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溫和的陽光、蒼翠欲滴的葉片、蔥郁茂盛的綠植不同于以往熱帶地區影片中常見的暗綠色植物象征,在電影《好東西》展現的上海城市植物影像里,靈動可愛的植物意象打破了傳統意義上混合神秘感與疼痛意味的“南方”植物想象,開拓出一個意義更為多元、文化所指更為豐厚的植物空間,也使植物與人特別是女性人物的雙聲對話得以延伸和展開,變奏出一首女性與自然交織共生的獨特進行曲。
《好東西》并沒有采用生態電影中常見的自然主義式的鏡頭拍攝手法,在這部偏后現代的影片中,植物常作為一個視覺整體或具有信息價值的背景符號出現在畫面的各個角落里,以達成有形襯無形的文化效果,從而作為影片潛在的核心文化意象之一融入整體敘事,成為影片故事得以鋪展的溫床。
影片中鐵梅的人物角色伴隨著兩股相互矛盾的話語實踐,一方面她是被自我、男性和小孩崇高化的、無所不能的母親,另一方面影片的剪輯方式、構圖手段和聽覺建構等視覺敘事方法,又不斷提示著鐵梅是一個始終試圖逃離出走的“娜拉”,她不斷實踐著一場關于母性意義的實驗性重構,也在努力達成與自我的和解。
在過往神話中,植物通常被女性化,它們暗含著女性謙卑、純潔等象征意義,同時也表達著無私奉獻、崇高的母性價值,正如希臘神話中的地母蓋婭通常意味著生命與秩序。鐵梅便是這樣的存在,她在黑夜中保護小葉,在學校盡力守護茉莉的成長,在上一段婚姻中擔任家庭的支柱,也因身上的母性吸引著小馬她是影片中多人的情感錨點,也為多人提供著庇佑。而這一點也隨之悖論式地指向了鐵梅消解自身地母神話的立足點——雌雄同體的人物展現。正如植物復雜且超越二元框架的性別類型,大多數植物都呈現一種雌雄同株的生存狀態。在影片中,鐵梅擁有多重身份,她有自己的職業和獨立的工作空間,是一位母親,同時又是一個擁有自我的人,果決獨立的男性氣概與溫柔共情的女性心理在她的生命體驗里不斷交織糾纏。
與此同時,影片的一系列視聽語言也強化了這一地母神話的銀幕消解。影片對她作為職業女性的敘述伴隨著一系列快速剪切并拼接的鏡頭,職業生活的不同切面快速閃過,或是在地鐵上疲憊入睡,或是乘坐電梯升入工作區,或是在昏暗的室內寫微信公眾號推文,她的職業生涯浮沉,也伴隨著她或矛盾、或疲倦、或精神煥發的情感體驗,這一碎片化、或是拼貼化的多鏡頭拼貼語言,以第三人稱俯視視角旁觀著鐵梅,也呈現出她破碎矛盾的生存狀態。除此之外,鐵梅“母親身份”的消解也伴隨著一段輕快的聲音蒙太奇:將買來的蔬菜扔進水盆中清洗、刷鞋時前景的植物遮擋、晾曬衣物時仰視鏡頭前方出現的植物一系列跳躍切換的鏡頭和聲音蒙太奇,用浪漫化的手段傳遞著反浪漫的母職宣言。作為母親,鐵梅可以不完全理解孩子的想法,可以允許孩子的獨立生長,這是鐵梅作為一個母親的出走,也是母性與植物性相連接后的平凡回歸。
影片并沒有采用特寫鏡頭將母親的情緒無限放大,反而讓鐵梅的情緒及情感流變總是與作為背景的植物相互融入,借植物之形訴說她的內心之意,達成一種普通化、共生性的生存體驗,由開始桌面上的單株綠植到與小葉共處時的鮮花,到最終與自己和解時桌面上擺設的多盆植株,植物在背后訴說著她的內心,構成一種新的隱形敘事。《好東西》以一種后現代的解構視點以及植物般沉靜的剪輯溫度,在碎片化的交叉剪輯中進行著一場新母性倫理的實踐,即一場逃離、出走的表達。鐵梅被允許流淚、被允許弱小、被允許回歸至一個“不完美”的人,拼貼式影像剪輯中的跳躍時間短暫又脫離,指示著一種即刻性的生存方式,這一圖景拒絕對女性的神話式稱譽,也拒絕浪漫化的母性敘事,通過一個女人的出走,重構情感的另一種表述可能。
《好東西》正如一株獨自挺立但不斷生長的植物,影片沒有過多跌宕起伏和強戲劇化的敘事,反而更像是在把身邊的一個普通故事娓娓道來。通過對植物元素的影像應用,不僅使影片擁有一種獨特的“南方電影”植物美學,更通過一種植物敘事,使影片在人物塑造、情感傳遞上擁有更為豐富的文化意涵,同時也整體傳遞出一種積極的植物詩學:正如在陽光下生長的植物一般,要“拒絕綁架,才能相對自由”。
(唐姝怡,蘇黎世大學英語系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