法隨機組合的概率游戲。但可怕的不是游戲本身,而是游戲早已被他者設下規則和框架一一我們不得不質疑,人工智能生成式圖像試圖模糊藝術作品與大眾文化的邊界并非唯一的風險主題。
四、視像幻境中的迷思與錯失
(一)技術再現:圖像景觀化的圖圄
圖像并非模仿之物,而是特定時期歷史文化的象征。潘氏認為每件藝術作品都具有其文化屬性,且表現為普遍而又獨特的人類精神。山海經作為中國地理志、神話集主要典籍之一,對研究華夏原始思維、社會文化極為重要。然而這本奇書的圖鑒在歷史洪流中逐漸變得模糊,文本在歷朝歷代的“修繕”下得以傳承。AI技術憑借其強大的整合能力、算法邏輯介入這一領域,試圖“重現”山海風云。至此,《山海經》圖景,不再是單純依靠藝術家主觀臆想之產物,而是基于大數據分析、圖像識別與生成技術的精準再現與創意延伸。我們不可否認技術在《山海經》的再現工作上做出的顯著成效,但數據資源的龐雜和操控者的參差可能會導致這場概率游戲充滿不穩定性。有學者曾提出AI技術的一個重大局限就是算法偏差一可能會引發錯誤識別、要素錯位、內容殘缺等技術性問題,這都會加大信息失真風險。?結果是我們不僅無法通過技術圖像去了解歷史,甚至可能帶來“蠱惑”和“扭曲”。這與捍衛文化的主體性、原生性和純粹性是相悖的。而大眾的“熱情回應”也會促使藝術作品逐漸形成一種商業噱頭或快餐文化。昔日的藝術語言轉而成為各種實用性的設計語言,藝術家的自我表現沖動轉化為滿足市場需求的創意成果一并主要以商品形式接受人們的“檢驗”。傳統意義的純粹藝術不再是這個時代唯一重要的表意方式,而退居景觀性行業之列。技術創新與數據資源使得AI可以高效輸出,人們可能更加注重作品的視覺效果和娛樂性,忽視作品所蘊含的藝術精神和文化內涵。總體來說,人類在原本精神富庶的藝術世界里建立起某種秩序,無論是時間壓縮還是色彩渲染,似乎都透露著一種可悲的“美味”。
(二)仿制之域:消弭的創造性精神
當下藝術審美觀念深受泛藝術化、大眾文化的興起影響。而這種現象與媒介對藝術作品的復制行為有關。復制之物,拉丁語“copia”的意思是“多余”,“copy”(復制)則意味著“創造多余之物”,它使得那些旨在重復既有信息的人類勞動活動(諸如重寫、重繪及重算等)變得冗余、不必要。③“科學話語和技術進步變得關鍵但無趣,我們在別處,也就是視覺形象那里,感受興奮。”視覺化和描繪原本對應的是兩個基本范疇,文本輸入的動作是將文本視覺化,人們試圖在這一維度凸顯文字的獨特魅力,在此過程中無意識地舍棄繪畫的創造性精神。從海德格爾(MartinHeidegger)的“世界圖景論\"至本雅明(WalterBenjiamin)的“機械復制論”,學者們在考察圖像與人類關系的議題時,傾向于將現代技術對人類造成的異化現象作為批判焦點,@因為每一件藝術作品都被賦予人類的創造性精神,而這種精神是該物品從開始生產算起到傳承下來的所有東西的匯總,包括作品創造者,也包含作品的歷時見證。進一步來說,過度地視覺化可能會催生對深度闡釋的不信任。當人們聚焦于結合現代科技形成的平面藝術,把視覺效果作為審美的第一性且不去追溯該藝術作品的起源和意義時,藝術的神秘面紗被揭開,藝術家的“領袖”地位被削弱,繼而帶來藝術與創作者的“權威危機”。
新型電子技術被發明的同時也建立起屬于自己的“文明標準”,找到當下社會的藝術表現手法極具復刻性、多元化、融合度的技術圖像。人們容易忽視任何一種與當下世界不相關或是沒有共同性的審美形式,過去是人類使用各種技藝來模仿自然,現在是技術在人的教導下模仿自然。如果我們習慣性地把這項任務交給技術,未來將等待技術去模仿自然,結果是在藝術創作領域,人類的創造性精神慢慢淪為多余之物。這意味著歷史的源頭開始枯竭,而這個源頭恰巧是自由,是人們采取行動改善世界的決斷。“一個由神話中的狼建立的社會,被另一個由禿鷹建立的社會取代”。我們感慨人類具有創造性精神,自詡站在生物鏈最頂端,殊不知,這種精神正在被各項發明技術所吞噬,人們解放的雙手束縛了大腦,陷入認知的迷思。一種以“虛空”為特色的藝術風暴正在襲來,狼群可能退去,禿鷹將在風中凜栗。
五、AI繪畫主體性自由的兩個向度
(一)理性化的現代藝術:主體的行為自由
現代性是當下社會核心議題之一,特指西方理性啟蒙運動和現代化歷程所形成的文化模式和社會運行機理,它是人類社會從自然的地域性關聯中“脫域”出來后形成的一種新的“人為的”理性化的運行機制和運行規則,它的本質特征是個體主體性和自我意識的形成或發展至自覺狀態。。“現代性”的目標在于體現人的“主體性”,實現個人自由。主體的行為自由和意識自由在藝術創作中得到具體體現。
現代社會對技術的高度崇尚和依賴塑造了一種理性文化模式。AI繪畫營造了解放人類的圖繪技藝的“假象”,人們嘗試通過科學技術的力量實現理性化——控制程序就能成為所謂的“藝術家”。創作者坐在機器面前勤懇地編輯一行行文本內容,按下執行鍵,注視著由電子、粒子形成的從模糊、無序到逐漸清晰、變得有序起來的“藝術作品”,再做輔助型能動性行動—一對比或修改,最后借助網絡這一強大媒介,邀請他人奔赴這場審美盛宴。科技從種種方面嵌入人類生活中,理性重構了圖像藝術審美形態,一種系統化的、意圖性的創造力由遠程通信系統開啟。弗氏把圖像的生產闡釋為抽象化(編碼)再具象化(解碼)的過程,而這種能力被概括為人類的“想象力”。盡管程序員致力于讓裝置忠于模仿人類思維,但機器的人格化尚處于預期階段,每個創作者都應該具備創造資源的能力,而不是依賴來自各個藝術家的重組資源。創作者和接收者都明了技術圖像來自看不見的“黑箱子裝置”,而又因裝置是人類的技術成果和創新實踐體現,所以我們承認技術圖像也是人類的藝術作品,但有別于傳統的藝術創作,它是一種被理性滲透的現代性藝術形式。當人們陷入技術創作的洪流中,往往滋生一種誤解:通過后天的技術訓練,就可以更好地掌控機器,創造更為精妙的藝術作品。這可能是藝術思維走向“自我毀滅”的開始,其結果是“現代性”站到目標的對立面,人的主體行為自由在解放過程中使意識自由被束縛。
(二)感性化的時代藝術:主體的意識自由
恩格斯在分析歷史進步與道德觀念的沖突時曾指出,每一種進步都必然表現為對某一種神圣事物的褻瀆,表現為對陳舊的、時間衰亡的、但習慣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在蕓蕓眾物中,圖像因“形象的永生”獲得推崇。這種“永生”力量與人對外界事物的不可預測、不可掌控度成正比,因此,圖像恐懼屢屢現于人類文明史。如古希臘柏拉圖拒絕視覺藝術,擔心視覺藝術破壞人類對“理式”的崇尚。換句話說,圖像藝術與現代理性似乎本身就是一對矛盾體。如果說AI圖像是一種理性化的現代性藝術,那么,誠如哈貝馬斯所言,現代性因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失衡、個體及社會張力等內在矛盾,終不可避免陷入某種危機。從而得出“在技術圖像的宇宙,我們的知覺理論、倫理學、美學乃至我們的存在感都處于危機之中” 的結論。然文明在發展至一定程度時,圖像藝術可以釋放出一種人道主義的力量,解放人的主體意識自由。
審美是一種自發性的心理活動,一種感性思維。那么,美從何談起?黑格爾繼承了柏拉圖的美學觀念,從客觀精神本體指出美就是理念的感性顯現;而休謨從觀賞者的主觀心理出發,認為美并不是事物本身的一種性質,它只存在于觀賞者的心里,每一個人心見出一種不同的美。可見,藝術作品的理想狀態在于理性與感性的和諧統一,而這種理想成果的前提條件是人的主體意識具有充分發揮的空間,即人類主體意識是自由的。同樣,人是感性與理性并存的生物,社會秩序強化人的理性意識,而審美活動可以觸發人的感性思維。時代的階段性表現出不同的社會意識形態,同一階段的時代背景凝結出同質的文化意義,從而映射于藝術作品之中。也就是說,各個社會階段都孕育著屬于自己時代特征的感性認知或情懷。圖像藝術作為最直觀的審美形式之一,是對理性至上的剝離,是人類主體創造性精神的救贖。
如果文化批評的目的在于維護和提升人類的自由與尊嚴的話,那么人們亟須從這些新的藝術實踐形式上繼續堅守人文主義精神和反思批判的態度。超驗主義者特別關注人本身具備的各種“優勢”,這些優勢源于人類的各項發明和勤奮努力,其本質可以解釋為人類主體性、創造性以及自我發展的潛力。毋庸置疑,技術是人類自覺性不斷強化、從原始社會形態中“脫域”出來的現代文明成果,同時也是突破危機和解決矛盾的內在驅動力。現代性批判的主要任務不是去論證如何徹底拋棄或超越作為理性的生存方式、文化精神和社會內在機理的現代性,而是防止現代性的某一維度過分膨脹對現代性其他維度包括人與人、人與類、人與自然的關系造成損傷和破壞。格林伯格提出藝術是連續性的,現代性是藝術發展的一個階段而并非全部圖景。由此可見,AI繪畫僅僅是時代的階段性產物,也許再過幾十年、幾百年,“后技術圖像”的涌現和沖擊又使其淪為圖像藝術史中的“舊物”。因而,我們理應用“一分為二”的辯證思維分析技術圖像。技術和藝術的根本目的在于滿足人類需求,AI繪畫改變了圖像的傳播模式,即“人一圖”的閉環模式轉向“人一圖一人”的對話式傳播模式,圖像成為高度參與式的互動性表達,滿足在人類社會視覺感知、商業運作、教育體系以及經濟發展等多個維度上的需求。盡管AI的理解尚停留在符號層面,缺乏主觀體驗與情感共鳴,但這標志著人工智能在圖像認知領域的重大進步。
六、結語
人類的自主創造力是貫穿藝術史的核心紐帶,技術的滲人是所有發展領域的必然趨勢。如果我們能保持清醒,將具有人類主體意識特性的圖像藝術以及視覺化、商業化的技術圖像區別開來,即技術圖像并非傳統意義上的藝術作品,而是基于理性的現代藝術。那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的創新精神不一定會消弭,人類的藝術思維也不全然走向“自我毀滅”。秉持批判性視角要求我們既要肯定其技術革新對藝術表達的豐富與拓展,也要審慎應對其可能引發的現代性維度失衡,以期在技術與人文的交織中尋求藝術表達的新路徑與平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