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閨秀詩話中的“溫柔敦厚

【導讀】儒家“溫柔敦厚”詩教觀自《禮記·經解》立論，經歷代闡釋，其始終暗藏性別權力話語。這種詩學與倫理的共謀，在明清兩代臻于極致，暴露出男性文人主導的詩教觀對女性書寫的規訓本質。清代閨秀詩話的興起，照見儒門訓誡與彤管鋒芒的幽微博弈，揭示了性別秩序的裂縫。清代女性通過詩話寫作爭奪文學闡釋權，其柔性抗爭既暴露了傳統詩教的性別壓抑本質，也為中國文論史提供了“性別化批評”的本土化范式。本文以清代閨秀詩話為切入點，從性別書寫視角重審“溫柔敦厚”詩教觀的權力結構，鉤沉文本中潛隱的詩論交鋒，揭示女性批評家如何通過“體用”之辨重構傳統詩教。

一、傳統詩教觀中的性別秩序

“溫柔敦厚”作為儒家詩教的核心命題，其經典化歷程貫穿中國文論史的軸心，既是倫理規訓的詩學投射，也是權力話語的無形禁錮。這一范疇的嬗變軌跡從《禮記》的倫理訓誡出發，經漢儒的政教闡釋，唐宋文人的美學轉化，至明清凝練為性別秩序的固化，本質是儒家文論通過不斷自我闡釋維持話語權威的過程。它既為古典詩歌提供價值支點，亦成為壓抑異質聲音的象征秩序。

（一）禮樂奠基：《禮記》的倫理原點

“溫柔敦厚”詩教觀首見于《禮記·經解》：“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此處語境并非純粹的詩學討論，而是將《詩》視為禮樂教化的人格養成工具。孔子提出的“興觀群怨”潛藏了“中和”思想，在此被明確提煉為一種道德人格范式—以“溫柔”克制情性之激蕩，以“敦厚”消弭言辭之鋒芒。值得注意的是，《禮記·經解》以“廣博易良”“絮靜精微”分屬《樂》《易》之教，而獨以“溫柔敦厚”歸《詩》，暗含儒家對詩歌“情”與“禮”張力的深刻焦慮。這一初始定義，為后世詩教觀的性別化、政治化闡釋埋下伏筆。

（二）經學賦權：漢儒的政教闡釋

漢代經學家將“溫柔敦厚”拆解為雙重標準：男子“言志”需合于政教，女子“吟詠”則必歸于貞順；男性士大夫的“敦厚”指向“主文潏諫”的政治智慧，而女性的“溫柔”則被窄化為“貞靜順從”的德行要求。

漢代《毛詩序》通過“發乎情，止乎禮義”的著名論斷，將“溫柔敦厚”錨定于政治倫理維度，詩歌的抒情本質被強行納入“正夫婦，厚人倫”的倫理框架。尤其是《毛詩》對《周南》《召南》的女性化闡釋，以及對后妃之德的強調，使“溫柔敦厚”與性別秩序深深捆綁，為后世“閨閣詩教”提供經學依據。鄭玄箋注更以“淑女”“配君子”，將女性書寫限定為對男性價值的鏡像補充。

（三）玄學浸潤：魏晉南北朝的美學轉化

魏晉玄學以“自然”解經的風潮，推動“溫柔敦厚”向美學范疇演進。劉勰《文心雕龍·宗經》稱：“詩主言志，詁訓同《書》，摛風裁興，藻辭潏喻，溫柔在誦，故最附深衷矣。”首次將詩教觀與文學本體論勾連。鐘嶸《詩品》雖未明言“溫柔敦厚”，但其以“怨”為詩之本質，實則以“發憤抒情”激活詩教的情感維度，形成“怨而不怒”的闡釋范式。此時期佛教“中道觀”與道家“沖淡”理念的滲入，更使“溫柔敦厚”從倫理規訓轉向“意在言外”的美學追求，為唐代“興象”、宋代“韻味”等學說奠定了根基。

（四）理學重構：宋明語境下的范式固化

宋代朱熹以理學重釋《詩經》，將“溫柔敦厚”提升至天理高度。《詩集傳》以“性情之正”解《關雎》，實則以理學心性論置換漢儒政教說。南宋真德秀《文章正宗·綱目》更直言：“三百五篇之詩，其正言義理者蓋無幾，而諷詠之間，悠然得其性情之正，即所謂義理也。”這種“即情見理”的闡釋策略，使詩教觀與“存天理，滅人欲”的倫理綱領深度嵌合。至明代，前后七子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表面上復古，實則通過標舉“格調”，將“溫柔敦厚”固化為不容置疑的審美范式。但詩教觀對女性“才”的壓抑，暴露儒家倫理的內在悖論：一方面以“詩教”為道德教化工具，另一方面卻拒絕女性通過詩歌獲得主體性。“才女”必須如明代陸卿子所言“才不可露，露則損德”，在“展才”與“藏德”的縫隙中尋求話語空間。

（五）權力彌散：清代詩教的壓抑規訓

沈德潛《說詩晬語》標榜“格調”，將女性詩歌的“清微淡遠”歸因于“坤道自然”，實則以美學話語強化性別分工。袁枚雖倡導“性靈”，但《隨園詩話》中對女弟子“不犯綺語”的要求，仍暴露詩教觀對女性書寫的規訓本質。章學誠《婦學》雖論女子才學，卻嚴分“閨閣”與“士林”之界，斷言“女子之文，當以靜正為宗”。詩教傳統由此成為一道無形枷鎖，既規范女性創作的內容與風格，亦壓抑其批評話語的生成空間。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對詩教原則的闡釋，除了像沈德潛等人那樣極力維護傳統詩教理論的性別秩序外，也呈現出另外一種氣象：“那就是人們并不將溫柔敦厚詩教作為一個僵化的原則看待，而是對于傳統的詩教理論予以大膽質疑，并按照自己的理解對詩教原則予以多樣化的闡釋。詩教既可以是道德的，也可以是審美的，既可以是溫厚和平的中正之音，也可以具有強烈的批判意義。”

二、詩教觀的重寫與性別身份突圍

詩教之旨，本乎中和；紅閨之筆，暗藏鋒穎。清代女性文學的勃興，尤其是閨秀詩話的涌現，為消解詩教觀的性別權力機制提供了獨特文本。乾嘉以降，清代閨秀將“變風”詩學、悲情倫理與學問化批評注入傳統詩教理論，她們于詩話稗語間，運隱微筆法，或托詩史互證以寄孤懷，或引經傳奧義而破陳規。作為儒家詩教體系的核心范疇，“溫柔敦厚”在清代閨秀詩話中呈現出獨特的闡釋張力與文化博弈。這些閨秀詩話表面承襲“溫柔敦厚”的訓誡，實則暗藏玄機，掀起了一場隱秘的辭章起義。她們的文字不是劍拔弩張的悖逆，而是用外柔內剛的話語，在“貞靜”的錦緞中藏入逆鋒拆解的針腳，于“中和”的雅音里埋入裂帛之響。

（一）才德困境中的身份焦慮

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訓誡陰影下，清代女性作家陷入深重的身份困境。“批評的人格化一直是中國傳統批評的顯著特征，在閨秀詩評中表現得尤其鮮明，女性的才德觀成為閨秀詩評匯聚的焦點。”這一時期女性教育呈現分裂狀態：詩書琴畫作為閨閣雅趣被允許，但必須服務于“涵養性情”而非“立言不朽”。這種倫理壓力迫使女性在詩作中大量使用“自貶修辭”。如袁枚女弟子駱綺蘭在《聽秋館閨中同人集序》中自陳：“女子之詩，其工也，難乎言傳；其不工也，易招物議。”在詩話文本中暗藏女性文人的立言焦慮。又如汪端在《自然好學齋詩話》開篇即言“余本無學，偶有愚見”，惲珠《國朝閨秀正始集》自序強調“非敢言詩，聊存閨范”。這種表面自謙之語，其實是才女們在詩教倫理與創作自覺間的痛苦折中。

（二）辭章起義的破繭重生

清代閨秀以“述而不作”之表，行“以述代作”之實，最終在“溫柔敦厚”的經典框架內，完成了對詩教觀性別政治的消解與重構。女性書寫對傳統詩教的柔性解構，一方面通過經學考據與詩史互證完成對詩教規范的合理性征用，另一方面借助文體越界與情感重釋建構性別化的詩學體系。那些被“敦厚”縛住的筆端，初顯思想鋒芒，調和了“述德”與“言志”的矛盾，統一了“遵古”與“越界”的辯證。所謂“德言容功”的舊訓，終在彤管沉吟中綻裂絲縷微光。

其一，經學話語的創造性誤讀。

清代閨秀詩話展現出驚人的經學闡釋能力，她們通過“六經注我”的遷回策略，將詩教倫理轉化為自我賦權的理論武器。通過隱性反抗，突破性別界限，重構詩教功能。

沈善寶在《名媛詩話》以考據之法重釋經典，借《周易》“一陰一陽之謂道”，論證“女子作詩，乃陰陽和合之顯證”，將“乾剛坤柔”轉化為才德并舉的理論依據，巧妙消解“婦言非禮”的性別化訓誡。

汪端更以史家筆法重釋《詩經》，以“詩史互證”突破“閨閣不言外事”的禁限。“詩史觀照下壯懷激烈的敘事之作洗滌了明代以來閨秀詩歌過于柔媚的詩風。閨秀不僅在創作中繼承詩史傳統，還詮釋閨秀詩史的歷史淵源。”她在《自然好學齋詩話》中指出：“《柏舟》之詩，非僅婦人之怨，實寄亡國之痛”，將個人悲情升華為家國敘事，“以詩為史”重構女性文學價值。如評明末才女商景蘭時，她刻意引述《明史》對忠臣的記載，將女性詩歌與家國敘事并置，突破“閨閣瑣語”的刻板定位。

王端淑創造性地將“變風變雅”傳統引入女性詩歌批評，解構“主文謫諫”的男性闡釋傳統，以“詩可以怨”為閨閣悲音張目。她認為亂世中的女性書寫因“發于至情”而更近詩教本義，通過選錄烈女詩凸顯“剛柔并濟”的新詩教觀。她將蔡琰《悲憤詩》與屈原《離騷》并置，構建起跨越性別的詩教闡釋體系，為女性抒憤正名。

其二，文體越界的詩學革命。

閨秀詩話的文體混雜性，成為突破詩教禁錮的幽微博弈。

歸懋儀在《繡余續草》中的自我辯白，大膽打破“詩話”體例，將詩歌批評、自傳敘事與書信雜糅，創造出獨特的“雜糅批評”。她在詩話中夾雜自傳性散文，記錄與男性文人的唱和經歷。通過模糊“詩評”與“私語”的界限，她將“溫柔敦厚”的訓世舊言轉化為個體生命經驗的詩意表達。在評點李清照《聲聲慢》時，她突然插入對自身婚姻的感慨：“易安悲秋，吾獨傷春，其情一也。”這種私人話語的滲透，以“閨中言志”模糊了閨闈與天下的邊界，在文體夾層中建構起女性主體性，于文本縫隙中流露出真實情感。

更具顛覆性的是陳爾士《聽松樓女訓》所呈現的倫理困境。她試圖調和詩教傳統與女德規范之間的矛盾，主張“詩以涵養性情”。這部表面遵循女教范式的著作，在內頁空白處寫滿蠅頭小楷的批注。這種“寄生式寫作”是詩教觀與女德教化的妥協性縫合，在正統文本的裂隙間植入反抗的種子，形成獨特的“雙重文本”結構。

其三，悲情倫理的重構。

清代閨秀詩話對“詩可以怨”的重新詮釋，構成對詩教觀最激烈的突圍。

惲珠在《國朝閨秀正始集》序言中強調“哀而不傷”，但實際選錄大量寡婦悼亡詩，通過“悲聲箋注”，系統建構“哀情詩學”，將個人悲情升華為“憫世之思”，實現對“溫柔敦厚”的功能性改寫。她將寡婦悼亡、棄婦幽怨等題材統攝于“溫柔敦厚”詩教之下，宣稱“至情至性，方是真敦厚”。這種闡釋哲學，將個人傷痛轉化為普遍的人性書寫，悄然置換詩教的倫理內核。

更激進的文學實踐來自熊璉的《澹仙詩話》，這卷閨秀詩話，恰似雪夜焚稿：灰燼中既存經學闡釋的余溫，亦躍動著解構綱維的星火。這位終身未嫁的才女，在評點朱淑真《斷腸集》時寫下：“人世已無干凈土，斷腸何必怨東風。”將女性悲情從個人際遇轉向對時代困境的控訴。她的《題壁詩》憤言：“文字豈能贖命窮，書生無用是雕蟲”，以決絕姿態宣告與詩教倫理決裂。

其四，閨秀群體批評的形成。

女性詩人群體的互動，催生出獨特的“閨閣批評范式”，展現出清代女性通過詩話爭奪“闡釋權”的集體努力，折射出女性以筆墨重塑詩教山河的文字力量。

在《名媛詩話》記載的“秋紅吟社”雅集中，滿漢閨秀詩友相邀、往來唱和，沈善寶、顧太清等才女定期交換詩稿，發展出“以詩代評”的交流方式。“她們的詩作不能簡單視為閑暇時才力比拼的文字游戲，它們是女性走出繡閣的生活軌跡的真實展現，是女性逐漸覺醒的心靈軌跡。”在一次雅集中，沈善寶出示《鴻雪樓詞集》后，顧太清連作四首七律題其集，對沈善寶的人格襟懷與詩詞風格作了高度評價，大有相見恨晚之感，沈善寶亦慷慨回贈詩歌。這種唱和不僅是文學切磋，更是通過詩歌建構批評話語的嘗試。

在文學傳播層面，閨秀們創造出“鏡奩批評”的獨特形態。她們在妝奩暗格中藏匿詩稿，在刺繡紋樣中暗嵌詩評。更有閨秀將詩稿繡于衣帶、羅帕上相互傳遞。吳藻的雜劇《喬影》中女主人公“改男裝對鏡自評”的場景，正是隱秘辭章起義的形象寫照。這種“物的詩學”秘密傳遞女性之間的審美意趣和價值認同，在物質文化層面實現了詩教觀的重構。

（三）沖突的余音與歷史意義

當秋瑾在《滿江紅》中寫下“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時，以“休言女子非英物”徹底拋棄“溫柔敦厚”，標志著詩教觀性別沖突的激化。清代閨秀詩話的漸進式改良，終于升華為性別革命的宣言。男性主導的詩教體系為維持權威，不得不默許閨秀的“有限越界”，形成“妥協性共生”格局。但回望這場靜默的詩學突圍，我們仍需清醒認知其歷史局限：“縱觀整個清代女性詩評，雖然女性詩越來越被關注，但女性詩評系統并未建立起來，甚至可以說，女性詩被關注的過程即是女性詩特征逐漸消解的過程。”清代閨秀對詩教符號的征用，終究未能突破經學闡釋的閉環；女性文人的“體用”之辨，也多止步于私人書寫領域。閨秀詩話的批評實踐呈現碎片化特征，缺乏體系化的理論建構。她們擅長通過具體文本闡釋提出洞見，更強調在傳統內部尋找裂隙，卻難以脫離“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這種“有破無立”的局限性，使清代女性詩歌批評最終止步于對詩教倫理的局部解構，未能形成替代性的詩學體系。

然而，這些“銬間的舞蹈”為中國文論史提供了珍貴的思想遺產。她們的實踐證明，性別視角的引入不是對傳統詩教的簡單否定，而是以詩意的遷回，實現倫理規訓與自我表達的博弈、詩教傳統與性別秩序的共生。這些塵封的詩話文本，既映照出傳統文論中森嚴的性別秩序，也折射出女性以智慧突圍的微光。

三、結語

回望清代閨秀在詩教傳統下的突圍，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女性書寫的悲壯史詩，更是中國文論自我更新的隱秘脈絡。清代閨秀詩話對“溫柔敦厚”的重寫實踐，不僅是一段被遮蔽的批評史，也是一面映照傳統與現代關系的棱鏡，揭示出中國文論中潛隱的性別政治運作機制：詩教觀既非純粹的審美理想，亦非僵化的倫理教條，而是一個充滿妥協與博弈的動態過程。女性文人對“溫柔敦厚”的表面遵從和程式化標榜，實則暗含隱性反抗的呼聲。這種柔性抗爭雖有局限性，卻始終涌動著未被馴服的思想潛流，蘊藏著“貞靜其表，悲慨其里”的文字力量。

清代女性的批評實踐是性別話語的沖突與調適，既揭示了傳統文論的權力褶皺，也彰顯了其內在的生機與包容性。她們以“妥協中的抵抗”證明了經典的活力，恰恰源于被不斷重寫的可能。

參考文獻

[1] 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 劉勰.文心雕龍[M].長沙：岳麓書社，2004.

[3] 真德秀.《西山文集》卷二七[M].四部叢刊景明正德刊本.

[4] 毛宣國.作為清代詩學價值觀基礎的“溫柔敦厚”詩教觀Ⅲ].中國文學研究，2021（2）.

[5] 周少華.女性才德觀對于清末民初閨秀詩評的滲透]江漢論壇，2017（6）.

[6] 宋清秀.清代閨秀詩學觀念論析[].文學遺產，2014（5）.

[7] 聶欣晗.清嘉道年間女性的詩學研究[M].廣州：世界圖書出版廣東有限公司，2013.

[8] 秋瑾.秋瑾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9] 尹玲玲.脂粉氣與女性詩評的清代演進一兼及女性詩評系統的構建Ⅲ].中國韻文學刊，2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