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通事是清朝設立的朝鮮語翻譯官,隸屬禮部,主要由八旗中祖籍為朝鮮之人擔任,職位具有家族承襲、輪替頂補等特點。朝鮮通事一般對朝鮮語、滿語和漢語等語言較為精通,對朝鮮文化亦頗為熟悉,對清朝與朝鮮兩國朝責關系的發(fā)展和鞏固起到了重要作用。清入關后,北京成為中朝開展外交和維系宗藩關系的地理樞紐,也是朝鮮通事履職盡責,開展社會活動的重要歷史舞臺。
一、朝鮮通事的在京職守與活動空間
清朝于1637年與朝鮮確立宗藩關系,并設朝鮮通事負責中朝外交事務的語言傳譯與禮儀協(xié)調。順治初年,清廷為便于迎送朝鮮使臣,于京師、盛京、鳳凰城、牛莊和山海關等處分設朝鮮通事,共計22人。順治十四年(1657),清廷將朝鮮通事之設制度化,明確其官秩在六到八品,職責為承應朝鮮每年進貢、出使頒詔冊封、赴朝赦免和審理案件、監(jiān)察中朝貿易等。康熙十二年(1673),隨著中朝關系趨穩(wěn),清廷僅保留了北京和鳳凰城兩處的朝鮮通事,員額減至10人。而北京無疑是朝鮮通事活動盡職的主要地理空間。
清入關后,承襲明制,設置禮部會同館(乾隆朝初期更名會同四譯館)作為接待周邊藩屬國朝貢使節(jié)的外交機構,朝鮮通事即為其僚屬。朝鮮每年例行派遣冬至使,還有不定期的謝恩使、告計使、奏請使等入京朝貢,人員眾多。會同館下轄的“玉河館\"即為專供朝鮮使團暫居的寓所,因緊鄰玉河而得名,大體位于今東交民巷最高人民法院一帶。康熙朝末年,由于俄羅斯人強占“玉河館”,朝鮮使臣只好改住他處。乾隆朝以后的朝鮮使團大多使用南館(后仍用“玉河館\"之名),此館在玉河館之南,大體位于今前門東大街北京市公安局一帶。此外,清朝還設置有干魚胡同使館(今王府井大街甘雨胡同)、北館(安定門大街內務府官房,今東城區(qū)地安門外大街帽兒胡同)、西館(今民族文化宮北面中京畿道胡同)、南斜街館(今正陽門外街)等館舍,智化寺、北極寺和大佛寺等偶作臨時館舍,以便在館舍不足時留作接待朝鮮使團之用。[2-3據(jù)朝鮮王朝《通文館志》記載,朝鮮使團入京當日,朝鮮通事數(shù)人至東岳廟迎接,引導使團由齊化門(朝陽門)入北京城,前往會同館。會同館提督以下的“大使、大次通官諸人及序班、館夫、皂隸等\"于會同館等候接待。朝鮮使團經(jīng)常下榻的南館和干魚胡同使館等館舍有專供提督、大使和朝鮮通事等值守的廳室,朝鮮使團自入館至離館,朝鮮通事一般會輪替值班,以協(xié)助相關朝貢事宜。[5-6l
朝鮮使團入京后的基本朝貢規(guī)程為表咨文呈納、鴻臚寺演儀、朝參、方物歲幣呈納、下馬宴、頒賞、上馬宴、會同館貿易和辭朝等,時限不定,長者多達60日之久。如朝鮮謝恩副使李在學記載,乾隆五十八年(1793)朝鮮使臣入北京后,由朝鮮通事引導其到禮部呈遞表咨文,之后參加了朝參禮、宴會、祇迎等多種形式的禮儀活動。朝參禮是主要的禮儀活動之一,朝鮮通事提前引導朝鮮使臣到鴻臚寺學習禮儀,正月初一引導使臣在太和殿朝參;新年前后,引導朝鮮使臣參加在保和殿舉行的年終宴、紫光閣的歲初宴、圓明園的皇帝御宴和放生宴。朝鮮使臣還多次參與祇迎,祗迎是在皇帝因特殊目的出宮或回宮時被要求參加的禮儀活動。可見,朝鮮使團在北京參與的絕大多數(shù)官方活動皆由朝鮮通事協(xié)助導引。
朝鮮通事作為任職于禮部會同館的京官,不僅可以暢游北京城,出入朝鮮貢使所住館舍及禮部等衙門,而且因職務之便還能進入保和殿、太和殿、圓明園和紫光閣等皇家禁地,引導朝鮮使臣隨百官行禮,參與見證清廷的重大宮廷儀式。
二、朝鮮通事在京的人際網(wǎng)絡
朝鮮通事在京的人際網(wǎng)絡較為復雜,交往的群體甚為多元,其與禮部滿漢官僚、朝鮮使臣、清朝商人、八旗朝鮮人和清朝皇室權貴等群體在社交上多有交集,這與其官員身份、職責、族源和八旗制度等因素密切相關。
于仕宦官場而言,朝鮮通事任職于會同館,當清朝外國貢使入京朝貢時,其在京的朝貢儀式與日常生活,均由會同館的大使、序班、譯字生、朝鮮通事等官員和書吏、館夫、皂隸等供役人員負責照料。朝鮮通事與館舍同僚共事時難免產生交往,關系網(wǎng)絡錯雜。除此之外,亦會有清朝商人,為與朝鮮貿易而主動逢迎朝鮮通事。如朝鮮文獻記載,清朝商人“鄭世泰以其物貨價高,我國銀多歸于雜貨,故世泰賂通官,欲其塞路。\"91
于外交事務而言,朝鮮通事選自八旗朝鮮人,其在歸化效忠清朝的同時,因職務往來及文化共性等因素,與朝貢的朝鮮使者之間保持著較為頻繁的往來。[10如朝鮮通事烏林哺\"設饌具樂\"宴請朝鮮譯官1,朝鮮譯官張炫、趙東立、徐孝男等前往朝鮮通事季一善、張孝禮家做客等,2可見關系之親密。朝鮮通事與使團中的其他人員也有交往,如請醫(yī)者金尚誠針灸以調治身體,并送乳茶示感謝;13與使團中的朝鮮學者如金昌業(yè)、洪大容等亦有往來。朝鮮通事與朝鮮使臣的交往頻繁且深入,逐漸構筑起深厚情誼,也促進了中朝政治外交的健康向好發(fā)展。
于八旗制度而言,身為朝鮮人后裔的朝鮮通事與八旗中隸屬高麗佐領的朝鮮人及其他旗人等群體也存在著密切的社會交往。以朝鮮通事與金氏家族的關系為例。金氏家族是明末降清的朝鮮人,于清廷多居高位顯要,且家族世襲正黃旗包衣第四參領第一高麗佐領、第二高麗佐領。家族中的金常明于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歷任總管內務府大臣、領侍衛(wèi)內大臣和散秩大臣等要職,家族中權勢顯赫者還有金輝、金簡等。朝鮮通事多為金氏家族的旗下包衣,如樸常柱、樸費揚阿等,該家族中亦有擔任通事者,如金福貴、倭克精額等。14因隸屬關系或家族關系,有些朝鮮通事不但與清廷上層權貴往來密切,甚至其人際網(wǎng)絡與皇族成員亦有交集,如朝鮮通事張孝禮的女兒是皇太子胤初的乳母。除了接觸清朝上層,朝鮮通事也與其他入清朝鮮人有密切交往。如朝鮮通事洪二哥作為朝鮮人后裔,家中慣用朝鮮人為奴仆,與入清朝鮮人后裔交誼甚篤,且入清朝鮮人子孫之間還常常互相嫁娶聯(lián)姻。八旗中的朝鮮人除任職朝鮮通事外,出任清朝中央和地方文武官員者也為數(shù)不少。由此,朝鮮通事憑借家族關系及八旗朝鮮人之間的交往而逐漸構筑起與清朝各階層的人際網(wǎng)絡。
三、朝鮮通事在京的生活習俗
朝鮮通事除依靠清廷發(fā)放的俸祿外,在出使朝鮮、接待朝鮮使團時還會獲得朝方贈送的錢物,參與中朝貿易時亦可從中獲利,因而絕大多數(shù)朝鮮通事在京城的生活較為富足,好于京城內一般低階官僚。康熙年間的《燕行日記》對朝鮮通事樸得仁的住宅位置和裝飾之奢華記載可作為佐證。朝鮮通事樸得仁和洪二哥居于西安門附近,樸得仁家中照明使用的是琉璃燈,而琉璃燈制作工藝復雜、原材料珍貴,只有皇室親族和達官顯貴等才有財力使用。樸得仁還將沉香山送給朝鮮使臣賞玩,沉香是一種名貴香料,沉香山是把沉香雕琢或堆疊成山形的精美工藝品。沉香山和琉璃燈在當時都是十分貴重的物品,顯示出朝鮮通事豐裕奢華的日常生活。又據(jù)乾隆年間出使清朝的朝鮮人洪大容觀察,八旗朝鮮人徐氏家族中的徐宗順、徐宗孟、徐宗顯等人皆在清朝任朝鮮通事之職,在出使朝鮮時獲贈財物頗多,徐宗顯之父還承攬朝鮮貨物運輸與買賣業(yè)務。徐宗順家在會同館南館向東一百步處,地理位置優(yōu)越,其子捐官為戶部郎中。徐宗孟、徐宗顯也是大戶人家,徐宗孟納有妻妾,徐宗顯家有奴仆。1從中亦可見,朝鮮通事雖為禮部的小京官,但其家庭生活優(yōu)渥,饒有家產,社會資源豐富。
除以上情況,朝鮮使者還對清朝朝鮮通事日常生活的其他方面多有記載。如飲食和日用品方面,朝鮮通事家中日常用餐既有朝鮮風味的清醬,也有北方民族平日常喝的乳茶,既使用朝鮮方物如鞘刀,亦用西洋物件;子女教育與出路方面,朝鮮通事樸得仁家中長孫年三十,熟讀四書,能射箭,文武兼修,另一十歲孫輩“所帶帽懸雀羽”,已被諸王選為護軍;婦女形象方面,受滿族風氣影響,家中有客“入正堂,年少婦女在內屋,多而不甚回避”。[婚姻方面,朝鮮通事除與移住清朝的朝鮮人后裔通婚,與八旗中的滿族、蒙古族、漢族等群體通婚者亦不在少數(shù)。2以上內容反映出隸屬八旗的朝鮮通事及其家人因久居京城,其生活中雖仍殘存部分朝鮮人的風俗,但由于深受旗人文化的浸潤和濡養(yǎng),其文化屬性和行為習慣也逐漸趨向旗人化。
朝鮮通事作為清朝的外交翻譯人員,雖是品階較低的小京官,但在中朝外交事務中充當譯傳中介或關鍵執(zhí)行人,是清代維系東亞朝貢體系不容忽視的一個重要群體。這一群體多是清入關前主動移居或被擄掠而來的朝鮮人及其后裔,后被編入八旗并從龍入關。這些任職于北京的朝鮮通事在政治方面并未因原本的族群身份而受到清朝統(tǒng)治者的歧視和排斥,相反,能力突出者往往被委以外交官職。朝鮮通事群體因此對清朝逐漸形成了強烈的國家認同,在中朝外交關系中維護國家利益的政治立場鮮明且堅定。在社會關系方面,朝鮮通事與八旗滿洲人、八旗漢人、八旗蒙古人和漢人官民等群體在京城這一共同地域空間進行長期的交往交流交融,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錯綜復雜的關系網(wǎng)絡。在日常生活方面,京城朝鮮通事群體以職務為依托,收入較高,生活富足,其廣泛吸收和接受旗人的文化習俗,逐漸旗人化。從清前期北京朝鮮通事的社會生活這一視角,借助域外文獻,讓我們看到了清代在京朝鮮人由域外移民轉化為域內民族的具體歷史情況,為深入探討清代底層京官在朝堂之外的日常樣態(tài),挖掘清代各時期北京城市景觀的歷史變遷,以及揭示清代京城基層社會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具體面貌提供了鮮活生動的案例。
*本文系山東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研究項目“清代朝鮮通事外交信息傳遞研究”(項目編號:22DLSJ07)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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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信息:山東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欄目編輯:胡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