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漢詩在新媒介語境下的困境

【導讀】當代漢詩正處于現代性危機之中，其特征包括讀者群體的喪失、詩性思維的缺席、詩人的認同焦慮與表意困境，而現代傳媒環境的檀變正是造成其危機的重要原因。

在“中國詩壇1986現代詩群體大展”上，60余個詩歌流派集體亮相，這無疑是中國詩歌界的一場盛宴。盛宴之后，有一個值得所有詩人思考的問題一在技術主義已成思維定式的今天，詩是否只“到語言為止”？正如北島在第二屆“中坤國際詩歌獎”發表的獲獎感言：詞與物，和當年的困境剛好相反，出現嚴重的脫節一“詞若游魂，無物可指可托，聚散離合，成為自生自滅的泡沫和無土繁殖的花草，詩歌與世界無關，與人類的苦難經驗無關，因而失去命名的功能及精神向度。”

當代數字媒介擁有交互性、瞬時性和平等性等多重特征，而當代漢詩正是在數字媒介的環境中被創造、交換和閱讀。一首詩歌幾乎在被創作的同時就被閱讀。大量的詩歌愛好者在網絡平臺上創作、分享、點評詩歌，其中存在著兩種極端：極端的大眾化與極端的個人化。一方面，詩歌創作的門檻大大降低，幾乎能擊回車鍵就能創作詩歌。另一方面，在20世紀末期業已成名的詩人們大多陷入了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的迷思之中，其作品呈現出個人化、平面化的特點，詩歌與現實、與讀者均發生了斷裂。詩歌在經歷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狂歡后，在數字媒介的發展之中逐漸退守到文學的邊緣。詩人不再寫詩或只寫“自己的詩”，公眾不再讀詩，或者讀不懂詩，這是當代漢詩面臨的尷尬處境。因此，本文立足于新媒介語境，分別從接受層面、創作主體層面淺析當代漢詩的困境。

一、數字時代的時間性：讀者的轉移

人們的時間體驗與其身處的媒介環境息息相關。在數字媒介的環境下，信息無時無刻不在高速流通，人們被大量的信息包圍，產生了失序、壓縮與加速等多種現代性時間體驗。在漫無邊際的網絡平臺中，人們看似支配、交換著各種信息，消磨著時間，實際上卻已經失去了對于信息與時間的掌控。在短視頻、娛樂資訊、朋友的生活照片等海量信息的吸引下，人們的注意力隨時處于高度集中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之中，人們漸漸失去了對于時間的掌控。信息不知不覺間已將人們的時間分割成碎片，從幾秒鐘到幾分鐘不等，彼此之間甚至毫無關聯，呈現出“原子化”的狀態。不僅如此，各大網絡平臺會基于大數據給閱讀者推送其感興趣的內容，人們逐漸放棄深度閱讀，取而代之的是刺激多巴胺分泌的瞬時閱讀。

彼此不相關聯的“原子化”時間拼湊出人們對于時間的感知，時間的流動處于一種失序的狀態。正如韓炳哲在《時間的味道》中所述：“時間缺乏一種秩序化的韻律。由此，時間脫離了節奏。不良時間使得時間好像在忙亂飛馳。生命加速的感覺，實際上是對沒有方向地飛馳的時間的一種感受。”在點對點的時間中，時間喪失了原有的敘事性張力與沉思性價值，人們在數字媒介時代被個性化選擇后的大量信息所束縛。人們看似生活在與他人聯系緊密的世界中，實際上是生活在虛擬化的世界之中。人的生活狀態也逐漸被“原子化”，變成被信息分隔開的人，人就會陷入意義和價值的危機。

“超覺”（hyperattention）是海耶斯對于注意力的一種界定。海耶斯將注意力劃分為深覺（deepattention）與超覺。“深覺”是與人文科學相關的認知方式，其特點是長時間專注于單一物體，并且對長時間的對焦具有較高的耐受性。“超覺”的特點是在不同任務間快速切換焦點，偏好多種信息流，尋求高水平的刺激，并且對無聊的容忍度較低。

“深覺”對于解決單一媒介中呈現的復雜問題非常有效，但這種方式是以犧牲環境警覺性和響應靈活性為代價的。高度專注的狀態適合應對快速變化的環境，因為在這種情境下，多個焦點會持續爭奪注意力。然而，這種模式的缺點在于難以維持對非交互對象的長時間專注，容易產生不耐性。但在數字媒體的傳播環境中，“超覺”占據絕對主導地位。這迫使人們長期保持高度注意力，處理大量與生活無關卻符合個人偏好的信息，最終導致信息過載。與此同時，海耶斯指出，由于文字的抽象性，處于超覺狀態的接受者更傾向于處理聲音、圖像等直觀信息一這也解釋了為何在短視頻平臺上，網絡小說的漫畫化與有聲化會成為最熱門的視頻類型之一。詩歌是一門思想的藝術，但是數字媒介重塑了文學內部的審美內涵。在紙質媒介時代，詩歌的審美體驗往往需要讀者結合創作背景、細讀文本、解碼意象并體悟意境，這一過程實質上是作家與讀者共同參與的雙重創造。一首詩歌需要達到這種審美體驗，往往需要反復閱讀，這時就需要海耶斯所謂的“深覺”參與。在數字媒體環境下，讀者更傾向對文字等符號進行再解碼，如小說的有聲化、影視解說等。視頻創作者甚至直接將文本的深層意義強加于讀者眼前，使讀者處于被動接受狀態。在這種“超覺”閱讀模式下，讀者往往很少愿意花時間去辨別其中的真偽，這不僅中斷了傳統的審美體驗，更掩蓋了文本的多重審美內涵。這對于詩歌這種需要作者與讀者共同創造的藝術來說，無疑是一種打擊。

不僅如此，詩歌還是一門語言的藝術。不管詩人如何調用文字的音律性和象形（圖像）性，文字始終是詩歌的唯一載體。在報紙的閱讀環境之下，詩歌因其較小的體量，往往作為“填縫”的存在。讀者在閱讀報紙上的詩歌之前，會讀政論、散文、廣告等眾多文字性文本。同一版面的報紙往往具有相近的思想感情，為讀者閱讀詩歌營造了很好的氛圍。讀者在這種閱讀氛圍之中，不僅更容易調動“深覺”的感知狀態，也更容易解讀詩歌。但是在數字時代，傳統紙媒已經沒落，創作者將主戰場從紙媒轉向公眾號、視頻號。隨著媒體對詩歌宣傳力度的下降，普通讀者往往陷入“找不到好詩讀”的局面。

不僅如此，在數字媒介的語境之下，讀者的閱讀趣味由文本轉移到作者或文學市場生態，文本的意義最終被懸置一端。對于中國詩壇而言，唱衰詩壇的聲音已經持續多年，而這種聲音正直逼當下詩壇的存在價值：“中國現在還存在詩歌嗎？”此種評論大多存在于詩壇發生的爭議性事件中。在這些事件中，讀者的身份已然從文學的接受者向消費者轉移。讀者可以依據自己的興趣自由選擇，作者也不得不依據讀者的實時評論改變文本走向。但是詩歌卻需要堅持“作者中心”原則，在與客觀世界的交互點上，喚醒個人的詩性思維。詩歌在新媒介的消費語境之下，隨著讀者的審美興趣轉移而逐漸退守至邊緣地位。

二、身份的失守：詩人的認同危機

馬歇爾·麥克盧漢曾提出媒介即“人的延伸”，“決定著信息的清晰度和結構方式”。媒介對社會現實以及文化形態具有塑造力量。在數字媒體的語境中，不僅讀者的時間體驗已經與詩歌閱讀發生“齟”，詩人自身也陷入了巨大的認同危機中。這種危機使得詩人與現實產生了斷裂，出現了表意困境。讀者找不到好詩讀，也不再讀詩；詩人寫不出好詩，也不再寫詩，由此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

如果說第三代詩人的認同困境來源于改革開放后的商品化浪潮，那么當下詩人的認同困境則來自傳媒的現代化進程。知識分子是一種身份，是連接知識與群眾的橋梁。知識需要由知識分子經歷一道“轉碼”才能被大眾接受，可以說知識分子是知識的解讀者與傳播者。傳統媒介擅長將知識符號化，對知識的解碼與編碼需要較多的知識儲備。然而在新媒介語境之中，任何人對于知識都有平等的接受權和闡釋權。新媒介為知識創造了新的闡釋空間。因此我們經常見到網友戲稱某領域的專家為“磚家”，其中一個原因便是新媒介無限拓寬了知識的獲取途徑，打破了知識分子對于知識的壟斷。另外，資本和新媒介也逐漸重構了文學的書寫生態，文學市場已經不再為“純詩”買單，而反映“日常生活”的詩歌卻會被公眾嘲笑為“回車鍵寫手”。在兩種審美經驗的拉扯之中，作家的身份不斷被質疑與消解，創作的“繆斯”被壓抑。

“至于當代中國作家，我以為許多人都陷入了或正面臨著可持續寫作的危機…但如從總體著眼，情懷的缺失，恐怕是一種根本性的因素。”而“作家的情懷，核心的一點，是與現實的緊張關系”。詩人的認同危機逐漸發展為一種表意的困境。

在新媒介的語境之下，詩人背負著影響的焦慮與認同的焦慮。他們一方面企圖超越“朦朧詩人”“第三代詩人”所設立的藝術標桿，把現代主義作為一元的創作與批評標準；另一方面，他們自身的知識分子身份與詩人身份在公共話語圈被大眾解構與消解，對經驗世界的解碼權力已經被分散到群眾的手中。這種焦慮并不指向詩歌的技巧，而是指向詩歌與詩人本身。數字媒介使得世界坍縮成一個無限縮小的空間，在這個空間之中信息的高速流通又使其失去了以往的恒常性。詩人既希望介入世界，又保持著一種對于詩歌喪失書寫意義的警惕。“如何使語言接近現實？這可能是一種‘努力’，在接近的過程中，可能是進一步的偏離。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悖論。”

數字媒體為詩歌提供了自由的平臺，使得自詡為詩人的人蜂擁進入。“各色庸俗寫作者和偽劣詩人充斥詩壇且以吹捧、‘自嗨’為樂”“詩人不再是廣場上振臂一呼的知識分子英雄和精英，不再是民族和人類的代言人，不再是引領一個時代文化風向標的先鋒和創造者，而成了文字中的自戀癖、自大狂、市會和投機者。”在這些“回車鍵寫手”涌入詩壇的當下，詞語不再為真正的詩人所獨有。然而，詞語是詩歌的最終指向，使詩人與現實、自我發生關聯。詩人如何與詞語發生關聯，如何介入現實，如何再造現實，這是每一個仍然信奉“詩神”的創作者和批評者值得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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