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孔子的生死觀以“仁”為核心,主張重生慎死、孝親愛人,強調在現世中通過道德實踐實現生命價值。本文從核心內涵、實踐路徑與現代啟示三方面展開,探討孔子生死觀對當代人理性面對生死的指導意義。
在《論語》中,孔子對生死問題的思考貫穿始終,其生死觀既不同于道家“齊生死”的超脫,也有別于墨家“明鬼”的信仰,而是以“仁”為核心,以“成德”為歸宿。當代社會物質豐富而精神迷茫,人們對于生與死的困頓更加強烈,孔子的生死觀為人們理性面對生死提供了重要啟示。本文從核心內涵、實踐路徑與現代啟示三方面,梳理其思想體系及現實意義。
一、孔子生死觀的核心內涵
(一)重生慎死:生命價值的現世根基
孔子思想以“生”為根基,重視現世生命價值,主張通過實踐領悟人生真諦。“生”就是萬物恒生,在《周易正義》中,對“生”有這樣的闡釋:天地最崇高的德行在于持續不斷地孕育萬物,所以稱作“日生”,倘若這種生育萬物的狀態不能持久,那么天地的德行就稱不上宏大;正是因為天地能夠永恒地生育萬物,所以才說這是“大德”。梁漱溟先生也評價道,孔家學問的核心,在于順應自然規律,以最鮮活、最暢達的方式去推動生命的生發。
《論語·先進》記載了一段這樣的師生對話:當子路向孔子請教關于鬼神之事時,孔子反問道:“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這一回答體現了孔子思想中鮮明的現世關懷。而當子路繼續追問死亡的意義時,孔子又以同樣睿智的方式回應:“未知生,焉知死?”“鬼神”和“死”在孔子看來是渺茫未知的,因此孔子不做過多的回答,他認為,還未真正了解活著的真諦時,怎么能知道死亡的道理呢?若想要知道死亡是什么,需要自己去生命中找答案。
另外,孔子還在觀看流水時發出感慨: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生命指向的不可逆轉性讓人無奈,但人更要有冷靜的思考。面對顏回之死,孔子悲痛呼號:“天喪予!”(《論語·先進》)而他自己患病時卻拒絕無意義的祈禱,對生死的態度審慎。因此,“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論語·子罕》),“子之所慎:齋,戰,疾”(《論語·述而》)。這就是對生的重視,對死的慎重。
(二)孝親為本:生命傳承的倫理起點
《孝經》開篇就闡明了孝道的基本要義:“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這一訓誡強調,子女的生命源自父母,因此愛護自己的身體是最基本的孝道。同時,《孝經》進一步指出:“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表明真正的孝道不僅在于身體的保全,更在于德行的修養。
這一思想在孔門弟子中得到了生動體現。以孝著稱的曾子在病重時召集弟子,鄭重囑咐道:“看看我的手足是否完好!《詩經》有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如今我終于可以安心了!”這段臨終遺言充分展現了曾子終身踐行孝道、謹慎保全身體的修為。
孔子主張愛護身體即為盡孝,但并不認同“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觀點,“曾子耘瓜”的故事更凸顯孔子反對愚孝的態度。曾參受父暴打而不避,孔子斥若喪命反使父親陷“殺子”不義,強調孝需智辨,而非盲目順從。由此可以看出,孔子雖然主張生命來源于父母,但父母并不能剝奪孩子的生命,同時也反對愚孝和“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教育方式。
(三)仁者愛人:生命關懷的道德拓展
“仁者愛人”是孔子生命倫理的核心拓展。樊遲問仁,孔子直答“愛人”,衛靈公問兵,孔子以“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嘗學也”拒答,直言戰爭意味著對生命的傷害和殺戮,體現反戰思想。
《論語·鄉黨》載:“廝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馬棚失火后,剛退朝歸來的孔子急切詢問:“傷人乎?”卻未問及馬匹的情況。在孔子所處的時代,奴隸被視為可交易的“會說話的工具”,與牛馬無異,孔子這一不問馬而先問人的舉動,打破了時代的偏見,展示出他對人生命的珍視與關懷。
此外,孔子對人殉制度的堅決反對,更凸顯了他對生命價值的尊重。他不僅對殷商以來殘害生命的人殉制度深感憤慨,甚至認為使用人偶陪葬亦屬不仁之舉。《孟子·梁惠王上》記載,孔子曾言:“始作俑者,其無后乎?”嚴厲譴責古人以人形俑殉葬的習俗。孔子認為,即便使用與真人相似的俑殉葬,本質上仍是對人道的褻瀆。在他看來,哪怕是卑微的奴隸,其生命尊嚴也不容侵犯,這體現了儒家對生命價值的普遍尊重。
二、孔子生死觀的實踐路徑
(一)現世取向:拒絕對鬼神和來世的玄想
孔子的人生哲學體現出鮮明的現世關懷,他主張“敬鬼神而遠之”(《論語·雍也》),對超自然現象保持審慎態度。在《論語·述而》中,他明確表示“不語怪、力、亂、神”,這種務實精神反映了儒家注重現實生活的思想特質。
對于世俗追求,孔子持開明態度。他不僅認可人們追求仕途的行為,更坦言:“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論語·述而》)這種坦誠的態度,展現了儒家對合理物質追求的肯定。
孔子始終強調“道義”應作為行為的根本準則。他在《論語·里仁》中指出:“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這種以道義為準繩的價值取向,在《論語·述而》中得到了進一步闡釋:“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可見,孔子并非否定富貴本身,而是強調獲取財富必須符合道德規范。
儒家特別重視財富獲得的正當性。《論語·泰伯》提出:“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這與《論語·憲問》中“義然后取,人不厭其取”的主張一脈相承。孔子認為,真正的士人應當超越物質享受。《論語·里仁》記載:“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論語·憲問》也強調:“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
在孔子看來,君子應當以修身求道為要務。《論語·衛靈公》中“君子謀道不謀食”的論述,以及“耕者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的比喻,都體現了儒家將道德修養置于物質追求之上的價值取向。
(二)力行實踐:在行動中完成對生命意義的建構
孔子強調“行”為生命意義的根本載體。子貢問怎樣才算得上是君子,孔子回答:“先行其言,而后從之。”(《論語·為政》)他主張“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論語·里仁》)。《中庸》里也引述了孔子兩段很重要的話,其一是:“好學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其二是:“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從“學、問、思、辨、行”最后歸結于“篤行”二字,可知篤行最重要。
孔子的生命觀不是簡單的說教,而是切切實實地落實在行動上,落實在真實的生命體驗上。余英時認為:“經師不如人師”“言傳不如身教”,這也是儒家教育的一大特色。孔子認為“力行近乎仁”,在《論語·陽貨》中也說:“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他以身示范,為學生樹立了“行”的標準。
(三)和諧之道:個體、社會與自然的共生智慧
“和”是孔子生命倫理的核心目標,覆蓋身心、天人和人際三重維度。
身心之和以自省為要。“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論語·里仁》),在對自我的省察中,通過道德自律實現內心平和。“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論語·里仁》),能夠做到身心和諧的君子應當將“道”視為人生最高追求:“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論語·泰伯》)在實現大道的過程中,將仁義禮智信轉
化為內在素養。
天人之和基于“敬畏天命”。在《論語·八佾》中,孔子指出:“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強調人若違背天意,將失去一切祈求的資格。這一思想在《論語·季氏》中得到進一步闡發:“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其中“畏天命”被列為首要的道德約束。
人際之和以“孝悌”為倫理基礎。其一,在家庭倫理層面,晚輩對長輩應恪守孝道。《論語·學而》指出:“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強調孝悌是防止僭越的根本。長輩對晚輩需慈愛關懷,《論語·為政》記載“父母惟其疾之憂”,體現親子間的相互體恤。其二,在社會交往層面,誠信是維系人際關系的基礎。《論語·為政》以“大車無輗,小車無軏”為喻,警示“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孔子在《論語·子路》中強調“言必信,行必果”的行為準則,在《論語·公冶長》中將“朋友信之”與“老者安之”“少者懷之”并列為人生三大志向。其三,在處世之道層面,恕之道是實現人際和諧的關鍵。“忠”之道表現為“己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的推己及人,“恕”之道表現為“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論語·公冶長》)的將心比心。
三、孔子生死觀的現代啟示
孔子認為,人在有生之年應致力于實現現世價值,如此方能體悟生命的幸福。不過在他的思想中,生的價值又次于道德的價值,在他看來,人們固然應當重視現世生命,但為了理想與道義,亦不必畏懼死亡。因此,孔子將現世踐行仁道、成就道義的追求,提升至超越肉體生命存續的精神高度,視之為人生的終極價值。正因如此,真正的君子能夠為道義持續奮斗,即使面臨死亡威脅,也能為實現道義從容以赴。當仁德的踐行與生命的存續無法兼得時,應當舍棄生命而選取仁德,如此便達到了道德的最高境界。
孔子在《論語·衛靈公》中提出了“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的崇高道德準則,彰顯了儒家以道德生命超越肉體存在的價值取向。這種生死觀在《論語·里仁》“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表述中也有所體現
關于“仁”的實踐標準,《論語·憲問》記載了一段富有深意的討論: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于溝瀆而莫之知也。’
公子糾被齊桓公處死后,作為其師傅的管仲面臨著嚴峻的道德抉擇。按照當時的君臣之義,管仲理應殉主而死。然而管仲不僅未以身殉節,反而成為齊桓公的重要輔佐。這一行為引發了孔門弟子的強烈質疑,孔子卻給出了獨特的評判:“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論語·憲問》)孔子強調,管仲的價值不在于遵循匹夫的小義殉節,而在于以實際行為安邦定國、造福蒼生,故孔子認定其行為契合真正的“仁”之境界。
總之,孔子的生死觀以價值實現為歸宿,他重視“生”,但對“死”也有一種慨然的氣魄,這不是消極的回避,而是積極的應對。
四、結語
孔子的生死觀以“仁”為核心,將生命價值錨定在現世道德實踐中,既肯定生命的珍貴,又賦予死亡精神意義。這種智慧不僅幫助古人超越生死困境,更為當代人在物質化浪潮中堅守精神追求、實現生命價值提供了可循之道。回歸對生命的敬畏與對道義的追求,是現代人重構生死觀的關鍵所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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