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時空相遇：我就是鄭振鐸

編后記：

中國古典戲曲在結構上特別講究一個冷場和熱場的結合。觀眾坐在臺下，如果戲劇的節奏一直是沉郁的、安靜的、消極的，就很難點燃情緒的高潮點；相反，一直是高亢的、歡快的，觀眾就會出現審美疲勞，唯有跌宕起伏的節奏，從沉郁到昂揚，再從昂揚到沉郁，再昂揚、再沉郁，才能引人入勝、高潮迭起、回味無窮，這就是所說的冷場和熱場的交織。

大師劇《振鐸》中，“最后一課”“焚書失乳”“審訊”等幕次是被動的、靜態的，屬于冷場；而“圖窮匕盡”“一人一件”“文獻保存同志會”等情節中可提煉出典型的戲劇場面，屬于熱場。李學武在編劇時，將冷場、熱場的幕次有機地、交替地編排在一起，這就是戲劇業內常說的“頓挫緩急、井井有條”。

而這一冷、熱場交替的舞臺呈現方式，正是源自振鐸先生在戰爭烽火中搶回的《脈望館抄校本古今雜劇》所倡導的戲劇創作理論。80多年后，這一理論指導了今天的戲劇。暨大同學在上演《振鐸》劇的同時，也在潛移默化中讀懂了校史，這既是對鄭振鐸先生的懷念，更是中國傳統文化傳承的一次集中展現。

當我第一次作為“演員”站在暨南大學禮堂的舞臺上，看著頭上的追光燈閃爍，內心突然涌起一種難以言喻的震顫。此刻的我，即將以暨南大學一名學生的身份，扮演那位在80年前振響文化之鐸的暨南先師——鄭振鐸。這次跨越時空的相遇，讓我在長達三個月的排練中，經歷了一場關于文化傳承與理想信念的深刻對話。

練習振鐸的標志性動作

第一次通讀劇本，我不太理解振鐸先生為什么愿意花費巨資搶購書籍。后來看到“一人一件”運動的劇情，當學生質疑為何要背負沉重的書籍遷徙時，何炳松的那句“只要國民能夠赤誠愛國，中國就是遭遇了再大的危機，也有光榮勝利這一日的”，令我醍醐灌頂，在深夜的臺燈下濕了眼眶。

劇組中有一位令我敬佩的老師，就是飾演鄭振鐸A角的郭瑞老師。他總是隨身攜帶著一個筆記本，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同時還帶著一本《鄭振鐸傳》。“廣東省話劇院專業演員、國家二級演員”，這樣的頭銜讓我有點不敢開口跟他說話。有一天，我鼓起勇氣湊過去，發現郭老師很熱情，好像一下就打開了話匣子，我把自己之前憋著不敢說的話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還記得我跟郭老師聊起，在“日本人燒書”這一幕中，我幾次起了雞皮疙瘩。郭老師鄭重地說：“有為，這是特別特別難得的，因為演員一定不能是理性的。你要去感受角色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到最后你就是他。”

我就是他，我就是鄭振鐸，這一番話讓我徹底開了竅。此后，幾乎每天我都會對著宿舍的穿衣鏡練習鄭振鐸的標志性動作：推眼鏡的弧度、著長衫的體態、看到書時眼里的癡迷。這個過程如同剝繭，讓我逐漸褪去現代學生的氣息，披上那個時代文人的風骨。

體會振鐸的語言風格

在與審問者的對戲中，鄭振鐸的情緒是在不斷變化的。從最開始的驚恐害怕，到后來的從容鎮定，他與審問者以及神秘人的博弈非常復雜且精彩。為了讓審問者內心覺醒，我一開始采用了聲音上的壓制，導演提醒：“鄭先生不是斗士，而是以柔克剛的文化守夜人。”這句話點醒了我——他的力量不在于激烈的言辭，而在于眼神中對文化傳承的堅定信念。審問者也是一個讀書人，我需要用文人的語言去喚醒他的心。

在第八場成立文獻保存同志會的群戲中，當我喊出全劇經典臺詞之一“史在他邦，文歸海外，奇恥大辱，百世莫滌”時，劇場仿佛穿越到了過去，五位志同道合的文人凝成了一條心，為保護民族文化命脈而宣誓。

最難忘懷的是在第十場“最后一課”。當日本軍車的轟鳴聲響起，我需要在轉身的瞬間完成從授課到離別的情緒轉換。導演要求我在短時間內讓笑容凝固，眼神從溫和轉為決絕。而到了說出“現在，下課”那句臺詞時，導演的要求是：“要讓聲音里帶著破碎的堅定。”為此，我反復練習，反復揣摩著鄭振鐸在“最后一課”中的每一個眼神、每一次停頓，讓聲帶在哽咽與堅毅之間尋找到平衡點。

一切努力都在為最后的演出作準備，而這一天在一次次排練中悄然到來。

第一天的演出非常順利，郭瑞老師飾演的鄭振鐸將人物角色推向了新的高度。第二天的演出是我的首演，也是全部由暨大師生出演的場次。這一天我早早起床，一遍一遍地念叨著說了千百次的臺詞。候場期間，我一個人來到禮堂外，深吸了一口氣。是的，我準備好了。

站在后臺，手指輕撫著定制的灰布長衫，我能清晰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鏡中映出的面容與記憶里的鄭振鐸先生漸漸重疊。聚光燈閃亮，舞臺音效響起，屬于我的舞臺開始。我定了定神，走進角色里。

與振鐸合而為一

當真正站在舞臺上，看著臺下5000多雙眼睛時，臺詞脫口而出的瞬間，我仿佛看見80年前的暨南師生正與我們隔空呼應；當說到“我們的課即將結束，但你們就是中國的未來”時，淚水突然不受控制地落下；當全場燈光變暗，我哽咽卻無比堅定地說出“我該怎樣盡力于這個大的生死存亡的民族戰。我，有我的偉大，但隱秘的使命”時，臺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我知道，這掌聲是獻給演員的，更是獻給可親可敬的鄭振鐸先生的。

“最后一課”下臺之后我哭得不能自已。我如釋重負，但也心潮澎湃。“我始終為傳播中華文化而奉獻我的身、我的心。”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句臺詞。鄭振鐸先生這句剖心之言，恰似青銅古鐸剖開歲月煙塵，其聲清越如裂帛，其韻綿長若江河。鄭振鐸先生以身為舟，載渡千年文脈穿越烽火狼煙；以心為焰，熔鑄文明精魄映照暗夜蒼穹。這不是空洞的誓言，而是將血肉之軀鍛造成文明基因的驚世壯舉。

在這個短視頻盛行的時代，我們卻能用兩個小時的話劇，讓5000顆年輕的心與歷史共振。

《振鐸》演出結束后，當我在排練室再次翻開劇本，看到第一頁赫然寫著：“文化血脈乃民族立身之本。”這行字，猶如鄭振鐸在《最后一課》里留給學生的精神遺產，我在瞬間感悟到：真正的振鐸者，不是站在聚光燈下的演員，而是每個在平凡日子里守護文化火種的普通人。

我滿懷期待，因為這段傳奇有我的存在。當幕布落下，舞臺歸于寂靜，但那份源自暨南歷史的力量，將永遠在我們心中回響。

（徐有為，暨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鐘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