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創獨幕劇《暮歸》以散文化的節奏、生活化的情節,構筑起一個靜謐的書香世界,在頗有民國文人戲情致的表象之下,激蕩著不可磨滅的愛的主題。故事發生在萬家團圓的中秋夜,以來到梁園為主人李絮教授的古董鋼琴調音的文化館年輕鋼琴老師周興旺意外窺見眾人糾結多年的情感恩怨為線索展開,側重于借助人物心理潛流來刻畫人物,以人物抗拒融入時代主流的志趣、觀念等逐步開掘人物的精神世界。因此,劇中隨處可見對象征主義、心理意識流等諸多手法的運用。譬如作者以桂樹象征希望,象征人物心中之光。幕啟之時的桂樹“了無生氣,半死不活地牽拉著枯枝”,借保姆洪嫂之口可知,桂樹是教授和他的妻子桂芬當年一起栽的,自從桂芬走后桂花就再沒開過。很多年過去,桂樹越來越枯,睹物思人,教授傷心不已。直到桂芬多年后歸來、眾人心中諸結均告解開之后,桂樹才奇跡般地復活并在這個中秋夜燦爛開放。
編劇在創作中儼然受到了俄羅斯戲劇的影響,既可見他們一直持續翻譯的俄羅斯劇作家柯倫迪的劇作,如《排演lt;哈姆萊特gt;》《lt;奧賽羅 gt; 首演歡慶》《狗》等,俄羅斯戲劇對生活質感的細膩把握、對情感關系的深刻刻畫,以及在情節設置上的欲揚先抑、笑中帶淚,潛移默化進自身創作風格中;俄羅斯劇作家契訶夫的影響也蘊含其間,人物看似漫無目的的聊天背后,是暗藏的情緒潛流,是不動聲色間的所有的矛盾漸漸集中爆發。因此,日常生活、平常人物,象征的手法、詩意的尋求乃至適當的靜場,是劇作中的重要元素,向觀者昭示著:生活固然有這樣或那樣的遺憾與缺失,可美已然存在,如同黑暗無邊的夜里,總會有一根蠟燭發出微弱的光、總會有一顆星星默默閃耀。
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市場經濟浪潮、“出國潮”的沖擊下,來自貧困山區的青年周興旺面對紛繁復雜的社會萬象、職場壓力和人生抉擇,他有太多的困惑。母親由于時代的原因,不得不把自己的“鋼琴夢”放到了小周興旺身上,而學藝不精的周興旺,也只能在殘酷的社會競爭中選擇去做修琴師。畢業后幾經周折,為了自己的“詩人夢”,他歪打正著進入一個海濱小城的文化館。而文化館長之所以愿意招收他,并不是因為他的樂器維護才藝,而是想讓他教自己家的小孩子學鋼琴周興旺身上體現著時代的矛盾和特點。真實的生活和真實的小人物,為整部劇的演出基調奠定了鮮活生動的氛圍。隨著劇情的鋪展,梁園這個主動與時代切斷聯系的平靜小世界展現在觀者面前,這是眾人用回憶共同為桂芬打造著“神像”并以之來隔絕外界的嘈雜與內心的糾結從而獲得短暫平靜的一方凈土。然而,外人眼中梁園中所謂的歲月靜好,不過是勉強維持的幻象。意外闖入的周興旺,由一個游離于主線的人物在逐漸的了解中共情,并因發現桂芬即是少時教授他琴曲的清潔工轉而成為了整個故事的見證者,讓這個原本就有著象征意味的中秋夜,終于成就了所有與桂芬相關者的團圓,劇情完成閉環。
在周興旺等人面前,撲面而來的是季絮精神層面的震懾力,一種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固有的剛強、赤誠、坦然、淡薄,讓人如沐春風,有著馴化浮躁的魅力。王大牙作為滿腹經綸的李絮的反襯,如李逵一般的粗獷、不羈,與李絮外和內剛、溫文爾雅形成鮮明的對比。在李教授面前,張揚的王大牙被馴服,源于李教授的精神感召力,也源于王大牙與李教授共同的心理缺憾一因為失去了他們心目中共同的愛人桂芬,讓他們同相憐,成了“共情人”。
現實社會中,李絮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
“無用的人”,尤其是在特殊歷史時期,面對飛來橫禍,李絮顯得那么蒼白無力,無法保護自己和桂芬。多年后,面對桂芬的失蹤,他有著復雜的心理。一邊四處尋訪,幻想著桂芬能夠勇敢地活下去;同時內心深處還有另一個聲音在對他說,桂芬去了就去了吧,一了百了,人生不過如此。隨著時間的流逝,桂芬成為精神寄托和一個傳說,柳燕替代了香無音信的桂芬,她年輕、清純、有文化,在李絮等人的心中,她如同年輕時的女主人,干凈、純粹,可以滿足一切美好的想象。
劇中運用的很多劇作技巧,讓人想起契訶夫、曹禺筆下的那些在大時代洪流裹挾下苦悶的靈魂。而氛圍的渲染、敘事的推進,看似平靜之下的暗流涌動,也讓觀眾感受到變化即將蒞臨的倒計時。果然,響起的敲門聲震顫了每個人的心弦,眾人在中秋的聚會里竭盡全力營造祥和氛圍、對往事的濾鏡,皆因桂芬的歸來而破碎。至此,全劇的情節和基調徹底逆轉。重逢帶來了驚喜,也帶來了真相。此刻,桂芬的肉體已無比脆弱,在精神上也幾近窮途末路
她自幼喪父,出身不好,所幸夫妻恩愛,卻因突如其來的浩劫云散高唐。她本性善良,不愿意拖累他人,也不愿意辜負他人,她又是矛盾的,既心存希望卻又隨遇而安,就像千百年來默默承受風霜的勞苦大眾一樣,不奢求、不放棄,并在存活的掙扎中堅持些許心底的亮光。或許,她最堅持的信念就是:先活下去,才會有希望。于是,她茍活下來,并且又有了一段溫暖的記憶…就像俄羅斯畫家列維坦的油畫《薄暮月初升》,并非全然黯淡無光,卻是在憂郁中夾著一絲光亮。從她身上透射出的生命韌性,是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所蘊藏的頑強的、野草般的生命力。改革開放之后,桂芬因看到李絮出版的著作得知他尚在人間后,卻遲遲不愿回梁園找他,固然有傳統觀念下認為再嫁的不貞,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潔癖,讓她對愛人落難后自己的放棄耿耿于懷、無顏面對曾經的愛人,因此選擇在世俗生活中隱藏,將“流放”自己作為一種懲罰和救贖。
但最終又是什么支撐著她近鄉情不怯,敢于直面眾人、直面過去?表面的理由,是桂芬身患絕癥,在生命即將完結的一刻,領悟了人生的真諦,想要抓住生命最后的余暉,回到那個曾經承載她最美好記憶的梁園。也許,人生的意義未必顯現于美好或是高光的時刻,反而可能會出現在人生最無助、無力、希望渺茫的情境之下。但那些即使消逝卻曾經擁有過的美好卻鐫刻于心,值得去懷念、去追尋。因此,當所有人物都重新匯集到故園,往昔的美好與傷痛也同時破繭,全劇的高潮就此到來。
桂芬無疑是懦弱的,所以會在大難臨頭時選擇逃避、選擇在暗夜中茍延殘喘;但她又是勇敢的,勇于面對自己的傷痕。因此,歸來的真正原因,其實也是她要親手撕破傷口、打破幻想。她的闖入和打破,為梁園的人們帶來了一次重新面對現實世界的契機,從而不在自身制造的迷夢中繼續沉溺一梁園平靜的世界是保護,也是桎梏,讓人無法面對真實的生活向前走。桂芬的歸來,迫使所有人直面現實,重新開始生活。所以她又是勇敢的,頗具自我犧牲精神。清醒總會伴隨著痛苦,卻能讓生命重新獲得生機。也許,正是帶來痛楚的傷口和裂痕,才讓光芒可以重新照進心靈。這,無疑賦予了桂芬的歸來以救贖的意味。
莎士比亞在劇作《皆大歡喜》中說:“全世界是個舞臺,所有的男男女女不過是一些演員;他們都有下場的時候,也都有上場的時候。一個人的一生中扮演著好幾個角色…”(朱生豪譯版)世間如此多的傷痛與劫難,讓人生有如鐘擺一般在痛苦與倦怠之間擺動,人們也總是在自身的矛盾中尋找平衡。那么,人生的意義何在?又是什么支撐著人們在一次次的苦難中重新爬起,堅定地繼續生活下去?這似乎也正是《暮歸》存在的意義。
在《暮歸》的表層詩意中,隱匿著對人生命運的揭示,每個人人生起伏的背后都有著不為人知的艱辛,或困于時代、或困于貧窮、或困于情感“殘酷”滲透在劇中每個人物的命運之中。李絮家境優渥,飽讀詩書,卻敵不過特殊時代的命運沖擊,飽受人身羞辱,與愛妻失散二十多年;王大牙憨直粗魯,即使事業有成,終究愛慕桂芬而不得;桂芬愛著李絮,又迫于情勢嫁給救她的大剛,為此心里始終存著愧意;年輕貌美、有文化的柳燕,很小的時候,父母在運動中雙雙自殺,成為孤女,靠親戚的資助長大,身世可憐;周興旺、洪嫂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沒有偉大的目標,經濟的困頓,使他們無法想象山外的山…在命運面前,無能為力的情緒不斷蔓延,當桂芬的敲門聲響起,“恐懼”達到極致,眾人開始直視命運的拷問,悲愴感在滲透,這是現實的拷問,也是自我救贖的開始,更是一場重建內心的精神儀式。在《暮色》這場人為制造出的帶來毀滅與生機并存的心靈世界的“瘟疫”中,每個人終于被迫去直視人生的真相,進行自我精神剖析,取得精神的凈化。他們在命運起伏中的執著,讓生機得以重啟。舞臺上,多年枯死的桂樹忽然開花,花香馥郁,每個人也觸到人生中的光,就讓那一絲光亮在人生的跋涉中守護本心,從容面對生命中的消逝
與無常。
獨幕劇的優勢貴在短小精悍,有著嚴格的時間、空間限制,往往需要結構緊湊、矛盾沖突集中并且意義深刻。中外舞臺上,瑞典劇作家斯特林堡的《朱麗小姐》、俄羅斯劇作家契訶夫的《求婚》《蠢貨》等歷久彌新;但在多種原因之下,中國原創獨幕劇創作式微,鮮有人投身其中。《暮歸》以小博大,以嚴謹、凝練的敘事,濃縮一眾人物的人生起伏,將幾十年間的塵世浮沉、世事變遷,都凝縮在一個平常的中秋月圓之夜,展現悲喜交欣之際,也重新開啟了對中國獨幕劇創作的深入探索。
全劇的整體氛圍鋪墊渲染到位,后續情節的推進和強化也可再加打磨和提升,對桂芬的堅忍展示不妨更為清晰、立體,從而讓那些對特定的歷史時期并不很了解的觀眾也能感受到劇中意蘊所在。作品中沒有英雄偉人、沒有驚心動魄、沒有大喜大悲,平淡得宛如平凡生活,全劇的敘事重心,也并未依靠外在的矛盾沖突,而是重在觀照人物命運,在時光的鐫刻下緩緩呈現人物們內心的傷痛與愛意,情感深沉而含蓄,如潛流一般流淌于心,飽含詩意與哲理,引領著觀者去感知生活的“小確幸”。
當傳統的思維、生活方式都面臨時代的無情淘汰,當生活與理想無法兼顧,如劇中人李絮那樣致力于莎士比亞研究,終身專注于做某一件事情,似乎已成奢侈。詩意在遠去,桂樹在枯萎,人們在歲月的侵蝕下無力感日重,而桂樹的重生,象征著心靈的復蘇,《暮歸》試圖喚醒的,不只是劇中人,還有觀者內心的溫情與向往。美好的事物往往都轉瞬即逝,是那樣脆弱,不堪外力摧折,卻又如此引人追尋,終化作人們心之所系的堅守并借以對抗庸常當下的一絲念想。
胡薇:中央戲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責任編輯:陳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