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本文以中國鄉村宗族制度為研究對象,聚焦宗族身份的歷史變遷,通過系統梳理歷史文獻資料,深入探討宗族制度在我國社會結構中的概念內涵與角色定位,并著重分析其在現代化進程中的角色轉變。
中國傳統村落中的宗族組織,作為傳統社會基礎治理體系的一部分,是以血緣關系為紐帶形成的龐大家族共同體。這一制度架構不僅塑造了宗族內部的關系網絡,更對中國農村社會的歷史發展軌跡產生了深遠影響。本文通過梳理宗族制度的起源、發展及其歷史演進軌跡,深人解析中國鄉村宗族的組織形態與結構特征,從而揭示傳統村落宗族在鄉村治理中功能的轉型過程一從“正式治理者”到“非正式治理者”的轉變。
一、宗族制度的概念與角色特征
費孝通先生提出的差序格局理論深刻揭示了中國社會的基礎性關系結構,通過自我中心、身份本位和親疏有別等核心特征,系統闡釋了這一特定社會組織的運作機制。該理論框架為理解傳統宗族(家族)在鄉村社會的實踐活動提供了關鍵性的分析工具,能夠有效解釋鄉村宗族群體在維護共同利益、傳承文化傳統以及組織生產生活等方面所產生的影響。
(一)宗族制度的概念界定
中國傳統宗族制度以“宗法”為原則,通過血緣親疏構建起嚴密的尊卑秩序體系。“別子為祖,繼別為宗,繼稱者為小宗”的宗法制度,確立了嫡長子繼承主業、庶子另立小宗的分支體系,并以共同祖先祭祀作為凝聚族群的核心紐帶,彰顯了以宗法為基礎、血緣為紐帶的宗族關系本質。宗族是政治共同體的起源,
“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尚書》)堯以德政整合父族、母族、妻族等九族勢力,將血緣組織與政治統治相結合,使宗族以“治理者”身份參與政治管理。同時,宗族也對地方性資源形成壟斷,《漢書》“潁川好爭訟分異…豪桀大姓相率依之”的記述,揭示了宗族作為非正式權力單元對鄉村治理的滲透。因此,宗族制度本質上是以血緣關系為支撐,通過祭祀等文化實踐實現政治經濟參與的非正式治理實體。
(二)宗族角色特征
在古代地緣共同體框架下,父系宗族通過掌控鄉官里胥、郡縣掾吏等職位,以“正式管理者”的身份獲得直接收益。宗族一直被認為是傳統鄉村社會組織,在鄉村治理的過程中作為“非正式治理者”維持社會秩序。在宗族組織與村落社會現代化轉型的調試過程中,其變動趨勢與角色功能調整,對村落治理發揮著或正或負的影響。當代新農村建設通過引導,將宗族力量轉化為現代化治理的輔助資源。因此,宗族的角色演進本質上呈現為從“正式治理者”向“非正式治理者”轉型的歷史過程,
(三)宗族群體組織方式
宗族制度以家族為單位,先形成小宗族,進而形成大宗族的組織網絡結構。
這一制度通過祠堂與族田等物質載體構建起完整的祭祀、議事與宗族運作機制,并借助墓地的空間布局強化族群整合與宗族認同。具體而言,墓地、族譜與祠堂三大要素共同構成了維系宗族組織與血緣秩序的物質基礎,如山東棲霞地區通過墓地系統的制度化祭祀及“房社會”等組織的建立,顯著提升了宗族的組織化程度。此外也存在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繼承式宗族,如清嘉慶十四年泰寧縣歐陽氏《分類》的記載;以地緣關系為基礎的依附式宗族;在利益關系上的合同制宗族,以等量股份為單位,具有合股組織性質,此形態可見于浦城縣《占氏族譜》中《襄置清明祀產記》的記載。
“正式治理者”與“非正式治理者”
馬克思曾指出:“利益是人人都渴望的,是人們不顧一切都要爭取的,把人與人聯系起來的基礎就是共同的利益。”在中國傳統社會結構中,“私”與“公”的界限呈現出模糊性。
(一)宗族制度沿革
春秋戰國以前,宗法與貴族政治制度緊密結合,通過“國野對立”的鄉野制度構建了周朝的政治體系。秦漢時期,宗族形態的重要變化體現在親屬稱謂體系的完善上,“三族”“九族”等概念均出現在這一時期。例如《漢書·高帝紀》中“置宗正官,以序九族”的記載以及刑法中“夷三族”的條文。宋明清時期,宗族組織化與制度化趨勢明顯,祠堂、族譜、族規、族產、族學等建制成為宗族組織化的重要內容。近代以來,宗族組織在傳統族長制、族老制之外,逐漸衍生出血緣關系相對淡化的新型社會群體,如自治會、同宗會、宗親會等。改革開放后,宗族活動主要轉向宗親團體建設和掃墓祭祀等文化領域。
(二)正式治理者
“正式治理者”是指國家法律授權的政府機關、公共權力機構及個人。在明清及以前的傳統鄉村治理體系中,宗族組織基于“皇權不下縣”的政治傳統,在鄉里社會發揮著治理作用。地方鄉紳與編戶百姓通過血緣聯結,在國家制度化的權力架構下形成區域性治理結構。統治者借助宗族力量維持基層秩序,使其在催辦稅糧、處理民事糾紛、審理輕微刑事案件以及賦役征發等方面部分代行基層政權職能。隨著鄉約制度與保甲制度的推行,國家權力既對部分宗族自治權予以確認,又對其進行制度性約束。清代政權更通過立法形式強化宗族權威,如規定“惡人為尊長族長致死勉抵”的條例,明確賦予宗族長老司法裁判權,這種制度安排承認了宗族對成員的控制權。
晚清時期,隨著中央權力式微,地方控制權與管理權逐步下放至縉紳階層與宗族組織。比如地方鄉紳籌辦團練,從而催生了跨宗族的地方武裝力量。在此過程中,宗族對政治事務的參與呈現“雙軌政治”特征:一方面通過“差人”與“鄉約”等制度渠道實現自上而下的政令傳達;另一方面則借助以紳士為代表的“管事”階層,將基層社會關系網絡中產生的壓力自下而上地傳導至國家治理體系。
(三)非正式治理者
國家權力的下沉與法律體系的一元化,是宗族從“正式治理者”向“非正式影響者”角色轉型的根本動因。在這一過程中,宗族通過將內部規范(涵蓋婚姻繼承、財產分配及“族法”等)與國家法律、地方習俗有機融合,形成了完整的鄉村糾紛調解機制和社會運作體系。在土地交易等法律實踐層面,契約文書中關于杉木、菜園、山場、田地等資產的活賣、斷賣、典當與調換等交易行為,均需經由中證、憑中、保正等宗族代表監督見證,確保契價兩清。這一制度安排表明,在國家法律延伸不足的情況下,宗族成員作為民間交易擔保人,保障了土地交易的順利進行。此外,宗族通過建立義莊、社倉等經濟實體提供社會救濟;依托族田經濟實施道德懲戒,推行懲惡揚善、互助互愛的道德教化;并通過鄉規民約調解矛盾糾紛,形成了一套內源性的自治資源。
三、宗族制度的影響
宗族作為我國延續數千年的基層治理組織體系,在廣大鄉村地區被普遍接納并長期實踐,其身份轉型過程對鄉村社會結構與文化傳
承產生了深遠影響。
(一)身份轉換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隨著土地改革政策的實施,宗族治理體制經歷了根本性的身份轉型。國家權力的介入徹底改變了鄉村治理格局,傳統“血緣自治”模式下,“法制真空”的社會狀態中,私刑審判等現象被徹底消除;宗族思想觀念的革新使包辦婚姻、杖責、沉潭、拆屋等陋習得以杜絕;在公共事務管理方面,由原先男性主導的治理模式轉變為全體村民大會等現代村治組織共同管理。過去由族長、族正、族老會、鄉約組織、義莊、團練、六班管事等構成的傳統宗族治理體系,到1978年改革開放后,已全面轉變為村民事務委員會、嘎查、蘇木等現代基層自治組織,實現了從“鄉村精英”治理到村民共同治理的根本轉變。隨著宗族治理的經濟基礎(族田等)與地域依托被瓦解,其在組織層面的治理功能完全消失,轉而僅以修譜、祭祀等非政治性活動參與社會生活,完成了從“治理主體”向“文化影響者”的時代性身份轉變。
(二)功能轉變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政府通過沒收族田、廢除族長權、改造祠堂功能,配合集體化運動與意識形態重構,推動鄉村社會結構由血緣共同體向階級共同體轉變。在這過程中,傳統鄉村內生性權力結構在外源性政治制度安排的沖擊下,徹底喪失了社會治理功能。原先“國家-祖宗-神明”的三角框架發生根本性重構:宗族權威被納入社會監督體系,其源自國家授權的治理合法性被系統性剝離,僅在組織形態與文化規則層面保留了部分宗教活動與儀式的有限合法性。由此,宗族在鄉村治理中的角色從“正式主導者”轉變為“文化影響者”。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宗族文化作為封建殘余,一度遭到摒棄。改革開放后,隨著全國范圍內民族文化復興現象出現,宗族文化重新進人社會視野。經過現代化調適的宗族活動,通過文化認同重構、鄉村秩序重塑、基層文化安全維護等路徑,為鄉村建設提供了獨特助力。在現代語境下,轉型后的宗族文化既能在重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認同過程中夯實文化治理根基,又可作為塑造鄉村治理秩序的重要資源,為鄉村建設注入內生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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