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卿詩歌中“門”意象的原型批評

【導讀】劉長卿的詩歌中靈活運用了大量意象，“門”便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個。本文運用西方的神話原型批評理論，對劉長卿詩歌中“門”這一意象進行推源溯流，分析“門”在詩歌中的獨特象征意蘊。

興與象構成了中國文化的原型系統，也是最早的文化原型模式。《易·系辭上》言：“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說：“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象征是中國詩歌創作的重要藝術手段。門的原始意義就是家園，房舍有了門，人就有了居住的地方。本文以劉長卿的詩歌為例，探索“門”這一意象從神話意義到文化意義的變遷，探尋古典詩詞中的文化原型。

一、神話原型批評中的“門”

言，原型便無法被認知和傳遞。原型經過語言的演化和歷史文化的積淀，具有了獨特的象征意蘊。在詩歌中，盡管體制短小，原型卻能賦予作品無限的深意，表達詩人的思想情感。因此，從古典意象與詞語入手，我們得以探索這一象征世界。

（二）“門”的原始意義

隨著文化的發展，門的象征意象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其詩學意義變得模糊。我們只能從“門”這個語詞的語源含義中去探尋它的詩性意義。

（一）神話原型批評

神話原型批評起源于20世紀20年代初英國的古典學界，流行于60年代，80年代傳入中國大陸。“原型”這一概念最先由著名的心理學家卡爾·榮格提出，此后學者將這一概念從心理學范疇延伸到文學研究。榮格認為原型在本質上就是一種神話形象。原型，又被稱為“原始意象”，是一種精神象征。榮格的精神分析學派認為，人先天遺傳種族記憶，而這種記憶是無意識的，原型所包含的傳統也僅僅存在于人類的無意識當中。原型常見于神話、民間故事、童話等敘事文本，這一特性使得原型批評成為文學、心理學和語言學等領域的重要研究方法。原型必須通過語言才能顯現，沒有語

根據弗萊的原型理論，人類社會中的各種運動與自然界具有同構性。自然界有日出日落，一年四季往復更迭，人類也遵循著生死相繼的循環。因此，我們可以從門的原始意義中探究門的詩學意義。門在甲骨文中寫作門，是兩扇門板的組合，代表家園。門是文明的創舉，有了門就代表有了房舍，能夠躲避自然界的風雨侵害和野獸襲擊。有了門，就有了家園，人類由此擁有了區別于自然界的文化空間。

門，又被稱作“戶”，有保衛和守護的意思。《釋名》曰：“戶，護也，所以謹護閉塞也。”從語源學角度來看，門與保護、守衛的概念密不可分。在古代神話中，門就有相關的保護神。相傳黃帝時期的門神，就是神荼和郁壘兩兄弟。到了唐代，尉遲恭和秦叔寶守門，護駕有功，太宗便讓人繪制二人的戎裝像，懸掛在宮門兩旁，以驅邪祟。民間隨后開始效仿，尉遲恭和秦叔寶也就成為后來流行的門神。古代的門神不僅有人，還有動植物，《物類相感志》中記載了一種護門草。所以，從語源學層面來講，門的原始意義就是守護家園。

二、劉長卿詩歌中“門”意象的分析

劉長卿，字文房，是唐代詩壇的代表人物。其詩歌創作以五言見長，自稱“五言長城”。方東樹評曰：“文房詩多興在象外，專以此求之，則成句皆有余味不盡之妙矣。”這里可見劉長卿對于意象的追求。他的詩歌言盡而意無窮，他將“門”這一意象運用到詩歌創作之中，我們讀其詩時會產生歸家的共鳴，這也是對“門”這一原型意義的無意識認同。

劉詩中“門”的意象有很多種：有敞開的門，象征對世俗社會的接納；有關閉的門，象征對塵俗世界的疏離。另外，從社會文化的角度來講，還有代表階級身份的柴門、荊扉等。

（一）家園與世界的象征

根據《劉長卿詩編年箋注》統計，劉長卿現存475首詩歌中，直接或間接涉及“門”意象的作品達70余首，約占其詩歌總量的六分之一。這足以表明“門”意象在劉長卿詩歌創作中的重要地位。而且，劉長卿詩作中“門”的象征意義已形成多重內涵。

在詩歌中，“門”已超越日常交際的實用意義，展現出詩性意味，成為家園回歸的象征。從象征層面看，“門”將人類生存空間劃分為家園與世界兩個部分—“人們漂泊于世界之中，卻無時無刻不向往家園”。房舍在詩人筆下是具體的家，但在象征層面卻是充滿詩意的世界。在劉長卿的詩歌中“門”是家園與世界的雙重象征。

貧居幸相訪，顧我柴門里。

（《李侍御河北使回至東京相訪》）

門臨秋水掩，帆帶夕陽紅。（《南湖送徐二十七西上》）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劉長卿將筆墨集中于“家門”，體現了對

詩意生活的追求。從原型意義來看，“門”代表的是房舍，也是“家”。在這些詩中，詩人寫“柴門”“柴荊”，并不是想寫自己的貧困生活，也不是推崇清貧的生活，而是將“柴門”升華為一種精神追求。門雖然簡陋，但家是溫馨的，可以躲避風雨。正如古代隱士追求純粹的生活和超脫世俗的心靈境界，劉長卿筆下的家園顯得孤寂冷清，與世俗的熱鬧形成鮮明對比，顯現出“家園”的詩學意義，給人一種歸屬感。例如在《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一詩中，詩人在風雪之夜終于找到可以留宿的地方，這給他帶來溫暖，像是回到了家。詩人在這里沒有直接寫家，但一切都不言而喻了。一扇簡陋的柴門將家園與世界分隔開，這就是劉長卿向往的家園一一沒有雕梁畫棟，僅以最原始的構成，便成就詩意的棲居與庇護。在詩人的筆下，柴門、荊扉已經成為家園的物化符號。

（二）超越世俗的象征

在中國傳統社會語境中，“門”成為區分身份貴賤的象征符號。《白虎通疏證》有言：“門必有闕者何？闕者所以飾門，別尊卑也。”在日常交際中，與“門”相關的身份詞語有“門第”“豪門”“寒門”“侯門”等，都折射出“門”的復雜社會文化屬性。然而詩人追求的，就是要反叛與超越這種世俗象征，他們試圖回歸“門”的原始藝術象征。在古典詩人的筆下，簡陋的門扉、冷清的門庭，反而與詩人充實的精神世界和詩意的家園理想是一致的。

柴門草舍絕風塵，空谷耕田學子真。

（《尋龍井楊老》）

君在江南相憶否，門前五柳幾枝低。

（《使次安陸寄友人》）

退身高臥楚城幽，獨掩閑門漢水頭。（《漢陽獻李相公》）

閉門湖水畔，自與白鷗親。

（《題大理黃主簿湖上高齋》）

在這一類詩中，“門”意象的文化內涵與社會身份意義是相反的。如《尋龍井楊老》中的草舍，雖然簡陋，卻能阻絕世俗風塵，為詩人保留一方凈土，柴門之后就是一個返璞歸真的世界，也是詩人高潔人格的棲居之地。詩人想要效仿漢代的鄭樸，耕田于巖石之下而不仕，表現出詩人不與世俗同流的獨立精神，也暗含著對現實政治的批判。

三、特殊的意象符號：閉門

在詩歌意象層面，門往往呈現閉合狀態，這一現象頗具深意。緊閉的門扉象征詩人與世俗的疏離，但在其阻隔現實空間時，又為詩性精神開辟了廣闊空間，使有限的門戶場域升華為無限的藝術境界。“閉門”既是生活狀態，也是精神追求。在劉長卿70多首涉及門意象的詩中，有30多處寫到了閉門情境：或閑門獨閉，或柴門緊閉，或禪門空掩等。例如：

白云依靜渚，春草閉閑門。（《尋常山南溪道人隱居》）

落花芳草無尋處，萬壑千峰獨閉門。（《過鄭山人所居》）

惆帳云山暮，閑門獨不開。（《尋白石山真禪師舊草堂》）

歸路卻看飛鳥外，禪房空掩白云中。（《長沙贈衡岳和融峰般若禪師》）

潯陽數畝宅，歸臥掩柴關。

（《送鄭十二還廬山別業》）

首先，“閉門”象征著孤獨與對世俗的隔絕。在現實生活中遭遇挫折，不能實現人生理想時，詩人就只能通過緊閉大門來守護自身的獨立人格。《尋白石山真禪師舊草堂》中“云山惆悵，閑門獨關”，每一處景都彰顯著詩人的孤獨。“孤”“獨”“閉”三個字在他的詩中常常出現，體現了詩人失落的心情。大門關閉之后，詩人的精神才能夠重獲自由，但這要以個體的孤獨為代價。“閉門”讓詩人從世俗社會中抽離出來，遠離人群，走向詩意的自我，從而選擇另一種人生。

其次，從表面上看，詩人緊閉大門是與外界隔絕，但其營造的藝術空間卻是敞開的。在緊閉的大門背后，我們能夠看到詩人對恬淡詩意的追求。在《送鄭十二還廬山別業》中，劉長卿描繪了一幅柴門緊閉、秋草嫻靜、人聲寂寂的自然景象。“谷口人何在，門前秋草閑。忘機賣藥罷，不語杖黎邊。”柴門荊扉內的清幽生活，與門外起起落落的官場生涯、利祿奔波的喧囂圖景相比，雖然冷寂，卻多了幾分安逸。詩人在這方天地中，收獲了精心營造的澄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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