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德國柏林郊區哈勒姆,坐落著歐洲文化博物館(Museum of European Cultures,德語簡稱MEK),距離市中心約40分鐘地鐵里程。不同于一般歷史博物館的宏大主題,MEK聚焦歐洲18世紀以來的日常生活,尤其關注服裝和編織品的收藏。
歐洲文化博物館歷經了20世紀歐洲所有的歷史動蕩:兩次世界大戰,冷戰時期東、西德分治和柏林墻的倒塌……直至1999年,柏林民族學博物館歐洲部與柏林民俗博物館合并為如今的MEK,重新對外開放。MEK的藏品承載著復雜的歷史痕跡,包括早期收藏家的創新實踐,德國歷史的模糊遺產,以及納粹時期和冷戰時期對藏品的意識形態利用。


在人類學家瑪格德萊娜·布赫奇克(Magdalena·Buchczyk)看來,博物館不僅是講故事的場域,也是生產知識的工具。它們將過去的物品傳遞到當下和未來,將抽象的觀念轉化為具體的感官體驗。博物館既保存物品,又將特定的認知方式、策展人的意圖與決策等結合在一起。因此,布赫奇克認為探究博物館實踐能夠揭示現有的權力結構如何被鞏固或挑戰,尤其是在種族、階級和殖民歷史等議題上。

瑪格德萊娜·布赫奇克長期關注博物館和收藏研究,從人類學視角探討視覺和物質文化。她于2024年出版的著作《編織歐洲,打造博物館:柏林歐洲文化博物館中的紡織品、歷史與民族志》(Weaving Europe, crafting the museum: Textiles, history and ethnography at the museum of European cultures, Berlin)正是基于對MEK的博物館實踐及其藏品的研究。
布赫奇克對于MEK的田野調查始于2019年3月,她在博物館閱讀檔案資料,參加研討會、團隊聚會以及策展會議,討論展覽計劃和潛在收購事項。隨著對這座博物館了解不斷深入,她意識到博物館本身的運作和歷史沿革蘊含著更加深廣的社會文化內涵。


MEK有著全歐洲最大的服飾和紡織品收藏規模。從19世紀的刺繡樣本到21世紀的羊毛外套,從二戰時期的波蘭地毯到冷戰時期的廚師制服……這些豐富的紡織品構成一種編織的隱喻,啟發了作者的研究視角和方法——“紋理民族志”(textual ethnography)。紋理民族志作為一種方法論和概念,超越了博物館研究的傳統框架,比如基礎設施研究和話語分析,轉而關注博物館藏品(尤其是紡織品)的觸覺、物質性和具身維度。紋理民族志并非將藏品視為靜態的物質集合,而是試圖將博物館理解為“編織”而成的實體。在這里,知識是通過人、物、歷史和環境之間錯綜復雜且持續不斷的交織而產生。作者巧妙地利用紡織品的結構隱喻,主張認知世界和建構世界本質上如同編織的過程而相互聯系。這種方法鼓勵研究者培養“質地敏感性”,關注藏品如何反映與生產社會的關系和情感聯系。
基于紋理民族志的動態視角,布赫奇克認為傳統的博物館研究方法專注于物品和文本檔案,很少追蹤機構之外的物品關系和物質文化的復雜歷史。因此,2020年1月,布赫奇克踏上了為期一年的民族志田野調查之旅,追蹤MEK收藏的物品在波蘭、意大利和羅馬尼亞的蹤跡。她走訪了當地的博物館、市政檔案館和數字資料館,甚至私人住宅,得以探究MEK的收藏品是如何被感知、使用和解讀的。她在手工藝者的客廳里深入了解MEK收藏的餐具的生命史,在意大利撒丁島學習了編織籃子的基本技巧,通過對編織手工藝的觸覺和勞動過程進行深入體驗,感受到物與人之間微妙的互動和融合。
《編織歐洲》由5個章節組成,第一章介紹了MEK的起源——德國傳統服飾與生活器具博物館,該博物館源自19世紀浪漫主義對鄉村生活的牧歌想象,以及對“有形民俗”(尤其是紡織品)的收集熱情。德國傳統服飾與生活器具博物館的“樣本收藏”旨在成為“勞動史”和鄉村生活的檔案庫,體現了反工業化的“搶救性收藏”理念。這一章節揭示出該博物館的創立是懷舊情結、科學抱負和制度化愿望相互交織的結果。紡織品對于塑造新知識和保存正在消失的鄉村文化至關重要。
第二章聚焦波蘭馬祖里(Masuria)地區雙織地毯的歷史變遷,通過采訪24位當地手工藝人和文化遺產專家,作者力圖復現這一編織工藝的演變脈絡。雙織技術(double-wave)是馬祖里地區的特色工藝,使用兩組紗線織成雙層布料,手工編織的復雜圖案可以傳達出編織者的情感與思想意圖。康拉德·哈姆于1928年出任德國民俗博物館館長期間,首次發現了馬祖里雙織工藝的藝術和民俗價值。然而,受哈姆本人納粹政治傾向影響,雙織地毯當時被闡釋為德國民族精神的象征。德國二戰戰敗后,馬祖里地區劃歸波蘭,當地文化(包括特色鮮明的雙織地毯)被強制“重新波蘭化”。戰后定居該地的紡織女工巴茜婭回憶說,這種強制同化導致馬祖里本土文化與定居者文化遭到破壞,人們為躲避攻擊和嘲笑不得不隱藏紡織傳統。80多歲的女工魯菲娜的回憶則展現了20世紀50年代蘇聯工業化浪潮下傳統工藝的短暫復興。在這一復興運動中,雙織地毯被重新賦予波蘭民族屬性。作者認為,馬祖里雙織地毯應被視為具有持續生命力的物質文化,其形態與內涵既受到歷史語境影響,也塑造著它所處的時代。
在第三章中,作者講述了意大利撒丁島手工編織籃的歷史,追溯了收藏家尤利烏斯·科尼茨克(Julius Konietzko)在20世紀30年代發現撒丁島手編籃的歷史,還有當代薩丁島手工藝者的處境。在墨索里尼統治時期,位于意大利南部的撒丁島被認為處于相對原始而隔絕的狀態,成了當時文化宣傳中意大利男性氣質的起源地,用于強化民族主義話語。科尼茨克收藏撒丁島編織籃,使該物質文化得以保存,但他的影像記錄過分強調永恒的鄉村景象,從而強化了南方地區原始且一成不變的刻板印象。90多年后,作者沿著科尼茨克的路線重訪撒丁島,在當地人類學家的引薦下,拜訪了位于澤德迪亞尼村的手工藝者羅梅奧和他的妻子。那些用橄欖枝和燈芯草編織成的籃子結實耐用,頗具裝飾性。在訪談中,手工藝者對于市場化的擔憂和對資本剝削的抵制,呈現出一種去殖民化的視角,對工藝的理解超越“現代性的框架”,轉向保存這種編織手工藝本身的文化內涵與勞動價值。

第五章關注冷戰時期東、西柏林的博物館如何借用紡織品,尤其是廚師工作服,重構關于城市工人階級的藏品體系與敘事框架。在這一章中,作者通過圖片檔案和對多位退休館長的訪談,描繪了20世紀80年代分別發生在東德和西德的兩次展覽。在東柏林民俗博物館舉辦的“都市無產階級”展覽中,實習生身著廚師制服,向參觀者演繹工人階級的故事。在這場展覽中,廚師制服成了一種“社會織物”,將個人生活與更廣泛的政治背景聯系起來。這與西柏林1981年的“幽靈仆人”展覽形成鮮明對比。由于冷戰時期館藏分散,該展覽沒有真正的歷史服裝,只能根據那個年代的樣式重新制作。那些嶄新、未穿過的復制品雖然視覺上干凈整潔,但未能體現和展示其所代表的從前的艱難處境和社會不平等。通過分析這些展覽,作者揭示了從“鄉村民俗展示”到“城市生活記錄的范式轉變”——突破傳統民間藝術的局限,轉向呈現日常經驗與社會階級。對于廚師工作服這一藏品的研究表明,紡織品不僅是階級記憶的載體,更成為不同階級意識形態的協商場域。
通過紋理民族志的研究方法和“物”的視角,瑪格德萊娜·布赫奇克追溯了博物館紡織品交織而成的歷史,讓讀者重新審視博物館的定義和作用,關注其所具有的協商和變革特性,突顯了博物館反映當代社會問題的潛質。
(責編:劉婕)
20世紀末人文社科領域中的一場研究范式轉變。這一轉向強調物質對象、物質實踐與非人行為者在文化與歷史研究中的中心地位,而不僅僅是作為背景的符號解讀。其理論根源包括行動者網絡理論(ANT)、新唯物主義(New Materialism)以及福柯對物質權力與身體規訓的分析。通過這一轉向,研究者重視器物本身的能動性(agency)、“物—人”共構的社會實踐,以及物質環境如何塑造人類行為與權力結構。