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歸

時間：上世紀(jì)90年代末的一個平常的中秋夜。

地點：梁園。

人物：李絮一一退休老教授，學(xué)識淵博，六十歲。周興旺—文化館鋼琴老師，會調(diào)鋼琴，二十來歲。柳燕 李絮的學(xué)生、助教，三十來歲。王大牙— 派出所所長，李絮多年老友，五十七八歲。桂芬—李絮前妻，當(dāng)年迫于情勢與李絮離婚，五十七八歲。洪嫂一李絮家保姆，五十來歲。

[光亮。清幽的梁園。庭院中央有一株桂樹，它了無生氣，半死不活地牽拉著枯枝。桂樹下，擺著一套石桌、石椅。桂樹后是一個古雅的平房，中式門廊，中式窗榻，透過玻璃窗，隱約可以看到屋內(nèi)古樸的陳設(shè)，帶著清雅的詩書傳家之氣。

[柳燕一個人坐在桂樹下，若有所思。柳燕 （沮喪）教授最近總是悶悶不樂，一看到這桂樹就觸景生情，唉……也不知這樹還能堅持多久，任憑我們百般呵護(hù)它，怎么仍是這般了無生氣呢？還有，教授總是說，那鋼琴再也彈不出當(dāng)年的味道了，會不會該調(diào)音啦？聽說文化館新來了位高人，不知道他能不能幫上忙。教授的心病呀，唉……

[光暗。

[光亮。

[從屋內(nèi)客廳傳來鋼琴聲，有人在彈奏舒曼《夢幻曲》，琴聲時斷時續(xù)，似乎有人在調(diào)音，最后一次彈奏非常流暢和動情，聽上去琴音調(diào)好了。客廳旁側(cè)的書房里，傳來掌聲，接著是一位老者的喘息和咳嗽聲。

[周興旺和柳燕從客廳走出來。

柳燕這臺古董鋼琴有上百年歷史了，教授對它，就像對自己的愛人一樣，（停頓）聽說，這是他在特殊年代托關(guān)系從海外購買的，專門送給他新婚妻子桂芬。自從桂芬夫人離去后，教授茶飯不思，這臺鋼琴也像病了一般。幸好，遇見了您，您妙手回春，救活了鋼琴。您彈奏完《夢幻曲》后，我聽見教授在書房里不禁鼓起了掌。他一定很欣賞您，聽得出來，難得他心情不錯。

周興旺 （受寵若驚）是嗎？我的琴聲真有

這么動聽？

柳燕 您這么不自信？

周興旺不是，不是，我覺得我只是二流音樂學(xué)校的學(xué)生，主修的其實又是樂器維護(hù)，比如調(diào)音，鋼琴、手風(fēng)琴、電子琴（自豪）這些鍵盤類樂器我都行。

柳燕那咱們文化館可是進(jìn)了一個難得的人才呀！[周興旺、柳燕在石桌旁坐下。

柳燕 （將一個紅包放在石桌上）這是教授的一點心意。

周興旺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柳燕 推辭，這可是對教授的不敬了。（把紅包推到周興旺身邊）

周興旺 那，恭敬不如從命了。（收好紅包）我看天色不早了，就不打擾了，我回去吧。

柳燕 回哪兒去？

周興旺 回家，文化館集體宿舍！

柳燕就我今天去找您的那個屋子啊？三、四個大老爺們擠一起？（“噗

吡”一笑）你們文化館也真是的，都這么大的人了，還不給個單間。周興旺 （尷尬一笑）我這不是剛參加工作嘛。館長說了，明年給我調(diào)一個單

間呢。

柳燕我聽說你們館長的孫女天天找你練琴？

周興旺 嗯，嗯，別誤會，她只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小琴童，想考音樂學(xué)院呢。

柳燕我誤會什么呀。（笑）今天是中秋，晚上做清蒸蟹，剛從陽澄湖運(yùn)過來的。多一個人，添一雙筷子而已，一起吃個便飯吧。除非

周興旺除非什么？

柳燕除非您有約會…

周興旺沒，沒有，我單身。（炙熱的目光望著柳燕）你，你……

柳燕我什么呀？

周興旺 （難為情）我，我，我不好意思··[李絮從客廳門口走出來，他氣質(zhì)儒雅，皮膚白皙，戴著金絲邊眼鏡，眉宇間氣度不凡，手上握著一根考究的手杖。

李絮怎么？難道鄙人連和你吃頓便飯的

資格都沒有了嗎？

柳燕教授！[柳燕、李絮忙起身。李絮示意他們坐下，隨后他也坐下。

周興旺慚愧，慚愧！舉手之勞，何需勞煩主人興師動眾留飯。（景仰）您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莎學(xué)專家？大詩人？

李絮（微笑）謬贊，謬贊，莎學(xué)和詩歌嘛，略懂一二。怎么樣？留下陪老朽吃頓粗飯如何？

周興旺 （開心）榮幸，榮幸之至！（忍不住）其實，我的志向不是修鋼琴，我原來打小就想做詩人！只是媽媽，她非要我學(xué)彈琴、學(xué)修琴，說是好謀生，我這才陰差陽錯……

李絮年輕人，你不僅音調(diào)得好，鋼琴也彈得不錯。你要感謝你的母親，讓你學(xué)會這么些本領(lǐng)。

周興旺 （不好意思）我媽媽是一位小學(xué)音樂老師，念過藝校，要不是家里條件不好，她本應(yīng)該繼續(xù)深造的……雖然我們生活的地方被群山包圍，但她說，只要彈好鋼琴，就一定能走出大山……

李絮你就這樣走到了我們這個濱海小城？

周興旺 （不好意思）找工作的時候，也想過就在老家就業(yè)，可我聽說這兒的文化館辦了一本全國聞名的詩歌期

刊，我就投簡歷了。結(jié)果，來報到那天得知，那本詩歌期刊因為連年虧損，上級剛剛決定停辦。

李絮嗯，我知道那本期刊。是啊，現(xiàn)在沒有幾個人認(rèn)真讀詩、寫詩了。但是，年輕人，不要放棄你的夢想，總有一天會實現(xiàn)的。對了，你喝點什么？柳燕，你去跟洪嫂說一聲，給我們煮咖啡。

柳燕 （對周興旺）您喝什么口味的？

周興旺 （不知所措）我，我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李絮 （打破尷尬）那就三杯拿鐵吧。

周興旺 （對柳燕）你別老“您”、“您”的了，咱倆差不多大，你別客氣，可以叫我小周。

柳燕好。 （下）

周興旺 （激動，對李絮）教授，我一來這兒，就聽說您的事跡了。

李絮 （微笑）哦？我還有事跡？

周興旺 您學(xué)富五車，喝過洋墨水，不僅是遠(yuǎn)近最知名的教授，更是享譽(yù)海內(nèi)外。連外國人辦不了的事兒，都找您呢。

李絮 （優(yōu)雅一笑）還有這事兒？

周興旺我曾聽聞，海外某個小國新近出土一冊千年古書，對其內(nèi)容，舉國上下一知半解，束手無策。幾經(jīng)周折，該國通過外交途徑找到您，向您求助。您拿著大使畢恭畢敬呈上的古書復(fù)制本，看了看，淡然一笑，花了三天三夜翻譯成當(dāng)代文字，令該國人民對您欽佩不已！

李絮呵呵，哪有這么神啊！多虧了柳燕，我這邊草譯一遍，她協(xié)助我進(jìn)行多語言橫向比對，就這么反復(fù)比對，才急就章。

周興旺 三天三夜，一本幾萬字的外國古代文獻(xiàn)呢，您和柳燕都很了不起。

李絮（嘆息）若是愛妻桂芬在，恐怕能更快更好些。柳燕懂拉丁文，可桂芬還懂古文獻(xiàn)學(xué)，對我的幫助會更大。那本古書，影響了彼國文明，桂芬若在，一定能從其他國家古代典籍中獲得更多啟發(fā)，幫助我。

周興旺哦，哦！那會兒，那個國家還向您發(fā)出訪問、移民邀請吧？您沒去？現(xiàn)在可興出國了，我同學(xué)十個里面九個都在鉆山打洞出國，投親靠友的，走婚姻途徑的，比比皆是……

李絮年輕人吶，你們不要被外國的繁華迷惑了。我從小在海外長大，跟著

父母游歷諸國，十六歲回國，國外什么樣兒，我能不知道？國外能有五千年歷史文明？能有長江、黃河和萬里長城？他鄉(xiāng)再好，怎及得上故土，不知滄海上，月是故鄉(xiāng)明啊。

周興旺 嗯，嗯。

李絮我更喜歡眼前寧靜的生活，上周剛剛辦了提前退休手續(xù)，終于可以安安心心看書、寫作了。最近幾年，國際上關(guān)于“莎學(xué)”，特別是文獻(xiàn)學(xué)的研究，取得了不少新突破，又有新的作品被發(fā)現(xiàn)，我得完成桂芬的心愿，將莎士比亞作品譯好、譯全！

[柳燕帶著洪嫂上。洪嫂手上的端著咖啡、甜點，她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桌上。

洪嫂 請慢用。 （正要離開，李絮示意她也坐下，她和柳燕一同坐下）

李絮 （端起一杯咖啡）我這老骨頭孤家寡人，孤獨得很，最喜歡和你們年輕人在一起了。 （喝了一口咖啡）一會兒呀，家里還會來個客人，王大牙，我的一個老朋友，也是老冤家。他和你們一樣，都是單身。還有洪嫂，丈夫故去多年，女兒在外地上學(xué)，她也是一個人。今天大家有緣，咱們五個單身湊一桌，樂呵樂呵，過個中秋，如何呀？”

周興旺 太好了，您真是太貼心了。

李絮我先回房，歇息一下。年紀(jì)大了，容易累。柳燕，你和洪嫂替我照顧好小周。 （起身）

柳燕好。

[李絮回屋。

洪嫂 （看著李絮的背影）難得他心情好，今天還能想著叫我一起吃飯。平時，他總讓我把飯放在保溫瓶里，他想起來的時候才吃……

柳燕他平時對您也很好啊，家里有好吃的，進(jìn)口糖果兒，也忘不了給您帶回家一份。您女兒英子考大學(xué)那些英文輔導(dǎo)材料，還是教授托人從上海寄過來的呢。

洪嫂那倒是，我家姑娘今年考上大學(xué)，教授還資助了學(xué)費，好人吶。要不是前些年被發(fā)配到“蘇北利亞”，遭了罪，教授的身體不會垮的。想當(dāng)年，教授每天騎著單車，后面載著桂芬，在小城里轉(zhuǎn)悠，那叫個郎才女貌，羨煞旁人。

柳燕 桂芬夫人如果還在這兒，該多好。

周興旺 教授現(xiàn)在有你，也一樣…（自覺說漏嘴，尷尬）我，我的意思是…·

柳燕 （正色）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是李教授的助手，常幫他整理些文字上面的東西，譽(yù)寫稿子，處理來信等。李教授因為身體不好，風(fēng)濕性疾病，課堂上經(jīng)常是只能在關(guān)鍵處指點二三，平常處就由我這樣的普通教師協(xié)助了。別小瞧這“指點二三”，句句十分到位，一語中的，讓人茅塞頓開，少繞十年的彎路。而且，教授學(xué)貫中西，哲學(xué)、歷史、文學(xué)、心理學(xué)、人類學(xué)、文獻(xiàn)學(xué)，樣樣精通呀！

周興旺哦，教授真是傳奇般的大文人。

洪嫂 （望著桂樹）唉，這桂樹是教授和他的妻子桂芬當(dāng)年一起栽的，那會兒年年桂花飄香，巷子口都能聞到。自從桂芬走了，這桂花就再沒開過，（心事重重）現(xiàn)在呀，無論如何呵護(hù)，還是越來越枯了，不知還能撐多久。對此，教授總是傷心不已。唉說起桂芬啊，那叫個標(biāo)致，那叫個條兒順！ （別有意味

地看了柳燕一眼）你別說，你跟她還挺像。柳燕 （臉上微微一紅）是嗎？ （嘆氣）大家都說，教授和夫人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沒想到如今生死兩茫茫

洪嫂說來話長，早年桂芬和王大牙青梅竹馬，但桂芬還是愛上了年輕有為的李教授。李教授當(dāng)時意氣風(fēng)發(fā)，與桂芬情投意合，兩人夫唱婦隨，琴瑟和鳴，一起翻譯一個叫莎什么的作品，我也搞不清楚，反正是個外國名字…·

周興旺 莎士比亞！

洪嫂對，對，莎士比亞。一個外國老頭兒，留著兩撇胡子的。

周興旺 您連這個都知道？

洪嫂我收拾書房的時候，看到過那些洋文書嘛，封面上就印著莎老頭的照片。（臉上不乏得意之色，旋即雙眉緊蹙）只是沒想到，兩人結(jié)婚沒多久，就遇到了運(yùn)動。

柳燕聽說，教授被抓了起來，夫人被迫和他離婚。

洪嫂（對周興旺）你聽聽便是，不要外傳。（壓低嗓子）當(dāng)年，教授和桂芬就在這院子里挨批斗，好幾根又粗又寬的銅頭皮帶在他們身上來回抽著，血水在雪地里流淌著……眼看著沒命了，大牙開著警用摩托車，飛速給桂芬戴上了橡皮口塞，背銬著帶走了沒多久，離婚書就下來了，教授也被送去了“蘇北利亞”。

柳燕唉，一去就是一、二十年，要誰誰受得了？好在，最后平反了。

洪嫂 （望著柳燕，遲疑了一會兒，沒忍住）你說，大牙和桂芬…？他倆有沒有？…

柳燕（不悅）洪嫂，這可不是您該打聽的事兒。若是離婚了，桂芬夫人也有她的婚戀自由！

洪嫂是呢，我唐突了。

周興旺那桂芬夫人后來去哪里呢？

洪嫂我只聽說，桂芬去了三線，一時音信全無。再后來，眾說紛紜，有人說，她和當(dāng)?shù)厥裁慈擞钟腥苏f，她早已病故。[屋子里傳來教授的咳嗽聲，柳燕忙使眼色，暗示洪嫂別再說下去了。

洪嫂（嘆氣）教授真可憐。每年寒暑假，李教授會踏上尋妻之路，山山水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風(fēng)餐露宿，也不知踩爛了多少雙鞋，戴破了多少頂草帽，常常是剛獲悉些眉目，再查下去又影跡全無。桂芬啊，就像那斷了線的風(fēng)箏，神秘地消失在風(fēng)與云朵中。（停頓，隨后憂傷）有時我在想，她會不會真的變成了塵沙，融入了風(fēng)中…（對柳燕）好在有你在……

柳燕（又惱又羞）洪嫂，您歲數(shù)大了，又開始胡說…[院外傳來汽車剎車聲、開關(guān)門聲、有力而快捷的腳步聲。[院門被“喔”一聲推開，王大牙疾步上。他高大威猛，粗壯黑，穿著警服，腰間還別著手銬、警棍等警具，大踏步進(jìn)入院子，反手把院門“砰”一聲關(guān)上。

王大牙 （噻噻）老李，老李，你在哪兒？我看你還往哪兒躲？

周興旺 （驚訝地站起來）警察同志，出什么事了？

柳燕（起身）大牙叔，您來啦。（對周興旺）不用緊張，是大牙叔，他來吃飯的，不是來抓人的。

洪嫂這冤家！我得趕緊去廚房忙活了。（起身離開）

王大牙 （向洪嫂背影招手）洪嫂，您怎么一見我就跑呀？

洪嫂 大牙，你都多大了，說話還沒有正形？ （急下）

柳燕大牙叔，我去給您泡杯茶，您先坐會兒。 （進(jìn)入屋內(nèi)）[王大牙一屁股在石凳坐下，打量著隨后坐下的周興旺。

周興旺 叔，您別這樣看著我…

王大牙 周興旺！你還能逃出我的法眼？一眼我就認(rèn)出你小子了！

周興旺 （驚呆，膽怯）我…我…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王大牙 別怕，別怕，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你，彈鋼琴的吧？《夢幻曲》，我聽過！彈得不錯，小伙子！

周興旺 您也聽這個？

王大牙 怎么？你覺得叔一個五大三粗的黑漢子，就不能聽鋼琴曲了？

周興旺 不是，不是這個意思。[柳燕端著一杯茶，從里屋出來。她把茶杯放在王大牙身邊，方才入座。

柳燕知道您喜歡喝茶，這里面泡的是上

等洞庭碧螺春，明前的，您嘗嘗

王大牙（胡亂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起來）還是燕子懂事，真是渴死你牙叔兒了。這一整天的，在外面折騰，都沒顧得上喝口水，差點沒把我渴死！（一口氣把茶水喝得見了底，用手在杯底抓了一把茶葉，塞進(jìn)口里咀嚼起來）好茶，好茶，瞧瞧這味兒！

柳燕知道您會喜歡。（對周興旺）牙叔呀，是這里的派出所長，他不僅辦案厲害，經(jīng)常被刑警隊借調(diào)去辦案，還過目不忘，對這兒居民的情況了如指掌。你以后遇到什么難處，盡管找我們牙叔。

王大牙 （咧開了嘴笑）燕子真會說話，話雖過了點，但牙叔喜歡聽。

柳燕（對王大牙）周老師今天也是教授的客人，咱們共進(jìn)晚餐，大家一塊兒過個中秋節(jié)。[一輪圓月掛在屋檐上。[洪嫂哼著京劇《貴妃醉酒》里那句“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上，她手中的食盤上放著四、五塊月餅。

洪嫂這是剛烤出來的蘇式酥皮桂花月餅，我按照李教授口授的什么“隨園”、什么“食單”做的，希望合大家口味。 （入座）

周興旺 （輕聲）是清代袁枚的《隨園食單》吧？

洪嫂就這名兒，瞧我這糊涂勁兒，記不住！

柳燕哪兒呀，您做的月餅多香啊！（笑著吃了一口月餅）

洪嫂 （不無得意）是啊，那時候，桂芬最喜歡吃我做的月餅，可惜呀…（她的腦袋搖晃得跟個撥浪鼓似的，回了廚房）

周興旺 你看我這空手來過節(jié)，怪不好意思。早知道，應(yīng)該帶盒月餅。

王大牙 教授還挺看得起你的。

柳燕其實呀，調(diào)鋼琴音是一方面，教授就是想聽你那《夢幻曲》，你彈得跟桂芬夫人的風(fēng)格像。

周興旺 哦，哦。

王大牙 是像，電視里放的時候，我正在陽臺打沙包，聽到《夢幻曲》，立馬轉(zhuǎn)身，我還以為我的芬回來了…（眼睛濕潤）[李絮上。

李絮 （直指王大牙）你個王大牙！ （指

著王大牙腰間明晃晃的手銬，斥責(zé)）你怎么又別著手銬上我家了。那年你把桂芬銬走，還沒過足癮？[眾人起身。

王大牙 （臉紅）老李，老李，對不起，我這是協(xié)助刑警隊剛從外地辦案回來，怕遲到，開著警車直接奔你這兒來了。[李絮入座，接著，眾人坐下。

李絮算了，算了，不和你計較，免得孩子們笑話你我。

王大牙 （委屈）老李呀，我當(dāng)時把桂芬銬走，那是怕她繼續(xù)挨那些人打，這都老皇歷的事兒啦，我向您解釋多少遍了？

李絮（似乎怒氣未散）那，那還給她戴上口塞？急得她“嗚嗚”、“哼哼”，說不出話！再說，怎么不把我一同銬走，我當(dāng)時也挨著打呢？

王大牙當(dāng)時，桂芬那張臉上寫滿屈辱，她一看見我，就一副恨不得撲我身上大哭的樣子，畢竟，我是這個縣城里她唯一的娘家人，我是她的發(fā)小，她的哥！我要不把她背銬上，塞上口塞，萬一她說漏了嘴兒，我怕是沒法救她了。我那會兒也說要

銬走你的，那幫混蛋不同意，說你是關(guān)鍵人物……

李絮（擺擺手）好了，好了，我的老冤家，大過節(jié)的，咱們不提這喪氣話！[長久的沉默。[眾人望著桂樹，不知不覺浸淫在悲哀之中。

王大牙 （忍不住）我記得第一次來這小院的時候，也是中秋節(jié)。我剛到派出所報到，正好桂芬上派出所辦戶口本兒，我們是同鄉(xiāng)，又是小學(xué)、中學(xué)同學(xué)，桂芬盛情邀請我來她家做客。說實在的，我不大愿意來……

李絮（有點“老小”的神態(tài)）誰請你來了？你還不愿意來？你是賴著不愿意走吧？

王大牙 （委屈）老李，是，我是和芬聊了整宿的天才走，我和她是發(fā)小，這你是知道的。你吃的哪門子干醋呀？這都多少年的事兒了？！

洪嫂你倆又掐，聽嫂一句勸，過去的就過去了。[沉默。

王大牙 （不甘心）我和桂芬從小每天一起上學(xué)，她成了狗崽子，我就陪她掃廁所。夜里，我和她爬上高高的麥垛，高興地啃著苞米。她把吃剩的棒子高高地扔向夜空，對我說，大牙，等我長大了，我要去星星上。我問為什么，她說那里有另一個世界，一個更好的世界。我說，那我買輛手扶拖拉機(jī)開著帶你去。她笑著說，大牙，那你得開多快呀。（停頓）《夢幻曲》是芬最喜歡的曲子。每次，廣播里、電視里只要有人彈奏《夢幻曲》，我都會全神貫注地聽，就好像，芬在我身邊…

李絮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哀傷）芬一定還好好地活著，就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哪怕是在遙遠(yuǎn)的星星上，她都在默默地等待…在遙望著我……

洪嫂別惦記了，要回早回了！ （意識到自己的冒失，捂嘴）

李絮（望著洪嫂，耐心勸說）洪嫂……切莫盲信粗鄙之人對桂芬的毀謗，她當(dāng)時同我分開也是迫于無奈。我的芬如桂花般幽香而不露，秀麗而不嬌，清雅高潔，怎可能委身齷齪之榻？“香與韻、兩清潔”，這才

是她的本色！

洪嫂（知錯，臉紅，低頭）嗯！您說得對！桂芬是好女人！

王大牙（傷感）老李說句貼心窩子的話吧，我一直喜歡桂芬，估計這習(xí)慣這輩子改不了啦。你知道嗎？她心里只有你！這我是清楚的，可我就是喜歡她！你別生氣呀！像哥哥喜歡妹妹那種喜歡，但我知道你倆才般配，我個大老粗，千般配不上她！她跟著你，才是真正幸福呀！（激動）她一定還活著，她…她一定現(xiàn)在很忙，騰不出空兒，等有空了，她一定一定會回來的！我保證！我保證！（輕拍李絮的肩頭）[李絮百感交集，許久無語。[眾人沉默許久。[李絮默默轉(zhuǎn)身回到屋子里，鋼琴聲響起，依舊是《夢幻曲》，只是曲子里平添幾分悲愴。

洪嫂 （若有所思）我今天出門的時候，看到一個很奇怪的農(nóng)婦，站在夾道口，朝我們這個院子張望。我望向她的時候，她又閃躲開了。大牙，你開車過來，注意到了嗎？

說起那個夾道啊，那年鵝毛大雪，朔風(fēng)陣陣，我和桂芬藏在那里，臉上裹著厚厚的圍巾，生怕別人認(rèn)出來。我們見到李教授被人從院子里拖出來，在積雪的地上留下一道道血印，那血痕很快又被密密匝匝雪花掩蓋…接著，他被押上了一輛卡車，卡車上站著幾個同他境遇相似的人…那是我印象里，芬最后一次望向自己的家。當(dāng)晚，芬蜷縮著，顫抖著，掙扎著，說，“星星，星星…”然后，又哭了起來。我弄來兩床棉被，裹著她，說，“芬，芬，別怕。看，星星出來了，我會保護(hù)你的，開著拖拉機(jī)直到把你送到那里…” （飲泣）第二天，桂芬就消失了，什么話都沒留下！是我沒照顧好她！（哭泣，痛苦地捶打石桌）

[眾人拍拍王大牙的肩，安慰他。王大牙像個孩子一樣哭得抽搐起來，猛地了一把鼻涕，情緒似乎平復(fù)些了。

好啦，好啦，大牙，別哭啦。（嘆息）大牙，都怪我，不該提起這茬！可是，大牙，你知道嗎？那婦人走起路來的樣子，她的背影， 里…·（猶豫）都跟（自責(zé)）興許是 周興旺是啊，是啊，我在這兒的文化館工我眼花，老糊涂了。 作，有個小半年了。本想安頓好[眾人沉默，許久、許久地沉默。 后，再給您寫信。您是來找我的？［“咚咚”敲門聲。 桂芬不，不！這兒…（松開手，環(huán)顧[院內(nèi)眾人面面相。沉默。 四周，熱淚盈眶，繼而哽咽）曾經(jīng)[繼續(xù)兩聲“咚咚”敲門聲。 是我的家……

王大牙這是還邀請了誰嗎？ 柳燕 （欣慰）表姐，你終于肯回來了。[繼續(xù)兩聲“咚咚”敲門聲。 （拉著桂芬的手，對著石桌和屋

洪嫂 （起身）我去開門。 內(nèi)）大牙叔、教授！你們看看誰來

柳燕 （起身）我去。 啦？[洪嫂、柳燕相繼跑到院門口。洪 [桂芬欲躲閃，臉往外撇。嫂開門。 [鋼琴聲斷，李絮從屋內(nèi)走出來。

洪嫂 （后退，疑惑，激動，不敢相信自 王大牙站起來。己的眼睛）你是？ 王大牙 （快步起身走過來，揉眼睛，不敢

柳燕 （向門外迎上一步，驚喜）表姐！ 相信）芬，是你嗎？（喜悅）是我

洪嫂 （疑惑地望著柳燕，又望向門外） 老說“星星世界”，把你呼喚回來你表姐？ 了嗎？

柳燕 （向門外）表姐，快進(jìn)來。 桂芬 （轉(zhuǎn)身向王大牙，激動）大牙！我[一個身形苗條，面色卻有些蒼白 是桂芬！的老婦人上，她用紅色的圍巾包 李絮 （湊近）芬，真的是你呀？！（激頭，緊張不安地注視眾人。 動，擁抱，流淚）芬，你回來了，

周興旺 （驚訝地起身迎過去）桂阿姨… 我就早知道，你還活著，早晚會回您怎么來這兒了？ 來…這些年，我找你找得好辛

桂芬 （握住周興旺的手）興旺，你在這 苦，你知道嗎？ （哽咽）兒？畢業(yè)的時候，你也沒說你去哪 周興旺 （開心，醒悟）桂阿姨，原來您就

是他們說的“桂芬夫人”。難怪呢，他們說，我彈奏的《夢幻曲》跟您的風(fēng)格一致，是您手把手教我的啊。雖然您在學(xué)校只是清潔工，但您就是我的師傅，您的音樂造詣?wù)媸浅^了好多的老師呢。桂阿姨，您快坐。 （請桂芬入座）[眾人隨后均坐下。

李絮 （握著桂芬的雙手）這么多年，你一直在大山里做校工？

桂芬 （點點頭）是的，離開這兒后，我就去了大山里。我想起我這命啊，出生的時候，我那個小地主爹就沒了；才將十歲，就被人到處追著喊“狗崽子”；好不容易上了音樂學(xué)院，嫁給心愛的人，又被棒打鴛鴦，我活得憋屈。（對李絮）那時候，人們都說去了“蘇北利亞”，十有八九難得回來了。我曾經(jīng)孤身上路去找你，卻聽人說，你還沒到那里就病故了。我心想，那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于是，我爬到懸崖上，打算跳下去……

洪嫂 （搖頭嘆氣）傻孩子喲！

桂芬眼看著，我就要墜落的那一刻，一個伐木工人不知從哪里突然沖上來，冒著生命危險，使勁抓住我的胳膊，死也不松開，任憑我如何央求。（哽咽）我當(dāng)時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真是無路可走。那個伐木工人，叫大剛，沒什么文化，比大牙還壯還孔武有力。獲救后，他對我體貼入微，悉心照顧我，安撫我。我當(dāng)時就想呀，難道他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嗎？他說，他什么也不圖我，愿意照顧我一輩子，不怕我成分不好，不怕我有“特嫌”。看到他那個樣子，我心軟了，若是死了，恐怕也是對不住他。我跟他提了一個條件……

李絮什么條件？

桂芬 （對李絮）若是你還活著，他必須馬上放我去找你！他竟一口答應(yīng)下來，發(fā)誓會同意此事。爾后，我改了名字，改為桂絮，就是讓他、讓我自己記住：我生是你李絮的人、死是你李絮的鬼！這，他居然也同意了！這么好的人吶，我就想啊，我再不同意，會遭天打雷劈的！于是，我就同意了！過了很久，仍舊沒有你的消息，我們以為你真的去了。那時我給“蘇北利亞”的農(nóng)場寫過好多信，通通石沉大海！ （哭泣）

李絮芬，我對不住你，你受委屈了，是我害了你！我那時候要是管住自己的嘴，不亂說話，就不會（哭）

桂芬我日復(fù)一日地想念你，想念鋼琴和我們的《夢幻曲》…大剛雖是粗人，卻也明白我的心。他想盡辦法把我安排在音樂學(xué)校上班，盡管是清潔工，但好歹我終于可以觸碰到鋼琴了！（嗚咽）后來，后來…大剛在伐木時為了救剛參加工作的工友，被大樹壓倒，當(dāng)場就走了……而我… （欲言又止）

洪嫂 （抹淚）苦命的人啊。

柳燕唉。我父母在運(yùn)動中相繼自殺，是表姐和大剛哥一直給我寄生活費，鼓勵我好好學(xué)習(xí)。大剛哥是好人吶，雖然我沒有見過他，可我知道，我的生活費的一大半，是大剛哥的辛苦錢。我都沒能來得及回報他的恩德，他就走了

王大牙 燕子，你大剛哥在天之靈知道你的這份心，心里一定滿足了。

柳燕從小，表姐經(jīng)常在信里跟我講莎士

比亞戲劇故事，讓我對“莎劇”的世界充滿好奇，我相信世界上有一個丹麥王子哈姆萊特，我相信世界上有殉情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我相信暴風(fēng)雨中的米蘭達(dá)公主會遇到她的心上人裴迪南王子.

李絮多么神秘而又浪漫的世界！多么堅貞不渝的情感！

柳燕 （對李絮）是啊，世界充滿奇跡。一天，陽光透過白色的紗簾映照在圖書館的書架上，表姐看到您出版的研究專著，知道您還活著，并已獲得平反，重新回到大學(xué)課堂。她便寫信要我?guī)煆哪o助您做學(xué)問……在朝夕相處中，我知道，您心里放不下表姐，大剛哥走后，我跑到大山里找到表姐，勸她回梁園…她就是不肯…（抹淚）現(xiàn)在好了，今兒中秋，一家人終于團(tuán)圓了。

洪嫂是啊，是啊，終于團(tuán)圓了。

桂芬 （憂傷）之所以回梁園，其實是因為…（淡定而堅強(qiáng)）最近體檢…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李絮什么意思？

桂芬絮，我覺得，我對不住你。

李絮芬，你為什么這么說？

桂芬在你最艱難的時候，我沒能陪在你身邊，甚至和大剛……這些年，我想你念你，又回避著你，想愛不能愛，我也好痛苦啊。我，終究不是白璧無瑕，愧對你…

李絮別這么說，一切都是時代造成的，我不怪你，你別那樣想。大剛是值得尊敬的人，我們都應(yīng)該感謝他。

桂芬 （點頭）嗯，嗯。你不怪我就好。我也是糾結(jié)了很久，現(xiàn)在想通了。我要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再看一看我和我的絮共同生活過的地方，那些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回憶與最不堪的回憶都在梁園，那都是愛的印跡。 （撲倒在李絮懷中）

李絮 （憂傷，愛撫桂芬）芬，你是哪里 不好？ （激動）我一定要醫(yī)好你， 相信我！

洪嫂 （強(qiáng)作鎮(zhèn)定）團(tuán)圓是好事，別哭，別哭。（擦淚）現(xiàn)在醫(yī)學(xué)昌明，很多病呀，都…都能治好。桂芬妹子，千萬別悲觀，有嫂子在呢！

王大牙 （強(qiáng)作堅強(qiáng)）芬，你放心，我干公安，認(rèn)識的人多。深山老林里有些老中醫(yī)，會起死回生、妙手回春的本事兒，我給你探尋去。有你大牙

IF，＼`---，＼`--·

柳燕（默默流淚，安慰）現(xiàn)在電腦可以聯(lián)網(wǎng)全世界，我去醫(yī)學(xué)論壇發(fā)帖子，世界這么大，肯定能有醫(yī)你病的！

周興旺 （感恩）桂阿姨，您伴我成長，教我彈奏《夢幻曲》，沒有這曲子就沒有我的今天！您，就把我當(dāng)成您自己的孩子，隨便使喚，有事幾，您隨時打我呼機(jī)。我住得離這兒不遠(yuǎn)，巷子口拐個彎兒就到了，我隨叫隨到！

李絮芬，不管發(fā)生什么，我都陪著你。

桂芬（平靜些許）絮，謝謝你！（對大家）謝謝你們！ （鞠躬）

洪嫂 （突然醒悟）鍋里大閘蟹該蒸熟了，咱們今天晚上就好好慶祝團(tuán)圓。桂芬，你想吃什么，盡管跟洪嫂說！你當(dāng)年存在嫂子這里的“蟹八件”，嫂子給你好好保存著呢。（轉(zhuǎn)身，邊走邊說）我得趕緊端去了！

桂芬 （感動，點頭）謝謝，謝謝大家！[明月下，《夢幻曲》響起。[畫外音：男聲配樂詩朗誦莎士比亞詩歌： [劇終。

（注：劇中莎士比亞詩歌由翟延平、喬宗玉譯，引用時請注明。）

我的愛宛若華美的樂章琴聲悠揚(yáng)。我心愛的俏美姑娘，令我為愛癡狂；為你永遠(yuǎn)傾心，我心愛的姑娘，直至湖海干涸。愛你，我心愛的姑娘，直至湖海干湖，磐石在熾日下化漿！[桂花掛滿枝頭。

翟延平：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人

喬宗玉：中國國家話劇院副研究員、香港文學(xué)藝術(shù)研究院研究員

責(zé)任編輯：陳星

李絮 （注意到桂樹，站起走近，觸摸黃嫩嫩的桂花）芬，你看，桂樹開花了。（百感交集）終于開了！

桂芬 （站起走近，百感交集）是啊，竟然和當(dāng)年一樣金黃，一樣馥郁！

柳燕、周興旺、王大牙、洪嫂 （站起，走近，百感交集，紛紛抒發(fā)胸臆）對呀，對呀，好兆頭，好日子來了！[李絮與桂芬站在桂樹下，相互依偎，一束暖光站在他們身上。[柳燕、周興旺、王大牙、洪嫂站在旁邊，眼神中含著祝福，注視著李絮和桂芬。[劇場內(nèi)飄蕩著濃郁的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