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遠知驥

話劇《楊衍忠》是以“全國優秀科技工作者”、物化探高級工程師楊衍忠的事跡為藍本創作的現實主義四幕劇。作為一部主旋律題材的科技英雄傳記劇，該劇以藝術化的手法展現了楊衍忠一生奉獻中國地礦事業以及其作為共產黨人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精神。作為“共和國的脊梁—科學大師名校宣傳工程”之“科學家故事舞臺劇推廣行動”這項旨在弘揚科學家精神活動的一部分，話劇《楊衍忠》的創作毫無疑問兼具著藝術功能與社會宣傳功能的雙重屬性，而楊衍忠的形象亦兼具科學家的探索精神與共產黨員的無私奉獻這雙重特點。這種屬性與特點，對戲劇創作者而言，既是一種約束也是一種挑戰，要將抽象的科學精神轉化為可感知的舞臺形象，在“弘揚科學家精神”的宏大敘事中展現鮮活的個體生命，這些都賦予了《楊衍忠》話劇文本一種天然的戲劇張力，體現了主旋律戲劇在當代語境中的創新性嘗試。

話劇《楊衍忠》以短短四幕劇的容量，呈現了楊衍忠這位科技工作者獻身于地礦事業的一生。舞臺采用記者采訪口述 （當下）與其生平事跡回溯（過去）的非線性敘事方式，以巖層采樣式的結構方式截取楊衍忠一生從青年、中年到老年的關鍵剖面，帶領觀眾從不同時空的多個維度共同發掘與完成楊衍忠的科技英雄形象。如果說本劇的核心與焦點是楊衍忠在臨終時刻將其耗時近20年所編著的江西南部地質、物化探礦產信息卡片資料無償捐獻給黨和國家的事跡，那么可以將這一事件視為標注楊衍忠在整個中國科學家精神圖譜和道德富礦中的坐標。而橫截面式的戲劇結構能達到一種地質勘探式的敘事效果：觀眾如同參與一場科技英雄的生命發掘，在記憶的紅土與人生的巖層之間，觸摸到其中深藏的精神礦脈。

一、守正出奇的“馬”—對中國式科技英雄的舞臺形塑

話劇《楊衍忠》在第一幕中以1956年夏天的一場棋局開場，剛剛高考結束的青年楊衍忠正與瑞金蘇區老紅軍對奕。此時的楊衍忠面臨的人生就像眼前的棋局，正處于暫時的失利之中。老紅軍以“馬”之于棋局的功能與重要性教誨楊衍忠：“馬是棋局里最大的不確定，但卻又是棟梁之材，能守善攻，守正出奇”，并告之“棋有千萬種贏法，總想一種法子那要撞南墻嘍…”。有關象棋的意象與情節又在后面的場次中反復出現：如第一幕場景二中的楊衍忠丟了象棋，并固執地要回頭尋找；場景三中小鉆頭找回了象棋，但丟了其中的“象”；第二幕場景三中王志剛對地質工作失去信心而離開，李隊長也因組織調動而離開工作隊。李隊長離開時送給楊衍忠一本工作筆記和一個刻著“象”的石頭棋子，并再次提到“馬”在棋局中的重要性與對楊衍忠在工作中“能守善攻，守正出奇”的期望。可以說在劇中通過象棋意象的敘事以及對“馬”“象”等的符號化運用，完成了對楊衍忠身上所體現的鞠躬盡瘁的共產黨人精神、求知與探索的科學精神的舞臺化轉譯。

“馬”是中國象棋里的一個重要棋子，在棋局中可以起到沖鋒陷陣、快速制敵的作用。“馬”同時也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有著豐富意象的文化符號，唐代孔穎達《周易注疏》中說，“乾象天，天行健，故為馬也”，正說明了“馬”所象征的剛健有為、奮力進取的精神。青年楊衍忠好似一匹奮力進取、出奇制勝的“馬”。他所在勘探隊則像是一個棋盤，如果說楊衍忠是“馬”，那么小鉆頭就是“車”、大高個是“炮”、李隊長是“象”，他們各司其職，互相需要、互相保護，他們長年在野外從事物化探地質勘查工作，在贛南的山林水系間跋涉，無懼豺狼虎豹、蛇蟲鼠蟻，尋找含礦礫石。中年之后的楊衍忠則是“老驥伏析，志在千里”的識途老馬，他把教育新隊員、發展中國地質事業和壯大地質隊伍作為自己的使命，把“為年輕人鋪路，讓他們少走彎路”作為余生的工作。總之，不管是在山林野外風餐露宿的物理跋涉，還是在斗室之中伏案疾書的精神跋涉，楊衍忠始終是一匹不知疲倦、不肯停歇的戰馬。

年輕時的楊衍忠也像一匹野性未馴、意氣風發的烈馬，他容易認死理，執拗地按照自己設定的理想和目標向前，不肯作妥協與轉向，如其不愿接受做筆頭宣傳的工作安排，而向往在野外巡山找礦的生活。他的這種認死理的執拗，在工作中化作了“只要手里握著指南針，去往哪里都行”的熱情。同時，楊衍忠也敢于突破思想，在物化探找礦的路上尋找別人不走甚至是野獸都不敢走的路，去探索未知和不確定。他轉變河流重砂找礦法的傳統思路，從水源頭尋找含礦礫石的山坡并最終找到礦化線索。這些都體現了楊衍忠這匹“馬”出奇的一面。

然而，如果只有“出奇”，那么“馬”最后只能是放縱任性的脫韁之馬。《論語·憲問第十四》云“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正是對馬的德與才之高下的評判。“守正”一即對地質工作的科研理想、對黨和國家的奉獻精神才是楊衍忠身上更為根本的生命底色。楊衍忠出生于贛南瑞金革命老區的一個紅色家庭，母親是一位老紅軍，曾作為紅軍婦女宣傳隊隊長留駐瑞金開展革命工作。母親的革命經歷在楊衍忠心中播下了紅色的種子。在話劇《楊衍忠》中，楊衍忠的這一段生命歷程被轉化為瑞金蘇區老紅軍送給楊衍忠的那一幅象棋。楊衍忠一直帶在身邊的這幅象棋，象征了他所接受的從革命傳統到地質科學知識的精神傳承。瑞金蘇區老紅軍以及季隊長以象棋入手對他的諄諄教誨，揭示了屬于中國科技工作者特有的精神譜系。它是楊衍忠心中堅定信念的價值根源，也是一個融合了中國傳統文化、紅色基因以及現代科學精神的多維價值體系，這個體系構成了劇中被稱為“正”的核心概念。

青年楊衍忠對地質工作的熱愛與探索、中年楊衍忠在改革開放浪潮之下對地質工作的堅守、老年楊衍忠謹守科研工作者的職業道德以及其將畢生成果獻給國家等等這些事件，都體現了楊衍忠這匹馬“守正”的一面。這就使得該劇塑造的楊衍忠，成為一個兼具科學家精神與共產黨員品格的中國科技英雄形象。這個形象體現了一種政治信仰與科學信仰的同構，他的內在是中國傳統文化精神與現代科學精神的復合體。這一形象也在“守正出奇”的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呼應了新時代科學家精神”的國家敘事。

二、自我叩問下的無悔之“路”—多重時空下的精神勘探

除了“馬”之外，話劇《楊衍忠》中另一頻繁使用的意象是“路”。路的意象一方面緊密銜接了象棋中“馬”的意象，即在象棋中雖然有“馬走日”的規則約束，但通過‘謀而后動，變化萬千”的策略，馬的路有千萬條。另一方面，路的意象也隱喻著楊衍忠在人生各個階段要走的路。這個路既是地圖上的勘探路線，也是人生方向的探索之路，亦是生命價值的踐行之路。楊衍忠所選擇的地質之路在其人生的各階段是通過對自身不斷地叩問而逐漸變得明晰而堅定的。初出茅廬、滿懷熱情的青年楊衍忠在“荒山野林無有路，吃穿困難少人煙”的野外勘查中，在久尋不得的境況下向未來的自己喊話，“告訴未來的自己，我不后悔，絕不放棄”。這引出了劇中接下來的三次自我叩問。

20世紀60年代初的山林駐扎地，新調來勘探隊實習的王志剛丟了放射性的鈷源，李隊長帶領勘探隊冒著暴露在輻射之下的危險找回鈷源。然而王志剛因丟失鈷源事件對地質勘探失去了信心，決定放棄工作離開勘探隊。而李隊長則因調動也離開了勘探隊，因其在尋找鈷源過程中過度暴露在輻射下，不久后便去世。在這一次的變故之下，青年楊衍忠的志向雖堅定但仍帶有些許的彷徨，這引發了舞臺上的老年楊衍忠對青年楊衍忠的第一次即問：

老年楊衍忠：勘探這條路還走嗎？

青年楊衍忠：還走嗎？

二人：當然走！

老年楊衍忠：知道自己往哪里走嗎？崇山峻嶺，單靠一雙腿，能走出去嗎？

青年楊衍忠：走不出去，我便跑起來。無論去往哪里，人總是要先出發。這世上有兩類人，一類人靠地圖往前，一類人只要手里握著指南針，去往哪里都行。

對于此時的楊衍忠來說，雖然并不確切地知道要往哪里走，但是先出發跑起來，也便有了路。在這個時刻，李隊長用一個“象”的石頭象棋為楊衍忠補全那盤丟了“象”的棋局，是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舉動。“石質象棋”隱喻著李隊長所代表的上一代地質工作者所堅守之“正”，這個“正”表現為李隊長不顧自身安危沖在第一線，下井尋找帶有輻射的鈷源，也表現為李隊長將多年來的工作記錄留給楊衍志并提出“咱們一代一代積累下去，總能畫出藏寶地圖”的殷殷期望…。這些精神的礦藏透過這枚石質象棋補全了楊衍忠所隨身攜帶的象棋，被楊衍忠繼承了下來。這也堅定了青年楊衍忠面對“勘探這條路還走嗎？”的叩問時作出的“當然走”的回答。

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的地質勘探大隊駐地，勘探隊面臨著改組分流，許多隊員相繼離開，而楊衍忠的好友鉆頭及大高個也要提前退休。楊衍忠、大高個和鉆頭三人相約再上一次山，以告別之前的那一段勘探工作與伙伴。同事與伙伴的離開，引發了老年楊衍忠對中年楊衍忠的第二次叩問：

老年楊衍忠：地質勘探這條路還走嗎？中年楊衍忠：當然走！老年楊衍忠：前面沒路了，你要怎么走？中年楊衍忠：那就用腳走出一條路來，這不就是我們地質勘探員的任務嗎？大高個退了還有小高個，小鉆頭走了還有小小鉆頭，一代一代代代相傳。

中年楊衍忠面對老年楊衍忠叩問時的回答是一種更為堅定的宣言，即使前面沒有路，也可以用腳走出一條路來，因為“我們到哪兒都是目的地”。此時的楊衍忠已將地質之路作為自己人生無法放下的責任與使命，他不僅希望自己的孩子都搞地質，如要求兒子毫無怨言地干地質工作中的苦活累活，還要求填報大學志愿的女兒放棄學習金融的志向而填報地質專業；他同時也認為凡是搞地質的都是自己的孩子，愿意將自已在地質工作中的畢生所得都留給他們。所以這就有了中年楊衍忠對老年楊衍忠的第三次叩問：

中年楊衍忠：地質勘探這條路還走嗎？

老年楊衍忠：當然走！

中年楊衍忠：前面沒路了，你要怎么走？

老年楊衍忠：我將用我的一生把我們地質隊所走過的每一寸土地都記錄整理出來，為年輕人鋪路，讓他們少走彎路。

老年楊衍忠所走的“地質之路”已是一種滲入生命的內在需要，是一種帶有終極意義的價值追尋。一張書桌、一盞孤燈、滿屋的卡片，他像一匹老馬盡情徜徉在其用一生所織就的礦點信息之網、精神礦藏之地。青年、中年、老年楊衍忠在不同的時空片段中的相互叩問，是一組重復而變奏的樂章，也是一次對楊衍忠人生礦脈的精神勘探，展現了其在不斷變化的時代與境遇中“不變的信念”。這三個跨越時空的精神對話，既是一種叩問，也是一種回答。通過這樣的舞臺設定，也許觀眾能夠理解，楊衍忠所做的一切不是一種被要求的奉獻，而是科技工作者發自生命深處的真誠選擇。

三、結語 創新與局限

話劇《楊衍忠》在科技題材舞臺化方面作出了十分寶貴的探索與嘗試，劇本成功塑造了守正出奇的中國式科技英雄的舞臺形象，這一形象既有共產黨員的奉獻精神，也有科技工作者的求知探索精神。對于楊衍忠的舞臺形象，劇中也作了另外一個維度的嘗試，那就是加入了妻子、女兒、孫女提供的家庭敘事，對作為丈夫、父親、祖父的楊衍忠亦有一定程度的表現，增加了楊衍忠這一形象的飽滿度，突破了傳統的“高大全”的英雄敘事，契合了塑造人性化英雄形象的時代要求。

不過，話劇在楊衍忠作為科技工作者的思想深度和人性復雜度方面仍有一定開拓空間。可在保持主旋律基調的同時，增加思想深度和人物的批判性思維。同時也可以將虛擬現實、AI等科技手段應用于舞美設計以表現楊衍忠的科技工作細節，拓展舞臺對科技精神的表現力。此外，也可適當減少口號式抒情成分和直白的資料宣讀。最后，如果能在人物塑造的同時尋找到時代的痛點，將宣傳精品升華為時代鏡像，也許更能成就更具震憾力的科技戲劇范本，科技英雄敘事也才能真正抵達觀眾的心靈。

陳燕華：江西省文化和旅游研究院責任編輯：劉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