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清末民初的立憲運動是政治轉型的表現之一。大量立憲派人士在地方從事立憲實踐運動,地方督撫是他們面對的首要互動對象。兩者以合作為主,立憲派將該運動分成國會請愿和責任內閣兩個任務,將后者交予地方督撫。但督撫與立憲派的合作建立在一定秩序內,一旦秩序被沖破,督撫會走向立憲派的對立面。革命爆發后,立憲派與督撫都因對清廷失望而在不同程度上拋棄清政府。革命成功得如此迅速,離不開兩派從中斡旋。立憲的困局,使立憲派改變了對共和革命的認識,因而促成他們成為督撫與新軍之間的調解人,清末政治轉型也在此基礎上發生。
庚子國變后,清廷意識到不進行政治體制變革,將無法維持統治。戊戌維新期間的部分措施,被當作新政的序幕重新實踐。此時,三種政治思潮活躍在中國的思想界。以清廷當權派為核心的新政思潮,主張通過政體上師法德日、措施上惠及工商的方案,有限開放政權;以地方立憲派為核心的立憲思潮,主張以英式君主立憲政體為變革方向,呼呼召開國會選舉內閣,期冀走上憲政民主的道路;以革命派為核心的共和思潮,主張走美法式的革命道路,認為清廷實為中國民主的最大障礙,要學就學徹底的共和制度。
三種政治思潮并非線性發展。有學者指出:“事實上,正是新政、立憲與革命三方面之間的互動關系,對于清末乃至民初政治的新走向有著決定性影響。”在這一轉型過程中,立憲派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憲政實踐面臨兩難是促使他們后期選擇共和革命的原因之一。
戊戌政變后,立憲派很難在中央繼續堅持,因此轉到地方進行憲政運動。晚清以來,地方督撫的權力逐漸擴大,至庚子年間達到極盛,中央的權威大減。中央式微,地方立憲派活動日盛,促使督撫看到了保留權力的方法,而立憲派也以督撫作為自身憲政實踐在地方的依靠,二者之間進行了一系列互動。這些互動,不僅是清末憲政實踐的縮影,同樣為立憲派最終的政治選擇起到了一定作用。
一、速開國會與建立內閣:立憲派與督撫的合作
1906年9月1日,光緒帝頒布上諭:“而各國所以富強者,實由于行憲法,取決公論,君民一體,呼吸相通,博采眾長,明定權限,以及籌備財用,經畫政務,無不公之于黎庶。”清廷已然認識到,憲政體制是當時世界強國富強的原因之一,因而為保全政府執政,必然選擇立憲。
清廷實行的新政舉措包括改革官制,設立資政院和地方咨議局等。但立憲派最為關注的國會以及責任內閣卻遲遲沒有被提上日程。在立憲派的理解中,只有召開國會,才能組成責任內閣,君主不負實際責任,行政權交由責任內閣行使。可以說,責任內閣是立憲精神最實質的體現。
梁啟超認為:“英國之內閣,本國家公機關也,而日人以洪武間所設立私機關之名名之。則譯者之陋也。”責任內閣應該是公共政治的參與機關,不應由君主控馭。倘若清政府真能實行責任內閣制,立憲派是可以在未來政體中分得一杯羹的。而建立責任內閣則必須先召開國會,于是立憲派要求中央速開國會,這成為立憲派的主要政治實踐。
鄭孝胥認為:“人民之智識,何由而進,則非得士農工商四民之中,撮集幾許有智識之民,以發憤為學合群進化之旨,為之提倡,無以答宮廷宵旰之憂勞,無以承內外官司之訓令。爰將此意,轉相傳播,聞者感奮,爭愿為中國立憲國民之前導。”立憲是政府的必然選擇,只有立憲才能壓制革命勢力。立憲派也承認,政府是立憲活動的來源,即立憲運動是擁護清廷的運動。士農工商四類團體中的頭面人物,皆為預備立憲公會的成員,因此立憲運動在當時的各階層都有依靠對象。在即將爆發的國會請愿運動中,立憲派發現,不止民眾,地方督撫也給予了一定的支持。
1909年,張騫提出:“故急救之法,惟有請明降諭旨,朝廷亟欲與人民共圖政事,同享治安,定于宣統三年(1911年)召集國會;未至期以前,設有大政咨詢,并得開臨時國會。”立憲派對召開國會一事十分重視,地方督撫也聯合立憲派,請政府設立責任內閣。他記道:“三十日,與瑞中丞及雷繼興、楊翼之、孟庸生、許久香諸君議,由中丞聯合督撫請速組織責任內閣,由咨議局聯合奉、黑、吉、直、東、浙、閩、粵、桂、皖、贛、湘、鄂十四省咨議局請速開國會聯合督撫,瑞任之;聯合各咨議局,余任之。”開國會與立內閣兩件大事,立憲派關注開國會,而將后者交予督撫負責,體現了雙方在國會請愿運動中的合作。張騫又寫道:“二十一日,與蟄先約,與范予去杭。晚唔增中丞,為陳國會及內閣之要。增極表與瑞同意。”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接連促使蘇浙兩省督撫支持立憲派的主張。由此可見,當時立憲派與地方督撫的合作日趨緊密。
1911年2月,吉林巡撫陳昭常上奏:“臣顧以設立責任內閣為請者,實因目擊時局之艱危日甚一日,非著手于政治之根本無以圖憲政之實行,非力求夫憲政之實行無以系天下之人望。國家安危之機,決于人心之項背,若再遲疑而不決,恐非時勢之所宜。”11月,立憲派代表孫洪伊上書:“立憲政體與專制政體之區別,即首在憲法之有無,而國會者又為憲法上最重要機關。無國會即無憲政之可言。”在清末地方立憲的實踐中,立憲請愿變為速開國會和責任內閣兩件密切聯系之事。立憲派成功說服地方督撫將立內閣一事視為己任,這成為二者在立憲運動中互動合作的典型表現之一。
二、保路運動與革命爆發:合作背后的陰影
立憲派雖然組織了三次國會請愿運動,但清廷并不想設立一個能制衡君主的國會,更不想促成所謂的“虛君”政體。因此請愿運動只能不斷縮短開國會的年限,卻不能真正滿足立憲派的要求。由于清廷在四川、兩湖等地濫用權威,保路運動爆發,革命派早就習慣利用地方民變點燃反清火焰。可以說,清廷和革命派都沒有留給立憲運動充足的時間,前者無外乎是借立憲為幌子,行拖延之策,后者則欲先除之而后快。在短暫的地方立憲實踐中,立憲派與地方督撫的互動是否完全以合作為主,這種合作背后是否存在陰影呢?
“鐵路干線國有”法令的出臺,致使四川掀起保路運動的風潮。地方督撫是清廷力量的象征,立憲派則多是地方紳商的代表,督撫為執行清廷命令,不惜與四川紳民爆發激烈沖突,咨議局與地方督撫兩種勢力的對峙最終釀成“成都慘案”。因此,立憲派與督撫之間并非只有合作,當督撫發現自己難以調和國家與民眾的矛盾時,往往會受傳統政治秩序觀念的影響,選擇鎮壓。
四川立憲派興起的時間比江浙地區要晚,因此具有更強烈的民族熱忱,川漢鐵路的籌建與四川咨議局的設立有密切聯系。1907年,川漢鐵路由官辦改為商辦,推動鐵路所有權發生轉變的,正是蒲殿俊等留日學生。可以說“四川省咨議局的設立,標志四川立憲派群體的形成。而四川留日學生群體和川漢鐵路的籌建,則是推動立憲派形成的重要因素”。因此,川漢鐵路從一開始就是立憲派的陣地,此時清廷欲將鐵路收歸國有,勢必引起立憲派的強烈反對。
川督也并非一開始就以保守的態度看待保路運動,相反,他們對川民抱有一定的同情心理。王人文認為:“伏查川人對于鐵路,所受痛苦本深,希冀路成或有取償之望。一聞改歸國有,群情自多疑慮。現幸紳、商各界中,不乏明達利害之人,分途勸導,目前不致別生暴動。”他并不想立即鎮壓當地民眾發起的運動,代替咨議局向中央上奏,使鐵路立即收歸國有。督撫的立場在于安撫民心,保衛一方平安。這使得在保路運動之初,立憲派尚能與督撫保持良好關系。
王人文認為,當時在川的紳商各界,都勸導民眾不要采取進一步的過激行為。保路運動初期,地方立憲人士尚能維持秩序,而秩序正是督撫追求的。在秩序之下,督撫可以理解川民對川漢鐵路的重視,地方紳商則盡量以和平手段維權,這是雙方能達成合作的基礎。后任川督趙爾豐一開始也對清廷的收歸國有政策感到不解,他多次致電盛宣懷、郵傳部等,建議內閣反復斟酌處理四川鐵路的問題:“鄙意一面偵其情偽,隨機因應,以期漸就范圍。倘能量予通融,亦請詳示辦法,俾得有所著手。”8月15日,趙爾豐致電內閣:“惟其開會之始,意氣不免稍盛;嗣后隨時體察,因勢利導,以期徐就范圍。”前后兩任川督都沒有急于鎮壓群眾運動。趙爾豐致電中所指的會議即鐵路公司股東特別會,會議的正副議長均為立憲派人士,這也是督撫與立憲派合作的表現之一。
盡管趙爾豐頂住了來自端方、盛宣懷的壓力,但隨著保路運動從“文明爭路”向“抗糧抗捐”轉變,他意識到,如再不行動,四川有率先爆發革命的風險。立憲派與四川民眾想通過抗糧抗捐來爭路,但抗糧抗捐隱含有與國家對立的含義。因此,趙爾豐無法容忍秩序繼續被破壞下去,遂于9月7日將四川立憲派的主要人士先后拘捕于總督府。隨后,趙爾豐寫道:“川人此次以保路事鼓動人民,風靡全省,氣焰鴟張,遂圖獨立。竟敢,明目張膽,始則抗糧、抗捐,繼則刊散四川自保傳單,儼然共和政府之勢,曉諭不聽;解散不從,逆謀日熾。”趙爾豐逮捕了立憲派人士,使得雙方無法再合作。
然而,立憲派也不甘示弱,易昌楫等隨即向資政院上交列舉了趙爾豐十大罪狀的說帖稱:“.代奏無效,朝旨切責,趙爾豐遽然變計,突有十五日橫暴之變。前后如出兩人,種種殘毒,慘不忍言。”趙爾豐7月到任時與立憲派相處融洽,認為保路運動乃“法律上之請求”,并且稱股東“無不公正紳董”。可見趙爾豐前后變化之大,出乎立憲派的預料,督撫前后的轉變使得雙方之間的合作被蒙上了一層陰影。
三、接洽新軍或作壁上觀:清廷覆亡時的立憲派與督撫的選擇
1911年10月,武昌起義爆發,清廷在全國的統治土崩瓦解。武昌起義并非蓄謀多時,然而清廷的社會矛盾卻積壓已久,此次起義成為激化矛盾的導火索。
清廷新政的舉措可概括為將地方的權力收回中央,將中央的權力向皇族集中。“皇族內閣”的出臺則是其登峰造極的表現,無論在立憲派還是督撫看來,皇族成員都不能成為內閣總理的人選。兩位協理大臣,雖有徐世昌一名非皇族的官員,但明顯是裝點門面之舉。因此,革命爆發前,清廷已喪失大部分支持者,立憲派與大多數地方督撫以支持或觀望的態度,目送朝廷土崩瓦解。
在清廷覆滅之際,立憲派逐漸吸收了革命的觀點一共和國民的產生是源于共和制度,建造共和政體旨在反抗專制政府的暴政,這與革命派的理論非常接近。
至此,立憲派成為革命的同盟軍,在已爆發革命的地方擁護革命,在還沒爆發革命的地方推動革命。蒲殿俊與趙爾豐訂立條約。條約中寫道:“川中一切行政事宜,交由川人自辦,暫交咨議局代表蒲殿俊管理。”立憲派眼見革命勢力日盛,遂與督撫達成合作。地方督撫畢竟在革命中屬于舊勢力的代表,而立憲派則剛好處于新舊之間調解人的位置。因此督撫負責保境安民,權力交由立憲派,由他們與革命派接洽,兩全其美。
張謇在11月27日給程德全寫信道:“聞前鋒已逼孝陵,日內當可即下。不即電請大旆旋蘇者,冀旦晚聽相公之破蔡州也。入城之日,嚴戒兵士不害旗人,亦必應收之義聲也。幸公加意,先為軍中宣布命令。”武昌起義爆發后,程德全已然稱病辭退,并請張謇主持蘇州事務。后來上海光復,張騫力勸程德全反正,并協助指揮江蘇民軍。顯然,江督已將地方大權交予江浙立憲派,而立憲派則與革命軍共同主持光復地區的政權。同時,立憲派不忘勸督撫盡快反正,以推動革命成功。
革命爆發后,大部分地方督撫要么與立憲派合作,等待民軍進駐,要么先行獨立于清廷,觀望局勢變化。清廷的土崩瓦解,離不開督撫與地方立憲派的合作。清廷過分信賴原有勛貴,致使自己的統治基礎日益縮小。又不放心將大權交予地方督撫,一味將權力向中央攬收,使得督撫為保全自身,難與清廷同心抗擊民軍。
四、結語
清末轉型時期,立憲派與督撫的互動大致以合作為主。在運動初期,立憲派請愿速開國會,將召開責任內閣交予地方督撫。督撫成為立憲派國會請愿活動在地方上的助力。造成這種合作的原因,一是身處地方,面對國家的危機,主張只有走憲政道路才能挽救國家覆亡的命運;二是立憲派長期經營地方,能夠與督撫形成相對融洽的關系;三是中央借新政之名,行集權之實,而督撫則以責任內閣為旗幟與中央對抗。
立憲派與督撫的互動并不完全是合作。督撫不僅代表清廷,更代表秩序的維護者。一旦立憲派破壞了當地秩序,督撫勢必對立憲派進行抓捕。這也使得兩者之間的合作被蒙上陰影。立憲派不可能真正左右督撫的意愿,督撫也只會在舊體制的范圍內允許立憲運動實踐。
革命爆發后,立憲派充當了舊政權與革命軍的聯系人,并爭取督撫反正,推動了革命成功。由于“皇族內閣”的出臺,立憲派已經認清,清廷所謂的籌備立憲,不過是繼續集權于原有勛貴。而督撫也意識到,在立憲過程中,本就緊張的央、地關系,又被蒙上了新的陰影。立憲派作為革命的調節器,使革命能夠在一定秩序內進行,因此督撫愿意與立憲派再行合作,等待局勢變化。
清末地方立憲派與督撫的互動成為這一時期立憲運動的主要特征之一。這兩派本都是支持清廷以及君主制的,希望在原有的統治秩序中,改善政治地位。但是清廷的舉措失當,致使兩派先后對清廷失望,增加了共和革命成功的可能性。因此,清末革命是在三者的互動中取得成功的,任何一方的舉動,都會使天平傾向未知的一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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